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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风叹息
美院毕业后,我一直流浪在北京圆明园一带。我总想靠经历和感觉去捕捉画的
魂灵,可事实上,我除了干一些刷广告和画人像之类匠从干的活儿挣点生活费之外,
自己的画几乎是一张都卖不出去。
这不是我流浪在政治文化中心地带的初衷,我一直想做的是办一次个人画展,
可打零工挣的这点苦力钱仅仅只能维持我的生计和必需的油彩颜料,指望用它们在
北京租一间大厅、联系媒介并组织画展科是望尘莫及。
流浪了两年,我依然一无所有。
我终于明白了“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真理。
我在网上查到一条信息,沿海一个城市的高科技工业园新建电视台,急需美术
人才。那是一个人见人说好的海滨城市。大海对我有着别样的诱惑,而我又正需要
一份正经稳定的工作。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很快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仅仅一个晚上,我就来到了这座素有“碧海蓝天,红瓦绿树”美称的岛城。
当我一脸疲惫,茫茫然走出火车站广场的时候,我呼吸到了潮湿的空气,也闻
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浓浓的海腥味儿。头顶是清洁的蓝天白云,这种景象让我突然
打了个激灵,我不知道自己是被情境而感动,还是为内心的抉择而忧心忡忡。我感
到我将距离自己孜孜以求的东西越来越远,却离俗世肉身越来越近。望着这鲜活而
美丽的城市,我心中感慨万分,如果我就此停留,我或许将告别我的艺术,去为物
质和环境而活,或者说为了生存而生存,仅仅如此。
我就这样从火车站沿着海滨公路边走边想,我脑后垂着颓废而倦怠的长发,就
像我此时的心情一样没精打采。这个城市就偈一个漂亮而妖娆的女人,它诱惑你为
她的表相驻留,却无法为你提供足够的能量空间;她是一个冷美人,作为旁观者你
无法与她进行心灵的交流。
沿着海边公路我走到了栈桥,这儿有许多突兀的礁石,我找了一块坐下来。远
处的海潮席卷着雪白的泡沫呼啸而来,奋力地冲刷着礁石和沙滩,海风的吹拂也使
得我耷拉的长发有了一些生气。
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还在去与留之间无法说服自己。我看见不远
处有位个子颀长的女孩坐在礁石上看书,她的两只脚伸进了海水里,不时地还拍打
两下扑过来的潮水,在蓝天碧海中,她是那么的悠闲自在,仿佛这世界都只是为她
而存在。
我决定向她问路。如果她能热情的帮助我,我就留在这;如果她不予理睬甚至
把我当不怀好意者打发的话,我立马乘下午的火车返回北京,因为它将证明这是不
是一个具有爱心和同情心的城市。
我向女孩走过去,我看见了她白净的脸颊甚至细密的睫毛:
“小姐,你看的什么书?”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扬了扬书的封皮:“《活得像个人样》,才出来
的网络小说。”
她很无邪地笑。不设防地对我绽放她亮丽的笑颜,这笑颜和着清凉的海风涤荡
了我心中层层叠叠的雾霭,我也很轻松地笑了。她的笑仿佛证明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对我的接纳,对我的友好,这一笑令彷徨无奈的我感动得心底落泪。
按照她指的路,我很顺利的找着了那家电视台。我在里面做舞美设计并承担一
些外景拍摄任务。
有一天,台里让我配合省卫视台的编导拍一个风光导游片,我提高机器等候在
大楼口。车来了,我上车和编导握了握手,突然发现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她是那么
熟悉!她的长发被高高地束成了一个马尾,她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画面上,她就是
那位在栈桥边看书并从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当地市民给过我最热忱欢迎的女孩。
“嗨,你好!”我向她伸出了手。
她礼节性地向我伸出了手:“你好!”
我望着她,她好奇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哦,对了,想起来了!”她欢快地朝我脑后看了
一眼,“你的长头发呢?”
我说:“剪了。”
她有些可惜的说:“剪了就不像个艺术家了。”
“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接碴。可遇不可求地
再一次见到她,我在心里感叹不已:当你舍弃某些心爱之物时,另一些心爱之物会
突如其来地呈现在你的面前,命运对人总算不那么苛刻。
在外景地相处了不过几天时间,我们彼此都已经很熟悉了。她叫许雯,是一家
小台的节目主持人,因为台小,她出外景采访的机会并不多。而且作为主持人,我
发觉她有一个要命运的弱点,就是不会抢镜头出风头不会逮住机会钻营。她只是很
本份地出她的图像,说些很规矩的台词,她太不爱张扬了,不做她不喜欢的事,不
做有悖于她性情的事。那天她对我说:“以前要是换摄像,我在镜头前总要适应好
一会儿,可对着你的镜头,我一点也不紧张,词也出得特别顺。”我想我是不是和
她有着前世的缘份,她的纯真的笑脸总是牵动着我心底最柔脆的那根神经,看着她,
我总是无缘无故地心疼不已。真的,没有原因,她活得那么悠然自在,可我却在心
里对她充满了怜惜。
这天我们拍完崂山上的最后一处外景:太清宫。傍晚我一个人扛着摄像机和三
角架出来,想在海边捕捉一两个道士穿着道袍凭海临风的镜头。我架着机器一直等
到暮色苍茫还没有目标进入,正打算收拾器材时却在镜头里看见一位裙裾飘飘的女
孩,我把画面拉近,女孩的特写,是许雯,她正朝我这边走来,她知道我一定是在
镜头里看她,清纯的脸上开放了明快的笑容。我把这些画面都摄进了我的心底,不
需要任何加工剪辑,每一帧都美到了极致。
夜间的大海变得有些令人恐惧,像一个黑乎乎的漫无边际的巨兽,浪涛凶猛地
拍打着岩石,在夜空中尽情地咆哮,只有从远处蔓延过来的层层白浪在星月的映照
下显得神秘又充满刺激。我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在滑溜溜的缠着海带的石头
上,终于一个趔趄,我和她都跌进了海里,海水很凉,我们浑身都湿透了,可心情
反而轻快地跟回到了童年一样,我们唱一些很顺口的歌,声音大得要扯破嗓子,可
海潮将我们的声音冲刷得一干二净。人在大海面前是无能为力的,我们能握住的,
只不过是对方的一只手。
习惯于上早课的道士们早就歇息了,白日里游客喧嚣的太清宫此刻宁静得几近
乎虚无,环绕在我们周遭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无止无息的涛声,和心底绵延的
无穷无尽的温情。我相信这就是生命中难得的永恒。
外景拍摄结束了,我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单位。我们的生活很不规律,不是我出
外景,就是她出处景,要找着我们共同空闲的交集并不那么容易。我们总是打电话,
两边的电话线似乎都被我们的手给握细了。
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天,那一天的海惨白得没有颜色。
我刚拍完新闻回来,便听见台上人说起另一家电视台的车祸,两辆车,一辆由
东往西开,一辆由南朝北驶,在十字路口对上了,电视台的车里当场死一人,还有
一人正在医院抢救。他们喋喋不休地叹息,多漂亮的一个姑娘就这样没有了,这话
打懵了我,我直直地问:“是谁?”同事说:“就是跟你一起出外景的那个女孩,
姓许。”
我不知道悲剧是怎么发生的,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对她的那种无时不刻的挂牵和
疼惜不是无缘无故的,也许她本身就是以快乐的方式阐释着她悲剧的命运。
那一天的海惨白得没有颜色,就像可怜的生命一样。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
倒在沙滩上的我,我真想海水能带走我就像带走沙滩上的一条小鱼一样轻松无谓。
风吹过来,携带着湿润和海腥味儿,我突然觉得这海腥味儿还是跟当初一样陌
生,只是我,却再也见不着那位坐在礁石上用脚拍打海水的女孩了。许雯,她不再
拥有明天,她永远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在这个岛城上,我又像当初一样,又一次成为完完全全的过客,一个风一样的
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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