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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者
" 有一个梦,那梦是一条青蛇,温柔而冰凉地从我肩头挂下来。"
——题记
黑雪积在街角,H 镇里里外外的人都空了。
我捏着一叠稿纸,老编朵朵约稿,电话里她笑的像母鸡一样,我不知道她有多
大,听声音小得很,那年她叫我去周山参加笔会,我没去。只送了一包茶叶过去,
里面夹了一本周国平的书。她说没有那本书,那包茶叶很可疑的了。我没想要她多
约我的稿,我还不缺那点稿费用。她的报纸也太小了,有温度的稿子没几篇。倒是
对她的声音产生一点兴趣,若干年后在某杂志看到她的照片,原来戴眼镜,冷漠地
看了一会,合上封面。我为什么会想起老编,那几年,她是我与外界唯一的接触。
尽管,我们很不熟,她大大赞扬了一番我的文笔,让我听得尴尬,我不喜欢有太多
直接的赞美。
很多古怪的事都发生在冬天,包括下了一整天的黑雪。镇上的猪都死了,人们
很恐惧,那时候,不是人养猪,而是猪养活人。猪一死,人就像死了爹娘,惶惶不
可终日。有时死了年老力衰的爹娘反而高兴的。年纪老的不能再老的死,叫" 喜丧
" ,敲锣打鼓,要吃酒,人们戴着可笑的白帽,后面栓着麻绳,H 镇早在92年实行
火化制。可人一死,照样八人抬着笨重黑色的木棺从街道穿行。也许里面没有死人,
火化的人放在骨灰盒里。骨灰盒外再套个棺材。
H 镇的人抬木棺只是一种习惯。这个习惯不好,费时费力。
外地的朋友问我这儿出产什么,好像有——桔子,茶叶,想一想我又羞愧地说,
还有猪。其实猪各地都有,不希奇,但这儿的猪叫" 两蹄乌" ,全身雪白,蹄子乌
黑。吃过火腿的人都知道,火腿是猪整只大腿风干而成,上好的火腿浑圆丰满,膘
不能太多太厚,不然做成火腿中间面的很。
我不吃火腿,那年死了太多的猪,一想起,胃里虫子都爬出来,树上都挂满白
纸,驱邪的。H 镇的人被吓着了。快过年的时候,整个镇静悄悄的。老太婆嘹亮的
哭声传来,她家死了一头猪,等于一年的收入全没了。
镇长早下令,死猪都葬到山头,不许把病死的猪卖给别人。
太冷了,黑雪积的到处都是,洼地里污水遍地。我盲目地跟着镇长东奔西颠。
他是个大胖子,肚里积了太多的油。眼角堆着眼屎,嘴角烂了。猪的收入属于H 镇
的大部头收入,桔子收成不好,被大雪压伤了树枝,以及七月的大水冲垮了树根,
连往年的三成都没有。他再不着急,头上的乌纱保不住了。
我开始同情他,平时有点怕他,烦他,但那几天我挺同情他。别看他酒平时喝
着痛快,出了事上头就拿他开刀。
H 镇的人不管那么多,死猪一条葬到山上给发五十元钱,夜里,人们又把死猪
挖出来,洗干净了往外地运。
吃饭的时候我开始仔细地挑菜里的肉丝,食堂的人也不能信任了。他们家里也
养猪,说不定死了猪也往食堂搬。
大家都开始吃素了。豆腐出奇的好卖。镇长的肥肚子消下去了,他本来喝大印
象茶减肥,这一来倒便宜了他。
后来我有个毛病,和朋友吃饭时,一听到炒肉丝就反胃。听到要点猪肉炒菜就
有点神经质。
H 镇的人自己吃猪肉吗?他们没力气给猪开膛破肚,有外地人来收猪肉,两百
斤重的给一百块钱,卖吗?偷着卖呗,葬到山上镇里给五十块,自己雇人搬出10块
运费。镇里最懒的懒汉那一年也挣了不少搬运费。
镇长和下面的人开始天天开会,茶水不断地烧,我去张罗桔子,给这群人吃。
那年欠收,桔子虽然年年吃,可那年挺稀罕的。
我闲着没事,周围冷而脏乱的雪积在街角,有时下去派发药水,喷药的工具,
这本来是农技员干的活,不该我干的。不过我也争着去,和一群只会喷烟的镇领导
们坐在一起太郁闷了。何况开完会又要吃饭,没有猪肉,下面的人打来兔子和獐子,
热辣辣地煮了,喝酒,喝完酒有时还要跳跳舞,一个个都像杀猪一样打着颤,踩着
平四。我怕看到那场面。
黑雪就黑雪吧,我拿着扫把扫雪也比坐在屋里强。
忠实的狗们鼻子低低地嗅着地,有时还舔着肮脏的泥土,这些脏兮兮的狗像野
狗一样到处流浪,死了猪它们很开心,闻到弑血的味道总是兴奋的。
寡妇二元来找镇长,见到我,问我镇长在不在。镇长不在。我说,我有些讨厌
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他们床上的事成了寡妇的某种荣耀,她的鼻子像砖头破了,
一说话就漏风。咯咯咯地喷白气儿,她家的猪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倒下了,猪们从来
死的不光荣。二元急了来找人,叫镇长帮忙去搬死猪。
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二元想把猪卖给外地收猪人,镇长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嫌女人不来事,这种时候火上添油,二元急了," 你下次别来钻我的门。" 一跺脚
扭出去了。
我有点幸灾乐祸。心里正乐着,街上又响起杂乱的脚步,镇头河里捞上一个死
人。派出所叫人去捞死人,出了五百块才有人下河。河水乌黑,早就没有水草了。
夏天这河面布满大个的花脚蚊子,并没几人喜欢来河里玩。
其实这个死人前几天还不算是死人,他是个瘸子,河南人,老婆跟人跑到H 镇
来了,他一路追过来,想拉老婆回去,结果老婆不跟他走,他就一路哭到镇上,被
人轰了出来,那几天镇里人人为死猪的事烦恼,没人理这个外乡人,我看到他脸上
鼻涕眼泪像蛇一样爬着,他一拐一拐地到街上吃饭,他只吃面条,镇上的人收他五
块钱一碗,平时一碗面条只卖两块,他来了就涨到五块。人们希望多来几个找老婆
的外乡人,这样他们的面条就好卖了。有时候他们的面条里能翻出蚯蚓和蜕皮的蝉,
镇里的人吃的很奇怪,地上爬的认为补血,养精液,夏天捉了蝉都不杀,翅膀扭了
一个个养在缸里,想吃的时候摸一把上来,放锅里炒一炒,加点盐,油,吃的嘎嚓
嘎嚓地响。
外乡人在面里吃出只蝉来,他吓的把碗筷都扔了,他们家乡从来不吃这些爬虫
鸟兽。说真的,其实他误会H 镇人的好意了,H 镇人一碗面条收了他五块钱,不放
几只蝉觉得对不起瘸子,看他老婆找的辛苦,难免晚上会想的睡不着觉,面条里加
蝉是想他好好地补一补身体。结果瘸子不领情," 这样不中,不中" ,他气愤地叫
喊着。H 镇人不敢说话了,他们以为瘸子在怪面条钱收的太贵,心里一愧疚,脸就
沉下来,摆出一付横横的样子。叫瘸子快滚。
" 你老婆不会跟你回家了!" 末了还恶毒地加了这一句。这句话像子弹一样准
确地击中他的心脏,
后来几天,他都在河边徘徊,H 镇的人很平静,人们不相信一个人有勇气往那
黑色,肮脏,飘浮着泡肿了鸡鸭尸体,夏天布满蝇子,毒蚊的河里跳。——死亡也
是种姿态,太肮的地方不太容易让人有自杀的欲望。
不过人们都想错了,尽管瘸子好几天在河边转悠,大家也以为他在等老婆,万
一人家约的见面地点在河边呢,再木纳的人也有点浪漫的幻想。瘸子吃面条吃出蝉
来吵了一架走后,脸色还是红润的。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我想一个人有死的念头
和决定死要一个挺长的过程,这个过程里很多细节都会成为导火线,H 镇人的冷漠
与平静一定剌伤了瘸子,何况,他也没等到老婆。
于是他跳河里了,在肮脏的河水里扑腾了几下沉了下去。河面上返起几个乌黑
的水泡,很快涟漪就平复了,他安静地沉下去,直到好久远远有人叫了起来,原来,
他跳的时候还是有人看到的。
" 我以为他要去抓鱼。" 看到的人说,河里有鱼吗?外乡人要抓鱼的意念是错
觉。
" 他要抓鱼你就让他抓了,这河是H 镇的,就算有鱼也要我们自己抓。" 镇长
威严地说。" 还要找人捞他,他娘的,整天给我惹事。"
派出所的人带了几只警犬,一路闻着河岸,警犬趾高气扬地打着喷嚏,那些野
狗远远地跟着,带着可怜的眼神,它们羡慕同类狗的高贵,尽管它们闻地面的方式
没什么不同。
价钱一直涨到五百块才有人愿意下河,河水很冷,拔开水面的浮冰能闻到一股
恶臭,下河的人也像警犬一样接连打着喷嚏,扪几口二锅头,紧一紧肚子," 嘿"
一声纵到河里。找的时间真漫长,河边围了一大群观众,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这
几天死猪的事早使他们忘了人间还有快活的事可看,可想,现在都聚集到河边,嘴
里呵出的气,能闻到死的陈腐气息。
终于把瘸子捞上来了,他脸色发青,四肢僵硬,手脚都弯曲着,肚子鼓鼓的,
一定喝了太多河水,人们自觉地让开一行,狭长,湿润的水滴一路滴着,镇长只好
安排他火化,还不能埋。
猪和人不同,人必需火化。
镇长又烦燥了一下,这笔开支算谁呢?
找瘸子原先的老婆要钱,镇长对派出所长说。
我仿佛闻到火葬场的油烟味,我的头发也毕毕剥剥地,像要燃起来,突然觉得
四周都是烂熟的肉的气息,河水照样平静地淌,在几里长的死水里,它流的温柔而
亲切。
我给老编朵朵约稿就写了瘸子的事,结果稿子让她压了整一年也不给发。我也
没问什么。
我的发梢与树尖一起冒着青烟,我宁可嘴里也点起一枝烟,这烟味儿还不至于
那么古怪。我沿着大路一直走,脚边踢起的尘埃开着淡蓝色与鲜红的花,隐约在旷
野里跳跃,我的胸膛突然凝固了黑色的血,无名的心痛涌上来。
我开始突围。
如此而已。一年又过了。
后记:如果一个非理性的世界被琐屑地活着,那么所有的生命都是卑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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