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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见风景的窗口
这年夏天快到尾声的时候,我很别扭地穿起了职业女装,看起来大方合体实际
上很拘束的那种,就像我即将扮演的职业角色--女大学教师。
我刚刚从西北的一所大学读完硕士,回到江南小山城的一所规模不大的地方学
院,这之前我也教过两个月书,那是本科毕业前的教学实习,学生和我关系融洽得
很,可回头再作了几年学生,当时在讲台上指点河山激扬文字的感觉早就消失殆尽,
怎么钩沉都回忆不起来。 更何况当时教的是高中, 现在要带的却是混到了大三的
“老油条”们。
回想自己读大学时,几个人在宿舍里把女教师挑剔得鼻脸不是,从她读过几本
书到音质音色到长相到发型再到裙子的长短尺寸,我真是不寒而栗,有种“如今人
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去上课。为上午这三节课我足足准备了三天,调动了读研究生时
的所有储备,写了二十多页的讲稿,就算照着念也应该把时间打发得差不多了。我
来到中文楼,还在休息室,就已经开始口干舌燥,带的一杯水还没开讲倒先喝去了
大半。
我向401教室走去,刚拐上四楼,就听见里面传出喧嚣的吵闹声,我好不容
易鼓起的斗胆一下塌了下去,想退却偏又来不及,我的身影既已闪现,就只好硬着
头皮定格在教室门口,教室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我尽量作出老道的样子,一脸严肃
地进了教室,我知道自己这个年龄和形象站在大学讲台上是有些不相称,下面的学
生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算年龄也不过三四岁的差别。他们象老鼠一样,先是不出声
只用几十双眼睛瞪我,瞬息的寂静后便开始叽叽吱吱地窃窃私语--毫无疑问他们
开始用语言切割我了。我把讲义放到讲台上,走到窗边,这倒是一个看得见风景的
窗口,清晨的山雾在缥缈地袅饶,遥不可及的地方有一些迷迷朦朦的树影,我一直
慌乱的心情才开始平静下来。我清晰地听到有声音说:
“原来这么年轻!”在大学讲台上年轻并不是好事,就像领导拍着你肩说“你
还年轻”,他的意思是说你还嫩着哪,绝不是夸你保养得好。
我的课排在每个周末的上午,这是所有大学老师都不愿有课的时间。然而几个
星期下来,我周末的三节课已经座无虚席。这些生长在桃花红梨花白的江南后生,
早已对山青水秀不感兴趣,偏对“大漠孤烟直”的平沙莽莽、“一川沙石大如斗”
的荒凉戈壁神往不已,经过我饱含激情又不无诱惑的渲染,我那段在西北求学的经
历在他们中间几乎开始具有传奇色彩,而那些在新疆、甘肃等地流浪的日子也因为
极具细节性的描述变得魅力无穷,连我自己都沉浸其中。我的描绘都是穿插性的,
有着流畅自然的过渡,比如讲闻捷的《天山牧歌》,就引出新疆的风土人情,讲张
承志的《心灵史》,就联系回民的精神世界,藏族的宗教信仰,蒙古族的草原气质。
看似信手拈来,其实蓄谋已久。他们对此兴味盎然,我这些身临其境的感受他们听
得屏声静气。
有一次上课,我走上讲台,看见很洁净的讲桌上多了一个茶杯,并没在意。拿
粉笔时无意间碰到,发现那茶杯竟是热的!揭开盖,看见淡绿的茶叶正一片片舒展
开来,清茶的馨香令我神清气爽。我很感动,只是我一般不乱用茶杯,也就没喝。
讲课时我无意识地用手转动着杯子,忽然又瞥见杯上贴有一张小纸条!我拿起来仔
细一看,纸条上面写着属我专用,我笑了,同学们也会意地笑了。我端起了这杯茶,
润嗓子。以后每次上课,我都不再自己带开水。
学期的最后一次课,我安排在了12月24号平安夜的晚自习。
那时我已经知道下个学期我将不再带他们,为了留守在西安的爱情,我就要离
开这些我只教了一半课程的学生,重赴西北的那个古城。面对他们,我有一种良心
上的谴责,因为我们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们对我平时的兴趣爱好都已了
如指掌,常在我宿舍楼下叫我去打球,去溜冰,冬夜在我的寝室里围坐着聊天,说
一些课堂上没说完的话题,也聊一些他们的烦恼和心中的向往。是朋友就不应该不
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他们枉把一腔信任托付给了只相处半年的我!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这学期的课程内容到今天就算讲完了,下学期我们主
要讲当代文学的小说部分,希望下学期我们还能见面。”
天,我为什么带出了这最后一句!我本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可我还是透
露了一种情绪。我无法收回这句已经进入了五十七双耳朵的话,虽然不少同学误读
了我的语意,以为我还在像平时那样来点幽默,可后来我发现班里有好些同学其实
很敏感。
为掩饰这种情绪,我说现在给你们布置这学期最后一次作业——课堂作业。我
让他们把对这门课的意见建议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以便下学期可以作得更好一些。
有学生在下面说“已经很好了,保持就行了,用不着再写了吧。”其实我只是想让
他们每个人给我写几句话,我走的时候可以带在身边作个纪念。我说,实在没什么
写的,你就祝我平安夜快乐吧。同学们开始埋头写字,我一个人在沙沙的笔声中走
来走去,想到我再也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制造这样和谐的气场,内心有一种别离的伤
感。
晚自习铃声响了,他们交来写满字的稿纸,纷纷走出教室。和几个学生边说着
话边往外走,刚下完教学楼的台阶,雪花在路口叫住我,
“吴老师,和我一起去新区宿舍吧,你今天晚上不是轮上查夜吗?”
我说:“现在不行,我们九点半要在办公室集合了再过去。”“那你下学期是
不是不教我们了?”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我一时心惊,却故作镇定地说:“不会
的,哪能呢?我肯定把你们带完了再走。”
“那你下学期还会再教我们?”“一定的!”我说慌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可这个坚定的回答还是骗过了她,她长舒了一口气,“那我今晚上就能睡着觉了!”
我的心突然像打湿了那样沉沉的……
查夜结束,我回到宿舍,展开同学们的纸条,他们留给我的话形形色色。
“真不希望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一见这清秀的字迹我就知道是常坐第
一排的那个清秀的男孩,虽然他没有落款。
“我们经常在新区操场打羽毛球,通常在中午,欢迎光临。”有次我的包里装
了一个羽毛球,掏讲义的时候不小心带了出来,他们都知道了我的这一嗜好。
“您所描绘的西北风光人情令我神往不已,我也想毕业后到那里读书或工作。
以后若有时间请多聊聊大西北,好吗?”在我动情的描绘下,西北对他们充满了诱
惑,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对我表示要考那边的研究生。
“讲课应该有自己的见解,我欣赏你对杨朔散文的态度。”记得有次我用很激
烈的语言把杨朔散文批驳得片甲不留,他们没听过这种离经叛道的讲课。
放寒假的那天冬雨滂沱,到我宿舍楼的路泥泞不堪,同学们相继来向我辞行,
我们互祝“过年好”,互道“下学期见”,见他们欢欢喜喜地走出我的视线,我真
不知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辞行者。然而别了也就别了。
学生们离校没过几天,我也启程到了西安,爱人的怀抱在冬日像阳光般温暖,
可我心底总有些放心不下。我会把西安的时间放到江南的故乡小城去,在一种时空
的错乱中联想起今天我该报到了;今天学生报名了;今天正式开学了;今天有我的
课!有课的那天我魂不守舍,我可以想象同学们在教室里等候着我的出现,还有那
杯为我而沏的清茶,可十分钟,二十分钟……我终于没能和他们如约再见。
没人知道我那天的心情。
同学们又逐渐知道了我现在的地址,便有信写过来,聊他们现在的学习、上课、
生活,还有春游的感受。他们在信中说我迟早都是会走的,也应该走,那个小城不
适合我,他们自己也想走出来。他们对我的不辞而别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宽容,可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责难都加到了新接这门课的女教师身上,说现在的那门课根本没
人听,或者干脆旷课。听到这些话,我心中的愧疚就像毒瘤细胞一样肆意蔓延。
雪花打长途电话到我办公室,第一句问候是“你在他乡还好吗?”
我当时正为生存危机而疲于奔命,不由自主地叹道:“有些累。”她便用当时
我鼓励他们的话来鼓励我,很真诚的声音,我听着听着有些想哭。
电话都挂掉了,马上又响了,依然是雪花的声音,她说:“我刚才忘了告诉你,
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们的课,我们只是听惯了你的讲课,暂时还不适应她的讲法,可
能过段日子就好了。”雪花呀雪花,你不要让我的泪落下来,好不好?
闭上眼睛,我仍能清晰地幻化出那间总是很洁净的401教室,讲台上那杯冒
着热气的清茶;我能默想出同学们惯常的座次,还有他们听课时的神情,甚至眼神。
我怀念那个看得见风景的窗口,可如今的窗边,却少了一个看风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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