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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 明
一
学校下达任务,叫毕业班所有的有毕不了业危险的学生去开证明。什么证明?
弱智证明。大多数人当然是不肯开的,这就要班主任挨个去做工作。好容易把绝大
部分开导完了,剩下收拾不了的,就统统叫尖子生们个别辅导,要确保中考绝对不
会给学校抹黑。
我是个好学生,不骗您。所以我奉命每天放学就得给“收拾不了的”开开小灶。
我要教的那位仁兄叫高永祥,以前和我不大熟。
这家伙看上去蛮老实厚道,还有点腼腆。我拽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开始讲题。
“连接AD……你怎么不画?”
“错了!是连接AC. ”
“……”
我敢打赌,这家伙纯粹假颠不痴。二十道题做完,只错了两道。
我说:“你不做得挺好?”
高永祥就傻了吧唧地笑。“好了好了,我饿死了。回家啦。”我指指我的肚子,
因为它正在叫唤。高永祥抓抓后脑勺,一溜烟地跑了。我还站在那乐滋乐滋:有我
这么个天才在,呵呵,这家伙脑瓜子又不笨,呵呵呵,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星期
就能交差了,呵呵呵呵……
意料之中,他每单元测试都是七十几,有时还能拿八十。我向同桌扬扬下巴:
“我天才吧,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精英。”同桌翻翻眼皮:“啥人晓得,侬以前没注
意啊!伊每次大考就拉倒,这叫考试综合证!要么严老太叫他开证明做啥?就怕伊
中考也是这副样子。还有,小道消息说年级前十名为了不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比赛,
这次期中考都会放低自己的分数侬这没脑子的就等着做第一吧。”
期中考试的分数下来了。同桌塔罗得果真不错。我捞了个第一,高永祥却五门
都挂起来了。严老师简直哭笑不得:“你考好了,不错。可关键拖后腿的不是你啊。
好了好了,明天有场市里的作文赛,你去吧。还有,把高永祥给我教好了。”
放学后,高永祥独自抱着书包蜷缩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望着桌上摊开
的成绩册发呆。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他并未抬头看我,
将头勾得很低。我看见他眼眶中晕出的泪,一滴滴落在成绩册上,将上面那一串鲜
红的数字溶开,溶得模糊不清。
“我……明天去参加市里的作文赛……今天就不给你补课了。”
他微微扬起满是泪痕的脸,瞥了我一眼,把头深深勾下去了。
我拖着书包走出了教室,在门口又回头望了他一眼。
一个紧紧抱着书包、将头深深埋在臂腕里、缩成一团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所
照不到阴影处,不时地抽泣。
二
作文赛倒是挺顺。
我红光满面地回学校。大头问我:“第一名有希望?”我甩甩头:“废话。”。
大头不怀好意地斜起眼睛看我:“买单吧,老弟。”
他就扯着我去了必胜客。
待大头把身上那件耐克搞得油渍麻花,他就心满意足地拉着我晃晃悠悠地走出
门去。
出了门,大头眨了眨眼,说他来时骑的新山地车丢了,急得像个什么似的。我
安慰他:“我们去附近找找,没准能找到。”大头一屁股跳上我的车。我把车骑得
快飞起来了,后面的交警拼命喊:“前面的黄色自行车停一下……”
我的飞车过了一个小胡同,大头使劲拉我衣服:“我的车!倒回去!倒回去!”
我只好一个急刹车,把车倒回去。
果然在小胡同口找到了大头的宝贝山地车,大头很开心。
我听见胡同深处有动静,似乎是人走动的声音。我推推大头:“咱们走吧,偷
车的可能来了。”“怕什嘛?不就是个小贼嘛……”他拉着我往里走,说是要逮偷
车贼。
那头的脚步声停住了,被讲话声所替代。
“哈罗,Sirrah(小子)。这次你就帮忙把证明开了吧。不就是证明吗?无所
谓的。”
“你自己干吗不开?”
我和大头互相看了一眼。大头把嘴巴俯在我耳朵边讲:“好像是高永祥和刘可。”
我点点头。我们没再往前走声音继续下去。
“我开?你脑抽啊。叫老子我丢人?别不识相。…期中考试多谢帮忙,和开证
明一起算,多少?”
“我不开。”
“报个数,别客气。我知道你要钱。”
“……”
“姓高的你别他妈不吃软。”
接下去便是殴打声和被打的喘息声。
我的血直往上涌。我冲出去几步,却被大头拉住了:“别。刘可听说在外面混
得不错,咱们别惹他。”殴打声忽地止住了,只有喘息声和一步一步朝我们走近的
脚步声。“我尻!”大头跨上车子骑开了,我也就跳上了车一路上,我们都没讲话。
大头终于忍不住沉默了:“呃,刘可八成是让高永祥在自己卷子上写上他的名字,
然后在自己的卷子上写高永祥的名字。高永祥呢,就想捞点油水。”我不想讲话,
只点了点头。快下山的夕阳的余辉射得我张不开眼,只觉得是血红的一片。
大头从人群中穿过,大发感慨道:“都是为了面子和钱啊……”
我没吭声,让夕阳的血红浸透我的衣服。
三
作文赛的成绩出来了,什么奖也没拿上。
“捐款吧。”同桌腻到我跟前问我要钱。“你没完啊?我心情不好。”“是给
侬的徒弟捐的,伊拉妈去年得了肾病,家里的钞票全都用光了。今年有了肾源,伊
打工捞了点钞票想去把肾源买下来,可惜不够。”同桌摆出一副苦瓜脸。“什么打
工?根本就是……”我听到“打工”两字开始想发火。“根本就是什么?”同桌紧
问。
“没什么。他爸呢?”
“啥人晓得。”
“捐款的事严老师知道么?”
“啥人晓得,伊要晓得了会把阿拉的皮剥下来的。又要讲:”什么时候了,还
搞这种乱七八糟的活动?‘再说高永祥的证明还没开。“
我给了他二十块钱,下意识回头看高永祥。高永祥座位却是空的。“他人呢?”
“啥人晓得。”
第一节课下课,大头过来揪我耳朵:“就是你这小子,害死我了!刘可那天看
见我们了,他说我们要是敢说出去,就去准备棺材吧。”我甩开他的手,没搭理他。
他发着牢骚走了。
高永祥一天没来上课。
放学后我被严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严老师坐在她的软靠背办公椅上,捧着杯蓝山咖啡。她眯眼看了看我,很随意
地用她那细而长的手指敲敲桌上的一张复印纸:“高永祥已经把证明开来了,你下
半学期就不用管他了。你……”
严老师无意瞥了一眼窗外,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门口,一个熟悉的人,手里紧抓着半截砖头,直挺挺地杵在办公室门口,大口
喘着粗气。严老师从椅子上弹起来,差点没摔一跤。“高永祥!你…你要干嘛?你
要干嘛?”
“我妈死了!我妈死了!”高永祥突然暴怒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向外暴
起,额头上全是汗,面孔已涨得发紫,一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瞪大了向外凸,恶狠
狠地在办公室的每个人身上扫来扫去。吓得打算要去夺砖头的女老师直往后推了几
步。“我不开证明!!!!!我不开!!!不开!!!”他歇斯底里地嚎着,泪水
流了满脸,拿着砖头的手由于过分的激动而不正常地颤动着。
“他疯了!找校长!找校长!”严老师大叫。
高永祥突然转身跑了。刚才打算夺砖头的那个老师紧跟了出去。我也追了出去。
过道上很乱,刚放学还未回家的学生窜来窜去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往前面涌。
高永祥似乎是朝教室跑的。他难道是要……
我冲到教室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刘可被大头和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从人
群中穿过往楼下去了。他闭着眼,难看地咧着嘴,殷红的血顺着他半长的黄头发,
淌在他那件棒针衫上,洇红了一大片,还在不停地淌着。楼梯上横躺着半截砖头。
有人捡起来,又扔了。
那个女老师上气不接下气的从人群中挤过来:“你快去告诉严老师。”我的头
有些晕,推开人群跑向办公室。
过道上依旧很乱。
办公室里的严老师软软地摊在靠背椅上发呆。
“高永祥用砖头把刘可的头砸破了,刘可去了医院。”
“报警!报警!”一个老师抓起电话。
“他砸刘可干什么?”
“刘可让高永祥代他开弱智证明,期中考试……”
严老师无力地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再讲下去了。
那边的报警电话已经接通了。“喂,第二十七中学。我们这儿有一个学生神经
不对头,把另一个学生砸晕了,现在还昏迷呐。是,是……对对,二十七中。”
“高永祥不见了!”一个老师冲进办公室。
可惜报警电话已经挂上了“怎么搞的?”办公室里一片抱怨声。
“报警都报了,还不把他抓起来?”
“高永祥又来找事……没见过这种学生。”
“这小孩也蛮可怜的……”
严老师桌上压着的那张证明,已经被那翻掉的咖啡泡湿。
细而长的手指将咖啡杯扶起,又将那张染着咖啡的废纸拿到眼前看了两眼,滑
进了字纸篓。
我走出办公室,头脑一片空白。快下山的夕阳的余辉射得我张不开眼,只觉得
眼前是血红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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