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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弟
(一)
我是在搬到河边住的那天,认识阿弟的。
那天下午,东西搬进来,四散堆放着,我在房里收拾东西,听到窗外有孩童的
笑声。拉开窗帘,本来挤在窗前的孩子们看到我,哗的散开,嬉笑着跑远了。我微
笑着用目光追随他们的身影,将要放下窗帘时,看到窗子正对着的围栏上坐着一个
男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穿着过大的蓝色背心,裤管整整齐齐卷着,露出套在球鞋
里没有袜子遮掩的两截瘦腿。他双手撑在围栏上,双脚并拢整齐的在半空中晃动,
看到我在注视他,突然就停住了,有点羞涩的对我温温的微笑。
我把窗帘卷起来固定好,饶有兴趣的打量他,他双足交缠,低下头,再抬起头
时,眼里露出询问的神情,这敏感的小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挺喜欢他,于是对他招
招手。他从围栏上跳下来,走到我窗前,我隔着窗子问他:“给你点好玩的要吗?”
他眼睛一亮,微张着嘴看着我,而我已经噼里啪啦从房里跑出来给他开门。
他站客厅外往内看看,又抬头看了我一眼,双脚互蹭,把球鞋给脱了,露出青
白的脚丫子,有点难为情的对我说:“脚脏的。”我一边笑一边有点吃惊:这孩子
给我的感觉太不一般,我对他竟没有对一般孩子的戏耍心态。我搔搔脑袋对他说:
“没有关系,反正里面也乱糟糟的,不过如果你想洗一下脚会舒服点的话,那里有
水池。”
水池很高,我做势要抱他上去,他害羞的躲开了,说:“我爬得上去!”果然,
很伶俐的爬上去了,开了水龙头冲脚。洗完时,我怕他脚湿跳下来会打滑,还是手
托在他手臂下扶了一把。
带他进房,给他一包巧克力豆,他拿在手上不动,我抢过来,撕开包装,自己
抓了一把丢嘴里,示意他也吃,然后自顾自坐在地板上又开始拆纸箱收拾东西。
他坐在我对面,我给他一个小小的掌上足球,掰开是个望远镜,他高兴的举在
眼前四处张望,我一边整理书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讲话。
“你叫什么?”
“阿弟。”
“也住这里嘛?”
“我住在3 号我外婆家。”
“哦?你爸爸妈妈呢?”
“妈妈在外婆家爸爸不知道。”
“啊?!”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事情可大可小,转头看他,他很镇定的迎接我的目光,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有一种深沉的戒备。我咽了口唾沫,把话吞回肚里,微微一笑,
继续干活。
他很乖巧的帮我递书,居然懂得替我分类,金庸的书一本本挑出来,一二三四
分得清爽,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看到我纸箱底下一大堆机器猫漫画,高兴的蹦了
一下,叫道:“机器猫!”
敢情遇上同好,我高兴的问:“你也喜欢机器猫?”
阿弟点头:“嗯,小姐姐,能不能借我看?”
其实那年我已经开始工作了,好奇怪,他居然叫我小姐姐,不过他叫得真心,
我听得高兴,乐道:“拿去吧,我还有机器猫的影碟,有空你来看。”
他一脸灿烂的欢笑:“我也有3 本机器猫,我拿来借你看!”
我凝视他的笑容,他五官很端正,笑起来非常漂亮,有一种难掩的纯真光彩,
我心里想:“阿弟长大了会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二)
每次下午回家,拐过大坡,常常能远远看跨见坐在围栏上的阿弟,他喜欢伏在
一块突起的石板上写作业,听到我摩托车的声音,他会跳下来,陪我跑一段路。我
放慢速度,跟他看来看去的笑眯眯,一眨眼功夫,就到家门口,然后他又跑回去写
作业。
阿弟是个很温和懂事的孩子,非常有灵气的一个人,最难得的是,他有一种与
生俱来的谦卑,而这正是多数人包括我所缺乏的,也是我最爱他的地方。他有一个
很调皮霸道的表弟叫阿鸣,跟他差不多大,说实话,我顶讨厌他。本来小孩子调皮
一点也没什么,可我亲眼看见在游戏的时候,阿鸣因为争东西翻脸,抬脚就往阿弟
膝盖上重重踢去,把他踢倒在地上还继续用脚乱踢。我大怒,冲过对他怒目而视,
也不说话,就是恶狠狠的瞪着他,瞪得那小子扭头就跑。转身要扶阿弟,他已经自
己站起来,弯着腰拍裤子上的尘土,我也弯下腰,斜侧着脑袋瞧他,怕他哭,哪知
迎上他的目光,竟然是波澜不惊,看到我有点发呆的样子,抿着嘴笑了。
“你不生气?”我怀疑的看着他,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城府太深了,居然可以
掩饰如斯,又怕他淡淡告诉我习惯了什么的。
“没什么,我不疼。”他拍完尘土站直腰杆,咧着嘴笑,笑容里全无心机,我
傻瓜似的点点头道:“哦,那就好。”
我想象中,阿弟应该是倍受欺凌的。从邻居那里知道,阿弟的母亲带着阿弟回
娘家住已经3 年了,据说婆家的房子卖了,本以为暂时回来住一段日子,买了房子
就回去,谁知道阿弟的父亲拿了卖房的钱竟公开住到情人的家里,对母子俩不闻不
问。
阿弟的母亲,是个很瘦弱的女子,脸小小的,长得跟阿弟很相像,她走路慢吞
吞的,两眼盯牢地板看,接触到她的眼神时,你会发现,她的灵魂常常没有在躯壳
里,而在不知名的某处游荡。邻居说,这个女人,有病的。精神病里最安全的一种,
很安静,不吵不闹,只是永远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精神涣散,无法工作。
阿弟的外婆家,还住着外婆,小姨,二舅,二舅妈,表弟阿鸣,表姐阿丽。阿
弟的外婆是个很强悍的老女人,每天都见她扛着工具去菜地种菜,因为小孩们调皮,
会去拔她的菜,所以常常可以听到她破口大骂:“死仔啊,怎么不去替人死,糟践
我的菜地!”有时候她也种点花去菜市卖,菊花啊百合啊在门口含苞如画,配上她
“夭寿”“被车轧死”“没天良”的大骂声还有追赶孩童的脚步声,倒也别有风味。
二舅和二舅妈在街口开了一家小吃店,卖点扁食水饺包子什么的,阿弟的母亲
也在那里帮忙,我常见她坐在门口对着一大脸盆的碗呆呆的洗着。阿弟的二舅平时
还兼做“载客仔”,骑着一辆很破的摩托车去兜客,很荣幸,我坐过他的车,碰巧
的,从邮电局坐到家门口,3 块钱。好在我们进出见面从来不打招呼,所以付钱的
时候也不觉如何尴尬。二舅妈是我妈的麻将搭子,嗓门奇大,粗话奇多,每次来我
家打麻将,我都要放大音量听摇滚,才能以暴制暴,压制住心头的烦劲。
表弟阿鸣是他们家的宠儿,表姐阿丽我很少见到。小姨年约二十六七,打扮入
时而廉价,不知道我哪得罪她了,总拿白眼瞄我,我索性每次都摆出目不斜视的孤
傲模样,倒也不相让。
这么大一家子,住3 间房,二舅二舅妈带着表弟住一间,小姨和上初中的表姐
一间,阿弟母子和外婆一间,确实够挤的,而更艰难的,是在这夹缝中求生存。
(三)
最初,我虽然挺喜欢阿弟,但是并没有特别注意他,那时候他对我而言,只是
邻居的一个小孩。而他,也不因为我偶尔表现出来的善意而刻意亲近我。
日子就在我们彼此温和的笑容中流逝,直到有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出来溜猫,
抱着咪咪在河边散步,看到依旧跨坐在围栏上的阿弟,他捧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在聚
精会神的读。我蹲下来仰头读书名:“七侠五义哇,不会吧,阿弟你看这个!”
“怎么了?”阿弟笑。
“你字认得全吗你?”
“差不多,不认识的可以查字典。”
“阿弟今年几岁了?”
“11岁。”
“哦,我开始看武侠的时候,也是11岁。”
“你也查字典吗?”
“查字典干吗,麻烦,猜呀哦,不过你还是查查比较好,多认字有好处。”
“那你看过这本书吗?”
“看过,还有续集小五义什么的,都忘光了。这书哪来的?这么旧,都快烂了。”
“不知道,有人在垃圾围上扔了一箱垃圾,这个放在上面。”
“呵呵,原来你也有拣垃圾的爱好啊,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去拣,不过这里拣不
出什么好东西,你喜欢看书?”
“嗯,我们家里没书,不过我会向同学借故事会,还有童话大王。”
我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年,也是这个年纪,也是从这些小杂志看
起,期期买,满屋满柜的,一有零用钱就跑去租书看。
“你有去租书看吗?”我很热心的问。
阿弟腼腆的摇摇头:“没有”
“这么脏,你别看了,去我那里拿书看吧。”
阿弟踩着小凳子站在我书柜前,小手伸得老高掏最上层的书,我啪的把他的手
打掉:“得得得,那些过几年再来,我都看不懂你起什么劲。最下面最下面。”
他俯身把离手最近的一本书抽出来,我低头一看,哈哈笑道:“麻衣相决?打
算作算命先生吗?你还是先看这个吧。”说着递给他一本《连城决》,这书在金庸
全集里是单本,不薄不厚,刚好。
这套三联版的金庸全集是我的至爱,从不借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咬紧牙
关不松口,对阿弟,却出于自己的意料的慷慨。看来我,是不怀好意的要把阿弟培
养成小金迷,让金迷队伍后继有人。
出乎意料的是,阿弟隔天中午就把《连成决》拿来还我,我微微皱眉道:“随
便翻翻就过去了?”
阿弟吓一跳,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一页一页看的,好看。”
我迟疑了一下说:“你?上课看的?”
阿弟眼珠子转转古怪的笑道:“你?以前这样?”
我哧牙咧嘴,想不到提早遇到这等教育问题,搔搔面颊道:“阿弟上课看书不
好上课要认真听课”心里却是很矛盾,因为当年曾经立下宏愿绝不以这等教育口吻
对小孩子说话。
阿弟笑着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我松一口气,觉得他不会骗我,回复轻松道:“好极,我可不想我的书被你的
老师没收或者撕掉。来吧,挑书。”
此后三年,阿弟都跟我在同一个书柜里分享书籍。一开始,我还担心看课外书
影响他功课,后来看了成绩单,发现他成绩不错,甲乙两地的路程算得比我清,古
文也背得比我快,我就任他随便看了。买些少年读物给他看,看一遍就过了,钻的,
还是那些成年人的书籍。我很少问他读后感什么的,常常是各人看各人的。有时候
一口气书买多了,他先看而我未看的,他会很简短的对我说:“这个,很好。”或
者“这个,有点无聊。”之类的话,我倒是很看重他的评价。非常怀念那些跟阿弟
一起读书的日子,没有把他当成孩子,更像一个有默契的伙伴。
(四)
某天回家,见到阿弟蹲在家门口擦车,一辆七八分新的单车,阿弟擦得很卖力,
我在他面前驻足,他高兴地对我说:“小姐姐,我有单车了,爸爸给的。”我还没
来得及搭腔,阿弟的外婆从屋里就一路骂出来:“夭寿啊,挡在门口做什么,家里
没所没在,哪里还有地方放车。你那个没良心的老爸,一年到头也不拿一分钱来养
你,拖一辆破车来就让你欢喜成这样子,死旁边点啦,不要挡我的路。”阿弟默默
把车子移到旁边,脸色黯淡下来,我气得半死,又不能说什么,把手放在他肩上,
他略侧过身,挡住他外婆的视线,平静的用难以觉察的幅度对我摇摇头,手放在胸
前做了个“OK”的姿势,意思是叫我无需担心,他没有问题。又作了个走路的手势,
让我先走。我们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我知道,他呆会会来找我。
阿弟除了借书以外,除非我叫他,否则很少主动上我家玩,那天晚上,他却果
然来了。
这时的阿弟已经12岁了,气质上已有了改变,长手长脚,开始有美少年的雏形,
我吓唬他:“阿弟,你完了你完了,这么早就长个,你一定长不过170 !”
他不肯上当:“不会吧,我爸爸好高,有185 呢。”
“那可不一定,也许你爷爷才165 ,隔代遗传!”
他笑笑,不搭理我,沉默了半响突然问我:“小姐姐,我是不是该恨我爸爸?”
我吓一跳:“干吗恨他?”
“他丢下我和妈妈不理,住在那个女的家里。”
“他是不好,不过,你没必要恨他。”
“我是不恨,可是我外婆二舅他们觉得我该恨他。”
“无聊,你象这么没主见的人吗?”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埋头看书。
可我却忍不住问他:“阿弟,你,真的一点都不怨你爸爸?”
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怨啊,怎么不怨这事我也说不清”望着空气发了
会呆,问我,“小姐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
我皱眉想了想道:“3 岁,因为我大我表妹3 岁,我清楚的记得她生下来时,
我还跟我奶奶去医院看过她,哗,原来小孩子刚生出来是这么丑的。咦?你问这个
干吗?”
阿弟点点头:“那就对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瞎想出来的。 小姐姐,我小时
候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我只知道我爸爸妈妈常常吵架我爸揪着我妈的头发打,我
哭啊,抱爸爸的腿,他把我推在地上。还有”他抬头想了想又说,“有一次,我在
搭积木,听到我奶奶大声叫我,去到屋里一看,我妈吊在床廊的柱子上,奶奶托着
我妈的腿,让我去拿剪刀后来还有一次,我妈抱着我哭了很久很久,要我喝一杯药,
我不爱喝,使劲哭,她就自己喝了。小姐姐,我妈妈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们说是喝
药喝坏了脑子。”
我听得心都卷起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阿弟明白的朝我微微一笑,低头说: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记忆,就是记得,倒不如何难过。可是我知道,我爸爸妈妈是
不会再住在一起了。况且,这样也不坏。”
(五)
九九年春节的某夜,听到外面很吵,似乎是一大堆人在吵架,心想大概是喝醉
酒闹事的。太困,卷了被子,又努力的睡下了。
第二天起来,问我妈昨晚搞什么,怎么闹哄哄的,我妈说:“跟阿弟的老爸走
的那个女人,带着家里人来跟阿弟的老妈吵架。”
我一听大奇:“啊?这么嚣张?有没有搞错,凭什么呀真是!”
我妈摇摇头:“不知道,好像阿弟的老妈拿了她什么东西。昨天吵到快1 点,
有人打110 才散的。”
我跑去阿弟外婆家门口探头探脑,正弯腰隔着窗纱往里瞄,却不幸撞到从里面
出来的阿弟的小姨。打着厚厚的粉,总算把雀斑遮了个十之八九,唇线却过粗,勾
勒得让我想起非洲土著。没吃饱饭似的倚着门,自以为很有风情朝我微微一笑。我
受宠若惊,说实话,我还是希望她对我翻翻白眼,至少没有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不过估计她是想让我欣赏一下过节的新装,特别是短裙下露出的那双高统皮靴。
我把手负在背后,挺起胸,展示着睡衣上几只睡眼朦胧的胖胖熊,非常有气质
的抬起乱发如草的尊头,对她和气的顿首,微笑道:“阿弟有在家吗?”
她撇撇嘴,很不乐意的朝里喊:“阿弟,阿弟啊,有人找。”
阿弟从房里匆匆跑出来,和我对视了一眼,低着头从他小姨身边走过,他小姨
冷冷道:“不要整天逛得不知道回来。”
阿弟冷着脸不理她,径直跟在我后面回家。
阿弟躺在我的摇椅上,我研究性的看着他,顺便用脚踩踏板帮他摇动椅子,他
闭上眼睛笑:“小姐姐,很舒服呢。”
“你享受了,可我脚酸。”
“呆会我帮你摇。”他侧过头,有点忧郁的告诉我:“小姐姐,我真想快点长
大。”
我嘿嘿的笑:“我想青春永驻。”
“嗯。”他把下巴放在摇椅扶手上,“我要赚钱,跟妈妈自己住在一起。”
我安慰他:“会的,一定可以。”转念又笑,“万一我发财了,买大房子,你
和你妈妈来住呀。”
他仰着脑袋转了半圈看天花板,叹气:“你现在的房子挺好啊。”
我学他叹气:“嗳,终归是——”两人齐声道:“寄人篱下。”然后一起呵呵
笑。
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他说住在外婆家是寄人篱下,我说如果没有归属感,
住哪都是寄人篱下,他是明白的。
笑了一会儿,又一起沉默下来,阿弟坐直身子,也不看我,对着地板慢慢道:
“我小姨他们总叫我去跟爸爸要钱,我不想去他住的地方,就只能去车场。有时候
找得到,有时候找不到,多数时侯他会给我一点钱,遇到他在赌博的时候,他是绝
不肯给我的,他说那时候给钱,会带走赌运。我不想去,真的不想,每次去都会好
难受,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可是如果不去,小姨和外婆会整天骂我。快过春节的时
候,我又去向爸爸要钱,爸爸说没钱,我就回来了。被我小姨骂了很久,昨天,她
带我妈去车场,把我爸的车牌给撬下来了。所以,昨晚就来了很多人。”
“你爸也来了?”
“没有,他们说那车是跟我爸跟那女的合伙买的,所以那女的就来找我们了。”
“那后来呢?”
“警察把车牌拿走了,后来还给他们了。”
“阿弟,总是这样的,活着总会有不顺心的事,但是不要想太久,让它们过去。”
“小姐姐,我没有想什么,我只是不喜欢小姨带我妈妈去做这种事,我妈妈脑
筋不清楚,万一被人抓住了都不会跑。”
“阿弟,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你比他们受的苦多,可是收获也多,咱
们,不吃亏的。”
“呵呵,你说过,不能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事情浪费心情。”
“你还记得呀你做得比我好。”
阿弟不好意思的朝我一笑,重新躺下去:“其实,我觉得他们也都活得不快活。”
我奇怪的问:“谁啊?”
“他们!”阿弟嘟了嘟嘴,“我每次看到我爸,都觉得他不快活,他生意不好,
常常没人叫他出车,那车又老坏,老在车场修。我二舅二舅妈整天吵架,从家里吵
到店里,我二舅妈还打二舅。我小姨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还有
她的那个男朋友,卖卤料的,也老阴着脸。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都写出来。”
“哗,不得了,胸怀大志,要当作家哦。先拿你的作文来看,过了我这关再说。”
阿弟望着我呵呵的傻笑,拍掉了我伸出去的手。
(六)
这个小朋友,在我身边慢慢的长大,我天天都能见到他,他的成长对我而言,
甚至有点不露痕迹。我早已习惯了他那成年人般的思考方式,他的观察和思考能力
越来越突出,开始看老庄,开始读哲学书,而我唯一遗憾的是,他不够调皮。我总
是希望能有一个跟自己一样爱捣乱的伙伴,特别是他还小,理论上更应该具备这种
天赋,后来再想,要是人人都太相像,这世界岂不很无味,所以也就释然了。
在我认识阿弟的第三年,阿弟小学毕业了,考上省重点,终于成了一名初中生。
那天我高兴得比自己当年中榜还厉害,带他出去据案大嚼,打着庆祝的旗号吃遍了
整条街。
吃完饭带阿弟去买衣服,他的衣服都太旧太小了,早就想买些衣服给他。为了
不伤他自尊和被他拒绝,我提前一个月就埋下伏笔,说是考上了,就要大派礼物。
阿弟才十三岁,就长了个162 的个头,宽度的增长赶不上高度的飚升,再加上
为了省功夫,理的那平头,显得更瘦了,我一边看他试衣服,一边大皱眉头:“阿
弟,有空要养养膘啊,就这样走出去,说你是我弟弟,我多没面子。”
阿弟不说话,在我面前打了个转,摆出一副男模的派头,我大乐,揪他过来整
理领子,顺手拿了个帽子扣在他的青皮脑袋瓜上,把他推到镜子面前。
看了一会儿,我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再长几年,阿弟就可以开展颠倒众生的伟
大事业了,不过可千万别长成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主,那我会活活气死。
后来看《大唐双龙记》,无端觉得阿弟跟少年时代的徐子陵应该是相像的,都
是温文的美玉,有华彩暗盈而不流于俗。
(七)
那个冬夜,我回来得很晚,一回家我妈就问:“你知不知道阿弟去哪了?”
“阿弟?”我很奇怪,“我才刚回来,怎么会知道?”
“他妈妈来问,说是阿弟跑出去了,不知道去哪。”
我心一跳:“出什么事了,阿弟从不乱跑的。”
“就是啊,阿弟都很乖啊,听隔壁阿琴说,他二舅妈今天在街上用木板打他,
打得很凶,这真太过分了。”
我转头就往外跑,一边不忘了对我妈吼:“不许你再跟她打牌!”
我开着摩托车在这条街上前前后后的乱绕,脑子里只盘旋着一句话:“他二舅
妈用木板打他,他二舅妈用木板打他”越来越大声,涨满了整个大脑,心里直发痛。
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可是找不到阿弟,一遍遍打电话回家,叫我妈去问阿弟
回来了没有,直到快12点,我才垂头丧气的回来。停车的时候,听到阿弟的声音:
“小姐姐。”我大喜,转身发现他站在河边的围栏外。跑过去隔着围栏看他,又高
兴又难过,嘴里却骂他:“死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晚上,还不给我进来。”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河面,摇了摇头。
我看了看围栏的高度,估计爬过去有点困难,丢下一句话:“你等我。”然后
快手快脚去绕路。
为了节省时间,我跑了一半路就找了个缺口从上往下跳,黑灯瞎火的打个踉跄
差点跳到河里,出了身冷汗,心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拐到河边的林荫路上,见阿弟
坐在河边的栏杆上。
我伏在栏杆上喘气:“我刚刚有开车到这条路上绕啊,怎么没见你?”
阿弟没有说话,我猜他当时是躲起来了,想到他让我担心了整晚,气呼呼的扯
他的袖子:“下来,你给我下来!”把他扯到路灯下,捏着他的下巴看脸上有没有
伤痕。
阿弟眼睛红红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里有一种很深切的悲哀。我让他把裤管
卷起来给我看,他不动,我便自己蹲下,借着路灯小心的把他的裤管卷到膝盖,看
了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我半蹲着退了一步,站在黑暗里,问他:“背后也有吗?”他点了一下头。我
骂他:“你是死的啊,不会跑吗,站在那里给人打,你比她高,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为什么打你?”
“她问我是不是拿了钱柜里的钱,我说没有,她没说什么,出去打了个电话,
回来一声不吭抓起门口的木板就打我,说我是贼。”阿弟尽量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仍然很激动,“我没有,小姐姐,我没有拿钱!”
“我知道你没有。”我把手放在他脖后,示意他坐回栏杆。他连我给的钱都不
要,又怎么会去偷别人的钱?
阿弟用手摩娑着栏杆,握掌为拳,锤着凸起的石柱,目光炯炯,凝视着黑暗的
河面。
“置身于苦难和阳光之间。”他轻轻念出了加缪的名句,转首面对我,“可是,
为什么会这么苦?”睁大眼睛望我,不肯眨眼,眼泪却终于迸流。
我从来没看过阿弟哭,可这次,他哭得很伤心,我知道,说他是贼比以往受的
任何罪都让他觉得委屈。我把手放在他后背上轻轻的拍着,像安慰婴儿般,也不说
话,任他去哭。他低沉压抑的哭泣声让我眼眶里也涨满泪水,我与他同样的悲伤,
像被触及了生命中某些静止的隐痛,这些痛苦随着夜色一起汇入这黑暗无波的河流,
不知所终。
(八)
这天晚上之后,阿弟就没回外婆家,他让我把他送到他奶奶家。他奶奶快七十
岁了,自从儿子把房子卖掉之后,就无家可归,在壕沟旁租了间旧屋子自己住。老
人唯一的生计是一点的退休金,有时也拣点可乐罐去卖,好在她还有一个女儿,偶
尔会来看看她。
房子里只搭得下一张床,其他地方还要煮饭,放杂物,黑黑暗暗的,白天都要
开灯才看的清东西。
送阿弟去的那天,我问他,“那你睡哪?”
阿弟说:“有一块板放在门后,晚上放在地上,很好睡的,我以前来也是这样
睡。”
我笑:“你倒有机会体验生活了,不错啊,后面还有口古井,水质好像不错,
改天来跟你喝茶。”
阿弟笑笑的点头:“我真的觉得挺好。”
我亦笑:“我知道,我也觉得挺好。”
我常觉,搬到壕沟旁住的阿弟比在河边住的阿弟更快乐,也许这里更自由,没
有那么多束缚和压抑。每次想拿钱给他,他都笑笑拒绝。他开始自己计划生活,收
废纸啊卖可乐罐啊的很起劲,他告诉我,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虽然很穷,但是不苦。
而我也开始很勤劳的在家里和公司收集废纸可乐罐,每次大包小包的带去给他。
阿弟的邻居里有个收废纸的不知道几道贩子,后来雇阿弟帮他分拣旧书,把书
籍跟废纸区分开来,还可以去卖给旧书店。我们都大乐,我一有空就跑去跟阿弟淘
旧书,居然淘到许多旧版的好书,我乐晕了头,坐在满屋子垃圾废品里对阿弟说:
“哇,你发了,你简直是个国王嘛!”
阿弟自己打工的赚的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总算有了点小小的收入,刚好隔壁
有个人快退租了,我怂恿阿弟多加五十块换租这间大的,这样就能多加一张小床了,
阿弟也很乐意。
可惜这计划倒底没实施成。
在阿弟搬去壕沟旁住第八个月,阿弟的大舅从深圳回来,把阿弟喊了回去。第
二天晚上,阿弟到我家,低头耷脑浑身没力的坐在地板上,我踢了踢他的腿,奇怪
的问他:“干吗?”
他哭丧着脸说:“小姐姐,我大舅要带我妈去深圳给他帮忙。”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挺好啊,反正你二舅他们整天就想挤走你妈。”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小姐姐,我也得去啊。”
“啊?”我这才反应过来,“开什么玩笑,你不上学啦?”
阿弟苦恼的搔脑袋:“大舅说转学去读,还说我也要给他帮忙看店。”
我怒火上升:“根本是把你骗去做童工,喂,你现在读的是省重点呀,想清楚!”
阿弟沉默了半响,才说:“我奶奶还有姑姑照顾,我不太担心。可我妈那样,
一个人去深圳,我怎么放心。”
我也开始哭丧起脸来:“啊?这么说你决定要去了。”
(九)
我本以为,我可以看着他长大,可以看着他成就我所不能成就的一切,只是,
应验了那句话:聚散无期。
走的时候去送他,上了车,隔着车窗还细细叮咛:“书要念好来,有人虐待要
打电话来说,不要再被人打到,会给你寄东西,还有,写作文来给我解闷。”
我每说一句,阿弟就大力一顿首,口里嗯嗯嗯的答应。
“嗯你的头啦”我拍了他一下脑袋,“再见面就比我高了,长胖点阿,再让我
看到你一身排骨的回来,小心我把你拆了作骨牌。”
阿弟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眼眸里透出的依恋与不舍,让我鼻子发酸。
我看他慢慢红了眼眶,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搂住我的脖胫,像一个柔软的婴儿般
伏在我肩上,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感觉,却像恒久般熟悉。我抱着他的时候,眼
前清晰的浮现出当日那个坐在围栏上摇晃双腿的羞涩孩童。
我慢慢推开他,对他说:“作个好样的。”
阿弟点点头:“谢谢你。”这三个字里,凝结太多深情,我们俱都了然。
这就是我和阿弟的故事。
我那么清晰的感觉,阿弟,终究会成长为我理想中的兄弟,而我,会一生以他
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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