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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子
他低下头看着水流缓缓漫过有些污垢的白瓷砖,在沟槽两侧撞击出流畅的波纹。
没有任何排泄物被冲过来,这是他蹲下之后那个铁皮水箱第三次冲水了。那个铁皮
水箱的水龙头的开关与门边一个红外线发射器连接在了一起,每当进来一个人或者
出去一个人,水龙头就变换一次开关状态。直到把铁皮水箱装满水。然后就听到哐
当一声,水箱里的水就从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子里汹涌而出,冲走白瓷砖铺成的沟
槽中的所有脏物。他现在正为自己只用一天时间就搞懂了这些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他还专程为笨拙的小明讲解了很久呢。
他注意到了有一条金色的塑料带子在他的脚下,那种金色的带子是从男人们的
香烟盒上面撕下来的,现在它的一头被粘在了瓷砖的夹缝中,整条带子便随着水流
摇摆不定。这个发现也令他兴奋。他现在的心情就象整座厕所一样空旷和明朗了起
来。他想他应该去找小明或者其他的好朋友来观看他的新发现,但他不会去找小华。
小华昨天被他捉到的毛毛虫吓得哭了起来。小华现在可能还在生气,女孩子总是这
么小气,他这样想着。同时他也不会马上去找他的朋友们,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所以他现在还继续蹲在原地,看着水流和水流中飘动的金色带子,又抬起头看看把
整个地板铺满的马赛克和墙壁上的白色瓷砖,在墙角处有几块马赛克被敲碎了胡乱
的镶嵌起来,形成遥远和模糊的破碎带。
在铁皮水箱发出第四次沉闷的响声后,隔壁有女人站了起来,他听见她站起来
时有钥匙碰撞出了尖锐的声音,那些声音随着水流声一起闯入了他的耳朵。那个女
人是他年轻的母亲,他的母亲学着男人那样把钥匙串挂在了皮带扣上,每当身体的
姿势发生改变时腰部的钥匙就会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可是他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
母亲的高跟鞋在地面扣击的声音,现在他的心就随着那种节奏感很强的扣击声起起
落落,直到叩击声结束,然后他听见他的母亲在外面叫他的名字。
小李子,小李子。
妈,等一会儿我自己回家。
嗯,好吧,不准在外面逗留,我先去办点事。如果在家里没见到你我会生气的。
嗯,妈妈再见。
他把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在“见”字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又听见高跟鞋在石
板路上的扣击声有节奏的响了起来,然后渐渐远去。那些声音对现在的他来说就是
胜利的鼓点。他摆脱了他的母亲,在此之前他的母亲是不允许他单独行动的。但他
很快便在快乐的情绪中觉出了一丝忧伤。他并没有他在之前想象中的那样兴奋。因
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做法也许是他的母亲不爱他了,这个念头冲淡了他的成就感。
在此之前他也尝试过让他母亲允许他一个人回去,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其实他
并不是讨厌他的母亲,他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他想告诉其他人他已经长大得可以
一个人回家了。他赖在厕所里面不出来的时候他的母亲会在外面叫他,如果他坚持
不出去,他的母亲就会叫一个健壮的男人进来把他象小鸡一样拎出去。所以这次很
容易的成功让他产生了一丝失落感。但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出现了一会儿,他后来坚
持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母亲认为他长大了,可以一个人回家并安排自己的一
些事情了。他意识到今天的成功是他长大了的证明。
我长大了。他一边想一边小声嘀咕。
这个时候他听到铁皮水箱上的水龙头再一次啪的一声被打开了,他抬起头看到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个男人也看到了他,还向他微笑了一下。然后那个男人蹲到
了他的对面。这个厕所有两排位置分布在过道的两侧,而过道连通了前后两个门。
只需要侧过头他的目光就可以越过过道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现在那个男人蹲着,
安静的低着头看一张被人废弃了的报纸。那个男人把手抱在胸前,很专注的微皱着
眉头。他无聊的转过头,又看着墙壁上的瓷砖。他突然发现那些整齐的白色瓷砖隐
含着许多文字,他用力的观察并思考。口、田、日……很多文字都被他从整齐的白
色瓷砖中抽象出来。他开始津津有味的和自己玩起这个智力的游戏,那些从白色瓷
砖的缝隙中露出的水泥已经变成了黑色,展示着与它们身旁这个正观察它们的小孩
格格不入的沧桑来。
等他再次扭过头去,那个男人不见了。他看到另外一个男人蹲在了那里。这个
男人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地上的报纸。他感到一点点诧异,所以目光停留在了那个男
人身上。那个男人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来望着他笑笑,然后继续低下头去看
报纸。
第二个男人走出厕所的时候,他快速的站了起来跑了过去,他用一只手提着裤
子,一步跨下台阶,又一步通过中间的通道,再一步就到达了他想一探究竟的位置。
他的裤子只掩盖了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在他的右边裤腿上缝了一个可爱的小象,他
跑动的时候小象的鼻子就随着他的脚步一甩一甩的。
结果那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也不会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厕所里一片安静。他
低下头看了一下那张被踩得肮脏而湿润的报纸。他只认得其中的一些字,这些破碎
的词语被他稚嫩的声音读了出来,飘浮在厕所的半空中。
一个、工厂、7000万、下岗、杀、领导。
他终于准备出去了。他身上没有卫生纸,没有一块纸屑。事实上他没有排出一
点废物。他来这里的时候没有一丝不适或者不舒服的感觉,他只是想摆脱他的母亲,
而现在目的达到了。他想起了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那一堆河沙。现在他可以一个人
肆无忌惮的玩河沙而不用担心被他的母亲呵斥。当然最后他还是要回家,他只是想
在外面做一段时间一个人的停留。
他站了起来,两手抓住裤子上的松紧带往上轻轻一拉,他漫长而丰富多彩的厕
所活动宣告结束。
他去玩河沙,在厕所通向建筑工地的路上他看到一群蚂蚁和一些树叶,这些都
吸引了他,但最后他还是来到了河沙堆前。他会一种充满狡诈与欺骗的玩法——做
陷阱。首先用手挖出一个坑,不宽但要足够深。然后找一张纸放在上面,用河沙固
定好,边缘的河沙紧实,而中间的只需要撒上薄薄的一层拿来伪装。陷阱做好后当
然要用诱饵欺骗“猎物”,他曾用他的计谋——在河沙堆尖端放一个陀螺或者铁环
——诱引了小明两次走入“陷阱”。当然他也中计过一次。但一般的结果是他和他
的小伙伴们在父母的呼唤声中一起将他们合力做成的大陷阱摧毁——踩垮。那个时
候他们会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们身上的泥沙会在奔跑的时候在地上牵出歪斜的小路。
他们的笑声持续不断,配合着炊烟把太阳扯下山去。
他在做完了“陷阱”的时候感到一丝疲倦,稚嫩的脸庞上渗出了一层细汗。所
以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同时用手抹了抹额头,那些细沙便在他红润的脸上停留或者
滑落下来。他眯起眼睛仰望着悬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初秋下午的太阳没有露出脸来,
它躲在云朵后面散发出一片透亮的黄晕,那片黄晕让整个天空变得明亮和空旷。同
时把热量传向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它不象母爱那般阳光普照,更不象爱情一样烈
日炎炎。它就象低沉浑厚的父爱,在暗中给予我们温暖。他对这样的天气很是满意,
干净的天空上那片黄晕让他想起他乐观坚强的父亲,想起他父亲用宽厚的手掌保护
着他,想起他父亲用硬朗的胡茬逗弄着他。他的目光就在天空中停留了很久,最后
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朵浓烟上,从那支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色烟雾在明亮的天空
中扩散成蘑菇的形状,正在不断的上升和膨胀。他深深的被那朵蘑菇所吸引,他决
定走过去看看。于是他走下沙堆,再猛冲上去一跳。他自己完成的“陷阱”瞬息之
间便在他的脚下坍塌沉陷下去。然后他带着满意的神色,一边哼着歌一边小跑着接
近那支烟囱。歌声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他的脚步延伸出去,不断回旋,不断持续。
“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买了一包
烟,我笑了笑说了声:叔叔不要脸……”
在固定的地方他又看到了那个老头,老头姓王。他母亲教他叫王爷爷,但更多
的时候他跟着他的小伙伴们叫他王老头。老头也不怪他,只是佯怒或者望着他嘿嘿
笑。王老头还邀请他观赏他的财富,那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王老头管它们叫
邮票。王老头就在这个固定的地方用塑料薄膜铺在地上摆一个地摊。专为那些带有
浪漫幻想的少男少女们提供信封和邮票,让他们与遥远的人们对话。每次经过他几
乎都会看见王老头坐在他的小摊后面摆弄他的财富——把它们从一个塑料袋子里面
拿出来供顾客们选购,或者将它们小心翼翼的放进袋子里。王老头干这一切都是那
么的虔诚和隆重。象皇帝抚摸着自己的龙椅,又象是母亲将乳头塞进婴儿的小嘴里。
他思考着王老头的神情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会意的微笑,他能理解老头对他的邮票的
深刻的感情。那种对待非人类的物质的感情,只有他们才能发挥得最好。
但这次他却看到王老头站在了一排灌木丛的后面,灌木丛就在他的小摊旁边。
王老头的左手放在了下面,连同他的下半身都隐藏在了低矮的灌木丛后面。他看见
王老头的右手伸向他身旁的一株小树,并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捏在两只手指中间。
你应该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他走过去,对王老头说。并摆了摆手示意王老
头不要摘树叶。
王老头扭过头望着他嘿嘿的笑了起来,张开的干瘪嘴唇暴露了他失去的两颗门
牙。他的其它牙齿也被烟熏得黑黄黑黄的。他继续用两个手指搓着树叶的柄,让树
叶不停的转动着。王老头不停的笑,他布满皱纹的枯黄脸庞上慢慢浮起两朵好看的
红晕。
嘿嘿,只有男人才能这样干。王老头保持着憨厚得有些神秘的笑容。
他走近了才听到水流冲击泥土发出的簌簌的响声,他看见王老头的裤带已经解
开了,他军绿色的裤带在他青筋暴出的左手旁边轻轻摇晃。王老头前方的那一排矮
灌木也在轻轻摇晃,它们的枝条和叶片在水流的冲刷过后变得干净翠绿,生机勃勃。
他现在才发现了王老头傻笑的真正原因。他哈哈的哄笑着跑开了,一边笑一边
用手指在脸上划着。哈哈,王老头不要脸。他的声音和王老头混浊的憨笑声呼应着,
在这个明朗的下午伴随着他的脚步来到那朵“蘑菇”面前。
他抬起头看了看那支高高的烟囱,现在它象一个骄傲的将军在他面前孤独的静
默。有一块锈迹斑斑用红漆写着“兴隆浴室”的招牌就斜倚在耸立的烟囱下面。招
牌上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一些棕红色的铁锈。那些浓烟不断的从烟囱顶端冒出来,
扩散开来。变成一把大伞保护着这座苍老的建筑,让它在经历了无数多年风风雨雨
后依然挺立。他决定进去看看,他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产生出了这些美妙的烟雾。
于是他走了进去,他故意不去看那个看报纸的浴室老板,象每个客人一样镇定
自若的走过老头和他的报纸,走过他的装钱的纸箱和老花镜盒。但老头对脚步声可
敏感了,他敏捷的抬起头。他的混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看到这个孩子正以
悠闲的步伐走进他的浴室。
小家伙,想干什么?
他站住,转过身子对着老头。他知道他必须说出一句谎言来实现他的目的,就
象刚才对他母亲那样。他本来想好了是去叫父亲吃饭的,但现在显然没有任何饭可
吃,他思索着一个没有破绽的借口。
你是不是来找你爸?老头微笑的看着他。他想这个孩子也许是跑得太快了,以
至于还没反应过来。
对,我家来客人了。他顺口接道,然后他感觉到脸庞在微微发热,他故作镇定
的对那个老头笑了笑。
那快进去吧。老头拍拍他的头,又看了看他身上的泥沙。顺便叫你爸给你洗一
下,小孩子我是不收钱的。
我长大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朝过道里面跑去,在最后他听见那个老
头在他的身后对他说:第一扇门进去就是了,过道尽头是女人用的。
最后浴室老板带着慈祥的表情,看着这个乖巧的孩子大大咧咧的跑进了那个雾
气弥漫的世界。
小张
他蹲在浴室中央,用手指拨弄着一团肮脏的头发。这团头发已经被水润湿,死
死的纠缠在一起。很容易看得出来发丝都很长,是女人的头发。他赤裸着的身体被
笼罩在了浴室白色浓厚的水雾中。周围的水龙头全部被其他男人占领着,所以他只
能蹲在浴室中央,等待着第一个走出浴室的人。他的旁边放着他的香皂和洗发水,
他的毛巾被他随意的缠在了脖子上。他一直不停的拨弄着那团女人的头发。不时的
抬起头来看看,有时还发出短促的窃笑声。那种模糊破碎的笑声把雾气腾腾的浴室
渲染得多情而暧昧。
这个浴室在不久前进行过一次不彻底的修复。浴室老板爬上屋顶把瓦片翻了一
次,漏雨的地方则浇上一点水泥。后来浴室老板一高兴,还将几扇原来用塑料纸遮
住的窗口全部安上了玻璃,现在柔和的阳光正从玻璃窗上泻进来。在窗口旁边的一
大团白雾就被染成了金黄色的云朵,这团金黄色的水雾安静的悬浮在浴室的半空,
让每一个人都从心底生出些温暖感觉。连蹲着的他也被温暖的色调感动得忘记了对
那些迟迟不肯离去的人们产生抱怨情绪。他的周围站了一圈享受着冲洗快感的男人,
他们的身体轮廓在弥漫的雾气中隐约可见。
浴室老板在整理浴室的时候还专门听取了顾客们的意见。比如在每一个水龙头
旁边安装了一块铁片用来放香皂盒和其它用品,这样就让人们更轻松的享受水流的
冲刷而不用低下头到处找漂走的香皂盒。当然有些意见是不能接受的,例如有些男
人要求老板把男女浴室中间那堵墙壁打掉一截,或者干脆拆去。浴室老板就只望着
这些无聊的男人微笑,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些人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有一个意见被人们提出多次,已经成为这个浴室的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了,也是
浴室老板不能不重视的。那就是关于男女浴室的换位问题。一直以来女人们都用通
道中间的门进入她们的浴室。而男人们则要经过这道门直接走到通道的尽头。后来
人们都说这种安排不好,不能让男人们经过女人们的浴室,那是不合理不合情的。
而应该让女人们走到通道的尽头。浴室老板在经过长时间慎重考虑后同意了这种观
点。于是在浴室进行修复的时候,浴室老板英明而果断地解决了这个历史遗留问题。
其实解决方式很简单,就是把用白漆在门上写的“男”、“女”两个字擦去,再分
别写上不同的性别就可以了。浴室老板显然对自己的办事方式和英明果断感到由衷
的自豪,轻松的心情还让他做出了另外一个别出心裁的举动。他买了两块铁片钉在
门楣上,一块上面有个高跟鞋表示女性,一块上面有个烟斗表示男性。人们都对浴
室老板这一个创新的举动表示赞同。这两块小巧的铁片从形式上提高了浴室的整体
形象。而且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间接的提高了浴室的营业额。
所以在男浴室里看到女人的头发并不会让他感到诧异,那只是浴室老板工作不
彻底的标志之一。
他在想到男女浴室换位的时候又发出了短促暧昧的笑声,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
的思绪。他的头脑总是不自觉的浮现出那个上午的画面。旁边有个男人认识他,早
已被他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
小张,你这家伙交桃花运了?澡都不洗在那里蹲着笑。
呵呵,没什么。
他的思绪就象是一支已经放出去的箭,不受任何控制的飞回到那个令人心神荡
漾的上午。那个上午对他来说就象是苍白画布上绚烂的一笔,又象是闷热夏夜里一
小股扑面而来的凉风。那个上午的所有事情现在想来都带着某种隐喻的气息,那个
上午的一切回忆都散发着神秘的幽香。所以在想到那个上午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会
情不自禁的紧缩和颤动,不通过大脑而直接向全身发出兴奋的指示。
那个上午本身对他来说平淡无奇,是参加工作以来平淡的两个月中平凡的一天。
但那天是浴室修整后重新开张的日子。他在晨跑路过浴室的时候看到浴室老板穿着
崭新的衣服站在浴室门口,笑容可掬的面对着久违的客人们。而他已经很久没洗澡
了。作为刚参加工作两个月的毛头小伙子,他还保留着在学校不爱洗澡的习惯。他
在发觉该洗澡的时候又面对了浴室突然关闭的事实。所以当他看到浴室重新开张的
时候,他马上感受到了全身皮肤的不适和搔痒。他决定以最快的时间干完应该干的
事情,然后到这里洗一个舒畅久违的澡。于是他晨跑完毕,草草的洗脸吃饭,然后
端着一个装满洗浴用品的塑料盆,迎着朝霞走向修整后重新开张的浴室。
他现在回想起的那个下午美妙得动人心魄,他看见被朝霞笼罩的浴室焕然一新,
象一位久卧病榻的老人突然精神矍铄的站立在人们面前。一切事物都变得生气盎然,
充满着盛夏一般如火的热情。他兴冲冲的跑进了浴室,他模糊的听见浴室老板在对
他说什么,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了。他直接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在装衣服的木箱子前
面脱下衣服放下塑料盆,然后拿起香皂和毛巾一头冲进了拥有清新空气的早晨的浴
室。
浴室里人很少,可能是刚开张的缘故。他只看到一个人在里面,一个水龙头冒
出的白气点缀着空洞的浴室。他径直的走到窗口边的水龙头下。他最喜欢这个位置,
透过窗口可以感受到阳光的轻柔抚摸,在金黄色光晕中享受细腻的烘烤和冲洗。他
为自己得到这个位置感到高兴,而对于另一个洗澡的人,他只是轻描淡写的瞥了一
眼。他打开水龙头,水流夹带着一些白雾落了下来,落在他的皮肤上或者地面。溅
起的水珠在早晨的阳光中显得晶莹剔透。他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中心情舒畅地把香
皂盒放在锃亮的铁片上,把毛巾搭在肩膀上。他认真的调节着水温,准备接着大洗
一场。他甚至天真的幻想这个澡一定要洗到老板亏本为止。
终于将水温调得刚刚好。他心满意足的把身体移到水流的下面。然后他转过身
来,他背对着墙壁,他开始环顾着经过修复后的浴室,也看看那个和他一样这么早
来洗澡的人。
不看不打紧,他隔着水雾诧异的看到那个人的身体娇小可爱,他甚至还恍惚的
看到那个人面前有女人般挺拔的乳房。水雾把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觉得那个人的
身材有些可笑,他的好奇心在那一刻极度膨胀起来。他想他应该过去看一看,但他
又想这样也许有些唐突。但最后他还是安静的走进了那个女人。就是在他确定了这
个人是一个女人的那一刹那,那个人突然的抬起了头。他们的目光越过淡薄的雾气
干脆的碰在了一起,他甚至听见了有清脆的破碎声响起在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不大
的空间里。他的脸就在那个时候迅速的泛红。他仓皇的逃了出来,拿起毛巾裹住身
体,慌乱的跑了出来。
他以为那个女人会发出叫声,结果一切都很正常的继续。包括这个早上的静谧
的气氛。这样的结果让他有些失落,他怏怏的从木箱子前面走出来,望着门上那个
新刷的“女”字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事情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过去了,连浴室老板在内都不知道这个只属于他们
两个的秘密。后来他一个人在男浴室里安静的听水流滑过皮肤的声音,他在回忆刚
才那段离奇的剧情时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发生的隐秘的变化。那种男性独有的生理
变化让他的心情开始好转。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接近的面对女人的胴体。他的
情绪随着对刚才的回忆变得轻松和跳跃。他高兴的猜测着那个女人的反应,他想也
许是她不好意思叫出来,她的脸一定会涨得通红,然后在几天之内都回想着这次美
丽的错误。他甚至在脑中勾勒出那个女人在回忆的时候偷笑的样子。这些都让他快
乐,他快乐的哼起了歌。歌声轻飘飘的,穿行在浴室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上午仅仅在他发觉香皂不见了之后变得有一些无趣。他厚着脸皮向那个上
午唯一一个来浴室洗澡的男人借香皂用,后来又很不好意思的求助于另一个进入女
浴室的女人。女人严肃的讯问了他丢失香皂的来龙去脉,这让他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而女人的眼光则让他多次回想起影片中那些007身边的间谍女郎。
那个上午对这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是一个妩媚动人的意外。他不知道自己
在逃出浴室的时候是否已经产生冲动,反正后来在对那个女人屡次进行回忆的时候
他都会产生莫名的兴奋和快感。那个女人的脸庞对他来说模糊不清,但女人身体的
每一个细节都已经被他在想象中发挥到了极至。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那个
动人的上午,那个显得格外柔美的下午。
他站了起来,强迫自己结束掉对那段浪漫遭遇的无限遐想。门边有个位置空出
来了。他丢下那团肮脏润湿的头发走了过去,缓慢的调节水温,缓慢的闭上眼睛走
到水流的下面。他在水流下捶了捶蹲得有些酸麻的双腿,使劲的呼吸,让全身感受
热水的刺激。温润的感觉从他的皮肤、他的毛孔一丝丝的渗透到内心深处。他再一
次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个女人的身体,这个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身体。同时他再一次
的感觉到了身体发生的隐秘变化。他有些羞涩的转过身去,面对着有些发黄的瓷砖。
他的思绪开始顺着水气飘浮,飘到遥远的童年。他的面前展现出童年翠绿色的故乡
和伙伴们,破碎的情节一幕幕的上演着。包括那个叫华的女孩子,他们曾经在一起
用童稚的声音为对方勾勒出幸福的轮廓,他们曾经都以为时光是如此简单,以为它
就象水一样静静流过,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叹了口气,用手揉揉润湿的脸。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仿佛从他
遥远的回忆里传来。
嘿,那是什么?
他转过身,低头就看见了这个孩子。孩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裤子已经被他
自己褪到了膝盖以下,露出光滑白净的小腿。孩子正用手指着他。他顺着手指的方
向寻找,发现那正是他的隐秘部位。那个孩子正睁着明亮的眼睛,乌黑的眼珠散发
着强烈求知欲望产生的亮光。见他没有回答,孩子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胯下,又抬
起了头。孩子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坚定,而且闪着智慧的光芒。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是黑色的,而我不是呢?
他在反应过来后发出了响亮的笑声,洗澡的人们的注意力也被他的笑声吸引了
过去。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他边笑边思考着该如何应付这个孩子天
真的问题。他当然不能如实回答,况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为什么”。
但他不想打消这个孩子强烈的求知欲,他已经被这个孩子那双明亮的眼睛所打动,
他想他绝不能用粗糙的方式扼杀这个孩子极为宝贵的发现精神。
嗯,因为我长大了。
我还没长大吗?孩子长长的睫毛在水雾中一闪一闪。
当然,你还没足够大。他对自己的回答感到由衷的满意。他露出微笑,伸出手
在那个孩子的头上拍了拍。
孩子的表情证明了他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低下头,一声不吭的提起裤子。
然后,好象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又一次抬起了头。他被这个孩子充满童趣的好奇心深
深折服。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他童年的缩影,他在心中暗自想着。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朵蘑菇是怎么来的?
什么蘑菇?
就是屋顶上很大的那朵。
他又微笑起来,他准备给这个孩子详细讲讲那些浓烟的由来,这些知识才是他
真正愿意传递给孩子的。这时,他听见男人们开始说话了。
这不是老李家的孩子吗?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小李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孩子望着那些注意到他的人们,他想让更多的人们求助,让他们来解决他的疑
问。
你们谁能告诉我,那朵蘑菇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人们全都被逗乐了,浴室的气氛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而热烈起来。人们的心情
因为孩子幼稚的问题都显得舒畅和开朗,人们的话题轻松的从孩子转移到了现实生
活中的其它事情,每个人都在孩子出现之后逐渐失去了戒心,人们之间的隔膜被孩
子轻而易举的打破了。在此之前浴室只能听见水流单调的回响,而现在,每个人都
在进行着畅通无阻的交流,浴室里不时传来人们开怀的笑声。
刘二就在这时出现了,刘二也是个正在洗澡的男人。他站在水龙头下叫孩子过
去:小李子,过来。
孩子跑了过去,他看见刘二的肋骨连同他干瘪的身体随着距离的缩短逐渐清晰。
孩子跑过去抬起头来面对着刘二,刘二瘦削的脸上有皮肤动了动,发出“嘿嘿”的
干笑声,短促而尖锐的笑声很快被水雾掩盖。刘二看见了孩子,又看了看四周。没
有人注意到他们,人们都在享受着交流带来的种种乐趣。
小李子,你不是想知道那朵蘑菇吗?
是啊,你知道?孩子对这个长得并不友善的男人半信半疑。
当然,看这里。你从这里爬过去就可以看到了。刘二边说边指了指他身后的墙
壁。
可是我爬不上去。
我帮你啊,来,我托你上去。
旁边的几个人停止了谈话,他们静下来看着刘二和孩子。饶有兴味的观察着恶
作剧的进展。孩子的眼睛流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他抬起头认真的打量着这堵墙,墙
壁上的白瓷砖已经发黄。水龙头上面有个铁架子,是为放衣服和修理水龙头准备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墙那边其实是女人的浴室。他现在一心想着翻过去。因为翻墙本身
就是一件令他激动的事。他有些激动的说:好吧,让我试试。
刘二用手掌托起了他的屁股,刘二也很兴奋。他在想着恶作剧成功后会出现的
效果。那边也许会传来女人的叫声,也许会传来咒骂男人的声音,也许她们不会原
谅这个无知的孩子,认为是他在故意捣蛋。这些效果都让刘二感到兴奋。他很想在
平淡的生活中得到一些意外的乐趣。这次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他帮助孩子爬上了水龙头旁边的铁架。孩子站在上面看着下面的人们全部被笼
罩在水雾中,轮廓模糊不清。人们也几乎都注意到了这个站在铁架上的孩子。他们
看见这个孩子高高在上。水雾缠绕在他的脚下,象个超凡脱俗的神仙。
刘二,你这家伙就会干这些损人的事。
让他下来吧,等会儿摔伤了可怎么办啊。这是年长的男人在劝告刘二放弃他的
计划。刘二当然知道这是有危险的,但他不想就这样轻易的丢掉他的“杰作”。
放心吧,没事的。他对那些担心的男人说。然后他又抬起头,看这在上面有些
得意的孩子。他想还是应该叫他小心一点的。
记住了,等一下一定要先踩在铁架上面,再让别人抱你下去。知道吗?
知道了,你看我这不是上来了吗?
好吧。刘二说。然后再一次用手托起孩子的屁股,他用力的踮起脚。让孩子能
用手攀住墙头。下面一些小伙子已经在想象中情不自禁的偷笑起来,刚才劝告刘二
的男人也无奈的摇着头,紧张的看着他们两个人。
终于爬过去了,很显然女人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直到孩子的
身体全部都到了墙的另一边,只用双手抓着墙头的时候,女人们还是没有发觉。男
人们看见孩子的双手和涨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模糊的露出墙头,他正慢慢的准备安全
地降落在铁架上。
在孩子的两只手突然地消失在墙头一秒钟过后,每个人都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
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而令男人们不解的是那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切都在凝
固的空气中沉默着,人们都安静着。刘二望着空荡荡的墙头突然产生了失落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一瞬间填满了他的心脏,紧紧的圈住他。他默不作声的低下头,看着地
面到处流淌的污水,他觉得他只能闭上眼睛才能让自己烦乱的心冷静下来。浴室的
每个人都继续沉默着,那一声闷响让浴室的气氛彻底凝固了,凝固成孩子出现前的
样子。每个人都缓慢而谨慎的拿香皂,搓头发。不再说话,不再交流。
现在他还在回想着孩子问他问题时候那一双闪着智慧光芒的大眼睛。他也没有
说话,虽然他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突然觉得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男人们的恶
作剧失败了,但没人愿意出来负责。没人愿意去思考那个孩子会出现什么情况,每
个人都用沉默这种方式来逃避责任。浴室里沉闷的气氛压得他有些窒息,他开始觉
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他开始为那个孩子担心起来。
人们都很诧异那边没有一点反应。他们的恶作剧失败了,他们心底那一丝欲望
的孔隙在一刹那变得空空荡荡的,这也是每个人不出声的原因之一。人们全都一语
不发,聆听着时间随着水流哗哗逝去。
“该不会是摔坏了吧?”很久以后,他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沉默,他抬起头对
着浴室的中央说,声音在不大的浴室里四处回旋,产生嗡嗡的回响。
人们全都抬起了头,试图看清楚这个说话的人,但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人们
之间的空气厚重而凝滞,它们阻碍了人们的视线,说话的时候人们都以为离得很近。
抬头看看才知道原来身边的人都是这么模糊不清的。
小李子的母亲
她有些担心的走过了那座厕所,她在担心她的儿子会不会一个人跑出去玩或者
干其他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她的担心是完全正确不多余的。可她最后还是把她可
爱的儿子留在了厕所里。那时因为她不想让她好奇心极大的儿子知道一些事情。不
仅是她的儿子,她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一些事情。所以她把她儿子一个人留在
了那里。她想她乖巧的儿子也不过只是去玩玩泥沙什么的,她料想他不会干什么危
险的事情。附近没有水井,也没有悬崖。当然带电的东西不是她儿子轻易能接近的。
其他的危险物品也都收拾得很好,不会让她的儿子得到。
虽然这样把细节想了一遍,可她还是有些忐忑不安。这是她第一次让她的小儿
子一个人回家。在以前她总是耐心的等待她的儿子,强迫他和她一起回去。她担心
她的孩子会出意外。虽然她和很多人一样知道她的儿子是一个聪明好动的男孩,他
们都很赞赏她儿子那种喜欢求知探索的精神。但她怕她的儿子会不知轻重,干出些
危险的事情。所以直到今天,她还是第一次让她的儿子一个人回家。
最后她决定尽快办完事情然后回家。她下意识的加快了步伐,她的高跟鞋在地
面敲击出一串节奏感极强的音节。她在想这些的时候很自然的回忆起了那个上午发
生在浴室的一次意外。她在女浴室洗澡的时候闯进来一个冒冒失失的男人,而那个
男人最后在她呆呆的注视中仓皇的逃走了。甚至连香皂盒也忘记了拿。
想这些的时候她低下头轻轻的笑了几声,她的脸颊泛起了两团妩媚的红晕。她
还是一个年轻而好看的女人,虽然她的儿子已经五岁了。但除了腰部的曲线有些僵
直以外,她其他部分的线条还是那么的流畅和跳动。她依然可以抬头挺胸春风满面
的微笑,也可以穿上深色窄裙走出让男人们眩晕的步子。这些想法让她在走路的时
候心情舒畅,只是在内心深处藏着一些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这些不安意味着什么,
更不会知道它们是不是一种凶险的预兆。
她想那个冒失的男人可能会很惊讶为什么她不是象一般女人那样叫出来或者用
手掩住自己的身体,而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跑出去。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她
吓傻了。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不会象那些黄花闺女一样脆弱和大惊小怪。
她只是把那件事情当成了一次美丽的意外。而且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发呆的真正原
因,那就是她发现她怀孕了。而当时她正在为这件事情进行着深入细致的思考。
那个上午阳光明媚,她很早就去了重新开张的浴室。她和她的家人还住在单位
分配的房间里。她想洗澡的话只能提一桶水到公用的厕所里去,关上门后不但要忍
受不断传来的恶臭气体,更要命的是厕所已经破旧不堪,风轻易的穿过那些缝隙,
吹得人心底发冷。所以她一直都在这个浴室洗澡。她是一个很会享受生活的女人,
她懂得如何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抓住那一丝丝悬浮着的幸福。所以她很早就去了澡
堂,一个人在偌大的浴室里轻轻擦洗她柔美的身段。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把水雾
染出了一团橙色。自从结婚以后,她几乎没有再次度过哪怕一小段完全属于自己的
时间,她的生活在结婚之后突然涌进来无数多的干扰,柔弱的她在那股巨浪面前无
话可说,转眼就被吞噬。
而现在,就在那个时候,她一个人拥有了整个浴室,和那个上午的所有阳光。
可那个上午她并不是特别愉快,她记起读书时一位密友曾经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过的一句话:女人三十就象一朵怒放的花,所以它唯一的结局就是枯萎。那个时候
年轻的她还不能完全懂得这其中的含义。而今天她已经完全能体味到那句话后面深
藏的无限忧伤,她异常的怀念起那位说出如此深刻话语的好友。那个时候她们年轻
而且情同手足。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看起来和她一样天真热情的好友在什么情况下得
到的这样成熟的思想。而现在想起这句话,她的心中就会觉出一片荒凉来。所以那
个上午她躲在一个人的浴室里,在温暖的曙光中怜悯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她的手指
爱怜的轻拂过自己的脖颈、乳房。她看到自己的乳头已经不是先前那般红润娇嫩了,
乳晕也在渐渐的扩散。颜色渐渐加深的乳晕就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乌云笼罩着她,
让她再也不能安然的享受阳光和冲洗。她的乳房还是那么坚挺,她的皮肤还是那么
滑嫩。但她仿佛听见了身体内部传出来的轻微的破碎响声,象是花瓣在无可挽救的
枯萎和凋落。这些声音她也时常在夜晚中听见。那种清脆的爆裂声在寂静的夜空响
起,显得格外悠远和苍凉。她仿佛看见自己的身体象一个饱满的花骨朵在一瞬间绽
放然后枯萎,变成一块块褶皱干瘪的纤维。
只是在她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模糊的男人的身影。她知道只有那个人能让
她回复到热情洋溢的青春时代,只有他能让她知道做女人的乐趣,让她在他的掌心
中变得细腻柔软,让她甘愿在他的怀抱中融化,一睡不起。
那个人并不是老李,也就不是小李子的父亲。
后来她的手指缓缓的移到了小腹,那里的皮肤和全身一样光滑如缎,可是她的
手指很快的感觉到了微微的隆起。她一下子想起最近频繁出现的头晕和呕吐,还有
她的例假也有两个月没来了。根据一个已婚女人的经验,她几乎可以确认自己怀孕
了,她的注意力马上从对自己的怜悯转移到了这个现实而且迫切的问题上了。
其实怀孕对一个已婚妇女算不得什么,她们只需要在丈夫的陪同下去医院检查,
然后决定是否生下孩子。然后她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决定顺利开展工作。她们也许
还会提醒丈夫对安全工作进行足够的重视,以免让她们以后再次出现这样的意外。
可是她有两个男人,她至今都不能确定是谁让她怀孕的。两个月前她和老李有过一
次安全套破裂的“事故”。而另外那个男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失去了一切理智,
她们没有任何保险措施。所以她不想轻举妄动。她很满意自己的生活状态。一边是
温暖幸福平静如水的家庭,一边是浪漫刺激但并不安稳的情人。她拥有着这样几乎
完美的生活。她不想让一点意外破坏了她平稳幸福的生活。所以她一面安静的思考,
一面用手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面有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激起了她全部天生
的母性。
思考的结果是她首先独自一人去医院检查是否怀孕,然后再根据检查的结果决
定后面的处理方式。于是她开始漫无边际的对各种结果做出假设和遐想。她的脸色
和心情都随着思考的内容变幻不定。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闯了进来,她持续着她的思考,直到她抬起头看清
楚那个人是个男人。而当她的思维还没来得及产生惊愕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仓皇
的逃了出去。她就那么呆呆的看着那个男人跑了出去。一个香皂盒孤零零的躺在水
龙头旁边,水流不断的从高处落下,一些水气从水流旁边溢出,在阳光下纠缠变幻,
最后消失不见。她静静的看着这幅动人的场景,想笑,最终却没笑出来。
她的思考终于在医院门口暂停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医院大门上塑料做的红十字。
现在那个标志已经在风雨中褪色,泛出些惨淡的白色和粉色。她停止了思考,以一
种镇定自若的姿势走进了医院大门。她早已想好了对待熟人的方式。对女性熟人她
会说身子不太方便等等,而对于男性熟人她只需要羞涩的笑笑,让他们看到她手中
的妇科专用挂号单,他们就会向她抱以体谅同情的微笑。最后她安静的坐在了妇产
科医生的对面。医生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年妇女,她面不改色的听完了这位年轻病
人对一段错误感情的回忆。这位病人好象把她当成了精神寄托,滔滔不绝的向她倾
诉了爱上一个男人然后被抛弃,最后只剩下一个怀上的孩子的悲惨遭遇。她对这位
病人的依赖做出了正确的反应。她露出慈祥的笑容,给她开了一张单子让她去检查,
不说一句话。她站起来拿着单子走了出去,在门口的时候她听到医生发出一声叹息,
这让她的步伐轻快而富有弹性。她满意的微笑着,为自己高超的演技感到骄傲,她
高兴的甚至没有注意到四处弥漫的来苏水味,那种气味流窜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象一个盒子一样包围着这块不祥的区域。
后来她被一位年轻的护士引到一座仪器上躺下。护士示意她褪下裤子,她很自
然的顺从着。她看得出这位年轻的实习护士对她特别的热情和照顾,她想一定是她
编造的故事打动了这位涉世不深的女人,她想不久以后这个护士就会象那个医生一
样失去对任何遭遇的怜悯,她会变得冷静而绝情。无视一切病痛和创伤。
但现在护士是热情的,她小心翼翼的和病人讲话,希望能减轻她的紧张情绪。
可她不想说话,她微笑着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她感觉到护士在一边说话,一边调
试着仪器。她感觉到护士的手指在她的小腹上慢慢滑动。一会儿过后,她听见护士
带着兴奋的语气叫她:快看。
她睁开眼,扭过头去看仪器上的小屏幕,一片杂乱。护士移动着她的手指,接
着她便看清了一团物体的轮廓。屏幕上模糊的显示出了她体内的小生命的轮廓,现
在那个小生命还在蠕动着。她的心脏就在一刹之间柔软的一塌糊涂,她想她为什么
不能让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出现在世界上呢?她和护士一起注视着那个小生命的一举
一动,带着女人们特有的母性。
一个等不及的病人的敲门声打破了女人和女人之间独有的默契。她们停下来,
心照不宣的对视而笑。护士娴熟的处理仪器,扶她站起来。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然后看着护士把仪器收拾完毕,然后她向护士告别。
谢谢了。
回去好好歇着吧。护士望着她,眼神中有模糊的温情。护士有一张美丽的脸庞,
明亮的眼睛还未脱稚气。
她一个人走了出去,心中荡漾着女人的似水柔情,她用手安抚着怀中那个幼小
的生命,满脸都是幸福的表情。她的高跟鞋的敲击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温情脉
脉,久久不散。
出医院的瞬间,明亮的天空才让她骤然清醒过来。她发现女性的柔软和爱心只
能在医院这样隐蔽安全的地方才能得以抒发,而在现实面前这一切都显得脆弱不堪。
光线一下子就摧毁了她内心深处的缠绵母性。现在她又清晰的看到了生活的残酷和
逼仄。她开始往家走去,在路上她不断的思考应该如何处理她身体里面的小生命。
按道理讲她应该毫不犹豫的堕胎,一个人隐秘的做完这些事情。这样她就可以继续
她表面平淡无奇,实际刺激有趣的婚姻生活。但当她一想起屏幕上那个蠕动着的物
体,她就会觉得扼杀这样的生命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她不能忍受自己干这样的事,
她认为那一定会给她晚年的生活带来阴影。她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
在这些问题上都必须经历煎熬,然后她们才能成熟。苍老从而变得绝情。她们会心
狠手辣的互相诋毁压轧,也会不假思索的将丈夫捉奸在床。她们那个时候的果敢坚
强,就是由现在的犹豫不决锻炼出来的。
所以她后来坐在了一个小树林的长椅上。她仰着头看万里无云的天空,那上面
一尘不染,散发着干净的气息。但太阳也没有出现,它躲在天空后面,将光和热均
匀的分布给每个人所拥有的那一小片天空。太阳的光和热是无穷无尽的,所以整个
天空都有明亮和刺眼的能量。
这个树林是她和她的情人幽会的地方,碰面以后他们就会转移到其他地方。那
个男人在床上热情如火,并且似乎象太阳一样拥有无穷尽的能量和活力。但在外面
他不和她牵手、接吻,甚至连距离也保持得很远。这些事实都让她感觉疲倦。她的
眼前浮现出老李的脸庞,还有屏幕上的生命。他们围绕着她不停旋转,让她艰于呼
吸,艰于思考。她在长椅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的坐在阳光底下。
直到她在树林的长椅上站起来,又在思考中走了一段路,最后看到那座厕所的
时候她才想起她的儿子。她快速的跑到厕所旁边去叫她儿子的名字:小李子,小李
子。里面没有回答,这让她有些焦急。她向家里走去的步伐又变得和去医院一样的
急促了。不过她还是相信她的儿子回家去了,她知道她的儿子十分乖巧懂事,虽然
有时候不太说话,而且小脑袋里总装着太多事情。
但她看到紧闭的房门,这意味着不但她的儿子没有回来,她的丈夫也没有回来。
她记得她的丈夫在今天下午应该是空闲的,但现在家中空无一人。寂静的房间里透
着几丝射下来的柔和的光线,周围没有一点响声。她突然觉得有些疲乏。很久没有
这么一个人呆过了,她在失落中又有了一丝欣慰。她歪倒在沙发上,很快的睡着了。
她均匀安详的鼻息在房间里四处飘动。悬浮在阳光下的尘埃舞动不停,但却都静谧
无声。
浴室老板
那个下午到最后我也没看到那个男孩出来。我想他很可能被他的父亲带走了,
而我没看到他是因为我曾经出去过两次。一次是到街对面去看别人下棋。我站在街
对面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浴室。我的心情空旷而平静。这所浴室是我一生的寄
托,而现在焕然一新的它静静的矗立在初秋明朗的天空下。微微有些刺眼的天空一
望无垠,我的浴室就在它的掩盖下安静的运作,烟囱上的浓烟升起,扩散成蘑菇的
形状。这样的情景荡涤着我饱经沧桑的心灵。我看到我的浴室就好象看到了我长大
成人的儿子,我的喜悦是难以言说的。我同时看着这条狭小的老街和在这里生活着
的我的客人们。他们勤劳纯朴,他们会自觉的把洗澡的钱放在我的桌子上。而且他
们和我一起在这条老街上诞生、成长和衰老。我不愿意离开这里,一点也不愿意。
我不愿意去儿子住的大城市。他们只需要在春节的时候回到抚育他们成长的老街,
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那里也不会去,我守着我的浴室和老街。我可以抽
空去街边下棋,也可以看看和我一起生活的人们。
那个下午我就去了街对面看他们下棋,有个男人输棋输得面红耳赤的,大家都
笑话他,说老李你就别下了,回家去和你老婆下吧,练好了再来。他就脸红红的大
声嚷嚷再来再来。我于是又仔细的看了看我的浴室,我在想有时间的话还要叫人爬
上屋顶去把那个招牌给新刷一下,或者也去搞几个彩灯装上。但搞得太花哨的浴室
会让那些年轻人往坏处想。所以还是老样子吧,这样看起来更干净一些。我的浴室
总是那么干净,没人捣蛋,没人使坏。来的人都是和和气气,就象这肃静的老街。
我回到我的浴室的时候还在考虑招牌的问题,人们从我面前来来去去,每个人
都沉浸在冲洗后的舒爽感觉中,他们满脸幸福的和我打招呼,这让我也感觉到幸福。
后来我想到了孙大娘,这是现在有关我幸福的一个问题。孙大娘人很好,但丈
夫去世很久了。我想让她给我做个伴。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但到现在也只有我一个
人知道。我的儿子在外面,只有春节才带着媳妇儿子回来看看我。他不知道我也想
找个伴。我想孙大娘也可能觉察到了我这个意思,但我们都没有捅破这层纸,我们
毕竟都不是年轻人了,我们做事情都小心翼翼的,我们都尽量的让每个人满意。
所以我后来决定又一次离开浴室。我叫许老头帮我看着浴室,然后回来请他喝
酒。他愉快的应允了,平时在家他是不敢喝酒的。他媳妇是个护士,很懂得养生之
道。不准他抽烟喝酒,只在寒冷的时候才让他喝几口。而我是一个人住,他到了我
这里不但可以喝酒,还可以肆无忌惮的抽烟说话。所以他愉快的答应了,坐在浴室
里等着我回来。
我很轻松的朝孙大娘家走去。太阳渐渐的从天空后面探出头来,给世界蒙上了
一层薄薄的金纱。我看到孙大娘一个人坐在街边晒太阳。她的身体也被阳光笼罩着,
有一圈淡淡的光晕,看起来恬静而美丽。我在转弯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
了过去。孙大娘见我来到急忙站起身来要给我拿板凳,我急忙叫她坐下。我自己进
屋拿了一个小板凳出来坐下,坐到她的对面不远处。她不说话,她在给她的儿子织
毛衣。
现在年轻人谁还穿这样的毛衣啊。我随口说。
是啊,孙大娘叹了一口气。但除了干这个就没事干了。儿女们出去了,一个人
怪无聊的。
我说是啊,一个人睡觉也挺无聊的。
说完了我就看见孙大娘抬起手来捂住嘴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跟着
傻笑起来。后来孙大娘停止了笑,又叹了口气。她说黎老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但
我们都老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说完她就站起来走了进去。我赶忙搬起凳子跟着
她走进去,我局促的笑了笑。我说好吧,那我先走了。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笑了
笑,她说人老了。路上小心点。我使劲的点点头,转过身来出去了。
我有些失落的走回浴室,路上的熟人和我打招呼我也只是勉强的笑笑。我看见
天上的太阳已经完全跳了出来,柔和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我走回浴室才发现许
老头不见了。他的孙子坐在我的位置上看我的报纸,见我来了就站了起来。他恭敬
的叫了我一声黎爷爷,这让我的心情好转了一点。我摸摸他的头说乖。然后我问他
爷爷去哪里了。他说他妈已经知道他爷爷在我这里抽烟喝酒,所以把他爷爷叫了回
去,留下他给我守浴室。于是我叫他回去吧,我说谢谢了。他最后说他爷爷和他一
样都没有我自由,我说小鬼知道什么自不自由的。快回去吧。他点点头很快的跑了
出去,我看见他的背影跳跃着一点一点被阳光吞噬,最后消失在小楼的阴影里。
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愣,我想孙大娘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但她对我的应付
方式总让我感觉到失落,浑身不自在。我站起来把浴室的大门掩上半边,这意味着
今天浴室营业到此结束,只许出去而不能进来了。然后我继续坐在椅子上看着最后
一个客人出去。我有些茫然也有些落魄,好象生活一下子失去目标似的。我一直坐
着思考,中途去旁边的公用电话接了个电话,儿子打的。他说他们一家人会在这周
星期天回来。他说他想在秋天的时候回来看看,他已经很久没看到秋天的老街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会有时间,他说他的工作一直是很轻松的。而直到现在他们才记起
不仅仅是春节才能回来,现在也可以回来。我说好吧,让我看看孙子,你也可以看
看你长大的地方。他说他和老婆回来,他儿子还要上学,叫保姆带着就行。我说好
吧,你们年轻人想干什么就干吧。反正我们也搞不懂。他在那边嘿嘿的笑,又问老
爸你过的还好吧。我说还是老样子。他就说好吧好吧,我们回来再说。
他最后说等我们回来了,老爸你就不寂寞了。
最后一句话感动了我。我想儿子还是记得我的。这让我还掉了几滴眼泪。我边
擦眼泪边朝电话老板说不好意思,占用了这么久。他说没什么,他说老头你享福了。
我嘿嘿的笑,不回答。
在关门之前我对晚上做了一个很好的安排。去老赵的小酒馆喝上几杯,然后和
老赵在他的店里玩一会。然后我就回去睡觉了,躺在床上听广播里的京剧。我一般
都会在京剧声中睡着,然后第二天早上被呜呜的电流声唤醒。明天早上我还要打太
极拳呢。
在我即将关上店门的时候,街口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在叫着她儿子的名字,同
时询问着那些认识她儿子的熟人们。看得出来她有些焦急,她的声音因为焦急变得
有些沙哑和急躁。她的脸上带着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就笼罩着她的阴影,在阳光下象
是不祥的预兆。她的背后是一片被晚霞映红的天空,太阳变成一个端正的圆盘悬在
半空中,渲泄掉今天最后一点光亮和热气。晚霞也在太阳下显得格外妩媚动人。那
个女人开始担心起她的儿子来。她急促紧张的叫喊声吸引着善良的人们前来打听具
体情况。大家都对这个不听话的孩子表示出无奈的情绪。他们一边安慰着年轻的母
亲,一边也在帮着打听和寻找。
就在店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那个年轻的母亲走了过来。她微微发胖的身
体,被夕阳拖成了高挑而细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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