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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
(上)
1995年,他和她同时考入了一所美术学院的美术学系,成为同班同学。他是那
种英俊帅气而才华横溢的少年,而她,高挑的个子,清秀的面容,在学美术的女孩
子中,她少了些狂放恣肆的个性,多了些传统女性的柔美和温性。
大一的暑假,她便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家乡。
我和他是叔伯姐弟, 在我们看来,那时他俩的年纪都还太小,是啊,18、9岁
的男孩女孩,相处得来在一起玩玩也是很正常的事。谁会替他们想那么远呢?有时
几个堂兄姐弟碰到一块,我们还善意地取笑他:“第一年就把女朋友带回来了?”
“你们这可算是早恋啊,呵呵!”
他俩不置可否,照样手牵手在故乡的假日里徜徉。
这样一牵就牵了四年。
每年的寒暑假,他们先各自回家呆上一段日子,然后她去他家或他上她家。
他们两家各在一个地区,坐汽车得一天一夜,但几乎每个假期我都能在家乡看
见她和他出双入对的影子。
她说他们分开从不超过一周。
毕业了,她在校表现优秀,功课好不说,文艺方面的优势也令她出类拔萃,经
常担任学校文艺节目的主持人,又爱好写作,不断地发表一些文学作品,所以很轻
松的留校,在《院报》编辑部当了编辑。
而他,因为桀骜不羁的个性和对校方当局的不妥协,虽才华过人,却还是只到
了一个地区师院的美术系当老师。
毕业是一年前的事,也就是1999年的事。
好在他所在的地区师院离她的美院不算远,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所以他们相
处的机会还是不少。
他们的感情一如既往,好得有些令人嫉妒。
就在两个月前, 2000年的4月,他的才华终于有机会得到另一所美院的赏识,
他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家美院的商调函,事业在他面前总算展露了曙光,而她也开
始复习功课,打算在他调去之后,她就报考他所在美院的研究生,然后两个人就可
以恩恩爱爱地长相厮守,事业爱情两不耽误。
6月18号, 他陪同省美协的老师去他家乡的一所大学讲学,走之前他和她一起
去看过一场画展,还拍了照。照片上的她依偎在他的胸前,依然如初恋情人一样温
情甜蜜。
民航的大客车来了,同行在车上叫他快点,虽说他这次回去只不过四五天时间,
可她仍是涕泪涟涟,每次都是这样,分别总是令她伤感。他快走两步答应着老师,
回头却看见她和他拉开了距离,于是笑了笑,向她跑来,抱住她,又亲了一下她的
唇,说:“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他从来不在公众场合亲她,可这次他专门往回跑了两步,亲了她。
然后他就又跑上了车。
当天晚上,她收到他的传呼留言:“晚上好好睡觉,做个好梦。”
她知道他平安到达,放心了,甜甜的进入了梦乡。
6月22号上午,他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们这次的讲学非常成功。6月28号是他
24岁的生日,他俩约定在那一天去领结婚证的,他想在电话里告诉她关于开结婚证
明的事,又觉得电话里一下子说不清楚,就说,“我一点半的飞机,几个小时就回
武汉了,到时候再跟你说吧,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于是她很高兴地放下了电话,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回来,心里喜不自胜。
她哼着歌,中午去超市买了他爱吃的杏,又换了床单和被套,打扫了两人的爱
情小屋,她知道他是个爱整洁的人,她总是希望他高高兴兴的。
下午上班时她的心情很好,和同事说说笑笑,因为她想到只要过上两个小时,
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窗外开始刮狂风,电闪雷鸣,接着是倾盆大雨,她还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她的
心情还是那么快乐,因为她想到他一会儿就会叩响她的门。
可是四点钟了,他还没有叩她的门。她打电话给民航,民航敷衍地说:“因为
天气原因,飞机延迟起飞。”她没有多想。
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她得到了消息,飞机失事了。
(中)
我是在6月22号晚上十点钟从家人的电话中得知这一噩耗的, 第二天就去买当
天赴汉口的火车票。
在北京——武汉的火车上。我只买到硬座席,可我整个身心是麻木的,体味不
到任何肉体的痛楚。
我一路想着堂弟的样子。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2000年的1月, 春节里。自然,她和他一起,那一天我们
兄弟姊妹在姑姑家团聚,那时她已经管他的爸妈也叫爸妈了,我们也不再像五年以
前那样,拿好玩有趣的眼光来打量他们,因为他们实在长大了,成熟了。
我跟她出去散步,家人都说我和她很像,而且我和她也真的很聊得来。记得刚
认识她的时候,我们还需要用国语交流,可现在,她居然能用娴熟的家乡话和我们
说说笑笑了,堂弟对她的影响真可谓改天换地。
她对我说她和他的故事,堂弟是一个聪明可爱又调皮的男孩,尤其在她的面前,
他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又告诉我,他让她体验了很多角色,有时像他的妻子,
有时像他的母亲,有时像他的情人,有时像他的朋友,有时像他的女儿……
火车在黑夜的腹地穿行,拖着我疲惫的身心。无法入寐的一夜,伴随着无尽的
伤怀。
(下)
6月24号清晨7点多钟,我抵达武汉,堂兄堂姐已先我来到武汉,在火车站见到
来接站的兄姐,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们来到西陵大厦。
我见到了她,她的样子让我心碎。双眼肿着,脸色苍白,我看见她的枕边还放
着一个心型的小像坠,戴在胸前的很精致的那种,里面镶有她和他的合影。
堂姐和她住一个房间,她去洗漱的时候,堂姐告诉我,“半夜里她想着想着就
哭起来,又怕影响我休息,还要强忍着,唉!”
工作小组不时地来登记填表,她总是申明她是他的爱人。我们都劝她不要这样,
这样对她以后不好,毕竟她还年轻,才24岁,以后的路还长啊。可她字句分明的说:
“我早就是她的爱人了,我们好了五年,在一起生活也有三年了,我爱他的一切。”
然后是一直等候着和遗体见面的通知。
24号,她和堂兄堂姐去给堂弟买入殓时的衣物。她给他挑选了一件立领的衬衫,
休闲长裤,一双休闲式的皮鞋,这双皮鞋她说是他几天前就看上的款式,还没来得
及买,还有一顶长檐的运动帽,又挑了一条红色的内裤,她说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
第二天就要把衣物交善后工作组,晚上她就抱着这堆衣物睡了一夜……
我在她的房间里,陪她。我看着她把衣服打开又叠好,叠好又一样样打开,慢
慢抚摸,好像在仔细地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爱人。然后她打开鞋盒,取出鞋来,开始
给皮鞋穿鞋带,那么认真,穿过一个孔,把鞋绳捋平,再穿下一个孔……可是,他
永远也无法知道了,永远再无法笑笑地对她说"谢谢",永远不能穿上这双她套好鞋
带的鞋在她面前跺跺脚走给她看了。
25号,通知我们第二天去殡仪馆辨认遗体。工作组的同志一再强调这是空难,
这种毁灭是粉碎性的,只能让遇难者比较亲近的同学或者同事去,家属最好都不要
去。因为今天已经有第一批家属去辨认了,第一批整理出来的遗体算是相对完整的,
也有人当场哭得晕了过去。他却还是第二批。最后决定去辨认的是他的哥哥,他的
姐夫和他的三个男同学。
这时,她突然提出来,“我也要去!”
大家都沉默了。
只听她喃喃地说:“我要去,我不能让他等得太久,他太孤单了。我们从来没
有分开这么久。”
我们劝她,又不敢劝得太明白,她的姐姐对她说:“他也不希望这个样子见到
你,平时他总是很精神,潇潇洒洒的,他要知道你见到他这个样子,会很难受的。”
可她对我们的劝说毫不在意。
“只要是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她坚持地说。
堂兄有点“长兄如父”的风度,一直没说话,沉默了半晌,说:“明天我们是
去辨认,过几天还有遗体告别仪式,那时候你们还可以见面的。实话说,我都不知
道我自己是不是能挺住。明天你就别去了吧?”
她说:“我就是要去辨认。我最了解他,我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你们谁也没
有我更熟悉他!”她把“辨认”两个字说得异常清晰。
“刚才你不是听工作组的人说了吗,有些情景可能真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他
哥哥说。
“你们别拦我了,我需要知道——他当时——体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
——苦难。”最后,她这样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真的不想让她去,那样对她的记忆真是一种伤害性的刺激。以后每当她回
忆起她和他的美好往事的时候,最后肯定都会被这一幕而刺伤。她只是一个弱女孩,
一个单薄的躯体,究竟能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刺激呢?这太残忍了。
说好是26号的下午去辨认遗体。她一早就要回她的宿舍取衣服,她的妈妈和她
的姐姐陪着她。她说她要穿上他最喜欢的衣服去见他。
就在她离开不久,工作组临时通知,辨认改在上午。
他们去了,然后中午回来了。
她也从她的宿舍回来了, 穿着他最喜爱的衣服-- 一套中式的衣裙,头发在后
面挽了个髻。
得知他们已经去看过了,她的泪浸出来。然后她问他们看的情况。他哥哥告诉
她:“面部还好,表情并不痛苦,但是身体被纱布裹着,看不见。”
晚上,我在她房间里陪她,她的情绪比起中午有所好转,她拉着我的手,说:
“看来他是真的不想让我去见到他这个样子,不然为什么突然改了时间呢?”
她又说起身上的这套衣服。这是一套中式的衣裙,深棕色,暗条纹。短袖的小
上衣,立领,颈部有一颗小盘扣,下面是一条长裙,长到脚踝。
她说他最喜欢她穿这套衣服了,觉得她穿这套衣服端庄典雅,可是,她跟他一
起的时候却最不愿穿这套衣服,因为她觉得穿这套衣服显得太成熟,而他本来还比
她小几个月,她不愿意自己看起来显得比他大。
是啊,恋爱中的女孩子总有这样那样的小心思。可现在,她却要穿着这套他最
喜爱的衣裙去见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面……
她说,中午想休息一会儿,脱衣服,后面的拉链怎么也拉不开了,让妈妈看,
妈妈说是有个孔给卡住了,她笑笑说:“肯定是他在掏鬼,他最调皮了,可能是不
想让我把这套衣服脱下来,”她说的时候,神情那么幸福,“我想不会到了晚上,
他不会还让我穿着它睡吧?”
她这样一说,我和她都笑了。
然后沉默……
27号,他的哥哥和他的姐夫去他生前工作的师范学院整理他的遗物,她要去,
于是我一路上陪着她。
她说,她想保存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穿的每一件衣服,他的书、他的画和他
写的东西。
可我们不想让她以后生活在他的阴影里,设想一下她的那间寝室,随处都是他
的东西,随时都晃动着他的影子,那她的心态会变成什么样啊!她才24岁,那对她
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于是他哥说,“依我们那儿的风俗,他的东西还是全烧了吧。”
“烧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他哥不容置疑地说。
他的东西留得少一点,对她的刺激就少一点,我明白他哥用心良苦。
可我也非常理解她心里的愿望,她现在能握住的,只能是他的影子,他用过的
东西,他穿过的衣物,他看过的书,他画的画,他写的字。如果把这些全烧掉了,
她的生活真的就是空空荡荡了。
后来,终于同意让她保留他的书画和文字。但衣物是要烧掉的。
来到他生前住的单身宿舍。她开始收拾他的东西。靠床的墙上挂着他平时常穿
的几件衣服。
她跪在床上,从墙上取下一件衬衫,长时间的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是一件浅蓝
色的立领短袖,也许那上面还存有他的气息,也许抱着他的衣服还能让她依稀找着
一点抱着他的感觉。
随即我就看见衣服被浸湿了一大片,那一片的颜色由浅蓝变成了深蓝。
我抚着她的肩,除了陪着她流泪,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一再提醒自己要坚强,
可是……
就连我此刻面对电脑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还是不能坚强而冷静地面对这些天
来所发生的一切。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回忆起来,那痛楚仍是如此清晰。
明知这些衣服都是要被烧掉的,她还是一件一件取下来,一颗一颗地把纽扣扣
好,再叠放得整整齐齐。
火燃起来了。他睡过的木床,他用过的书架,坐过的椅子,穿过的衣服,盖过
的被褥,还有两张从墙上取下来的她的大幅照片,统统燃起来了。
那火熊熊地升腾,壮怀激烈就像他年轻的生命。我一直以为火焰是一种浅浅的
黄,可这回的火焰分明是一种酽酽的红,红得像血,毕毕剥剥的腾腾向上,充满了
力量和生机。
她手里还抱着她从火堆里抢回来的几件他的衣服。
看着火堆里的东西慢慢失去物质的本性,化成黑色的灰烬,我们的泪也随着灰
烬一起纷飞。
6月28号,是他24岁的生日,他属龙,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他的追悼会也在这一天举行。
他的遗像取自他10天前他和她一起看画展时的照片,被电脑脱成黑白的,再放
大。照片上的他青春,自信,神采飞扬。
遗像前是一个雕着龙的生日蛋糕,她用颤栗着的双手点燃了那个“24”的蜡烛,
烛光摇曳,慢慢地烛泪流出来。
被烛光映得更红的,是她送给他的一束红玫瑰,24支,簇簇拥拥,像燃烧的情
人的心,热烈地摆放在他的遗像旁边。
然而,一对情人却是生离死别。
一个在水晶棺里面,静静地躺着,不会睁开眼睛,不会说话,不会动,也不会
笑了。
一个在水晶棺外面,流着泪,要扑上去,被她的姐妹使劲拉着。
她被姐妹们连拉带拽地硬拖出了灵堂,随后我们听见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三声
尖叫,是那种失去理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我们奔出去,她已经脸色铁青,闭着眼,
不让任何人靠近,谁靠近她就挥拳踢腿地打人。
医务室的人担着担架跑过来,好不容易才把她放到担架上,抬着她飞快地跑向
医务室……
整个殡仪馆的广场上只听见呜呜的哭声。
(尾声)
6月29号,她和他的哥哥姐姐一起送他回家乡故土。
第二天,我回到北京。
昨天,7月4号,是她返回武汉的日子。
我想,昨天可能是她最难过的日子,一直都有很多人在陪着她,一直也都住在
外边。可昨天她又回到他和她住过的那间爱的小屋,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我真不
知道她会怎样。
我给武汉挂长途,打她的传呼,给她留言,嘱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
好好休息。可我的嘱咐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关怀,
让她知道,我们都在各地挂念着她,她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现在,又是7月5号的晚上七点钟了,我一会儿要给她留言,让她睡个好觉,告
诉她,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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