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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
一
匆匆忙忙去了一趟湘西的凤凰,就不敢再去了。因为到了那里,你就再不想离
开。你也许惊诧,湘西竟有这么一个好去处,在这大山的深处,竟还有这么一个古
色古香的地方,这座古城竟然还这么完整,依旧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你漫步沱江河
边,你走在一块块的清石路上,真想留在这里,作一回凤凰人,吞吐着这里的秀山
绿水,探寻这里的古物人事。
街道都是清石板,房子一例两层。那厚重的石板,似一个个音符在大街小巷浅
吟低唱。你不敢快步的走,用力的踏,你担心惊动这座静谧的古城。街道一律干净,
走过的似乎都是一双双没有尘埃的脚。两旁的房屋,木结构居多,挑水大梁高高翘
起,看那颜色,已是好一番岁月。仔细读去,深深浅浅竟镂了不少花纹。窗子雕花,
板壁素色,皆肃然不语,不问世事。间或一间两间砖瓦房屋,墙面自是一番斑斑驳
驳,上面不知曾有过几番颜色,一代一代,去了旧妆,又上了鲜艳。但看那瓦当,
已是稀疏,凌乱,奋争了许多历史风雨。那飞檐,少有完整的了,都留下一副苍桑,
睹了小城兴衰,凝在那里,让后人去凭吊。进入里面,清石铺地,却仍就素色板壁,
雕花廊柱,全是木料而成。屋中根根抱柱,现今自然难寻,抱柱下面,垫了镂花的
石蹲,全部都是历史。
你走在街上,要买点纪念品、民族服装、喝杯清茶,你要参观访古,请便。这
里不会高声招呼,不会有恼人的劝买,更不会拉扯吆喝。你慢慢看吧,你悠悠的饮
吧。店家一脸平和,你很难在他们眼里找到生意人的精明,狡桀,以及那种急不可
待。你看好了,尽管你操了外地口音。但他们绝不会漫天要价,他们开的价格你一
般都会立马接受。凤凰的商人似乎比外面要慢了一拍。
你这么走着,就到了临河的街道。河风从水上拂面而来,你顿为之一振。你探
头出去,一条碧绿的河便在你眼前了,这就是沱江,凤凰人的母亲河。它流淌了数
万年,滋润了数万年,如今依旧在哺育着凤凰人,于是这座古城依旧鲜活着。河里
泊了三三两两的船,游人十个八个坐了船,慢慢畅游。
两岸是规模不小的吊脚楼,这些吊脚楼以客栈、旅舍居多。店家都是本地人,
主人均已是一番年纪,他们操着湘西的方言,三个两个的摇着蒲扇,靠着那种矮小
的椅子,叙着家常。客栈的招牌,用棍子挑了,随风而展,那幡是苗家的士林布,
那字蜡染而成,拙朴而充满韵味。那些木制店号,桐油浸了,上了漆,黑底白字,
古色古香。你一路读了这一家家的客栈,忍不注,便宿了去。
二
早就按耐不住要游佗江,可同事有急事,到了傍晚七八点才如愿以偿。
船家见我们要坐船,自是欢喜。说顺流而下三五里,就可看沈从文先生的墓。
恕我寡陋,在这以前,我还一直以为这位现代文学大师灵柩驻于海外。知如斯,那
当然是要去拜偈的。
向晚的沱江极为安静,河风送爽,端地舒服。流水悄然无声,船桨的唉乃之声,
低一声高一声的送入耳鼓。两岸的吊脚楼上,断续的挑出影影憧憧的大红灯笼。码
头边,也许有一叶扁舟,拢了岸,系了缆。上了岸的船夫,或许是捕鱼归来,身影
被灯光拉的长长瘦瘦,慢慢的消失在里弄小巷。
还没漂上五百米,一座灯火辉煌的桥便到了跟前。这就是虹桥。桥上人影熙熙
攘攘,原来桥上筑了房子,隔了店面,成了一个小市场。穿过桥孔,沱江便在此婀
娜弯曲,水流极为平缓。左边是万寿宫,万名塔;右边是南华山、准提庵和著名画
家黄永玉的夺翠画楼。
据船家说,过去的沱江可不是现在这个方向。它应该是从左岸穿越而过,绕了
一个大弯,才回过头来。现在这种,都是朱元璋为了破坏凤凰龙脉挖掘的。洪武三
年的时候,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作了一梦,西南方向要出天子,夺他皇位。于是
朝廷一路明察暗访,从四川一路寻来,到了凤凰,发现南华山就是皇帝所梦的地方。
为了破坏此处风水,就斩断了这里的龙脉。据说当时此地流血三年,把两岸石头都
浸红了。现在沱江两岸的岩石都是红色。凤凰人为了连接龙脉,便在此处修桥,可
怎么也没有成功。后来向上移动了一百多米,才有了虹桥。
左岸的万寿宫,那是江西人的会馆。据说当年大批江西人移居于此,很发了财,
大批的财物被运回江西。凤凰人不满,觉得你们江西人在此发了财,也不要带走,
应该花到此地。于是就在夺翠山上建了准提庵,两个圆圆大大的窗口,像两知大眼
睛看着万寿宫。江西人发现后,就建了万名塔,里面成天焚烧字纸,意为熏准提庵
的眼睛。后来凤凰人又在万寿宫的山上修了座小庙,叫咕噜子庙,意为偷掉江西人
的钱财。这些掌故趣事,听来饶有兴味,想不到凤凰人与外人的较量竟这般委婉曲
折。
船家说着这些往日历史,兴味盎然。后来又清了嗓子,唱了几支山歌。
屋前屋后莫唱歌
听的少来骂的多
听的都是黄花女
骂的都是老婆婆
两个姑娘在一起
高的没有矮的好
高的是我童年嫂
矮的是我新娘子
呷萢要呷三月萢
谈爱要谈一样高
高我三尺我不要
低我三尺用脚耪 (耪:方言,赶走的意思)
每当唱最后一个音的时候,他都要呦——嚯——,尤其是那个“嚯”字,便拖
了很长的尾声,穿过夜空,溅了水浪。歌词通俗易懂,野性十足,把青年人的男欢
女爱,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些歌词不加修饰,毫不雕琢,却韵味无穷。我历来认为,
最形象逼真,最生动精粹的语言来自民间。
听着歌声,便到了目的。不知刚才的歌声惊动沈老没有,他该不会怪罪我们吧。
三
弃了船,便上岸了。一路没有灯光,亦无月亮,仅存黑黢黢一片。好在携了打
火机,摸索向前。
虽是盛夏时分,这里却是习习凉风,浑身顿时一爽。尽管不能纵观整个山体,
但明显感到这里片片湿漉。
光线很差,一路磕磕绊绊。打火机每次照亮不过一分种,眼睛方才适应,却已
发烫的不能自持。
待又一次亮起,“兴废周知”四个大字便入了眼帘。
沈老一生涨满了传奇。念了几年私塾,十多岁就从军而去。20岁的时候,又离
开军旅,跋涉到北平,开始梦幻般的追求。1924年,也就是他22岁的时候,这位饥
困落寞的青年,被当时有名的作家郁达夫带进了公寓,也带进了文学的殿堂。于是,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便出现了一位乡土文学大师,出现了一位人性与自然的大师。
二十多岁的时候,这位仅读过几年书的乡下人,就走向了中国最高的学府——北京
大学的讲坛。他在文坛上叱咤了二十多年,他既不赞成左派,也不加入右翼,两边
都落不得好,很有些寂寞。但无论怎样,在那个文学大师辈出的年代,无论哪派都
不得不赞叹他文学上惊人的才华。解放后不到五十岁的他,正处创作成熟的颠峰时
期,但他却从此再也没有写过一页文学。
我不知这是天道自然,还是世道无情。但对于一个视文学创造为生命的人来说,
突然之间,完全扔了笔墨,那是何等的苦痛。此后,他沉默了,他从文坛销声匿迹。
在此后的几十年,很难再看到他的书籍。那些神秘的湘西,秀丽的山川,以及他笔
下各色传奇的人物,都从人间蒸发。现在已经证明,他罢笔的那段时间,少有文学
作品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后来,这位艺术大师,从此便交给了博物馆,交给了中
国古代的服饰研究,也就有了考古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就一代考古大师。
再后来,便去了台湾。
当历史正在遗忘他的时候,一股从域外卷来的寻沈热却火爆起来。一些评论家
把他尊为中国在世最伟大的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眼光也开始寻他而来。他去世后
的多年,瑞典文学院的汉学家们无不遗憾的说,如果那年他没离开人世,他应该是
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的。如今,万般曲折,浓缩成“兴废周知”四个大字。不知穿
越了多少时空,长叹一声,摩刻于此。
墓碑是巨大的五色石。碑后石崖,苔痕其上,绿树翠蔓,蒙络摇缀,泉水叮咚
有声。陵与自然为了一体,这或许正是沈老心愿。他一生崇向人性,崇向自然,逝
后与故乡山水不分你我,已为一身。
“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实是幸哉,快哉。
墓碑上的碑文是沈老生前说过的话: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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