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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病人或一个艾滋患者的精彩人生
一、你以为你真的是谁呀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金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
而已。君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
记。
——纳兰容若:《金缕曲·赠梁汾》
小的时候,雷成栋就知道自己血管里的血液与众不同。
它可能表面上也是红色,但内里却泛着星星点点的蓝色介质、粉色微粒和黑色
纤尘,并交替主宰着雷成栋的性格特征。所以后来雷成栋顺着来路望过去,灰色的
充满薄荷味道的孤独童年,忧郁而伤感的蓝色少年,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烂若朝霞的
青年,节节相连,环环相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在冥冥中安排好了一个圈套,等
着把自己“套牢”。任你跑得再快也逃不掉。
但现在,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印度奥修式中国庄子式香港刘德华式地“一切都是
天意”的论调,雷成栋却是打死我也不肯承认地嗤之以鼻。所以当故事开始的时候,
一向自诩人生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心思缜密的雷成栋,怎么也料不到就因为在汽
车站的一次吵架,竟会闹得自己神经衰弱、意志疲惫,俨然“精神分裂”起来的。
话说最近,雷成栋的人生之途可谓春风得意、艳阳高照——刚刚提了“副科级”,
组织部马上派人来了解他的情况,依单位惯例,组织问题是不在话下了;和女朋友
雪儿经过最后的一番冷战,终于拨开云雾又见青天,历经战火“洗礼”的爱情如烤
熟的山芋更加烫手,现正急切地着准备结婚事宜——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又几年的
孤身奋斗,都慢慢地有了回报。一切的一切,都按照雷成栋自己的人生设计轨迹慢
慢行进,甚至于有呈加速度和超常规发展之势。譬如因为闲不住而写的一些小诗小
文竟也屡屡在市报征文中意外获奖;再如,因为自己的勤劳肯干而颇受领导器重,
逢年过节竟能象外企职工一样得到领导偷偷塞过来的红包——虽说“君子贵不贪”,
但这毕竟也是对自己工作的一种赞赏和肯定。于是,志得意满的雷成栋开始想回家
了。三千多元一套的西装穿到身上,腰里钞票绑得足足,新买的鳄鱼皮带上别一个
崭新的BB机,左手拎个旅行箱,右手挽个白衣胜雪、长发飘飘的城里女孩,风风光
光地回家来——归国华侨的味儿也不过如此吧!但他们没有雷成栋的年轻!如此风
光地回家,也算得上是替一向老实巴交任人宰割、辛辛苦苦培养自己的父母挣个脸
儿吧?一想到年迈的父母看到他衣锦还乡时那布满皱褶的脸上徐徐漾开的笑纹,雷
成栋的心就狂跳达每分钟120 次以上。
好,回家去。
可从不信邪的雷成栋,这回却不得不栽在了这个定数上。本来因为担心买不着
票,雷成栋前一天晚上就过江来买好了两张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钟出发的票。已不是
第一次回家了,但这是自己上班两年来正式回家的一次,不免兴奋,睡着睡着便突
然从床上蹦起来,光着脚丫下地转了一圈才又上床,折腾了半宿:小时煤油灯下读
书的艰辛,十来岁的伢子离开父母到镇上住读的孤单,大学时代的豪情与梦想、临
毕业分配前因为没有后台而担心工作无着的惶惶无计……脑子好象不听使唤了,许
多往事过电影一样地此起彼落,一个个都要蹦出来,争相表明自己值得去记取。他
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大腿,直到疼得倒吸几口凉气。以前背书背晚了以致大脑兴奋过
度而失眠时培养出来的这种自虐式的催眠方法使他的脑子从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
然后方慢慢地转入睡眠状态,而这已经是转钟三点多了。为了不致误车,他把闹钟
拨到了五点钟(准确地说是五点差五分,因为他一直都是把闹钟拨快了五分钟的,
所以无论开会还是参加活动他总是早到,深得领导好评)。第二天早上闹钟一响,
他一骨碌爬下床,昏头昏脑地洗把脸,穿衣服可是要花点工夫的,然后马上跑到家
属区去敲小雪家的门。这个懒丫头,你不喊她她是起不来的。再回到单身宿舍检视
一遍自己的行装,估摸着小雪该到了,又下楼去买早点:三根油条,两碗热干面,
小雪本来最喜欢喝糊米酒的,但不买了,怕上车后尿憋得慌,女孩子家又不方便…
…一边走一边想着,雷成栋自己都觉得自个儿有时有点婆婆妈妈。
小雪却一直赖到七点钟才起床七点半才拎着一个小包包匆匆过来。穿一件景泰
蓝旗袍,脸上化了个淡妆,天然去雕饰,却更显得一张粉白的脸娇嫩无比,正是雷
成栋想要的模样。雷成栋一向不主张女孩子浓妆艳抹把一张脸搞得象地图似的。在
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中,浓妆艳抹等同于“卖粉的”,虽说后来明知凡事不可一概而
论,但有些观念一旦形成是很难改的。“卖粉”是武汉人对“鸡”的称呼,雷成栋
觉得真是贴切。至于“鸡”为何又是“妓女”的代称,则不知是否武汉人发明的了。
雷成栋当然不会去追究这类无聊的事儿的,他现在正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时候,
每天早上起来都是踌躇满志的,仿佛人中国不知道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去完成呢!
出门的时候,雷成栋瞥见高楼拐角的太阳像安排婚礼般地把彩霞铺了满天当红
地毯,心情更好了。所以尽管在车站里一等就是几个钟头,他并没有太在意。偌大
个中国,十二亿人口,每天有多少人出行?有车给您坐就不错了,飞机延迟、火车
晚点都是常事,何况内地一座普通城市的一辆普通的长途客车?当广播里一再播出
“开往鄂西方向去的5187次班车因故未到,请买到车票的乘客在座位上耐心等候”
的通知时,他宽容地笑着,一点也不感到愤怒。大多数时候他是不欣赏等待的。但
此刻的等待,却拉长了他的幸福感觉:有衣锦还乡的荣耀,有客从何来的惶惑,有
美人在侧的骄矜,更有一种“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满足——因为他发现,在车
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他和小雪二人衣着光鲜、气派不凡,虽不神仙伴侣,却也
鹤立鸡群,吸引了不少乡里人惊羡的眼光。这一切,都令他很有成就感。所以他丝
毫没有觉得等待的漫长。而小雪,心中满溢的是与爱同行的甜蜜、“待晓堂前拜舅
姑”的忐忑以及回归自然亲近田园的向往,只顾象燕子一样在雷成栋身边唧唧喳喳,
也无暇去体会等待的无聊了。
“旅客朋友们,本站因突发事故,开往鄂西方向去的5187次班车临时取消,请
大家拿着自己的车票找站长签字后到六号窗口理退票手续。”“咔”地一声,广播
停了,播音员那面无表情的声音不再为喧嚣的大厅制造喧嚣。忍无可忍的人们终于
躁动起来。
“他姆妈个×,么板眼唼,叫老子白等一个上午!”
“鸡巴日养的,中国人办事就是差劲!”
……
人们起先叫骂着,然后便蜂拥进站去。几个农民打扮的乡里人手拿着车票,望
着地下的几大捆行李不知该何去何从。一个面容憔悴的老者焦急地嘟囔着:“大老
远从东北赶回来,还指望回去给伢看病呢,这下完了!回又回不了,住又没地方住
……”雷成栋和雪儿靠在座椅上,你看我,我看你,相互苦笑。
“走沙,去退票吧,还傻愣着干嘛。没办法,只怪咱俩点子低,头回出门就碰
上这事儿。”雪儿不说这话尚可,一听“点子低”,近来一直自认为“点子颇高”
的雷成栋便不服这个气了:“还出了鬼呢,至少应该再补一辆嘛!走走走,找他们
领导去,好歹也得给咱们一个说法。”
说完这话,想起电影里的秋菊,雷成栋先被自己的英勇行为感动了。
小雪望望他,说:“你又来了,有病吧?”
“有病吧?”是小雪的口头禅。每逢遇到什么一时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或看不通
的世态人情,她总是习惯性地以一句“像有病一样地”来作结,然后便以为找到了
答案,转过头去关注其它。譬如从报上看到某某大官放着现成的荣华宝贵不享却偏
去贪污几十几百万以至身败名裂,其必击掌大呼:“有病!”再如看到路上行人为
鸡毛蒜皮争吵或电视上黑社会为了蝇头小利动刀动枪,她也一定会三摇其头,连称
“有病,病得不可救药”。至于雷成栋身上的一些缺点,在她看来更是“病得不可
理喻”。比如雷成栋的迂,不开化,都时常成为她“有病”的靶子,用至在斗嘴中
因无理取闹而欲吃败仗时,她也以一句“有病”来作为休战的理由。至于这两个字
何时是本义何时是引伸义,估计她自己也因用得太多而说不清楚了。
同雪儿一样,雷成栋也有一句口头禅:“出了鬼”。有时也可随意演化为“撞
鬼”、“见鬼”、“搞鬼”等,大抵视情况和对象而定。雷成栋的口头禅是在读大
学时跟一位汉川同学学的。刚开始的时候觉得那同学的“出了鬼了”说得特别逗哏,
便鹦鹉学舌了几句,没想到这一下就象正常人学人口吃而终于变成口吃一样,把一
汉川同学的“出了鬼”硬是据为己有了。“出了鬼”在鄂南叫“撞倒鬼了”,在鄂
北乃至更北则叫“见鬼”,都是同一个意思,但于雷成栋却是另外一层意义。上大
学时做实验上班后写文章或是平时修理个接线板呀之类的,若是遇到阻力,他犟劲
一来,对自己说一声:“还出了鬼呢!”然后就是熬个通宵也要把问题搞定。所以,
平时每当雷成栋一说“出了鬼了”,便意味着要同“谁”大干一场了(不管这“谁”
是人是鬼还是泛指任何事物),因而也必会招致雪儿“有病”的嘲讽。有时二人斗
起嘴来,情况又反过来了。雪儿憋着汉川腔学雷成栋说“出了鬼了”,雷成栋学雪
儿说“有病吧”,然后二人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但这回雷成栋的犟劲又上来了,小雪的“有病”也不能阻挡他。进得站内,只
见乱哄哄的一群人围住一个中年妇女等候签字。那女人手没歇着,嘴巴也没闲着:
“快快快,签完字到六号窗口去退票。”
雷成栋奋力排开人群,举起车票问:“站长,这二三十号人的,退了票到哪里
找车去呢?”
站长瞟他一眼,又把眼光收回到手中的车票上:“到后面看看,看还有没有车!
赶下一班!”
雷成栋说:“这么大的公司,怎么事先也不联系一下,说取消就给取消了?这
多人白等一上午!时间损失怎么算,工作误了哪个负责?”
“先生啊,这临时取消在我们这儿也是避免不了的。再说,这是对方公司未发
车过来,我们也没法控制。”中年妇女边签字边回答,语气生硬如杀人于无形的冰
剑。
雷成栋不由得热血上涌,头也好象大了起来,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你们这
么大个公司,怎么能随便临时取消,把乘客不当回子事。这要在国外,早就被投诉
了。”
对面妇女眉毛一挑,朝他伸过手来:“先生您签不签不签就算了回头坐美国公
司的班车去,咱中国就这国情!”
雷成栋这一气啊,真个是七窍生烟,全身的血管都爆开来,仿佛有无数个雷成
栋一齐在呼喊:“中国怎么了,中国人就不是人吗?你欺负乡里人不懂法吗?——
大伙都不退票,非要她给咱们找一辆车来!”他转身急愤地向大家发出号召。难怪
龙应台在若干年前就要大声疾呼: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这时候的雷成栋,真的
有无数个:一个无可奈何地看到没人理睬他的动议,那些人都催着站长赶紧签字,
好再去转车;一个立在旁边摇头叹息:是啊,这比过去强多了,有车坐就行了,没
有车能给退票就行了,若不能全额退票再来扯皮也不迟啊——可怜的中国农民的乐
天知命;另一个望着人群乱纷纷地举着签完字的车票向外跑去,不由低吟起鲁迅先
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名言;还有一个生出双翅,手持一根竹竿,像赶鸭子一
样地徒然想把他们赶回来;再一个飞升在空中,冷眼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嘴角挂
着讥讽的笑;最后一个则站在原地,同站长对峙着,甚而至于看到了站长额上缓缓
沁出的细密的汗珠……
人群很快走光了,只有几个车站服务员助威似地站在站长旁边,另有一些进站
候车的乘客围成一圈在看热闹。雪儿和雷成栋站在圆心,感觉像一对卖艺的小丑。
雪儿拽拽雷成栋的胳膊:“算了,算了!”
雷成栋说:“不,这事还非要给个说法。”站长额上的汗珠终于汇成一条小溪,
缓缓地往下淌,淌,淌。
旁边一个服务员说:“你看大家都退了票了,你个大男将,咋这裹筋呢?”
雷成栋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们车站不讲道理,我就要‘裹筋’!”
好好的服务员,却把个脸化得赛猴子屁股,象个“卖粉的”,懒得理你。
我只找站长。
站长说:“先生,那你要么样呢?我们也是刚承包的,不可能专门为你派辆的
士呀。”汗珠滚到了下巴上的一颗黑痣上。好大一颗痣。
雷成栋说:“至少得道个歉!”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男不跟女斗。罢了罢了。
于是站长便揩了揩脸上的汗,单独向雷成栋和小雪道了歉。
雷成栋和小雪拿着车票走出站口时,隐隐约约听得身后一群车站服务员在小声
嘀咕:“这人,象有病一样地!”
雷成栋停住脚步,准备返身向她们回一句:“你们才真有病呢!”却被小雪拉
住衣袖硬给拽了出去。
来到六号窗口办好退票手续,再一问,果如雷成栋所料,当天没有更晚的班车
了。刚才退完票的那些人站在售票口旁边,或垂头丧气,或急得象水泥地上的螃蟹,
在那里手忙脚乱、乱七八糟地走。雷成栋狮子般地一甩头,还想去找站长理论,好
歹被小雪劝住了。小雪说:“你再找她她也没办法的,徒劳无益,象个苕一样地!”
雷成栋,只好强压住心头的火气,改买了两张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出发的车票。
回来的路上,小雪揪着雷成栋的的胳膊说:“从来没见过你发脾气的,你发起火来
也挺凶的嘛!”雷成栋仿佛又看到刚才自己的灵魂出了窍,和小雪并肩立在一起冷
眼看着肉体的雷成栋公然西装革覆地站在车站广场中央和人吵架,他不由得不好意
思起来,紧紧地搂住小雪的腰,指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有事CALL我”的巨幅广告,
把话题杈了开去。
从此,雷成栋便觉得,有两个自己活在世上,一个在人间,另一个在天上,并
对着人间的这一个的行为予以评说或嘲笑。当然,这时候还只是处在萌芽阶段,表
现不那么明显。但正因为其初生,不可捉摸,往往是不期然而至,像少年不经意的
一次梦遗,像闪电蓦然划过长空,常令得雷成栋自己冷不丁要吓一大跳。
而有谁知道——一个人的命运也会在这不经意当中慢慢改变。
二、两个少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别人的生命呀是框金搁包银/ 阮的生命不值钱/ 别人呀若开嘴是金言玉语/ 阮
若是加讲话/ 吟咪着出代志/ 怪阮的落土时/ 遇着歹信字人是好命子/ 阮是做兄弟
/ 窗外的野鸟替阮啼/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虽然是做兄弟/阮心真稀微/ 烧酒伴阮过
日子/ 过去的往事不敢提起/想要越头行/怎样会无勇气
——蔡秋凤:《金包银》
在雪儿心里,赶集的印象是建立在电视和电影画面基础上的。无非是一堆男的
穿得灰不拉唧、女的整得大红大绿、却都土里土气的黑农民,抱着几只鸡,拉着几
只羊,在狭窄泥泞的土街上挤进挤出。或是把鸟嘴样的屋檐伸到街心的小铺小店,
卖着不干不净的油炸小吃。或是挑着担子的小商小贩,随处摆起地摊,卖着几毛钱
一个的水货日用品及衣物。再不就是一大群一大群散落在各个角落活蹦乱跳、顽强
生长的邋遢娃娃。而来到这雷公寺镇上,她才发觉自己的印象太过教条。这里街市
上的物品虽没有汉正街的丰富,却也应有尽有。街上男女老少,虽不很光鲜俊靓,
却也一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头有脸。沿着一条小河的堤边,一字儿排开的小吃
档虽不铺天盖地,却也蔚为壮观。零零碎碎也有卖鸡、卖蛋、卖茶叶、卖绣花小样
的老爹爹老婆婆,但从他们的笑脸和闲散样子可以看出,他们并不太在乎自己的东
西是否卖得出去,而仅仅为了出来赶个热闹,与老熟人一起晒晒太阳拉拉家常。毕
竟,这样的好日子对他们来说是过一天少一天了。而街上,也时不时能听到手机和
呼机得意洋洋的叫声。
“怎么样?没想到一个小集市还能有如此规模吧?跟你们大武汉相比,咱家乡
变得也不赖嘛!”雷成栋压抑住自己心里的得意,笑向雪儿说。
雪儿也压抑住心里的感叹,装出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说:“是变了,变了。纯
朴、善良的农民伯伯也变得只认识人民币了,都只会做生意了。真不知道这世界上
哪里还会有陶渊明所记述的世外桃源了。”雪儿们,是这样的一些年轻人,他们享
受着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物质文明和思想解放,却又怀念毛泽东时代的路不
拾遗和古代中国的温良恭俭让,所以他们总是牢骚满腹。但有牢骚总比没有牢骚好,
一个没有牢骚的社会是不会进步的。
见雷成栋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雪儿轻轻的叹了口气说:“不过这样也好,至
少说明他们已经富起来了。可是雷成栋你别忘了,就在这个时候,在我们省,不,
应该说在全国,当然也包括你们雷公寺,还有多少人为了生活抛妻别子外出打工,
还有多少人为了理想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全国还有几千万人口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呢,
你不要只在你的雷公寺里坐井观天……”
雷成栋急忙打断雪儿的话:“好了好了,雪儿总理,国务院没请你去坐镇真是
屈才。总理同志,我向你提个小小的意见:为黎民苍生着想的时候也请你关心一下
自己的胃!现在,我决定请你到著名的汪大妈汤粉馆去支援国民经济建设,那是我
读书的时候最眼红的地方。吃过一次,终生难忘。您老人家吃了,保证不后悔!”
他知道,再任雪儿一串一串讲下去,她准会来个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她在大学时搞
过演讲,也参加过辩论赛,尤其擅长使用排比句,象一梭子一梭子的机关枪,非把
你打趴下才算完。而雷成栋也清楚地知道,叫一个女人闭嘴的最好方法便是给她一
袋心爱的零食或是让她去吃一顿美味的饭菜。
汪大妈汤粉馆是临街而建的一幛两层的楼房,红白相间的马赛克墙面,高大的
法国梧桐环抱四周,象一群绿衣少女簇拥着一位英俊的白马王子。小河乖巧地舔着
他们的足踝。河水是动的,也是千年不涸的。它涤去了岁月的沧桑,见证着小镇的
历史。十几年过去,汪大妈汤粉馆从一个老大妈搞活经济的一个汤粉排档发展成雷
公寺小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利税大户。变了,小镇真是变了。岁月不再,容颜已改。
有谁还记得当初那个背着沉重的理想目不斜视地匆匆穿过街巷的小小少年?
雷成栋要了两大碗牛肉汤粉,外加一碟凉拌海带,一碟酸豆角,跟雪儿找了个
临街的座位坐下来品尝这一度使他馋涎欲滴的汪大妈汤粉。大大的八仙桌,高高的
凳子,周围虎踞龙盘着的一群正吃得热火朝天的乡里人。受他们的感染,小雪和雷
成栋也放开膀子大干起来。汤粉的味道确实不错,而眼前一晃而过的那张年轻人的
面孔,却象挥之不去的岁月,象沁入水中的墨汁,徐徐地浸入脑海,并逐渐扩大、
清晰、鲜明生动起来。
好小子,是你么?
“王辉,王辉!”雪儿顺着雷成栋的声音望过去,在售票窗口,立着一个穿着
鲜靓的休闲衣、不见几多农民气的年轻人。“好呀,他乡遇故知了!”雪儿调侃道。
雷成栋胡乱应了一声,就起身朝那人走拢去。
“哟,雷成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浑身散发着成
功气息的雷成栋,王辉的眼神中露出惊喜、惶惑、自卑等种种神情,以及些些的不
自然。但这局促很快随着二人掌心轻脆的一击而烟消云散。
“好久不见,五六年了吧!”
“是啊是啊!”
“走,到那边去,我们边吃边谈。”
“哎,你马子呀,好正点!我过去不会打扰你们吧?”
“瞧你说的么话,来来来!”
“好,我就去见见弟妹。”
“去你的,又占我便宜!你可只比我大十天嘞!”
“大一分钟也是大,不服不行!”
“来,我来介绍一下。我女朋友雪儿!我的高中同学,帅哥王辉!”
“你好!”
“你好!”
“雪儿,去,再去买几盘熟食来。”雷成栋看也不正眼看雪儿一眼,俨然一副
大丈夫形象。雪儿心里有点不快,但她不会表露出来的。如果没有旁人,她可是要
三个不饶两个不依的。但此刻有人,雷成栋的高中同学。不然,雷成栋也不敢这样
指派雪儿的,算给他一点面子吧!何况,经过了前天那一晚,好歹也是真正意义上
的夫妻了吧?
在乍相见的兴奋过后,抛开了四周的喧嚣,两个昔日的同窗好友隔桌相对,一
刹那竟有小小的尴尬无言。王辉的喉头发干,极响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窃窃地
避开了雷成栋热切而关怀的凝望。
或许,他又在想着那荒唐可笑的一夜。
那是一个夏夜,有月而无风。一切都像平常一样地没有什么不同,天躁热躁热,
人躁热躁热。临近期末考试,整个学校都处在那种毛主席他老人家所倡导的团结、
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刚刚冲完凉水澡,宿舍太热,雷成栋只穿了一条短裤
踱到平台上。月光像温柔的母亲的手抚摸在身上,很惬意。
“雷成栋,你也到这儿来了呀!”雷成栋循声望去,见是王辉,便朝他走过去。
王辉亲热地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并肩看小城里稀稀拉拉的夜景。
“这里好舒服,就是有讨厌的蚊子。对了王辉,今天我跟你睡吧,我床上没蚊
帐,蚊子昨天晚上差点把我抬跑了,害我一宿未睡,做梦都在跟蚊子干架。”
“没问题,前几天叫你到我床上来睡,你又不。有什么呢,初中时候,谁都是
两个人挤一床嘛。”
“马上考试了,我怕打搅你。”
“切,看你说么话?咱们谁跟谁呀。前天我回了一趟家,衣服丢在床上,回来
已经洗好了,还不是你洗的。真是不好意思。”
“唉,你不也跟我洗过好多次吧,我才帮你洗了一次。哎,说这些干什么?我
来考考你的英语口语吧……”
“……”
六月的夜晚,闷热难耐,不肯轻易叫人入眠。半夜的时候,突然打起了雷电刮
起了狂风,不一会,倾盆大雨就从天而降。于是,暗夜里的世界便被一片哗哗的雨
声主宰。天不在了,人不在了,楼房不在了,宿舍不在了,书本也不在了。没有了
压力,没有了躯壳,没有了单调的数学公式和冰冷的英文字母,只有一阵阵淋漓恣
肆的暴雨,在莽莽蛮荒之间无休无止无羁无绊无边无涯地哗 ,哗 ,哗 .风借雨威
吹进帘栊,吹动了床上的蚊帐,也吹乱了少年的心怀。在这片夺人心魄的雨声里,
雷成档并没有睡熟,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重物压住。他伸手一摸,才发
觉不知何时,王辉的身体半爬在他身上,一只胳膊轻轻地把他箍住了。少年雷成栋
在心里暗暗发笑:这家伙,是被雷阵雨吓怕了还是把我误当成梦中情人了?明天早
上非好好取笑他一阵不可。轻轻地推开王辉,却一时难以安睡。而不多时,王辉又
趴过来了。两个人靠得那样近,近得让人感到心虚和慌乱,怦怦的心跳声象在耳边
轰响。雷成栋正准备再次推开身这炙热的身体的时候,王辉的手却慢慢地伸向了他
的裤裆,轻柔的动作使他的生命之剑高高举起,身体上的快感冲淡了心里仍想拒绝
的想法。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许多的光芒在黑暗中随着哗哗的雨声一起舞蹈:蓝
色的冷光、金色的火焰、黑色的死亡……
事后,雷成栋也曾偷偷地到新华书店去翻阅了一些关于同性之爱及心理健康的
书,知道血气方刚的青年有那么一两次同性的接触谈不上同性恋,只不过是生理上
的发泄罢了。曾经的故事云淡风轻,糊涂少年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是非得失都已远
逝,就让一切都随风都随风都随风。只是经历了这件事后,雷成栋成熟了,更加注
意把准自己的人生方向。而王辉,那个以前见了女孩都有要脸红的王辉,此后一见
到雷成栋就面红耳赤、目光闪烁,倒使雷成栋觉得这家伙有点反常,再不大喜欢搭
理他。到高三分班,雷成栋选择了文科班,王辉读了理科班,各自为学业所累,二
人的友谊竟逐渐淡了。后来,听说王辉的父亲上山采石让炸药把自己炸牺牲了,身
为长子的王辉只好辍学回去打工挣钱养家。临走的时候,他交给雷成栋一封信,里
面是抄得很工整的一首诗,雷成栋只记得开首的一句是:“我之所爱在山巅。”当
时雷成栋正集中精力进行高考前的冲刺,哪里有闲心去揣摩别人的故事,便顺手将
信纸往口袋里一塞,作别了泪光盈盈的王辉,也从此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封信,他后来没法找到。
“怎么样,王辉,这些年还好吧?”
“好么事哟!还不是老样子,每天和泥巴。你小子倒是跟黑土地说BYEBYE了,
成了正宗的现代都市人。”雷成栋坐机关几年训练出来的随和与平易近人使王辉很
快从刚见面的拘束中走出来了。这种拘束或许与几年前某个夜晚的事情有关,但更
多的是自惭形秽与今非昔比的感伤。
“其实做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只要好好安排现实生活,一样过得好。”
“我知道,你们城里人不懂的。”
“唉,其实当时你在理科班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
“算了,别说了,这就是上天的安排,活该我有跟你不一样的人生。”王辉努
力想笑,表情却是涩涩的。
雪儿端来几样冷盘小菜,又拎来两瓶啤酒说:“你们边吃边聊吧。成栋,我先
到周围转转。失陪了王辉。”“坐下来一起吃沙,怕么事呢?”王辉一口纯正的普
通话着实让雪儿和成栋吃惊不小。雷成栋在武汉呆了几年,却说不好一句正宗的武
汉话,永远是被雪儿斥为“嘎巴子”汉腔。“不了,你们老同学难得见面,好好聊
聊吧!”雪儿笑着走开了。
“你女朋友真不错,是武汉本地人吧?”
“嗯,对,她人很好。这些年你都干些什么呢?真的在家消磨青春,鬼才信。”
“能搞么事呢?南下打工呗!先是广州、汕头,又到上海、北京,地方倒是跑
了不老少,却总也混不出个名堂来。这两年就一直在武汉,不想出远门了。”
“好家伙,原来你就在武汉,也不晓得来找我,把老同学忘了不是?”
“还不是因为忙。但在这人才济济的大都市中,我一个高中未毕业的打工仔又
能忙些什么?起初是和一群老乡在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抬预制板、推沙车、和水
泥、搭脚手架。那活儿不象是留给人干的,一天十几个小时,回到工棚里躺下就不
想动了,但第二天清早又得起来。后来到一家工厂当搬运,劳动强度不亚于建筑队
小工,但那是计件活,多劳多得,干劲大些。时间一长,也受不了,没有人权,没
有发展,没有前途……之后又到酒店打杂、做保安、推销员,等等。结果呢?以为
靠着自己的辛勤劳动可以闯出一片天空的我,却发现自己太嫩了点……”一瓶啤酒
下肚,王辉的话多了起来。也许好久没有跟人说心里话了,在农村,谁理解他呢?
说着说着,王辉的神情又暗淡下来。
对命运的茫然,不该出现在这个穿着新潮T 恤的时髦男孩眼中。
都是贫穷惹的祸!
“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多彩而又无奈。”说出这一句,雷成栋自己都觉
得苍白。他不知道怎能样去安慰王辉,但他被这样一个顽强的打工仔的故事深深感
动了。就因为一场高考,便使得两个智力相仿雄心一样的少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生!我是该为自己庆幸呢,还是为王辉喝采?同这个小镇一样,那个浪漫、柔弱的
高中生——王辉,在与现实的打拼中渐渐变了。“还写些小诗吗?”雷成栋努力的
想把自己和王辉往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上拉。也许只有回忆年少时的欢乐才能使人
稍稍忘却长大的痛苦。
王辉,故作潇洒地摇摇手:“不写了不写了。我们的生活拒绝诗。”又笑笑,
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或者说,生活本身就是诗。——咳,说这些无聊的东西干
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雷成栋举起酒杯:“喝,你不是不了解我的酒量,我不行,你还是能者多劳吧!”
“鬼才信!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再说,你们官场上不是有段顺口溜叫
什么来着: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同志好放心;能喝一斤喝八两,这样的同志要
培养;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同志要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同志不能要。
你的酒量不培养出来才怪!我嘛,虽不能跟你们比,好歹也向赵传哥哥学一把,有
音乐和啤酒就行了,至于还有个姓诗的哥哥么,就大大地不要了!”
想起初中时代二人一起写诗填词呤赋作歌、一起背诵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
了你》的场景,雷成栋不再说话,清澈的眼睛里转动着薄薄的光。
王辉,我为你流泪。
王辉却一发不可收。他以手支头,盯着雷成栋的眼睛说:“其实呢,想通了也
没什么。相比那些比我还差的人,我不是强了许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虽
然比你是差远了!”望望雷成栋,脸又红了,许是想到自己刚才说的一席话是不是
太掉价。但现在的时光是属于几年前的那些时候的。二人是宿舍里公认的好兄弟,
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玩耍。和自己的兄弟说话,还用得着客套与虚伪么?王
辉是这样想的,雷成栋也是这么想。
“现在在武汉做什么呢?”雷成栋对王辉的关心,毫不亚于兄弟之间的亲昵。
“没做事了。在外面瞎混了几年,人也累了,心也累了。何必去强求那些不属
于自己的东西呢。目前,我只有在家里播种西风。”王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流
露出一份苍凉。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王辉,此时却萎糜得像个沧桑阅尽的老人,微
低着头,一脸木然的表情,用手里的一次性筷子机械地拨弄着面前小碟里的几颗花
生米。
雷成栋沉默了几分钟,说:“王辉,我有个远房舅舅开了一间很大的中药铺,
如果你愿意到那里工作的话,我可以去帮你说一声。我们的生活都才刚刚开始,不
要自暴自弃。你在那边可以边上班边学点电脑呀什么的。年轻着呢,有的是本钱。”
“那真太谢谢你了。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想过再学习,可实现起来真是太难
了。时间、金钱,都不允许。不过也可能怪我毅力不够。”
两人又重新说笑起来。“女朋友呢?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弟媳妇?”雷成栋笑
问王辉。
“还没有,想都没有想到过。我像一叶无根的浮萍,注定漂泊一生。也有过一
两个女孩在我面前如电花火石闪过,可我总觉得没意思,太无聊,太累,不过是因
为寂寞演出的一幕幕二人转罢了。再说,我也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去养活一个女人。”
王辉微笑的脸衬着的一双换成了玩世不恭眼神的眼。在农村,二十三四的男人还没
结婚生子是要被目为怪物的,除非:一、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二、天生痴呆;三、
严重残疾。但这些似也不属于新时期的农村了。雷成栋望着眼前的这个穿着紧身衣
裤的白净男子,一个怪异的想法突然浮上脑际。他想起了当初那荒唐夜里的荒唐几
分钟,也想起了自己早上看到雷公寺时给雪儿讲的那变态青年的故事。在雷成栋坚
定地拒绝了那个青年后,听说他后来又常和少年王辉在一起玩闹,会不会诱惑王辉
呢?虽说那青年后来消失了,但少年时的经历是否会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足够的影
响呢?他脑中飞快地转了几个圈,又马上暗骂着自己的多疑和陈腐,说道:“是不
急。年轻着呢,你又长得够帅!”
听到这话,王辉睃他一眼,眨眨清澈如水天真如孩童的大眼睛,想说什么,又
忍住了,只把目光透过开满月季花的窗户投向远处。
包围着汪大妈汤粉馆的法国梧桐随着微风的吹拂,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穿过
云层和树叶洒到地上,一小块一小块的亮点像闪烁易碎的金片。没有金片的地方,
便有人摆了一壶好茶和一桌麻将,吸引了一些无聊的看客。而马路边的一些不知名
的小灌木却直接接受了灰尘的侵蚀和阳光的烘烤,油油的绿意像掩饰不住的伤口,
逼得你的眼睛发涩。
三、真爱又如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路上行人很多,镇里唯一的一条大街上人山人海。不时有几辆大卡车开过来,
趾高气扬地“嘀嘀”叫着把行人挤开,然后“呼”地一声开走了,屁股后边只留下
一串黑烟和漫天的灰尘。雷成栋和雪儿为了避开喧哗的人群,拐进了一条僻静些的
岔道。
灾难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岔道的旁边有一处正在施工,是镇里的办公楼。六层的综合楼,结构非常巧妙。
下面两层是办公用的,上面四层是住家的,办公和住家却并不相扰,因为有两个出
口,一个从前面的通道一直到办公室门前的大院,一个从后面的小院落直达小街。
设计不可谓不合理。眼下已是收尾阶段,只等装修完毕,镇里的领导就要来这里办
公兼居家。而原来的用了二三十年的壁上还残留着“文化大革命万岁”标语的老式
办公楼据说将要改建成一个大型养猪场。大楼的架子还没有拆,有三四个工人正在
上面施工。突然间,从头顶传来“哗啦啦”一阵响,雷成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身
边的小雪就倒在了血泊里,一根竹筒沾着鲜血斜倚在她身上,使这幅图景成为一个
上黄下红的惊叹号。原来,那几名工人正在撤脚手架,从最高处一根根地撤,然后
一根根笔直地扔下地来,叫作“丢冲”。由于施工处正对着巷子,且院墙与大楼之
间的距离很近,雷成栋与雪儿正走在院子的外面时,一根从上面丢下来的竹筒正好
被三楼伸出的一根竹子挡了一下,飞出了院子,砸到了雪儿。“雪儿,雪儿!”望
着昏死过去的雪儿,雷成栋一下子懵了,抱着雪儿一个劲只是嚷。“莫苕了,快送
医院!”路人的一句话把他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雷公镇人民医院座落在镇北的小河边,规模不大,但名气不小。前面三间瓦房
是门诊部,小院子后面是住院区。雷成栋从临时雇来的三轮车上抱下血流不止、仍
在昏迷中的雪儿,慌慌张张地对着这个陌生而阴森的地方喊:“医生,医生!快救
人哪!”坐在那里的医生,聊天的仍在聊天,嗑瓜子的仍在嗑瓜子,该干嘛的继续
干嘛,没有人理睬他。还是旁边的一位等着取药的中年男士看不过眼,连忙过来告
诉他该先到哪里挂号,再到几楼交押金,再到哪里进急救室。雷成栋一向身体本钱
好,平时有个感冒什么的挺一挺就过去了,尽管大学和单位都有公费医疗,他却一
次也没用过,所以从没进过医院。一听说小小的镇医院也有这么多名堂,登时急得
头皮发炸七窍生烟,抱着雪儿就往急救室奔。中年人说:“没用的,这里的医生出
了名地嘎,我还不了解吗?算了,我帮你去挂号吧!”
好歹把雪儿送进了急救室,雷成栋焦躁地在长凳上坐下又站起,脑中反反复复
是一根从天而降的竹筒和雪儿满身的血、苍白的脸:“真是出了鬼,怎么那么巧呢?”
这时,一名女护士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来,雷成栋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护士的胳膊:“护士小姐,怎么样?她醒过来没有?”
护士小姐狠狠地摔开雷成栋的手:“干什么样呀你?急么事急?”又冷冷地瞟
一眼雷成栋,说:“你是病人家属吧?其实只是伤了个五寸多长的口子,应当不会
有什么大问题。现在关键是病人失血太多,需要输血,而我们医院血库里已经没有
库存血了——”
“那,那就抽我的血吧,我和她一个血型,都是A 型血。”雷成栋不等护士小
姐说完就自告奋勇,并感谢上天终于给了自己一个在此时为雪儿做点什么的机会。
“那样就比较麻烦些,——其实真要血的话,我们也可以搞到的,关键是价钱
贵些。”护士小姐反而热心起来了。但雷成栋此刻已被自己的血与雪儿的血水乳相
溶的想法所激动,一心只想马上献血。护士小姐皱皱眉头,告诉他赶紧到最左边的
房子里去验血。
雪儿雪儿,我来了!
在最左边那间化验室又兼抽血处又兼简单外伤处理室的房子里,一位身穿肮脏
白大褂、二十来岁的男孩正从一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女人屁股上拔出针头。“医生,
我——”一头闯进去的雷成栋话没说完,就被这个男孩噘起鸡屁股样的嘴唇用一个
肃静的动作堵回去了。待轮到雷成栋,年轻医生拿出铝盒准备采血时,却发现针头
已用完,于是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刚才给那个妇女用过的、还带着血迹的针头和桌上
的酒精棉球,刚想去擦,见衣冠虽然不整但显然不是农村人的雷成栋正鼓着眼睛盯
着自己,便把针头扔进垃圾桶,拿起酒精棉球进入屏风后面鼓捣了一阵,然后趾高
气扬地举着一枝针筒走出来,倨傲地叫道:“手伸出来!”雷成栋心说:妈妈的我
今天到底得罪谁了?一边想一边乖乖地伸出手去,男孩冰冷、纤细、没有血色的手
指老鹰抓小鸡般地攫住了雷成栋的胳膊。
300CC 焕发着雷成栋体温的鲜血缓缓地进入雪儿的体内。雷成栋望着痛苦地痉
挛着的雪儿,只恨受伤的不是自己。这当儿,雷爸、雷妈、哥哥、嫂嫂带着一帮亲
戚也陆续赶到镇上来了,并说已把肇事者关起来了。话犹未尽,一群人站在医院门
口叽叽喳喳当麻雀。雷成栋心里发烦,便抽身走到刚才那间一屋三用的多功能房子
里。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进去一看,不由大叫:“是你,王
辉!”
王辉,正面色苍白的跟那男孩争执着什么,见雷成栋走进来也吃了一惊:“成
栋,你怎么也在医院里呢?”
“真是出了鬼了,我女朋友刚从镇政府那儿过,被楼上撤下的竹筒给砸伤了,
现在还没醒,你说急不急人?”
“医生么样说?没大问题吧?”
“应该没大碍吧!医生刚才都说没什么大问题的。呃,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我,我来找邹医生拿点药,”王辉脸上飘过一丝莫明的惊慌和红晕,紧接着
说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呢?你还不快过去陪着!要不要帮忙?
有什么事用得着的就招呼一声,咱们好歹是哥们。”
雷成栋返回去时,雪儿已经醒过来了。午后的阳光从窗帘上照进来,雪儿苍白
的脸和乌黑的头发便镀上一层金色。雷成栋过去把窗帘拉严,在雪儿身边坐下,两
个人幸福地、傻傻地对望着。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时间冻结的声音。
“成栋,我好口干,我想喝水!”
“好,我就去买,还是买你最喜欢的木瓜汁好吗?”
雷成栋轻柔地用自己的嘴唇摩擦了雪儿的脸颊,然后走出病房。刚到门口,又
碰到一护士小姐:“三床的吧?这是药单,到前面药房去取药。”雷成栋拿了药单,
一路小跑地往外走。此时他已渐渐平静下来,脑子不再胡思乱想,行动也迅捷多了。
马上就过去了,一切会重新好起来的。
买来了饮料,雷成栋直接到多功能厅去拿药。还是刚才那个男孩,正在埋头处
理桌上一堆字据。雷成栋把手中的药单递上去:“邹医生,我取药!”好在我记性
好,王辉随便提了一句我就知道了您姓邹,这回该不为难我了吧?
“好,来了。”年轻的男护士边做着手头的事边应了一声。但半天不见来。
雷成栋不由得想弄清楚这个年轻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便凑上去看了看,真巧:
“王辉”,一张输血单上的姓名栏上赫然写着这两个字。“医生,请问刚才这个叫
王辉的男孩得的什么病?”雷成栋问道。医生仍不肯抬起他高贵的头颅,从鼻子里
哼出一句:“哪个王辉?”“这个,就是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呀!”“哦,
卖血的,卖了血,刚走了。”男孩仍是头也不抬地回答,冷漠的口吻俨然一个刚做
完一笔小生意的商人。
雷成栋呆住了。
王辉、王辉,你到底是变了。雷成栋想到念高一的时候,跟王辉同桌的女生、
有“小公共汽车”之称的于静把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头发剪掉卖了,目的是为了买一
只口红。王辉对此感慨得写了洋洋三四千言的日记。这篇日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
于静本人看到了,还同王辉狠狠地干了一仗。其中有一句话在校园里还颇为流行了
一段时间:“为了得到那份虚荣,竟然将一个女人最感到自豪的长发剪了卖掉,是
多么的可悲复可怜,这种行为不亚于一个妓女为了钱去卖淫,一个好逸务劳的家伙
去卖血。”当时还觉得这小子未免太高射炮打麻雀——小题大做、林黛玉葬花——
多愁善感。而如今,他自己居然卖起血来了。一个曾经心忧天下、热爱写诗、向往
当飞行员的优秀男儿王辉,现在却堕落到穿着怪异的服装、叼着香烟来卖血!敢情,
这个医院的名气就是靠买血赚来的么?这一切是怎么啦?
“咚咚咚”,是邹医生用食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雷成栋回过神来,不及多
想,拿了药往病房走去。
看见雷成栋进来,雪儿圆睁的大眼中闪出一道亮光,旋即黯了下去,轻声对雷
成栋说:“这医院真差,床上有股怪味。”
雷成栋愤愤地说:“不仅仅床不干净,我看连血都不见得干净。”他冲动地想
把王辉的事告诉她,想想又忍住了。
雪儿说:“算了,管它干净不干净,我住一两天不就走了。以后有病就到武汉
看,再不到这里的医院来了。”望望雷成栋,她又说:“刚才医生都跟我说了,我
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你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最干净的了。谢谢你!”
雷成栋看到雪儿脸上的汗珠一个劲往下淌,忙用随身携带的餐巾纸帮她揩干,
问:“还在疼吗?”
雪儿“咝咝”地吸了几口凉气,说:“疼,不止伤口疼,全身都疼。”
雷成栋忙说:“要不要请医生再来查一下,看伤到别处没有?”
雪儿说:“不碍事,挺一挺就过去了,你还以为我是娇小姐呀?其实我也可以
当唐家畈的。再说,这里的医生一个个都好冷,我不想看到他们,只想你陪我。”
雷成栋看雪儿额上又沁出汗珠,忙把她的枕头摆平身子扳正:“快莫说傻话了,
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
轻轻地,深情地,用自己的嘴巴封住了她的唇。
雪儿提起唐家畈,雷成栋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无数个油锅在翻滚。唐家
畈的故事,雷成栋早上才刚刚给雪儿讲过的。
因为镇上离雷公寺有上十里路,天刚发亮,雷成栋就和雪儿双双上路了。两人
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引得不少路人羡慕的看着这对城里人。
走到镇口的时候,雪儿忽然拽了雷成栋一把,低声说:“你看!好恶心咧!”
雷成栋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只见一个半裸着身子的女人穿着邋遢的衣服,正
从路旁的垃圾堆里拣起半个馒头往嘴里塞。满地的污秽、飞舞的苍蝇和氤氲着尘灰
的阳光,都不在她苍茫无神的眼睛里。忽然看见雷成栋和雪儿两个衣着光鲜的人惊
异的望着她,仿佛一个干坏事的人被逮住了一样,馒头在嘴巴里停留下来,但迅疾
又示威似的猛咬一口,然后冲着两人张开嘴做了个鬼脸。灰蒙蒙的阳光照着她脏兮
兮的脸,照进了她张开的大嘴,照着她黢黑的鼻孔、鲜红的舌头、黄而尖厉的牙齿
和黑白莫辨的馒头渣。雪儿毛骨悚然,拉起雷成栋的手急逃。
雷成栋夸张地说:“她虽然是个疯子,但却有一段摧人泪下的故事。”雪儿就
说:“莫卖关子,想讲就讲,讲晚了本姑娘我还不想听呢!”雷成栋说:“我怕你
听了会流泪,搞得我们家乡又要抗洪抢险。”雪儿笑得花枝乱颤:“你莫瞎掰了,
这年头还会有什么摧人泪下!也不看看本姑娘都几十岁的人了,吃的盐比你吃的米
还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你的故事还是留着哄小丫头片子们去吧。”雷成栋笑
着说:“不跟你耍贫嘴了,我知道你想听的。立正,洗耳,禁声,我开始讲啦——
那个疯子的事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她姓唐,大家都叫她唐家畈,为什么叫这样一
个怪名字,这我就不知道了。无从考证。她还是一个大学生呢,跟你一样!”雪儿
不依不饶的掐着他的胳膊:“跟你一样跟你一样,你才是大学生兼神经病。”雷成
栋只好告饶:“是,是,是象我,好了吧?不过,她比我们伟大,因为她是为爱情
而疯的。”“切,你发高烧不是?这样的人也算伟大?”
雪儿抬杠归抬杠,仍缠着要雷成栋继续讲。
“从前,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话说唐家畈还是一个姑娘,长得呀,比
天仙还漂亮。特别是她的头发,又长又亮又黑又飘,一直拖到了大腿。人又能干,
还会唱歌,会唱戏。那时候她已经读到了大学。六十年代在农村有这样一个女孩,
可不得了。追她的人不少,但是她正在读书。那时候的学生,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些,
只是一门心思读书。但是,她的心里仍然暗暗喜欢着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雪儿说:“哼,不就是老师呗!”
“NO. ”
“同桌的他!”
“离题万里。”
“归国华侨!”
“零分。”
“啊,我知道了,不会是个女生吧?”
“啊,你终于猜猜猜——错了!算了,再答你都不知道还会答出些什么怪名堂
来。还是我告诉你正确答案吧。听着:是她的堂兄!更糟的是她堂兄已经结了婚。
但是高中毕业的堂兄是那样地和她谈得来。谈文学,谈音乐,他们之间是交往的是
那样愉快。在那时候,贫穷、落后的农村有谁和她谈得来呢?况且堂兄的关怀和怜
爱也使她倍感心暖。后来,她们还是冲出了防线,偷吃了禁果。她也盼望着堂兄所
说的:跟他老婆离婚,娶她,爱她一辈子。可是离婚谈何容易?加上堂兄抵挡不住
老婆的亲戚在福建当老板,叫他一起过去发展的机会去了福建。大学还没有毕业的
她,事情很快被别人知道了。自然是开除,回家。找一个老婆婆用土方法做了流产。
回到家里,亲戚、朋友以及周围的人的眼光和指点使她抑郁和痛苦。去福建找了一
次堂兄,却被堂嫂斥骂了一顿。回到家里,睡了七八天,不吃也不喝,最后就疯了。
以后成天游荡在左村右湾。仍然是那头长发,却不见了往日的风采。怪异的行为,
呆滞的目光,口里的胡言乱语使别人望之却步。再后来,年纪大了,父母也死了,
就跟哥嫂一起过。好的时候也跟家里放放牛,干点简单的家务活。不好的时候就到
处疯。有可怜她的人就给点吃的给她,有拿她寻开心的人就逗着叫她认字、唱歌,
然后就给点吃的她,俨然一个新世纪的祥林嫂。”
雷成栋讲完这些,两人半天不作声。感情这东西真是怪得很,不能吃,不能喝,
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一个人疯,呆,狂,傻。其中的道理,无人说得清楚。它
可以让帝王抛下江山,富人抛下财产,如温莎公爵、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
英台;也可以让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丢下所有的自尊和感觉,捡着垃圾,吃着别人
丢下的不干净的食物,仅仅为了本能而生存,如大街上的这个女人。我们总在歌颂
爱情,但谁又能说出前者的爱情更崇高,还是后者的爱情更感人?没有人说得清道
得明。
这个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中永远有一件,那就是爱情,永远不要去讨论和研究
它。
“唉!这个世界上,受伤的往往是弱者,而弱者的名字偏偏叫女人。”雪儿轻
叹了一声,拽紧了雷成栋的手:“如果我是她,也会发疯的。”
“傻瓜,我们的生活中间没有如果。”雷成栋当时心中突然袭过一种不祥的预
感,用手搂住雪儿的肩膀说:“快到了。”便拽着她往人丛中挤进去,谁料结果却
挤进了一个危险的死胡同。
在沉思的当口,雪儿已经睡着了。成栋看见妈妈和嫂嫂都在一旁,便抽身出来
找医生。值班医生说人都已经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只管换吊针打点滴之
类的小事的。雷成栋想:这鬼医院不能再呆了,明天哪怕包飞机也要把雪儿带回武
汉去住院。
傍晚的时候,王辉拎着一大筐水果来看探病。刚刚醒过来的雪儿很高兴,连声
对雷成栋说:“你的朋友真好!”雷成栋握着朋友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却不知
如何说起。
到了晚上,雪儿的伤势不仅没减轻,反更加严重。
“医生!医生!医生!”子夜时分,整个镇上的人们都听到雷成栋绝望而凄厉
地嚎叫起来。
四、网事悠悠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你的笑,
忘不了叶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
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
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
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尽,忘不了花已老,
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恼。
——徐小凤:《忘不了》
网络真是个神奇的东东,它可以让你忘却现实生活的庸碌,而尽兴地表现一个
想象中的真我。网络中的你已不是你,而是你一直想成为却又无法成为的那个自己。
它是所有人的童话,是成年人的未成年未成年人的成年,是瘾君子的海洛因。正因
如此,所以雷成栋认为上网是最好的灵魂安抚剂。网络是雷成栋的另一爱人。曾经,
只有上网才能忘掉雪儿,只有和雪儿在一起才会忘记上网。而现在,雪儿不在了,
雷成栋只有把自己更深地陷入网上的虚拟世界中去。
自从雪儿出事以后,雷成栋便用了“青瓷器的烟”这个名字上网。“青瓷器的
烟”是雪儿的网名,雷成栋不希望这个名字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曾听雪儿说
过,她最常去的是一个叫做“兰色梦想”的chat room ,雷成栋便也去了。尽管他
以前是不屑上网聊天的,觉得那是一些所谓前卫另类青年新潮时髦少年实则闲得直
发慌笨到装弱智的无聊男女的无聊游戏,自己花那个钱去凑那个热闹着实不值。但
现在,他迫切地想通过网络来了解雪儿留住雪儿。待一走进去,发现自己仍被一如
既往的放荡夸张的言辞、故弄虚玄的热情所包围,仿佛全地球的人都患了病或失了
恋。管理器却承受不起这么多厚爱,语言像煮沸的泡沫一样乱飞,屏幕像高烧43度
一样地乱闪乱跳,一个名字刚敲一去就哧溜一下不见了,令雷成栋同志大大地没有
成就感,不到几分钟便眼睛发麻头皮发炸,欲鸣锣收兵不战而降却又不甘。正在犹
豫不安中孤单徘徊,忽见旁边一唤作“紫色回忆”的chat room 里没几个人,便抽
身而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里面几位似乎素质高些,但也一样地热闹快活。想如此地夜深人静时分,却
有这么多不安份的灵魂在喧嚣中寻寻觅觅,所为何来?雷成栋僵在那里,觉得热闹
都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不免索然无味,情由景生,便送进去这样一句话: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梦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过了一会,便有一
位名为“蔚蓝色”的网友过来打招呼:“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刚刚学人掉书袋抄了纳兰容若的词,马上被人识破,雷成栋的
尴尬谁都可以想见,便又写道:“常思去年此夜时,月也萧萧,人也萧萧,为谁风
露立中宵?”正自我欣赏暗得意呢,对方马上送回一行字:“人生已恨欢娱少,哭
也无聊,笑也无聊,只恐今朝又昨朝!”
雷成栋觉得遇到了对手。
而不知何时,聊天室里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于是,屏幕上滚动出下面的对话:
蔚蓝色微笑着说:我很欣赏你这个名字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不懂!
蔚蓝色微笑着说:因为有唐宋诗篇、江南水乡的味道
蔚蓝色微笑着说:侬是苏州人氏?BTY :怎么半天不说话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过奖了。
蔚蓝色微笑着说:不要客气,这年头谦虚是不好的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不,俺是景德镇的。
蔚蓝色褪下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对着青瓷器的烟,一个劲地说:“没羞没羞!”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真好玩,可能我的机子速度太慢,搞得我们总差一截,
反有参差之趣也!
蔚蓝色微笑着说:可以理解!理解万岁!你说过的:理解是你我交往的源动力
嘛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你干什么?
蔚蓝色不怀好意地奸笑着说:呵呵,你穿帮了。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说你是武
汉老乡的。BTY :江西人也不兴说俺的
青瓷器的烟高兴地说:你认识我?
蔚蓝色微笑点点头,表示完全赞同青瓷器的烟的话。
青瓷器的烟高兴地说:那你说我是谁?
蔚蓝色狡黠地笑着说:这个问题你好像得去问爸爸妈妈
青瓷器的烟生气地说:你怎么一点正经没有!
蔚蓝色微笑着说:是你先骗我的。这个世界虚假已经太多,我不希望网络上的
东西也是假的
青瓷器的烟生气地说: 网络本就是个虚拟的世界,你敢担保自己所说 的话未
尝不需要打假。
蔚蓝色微笑着说:至少我对你说的话是真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青瓷器的烟生气地说:那好,请问你是男还是女?
蔚蓝色微笑着说:俗了吧?终于还是要问这个?跟你讲吧,我跟你的名字一样,
中性人
青瓷器的烟生气地说:你真认识我?
蔚蓝色气愤地说:你是来真的还是玩的?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对不起,我选错键了。我真不认识你。因为我已经不是
我了。
蔚蓝色像猫头鹰一般惊奇地睁大双眼,瞪着青瓷器的烟。
青瓷器的烟悲伤地说:另一个青瓷器的烟已经从这块土地上消散如烟了
蔚蓝色用手轻轻地拍着青瓷器的烟的后背,深情地说:哦,宝贝……
青瓷器的烟悲伤地说:我很想她。
蔚蓝色悲伤地说:我很sorry
蔚蓝色把头往青瓷器的烟肩膀上一靠,说:别这样,亲爱的!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我近来认为自己已经够玩世不恭的了,没想到有人比我
还厉害!
蔚蓝色微笑着说:看来此烟真非彼烟也!来,I 教U 一招:请试试对话框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好!
青瓷器的烟用手轻轻地拍着蔚蓝色的后背,说:哦,宝贝……
青瓷器的烟像猫一样对着蔚蓝色扬了扬锋利的爪子,说:我要你血溅五步!
青瓷器的烟掏出自己的东西瞄准蔚蓝色说:问候你老母!
青瓷器的烟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MUM 是这个意思。
蔚蓝色微笑着说:没事,我刚进来也常这样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给我讲讲彼烟的故事好吗?
蔚蓝色微笑着说:好的。但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还要上班挣饭票。我们下周
同一天晚上再聊好吗?
青瓷器的烟微笑着说:好的,不见不散!做个好梦!
蔚蓝色微笑着说:BYEBYE!
“各位慢慢聊,”蔚蓝色有事先离开。
雷成栋也退出了聊天室,仍呆呆呆在网吧里,半天不想起身。一些东西在脑中
翻来覆去地绕:雪儿——青瓷器的烟?青瓷器的烟——蔚蓝色?雪儿——烟——另
类?人生——烟?
到下个星期五晚,雷成栋刚进入聊天室,便有一位叫作“我爱美眉”的网友热
情地告诉他,“蔚蓝色”已在这儿等他好久,现在要事离开了,临走托“我爱美眉”
带给“青瓷器的烟”三八二十四个字:
“往事悠悠,何必再问?
斯人已杳,珍重生命!
有缘相聚,再听君音。“
雷成栋嗒然若失。
此后的日子,雷成栋基本上是取于魂不守舍的状态。常常,一个人漠然地走来
走去,走去走来,眼睛发呆,脑子空空,好像看不见任何人,对一切世相人情看得
太透。那种大学时代遗留下来的艺术家式的狂与文人气十足的迂。无可奈何的悲伤、
消极与无聊。大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抽去了生命的风干了的野花,挺惹
眼地盛开在别人的餐桌上;像别人生活中的一道装饰用的屏风,或食物中可有可无
的调料。在很多有月和无月的夜里,他猝然惊醒,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啾啾切切地鼓
噪,呼喊。往事或未来像鸦片一样,痴迷,蒙蒙,漂白了的情感,升华了的爱情故
事,美丽而又苍茫、遥远。他也曾一再地强迫自己做回从前的雷成栋,打起十二分
的精神去干好自己的工作完成自己未尽的人生旅程,或者试着慢慢去遗忘一个人。
但是,他做不到。
他病了。
从不进医院的雷成栋终于病得不能不进这令人头疼的、讨厌的医院了。这回是
单位里自办的医院,里面的医生大抵是些适应不了一线生产和工人。雷成栋呆在厂
部,对他们是最了解不过的了。他们通常用的两句话是:“么病?”“要么药?”
反正是公费医疗,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您自己开药自己负责,有大病的上大医
院去,有小疾的则可多开一点药以备家里其他人之用,都是一个单位里的人,抬头
不见低头见的,何必认真?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是国家不好。所以他们最擅长的两
个动作是要你张开嘴巴看看你的舌苔或是把体温表夹入你的腋下以备他们看完一张
报纸后取出来装模作样地甩一甩,也是情有可原的了。而这里的护士小姐也只精通
一样本事:注射青霉素。青霉素是万能的,只要您不过敏,有病您就尽管用吧!
雷成栋先是持续不断地发高烧,打了几瓶点滴也不管用。接着又是打摆子,身
上忽冷忽热,上吐下泻,整日如同醉酒一般。自己要了一些治疟疾的药,吃着吃着
真莫名其妙地好了。可过了一阵莫名其妙地发作起来。陆陆续续闹了好几个月。精
神的萎磨加上肉体的摧残,雷成栋觉得自己都要垮掉了,便请了年休假在宿舍里好
好休养。领导和同事一起来看望了一次,叫他安心养病,扔下一篮水果和几袋麦片、
奶粉便走了。可怜身边又没有亲人,病了痛了都是自己的,想起原先至少有雪儿,
不免更加凄惶。
可是事情还没有完。
这天,趁着身体好些,雷成栋便拎着两瓶老酒去探远房舅舅,顺便看看王辉。
在他的极力举荐下,舅舅接纳了王辉在药店里帮工。正在麻将桌上的舅舅见雷成栋
来了,便问他玩不玩麻将或者五个人打“晃晃”,雷成栋表示自己不会打,舅舅又
抽空夸了王辉两句,说这小伙子脑子灵光、手脚麻利、干活细心,是块做生意的好
料。雷成栋讪讪地坐了一会,觉得淡淡的,没有几多话可说,便起身到店里去找王
辉。
王辉蓦然见到雷成栋,自是高兴。说这些日子店里生意太忙,都没空去找雷成
栋玩儿。他见雷成栋脸色不好,便关切地问他怎么了。雷成栋一向坚韧的心,被他
这一问几欲掉下泪来。再坚强的人,也需要关心,需要感动啊。便把自己的病况向
王辉说了。王辉沉呤了一会,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道:“成栋,我问你,希望你
说实话,你是不是嫖过妓女?”雷成栋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会呢?”王辉
说:“其实这年头嫖个把妓也没什么的,‘一生不日几个鸡,死了阎王都不依’嘛!”
雷成栋红了脸道:“看你说的,好像我很不开化似的。但我的确没有,我何必骗你
呢?”王辉道:“我也觉得你是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但是,你这情形的
确让人想到一种病。”“什么病?”王辉斟酌了半天才说:“一种性病!”操,性
病?淋病?梅毒?软什么下疳?自己的生殖器、泌尿系统可一点异样也没有。雷成
栋笑道:“又跟老子乱开玩笑瞎扯!什么性病?哪跟哪呢?”王辉深深地看了雷成
栋一眼,说:“你的书白读了。我以前在外面的时候听别人讲过的,可能是一种厉
害的性病。——你最好还是到大医院去查一查。这样吧,明天我请个假,陪你去同
济!”雷成栋想起雪儿的那起医疗事故,心里一痛,喃喃地说:“是得去大医院查
查了,不然又……嗨,又不会是什么大病,我一个人去吧。”
王辉犹豫了一下,说:“那也行。结果出来了通知我一声,有什么事记得有我
这个老乡兼朋友。”
雷成栋听到王辉那沉重的语调,陡觉不详,心里不悦起来,想:这家伙越来越
象个娘们,这大的人了,还是那么地高射炮打麻雀——小题大做、林黛玉葬花——
多愁善感,真是没出息!
五、我是病人我怕谁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再田,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
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
天德不可为首也。
——《易经:第一卦》
艾滋病?!
雷成栋惊奇得眼睛都要鼓出来:“医生,没有搞错吧?我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
净、清清白白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碰都没有碰过!怎么可能呢?”“机器鉴别
一般是不会有错的。如果你表示怀疑,可以到专门的医院去复查一下。”
雷成栋从协和医院出来,在强烈的日照下竟觉得周身冰冷,仿佛有一堵无形的
墙一下子把他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他恨恨地抹了一把脸上流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
泪水的东西,又快步向离协和不远的性病艾滋病专科医院走去。他不相信自己会得
艾滋。他不是不相信医学,只是觉得自己这样一个行为严谨、作风正派的青年,不
可能跟艾滋这可恶的恶魔沾边的。艾滋病,那是多么遥远而可怕的东西啊!它应当
是和什么同性恋、卖淫嫖娼、吸毒联系在一起的。同性恋?那么恶心的东西,自己
试都不敢试的,虽说生活中也碰上过一些可能是同性恋者的挑逗,但自己都是坚决
地拒绝了的。吸毒?自己一无金钱二无黑道朋友,离它好远。卖淫嫖娼?自己一无
淫可卖二无娼可嫖,怎么会呢?他从来认为这些词只能跟那些素质低下的民工、小
老板、大款们连在一起的,自己跟这些人是两个世界的人,找不到任何的共通点。
甚至连和雪儿,也只是在回家以后有过那么一两次。自己这样的人普天下已经很难
找了,怎么会跟那种破病扯上瓜葛……
经过辗转难眠的三天后,雷成栋拿到了那家专科医院的检测报告单。当医生郑
重地要求他填写一些表格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完了,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整个
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将与自己分离,没有一点点关系。而自己死去之前,还不知
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朋友的疏远、亲人的痛、世人异样的眼光,一切都可以想见。
医院已将自己的资料保留,并联络了有关艾滋病防治机构。
接下来,该是等待命运的宣判了么?
雷成栋啊雷成栋,没人为你哭泣,就让我自己为自己哭一场吧!可是,眼里分
明不是泪,只有对不公平的命运的仇视!难道你一直不是活得很努力、很小心翼翼
吗?
谁能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天空,正在一寸一寸黑下来。
雷成栋沿着航空路机械地往前走。前面就是繁华的中山大道了,街头店铺和高
楼顶上的灯箱和霓虹招牌已经亮起来了。在街头,雷成栋从刚买的一盒“红金龙”
香烟里取出一只烟,点燃后猛吸一口,从来很少吸烟的他登时呛得眼泪直流。但他
不管,又猛吸几口,仿佛有一种自虐的快乐。他没有擦眼泪,让这城市的晚风将它
风干。遥远的北方正有大的寒流袭来,初冬的空气潮湿而冰冷。街头的霓虹一闪一
闪,他们说是在嘲笑自己。但自己有什么值得嘲笑的?
在武胜路与中山大道交汇的地方,雷成栋停下来,茫然朝四周看了看。这个地
方其实他最熟悉不过的了。右边,马路对面就是新华书店。大学时候他经常来的。
淘书,买便宜的钢笔,摆做家教的地摊。前面,马路对面,是一家新建的超级市场,
叫什么“好思家”。他和雪儿也逛过的。还来买过珍珠元子、话梅、水果、饮料。
旁边是哪里?哦,是按摩医院。几颓废的名字,生意却很好。再往前走就是所谓的
武胜路劳动力市场了。白天,有大片大片的外地民工聚集在此等待招工。虽说是非
法的市场,政府也整顿过多次,但未见多大成效。所谓存在即是合理的。一到晚上,
也就是现在,那些把嘴巴抹得血红、脸擦得卡白、穿得土不土洋不洋的鲜艳服装的
女人便出动了,百分之九十是卖粉的。雷成栋是听一个叫“有板眼”的同事讲的。
“有板眼”还竭力鼓动雷成栋来开开荤,但雷成栋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尽管“有板
眼”说这里的鸡好便宜,但自己来不来跟便宜与否无关。自己好歹是个国家干部,
断不可与堕落为伍。尽管这世上包括就在自己身边腐化、堕落、挥霍公款而表面上
冠冕堂皇的大有人在,这年头不是流行“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搂着下一代”么?
但雷成栋做不来那种人,他一见到那些领导头天晚上到酒店里搂着下一代,第二天
在台上大谈反腐倡廉就感觉吃了苍蝇般地恶心。
要我活得这么虚伪,非精神分裂不可。
但自己以前那么地委曲求全地奋斗,不就是为了走这条当官发财、光宗耀祖之
路么?
现在,一切都将失去,雷成栋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如此地精彩美丽,可以买各类
书看,可以逛超市,可以悠然自得看官僚们表演,可以享受现代生活带给人类的一
切好处,甚至还可以叫叫鸡。只是现在,只是自己……
雷成栋沿着武胜路一直往前走,上了汉水桥墩,在桥的人行道中间,他停了下
来,洒浴着江风,又点燃眉之急了一支烟,身边不时有扛着扁担、木棒的民工走过。
那些民工大都是住在汉阳月湖附近的又脏又破又便宜的窝棚里的,白天过河到汉正
街等活,一直到天黑才往汉阳赶。雷成栋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和现在的生命都没有了
意义,而这些辛劳奔波的民工,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因为他们过得好实在、好充
实、好快活。
怎么办?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刺着雷成栋的大脑,他想到这个美丽的城市、
多彩的生活,想到家里的父母兄嫂,想到他们一向引以自豪的大学生,全家的“希
望之星”,国有大企业宣传科副科长,他们的儿子、弟弟,却是一个艾滋病患者。
他想到侄子,每次回家都要粘在他身上,央他接自己到武汉来逛动物园、游乐场。
他想到雪儿,温柔、善良、纯朴的雪儿还在遥远冰冷的地方默默为自己祝福。他想
到自己,想到厂里还有宣传稿、宣传活动等着他去做,想到自己还人好多梦未曾实
现,还有作品没有写——但是,一切已经没有了意义。怎么办?自杀!一个从来没
想过的念头出现在脑中,并牢牢地攫住了他的思想和灵魂,他仿佛看见了上帝的微
笑。心里因过分紧张反宁静如水:跳下去,从这桥上跳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烦恼、
忧愁、生命的渣滓,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没了……
是王辉,把雷成栋从生命的悬崖边拉了回来。原来,王辉当初一听就怀疑雷成
栋感染了艾滋病毒,担心他想不开,探知他今天要来取检验单,便请了假偷偷地跟
着他来到了医院,并一直跟到了桥上,看见雷成栋被心魔所困要干傻事,便及时上
前抱住了他,拦了辆的,把他送回宿舍。雷成栋整个人像傻了一样,也听不见王辉
一直在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只朦胧记得他说“死是最容易的,自杀是最愚蠢的,好
歹也要做点什么,是活过一段的证明,如果要自杀,我早就死过好几回了”。
接下来几天,王辉一直陪在雷成栋身边。到晚上,又拉雷成栋去上网。雷成栋
无法,只得去。进到记忆中的聊天室,赫然又见到了“蔚蓝色”。雷成栋跟他打过
招呼之后,头脑一热,朦胧中想起王辉说的话,便冒然问“蔚蓝色”:“假如你只
有一个月的生命,你会干些什么?”对方回答:“第一,当几天好儿子,给家人上
一堂关于生死的哲学课;第二,干一件自己最想干的事;第三,走,天下游,道路
的尽头是归宿。”
醍醐灌顶!
雷成栋不由得对蔚蓝色佩服之至。真的,不比自杀强多了么?好歹也是活过一
段的证明。自己怎会那么苕的?前晚已拨过北京的艾滋病防治热线,了解到一个艾
滋病人最长生命期为5-10年,最短的还不到一月。想想自己也许时日无多,真
该珍惜生命去做点什么!也许摆脱了俗世的羁绊,反可以活出真我来,一心一意去
实现自己一直埋藏在心中的理想吧?雷成栋突然想起,自己原本是很有理想的,而
且,是一个远不同于现实生活的大的理想。
于是,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心一意为理想奋斗,很有一种“躲进小楼成一统”
的味道。
我只为生命负责,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这天进厂取工资,听同事小刘眨着眼睛说“科头”有事找,雷成栋就预感不妙。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上级就是你的衣食父母,在国企工作,听话是做一名成
功下属的第一要义。
依然是那张时刻写满笑容的菩萨脸——天生搞政工的料,而这回的笑里却分明
有诡序的阴谋像玫瑰花刺一样隐现:“小雷呀,最近还好吧?”
“还好。”还他一个假笑,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笑容是掩盖伤口的最好屏障,
哪怕心口有巨大的伤,留给自己慢慢去舔,没必要让人知道,去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科头”习惯性地走到茶几旁拿起一只一次性茶杯,想想却又放下了:“唔,
我差点忘了,你一向都喝自己的杯子的。”转身指指面前的椅子:“小雷,坐,咱
们好久没有聊聊了。”
是很熟悉的一把椅子了。多少回坐在这里为一个新闻选题与“科头”争得面红
耳赤,也为了一个妥贴的用语口沫四溅,而如今坐上去却如受审般地不自在。窗外
海棠何苦红如此,世上人情何苦薄如此?
沉默。用温和而警戒的眼光慈祥地望着你,征服你,等你倾诉。机关领导的老
作风了。对待群众和下级一般有两种办法,视情况灵活选用:一种是“先发制人法”,
一进门便劈头盖脑猛训一顿,先把你唬得差不多了,再温和地问候几句关心几句,
摆、出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姿态,让你千恩万谢地出门;一种是“后发制
人法”,进门后先热心地倒开水递毛巾,边认真地听你倾诉边频频点头,鼓励你继
续往下说,脑子却象飞速旋转的马达一样查找你话语中的漏洞,因为你说的越多暴
露的内容越多,破绽也就越大,然后便脸色渐趋严肃,在适当的时候打断你的话:
“你说的我们都很清楚,这件事你也有不对”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所以当你最后揣
着他的一句大多数时候兑现不了的“我们会考虑的”出门时,心中便充满了对他的
礼贤下士的感激和威严博爱的崇敬了。
雷成栋索性摊牌:“林科长,您找我有么事?是不是要放我长假了?”
“唔, 不是, 不是。找你来是因为,这次厂里‘减人增效’,一下子内退了
200 多人,想听听你的看法。”
王顾左右而言他,且陪你玩一玩。
“很好啊,企业减了负担,职工得了实惠,每人拿了五万多元回家,其他单位
的人都眼红着呢。”够冠冕堂皇的吧?也应当是你们爱听的,快马上向主子汇报、
邀功去。——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愤世嫉俗的。想以前,自己不也是鞍前马后
地为主子效劳,冒着被职工戳脊梁骨的危险舍命用一只生花妙笔为领导脸上贴金添
彩,如今怎么了?
是因为没有了顾忌而贴近了真我还是因为病态人格漫溢而丧失了本我?
“哦,是吗?”“科头”话锋一转,“但这么样的一件大好事大实事大新闻,
却一直没有好好宣传一下,李老板怕要打我们的板子了。”呸,李厂长就李厂长呗,
什么时候,国有企业的厂长也成了老板了,这个厂他出资了没有,有什么资格称老
板?想起李厂长的“光说不做等于没说,光做不说等于没做”的亲训,想起职工风
传的李厂长捞足了政治资本马上就要升迁的无风不起浪的流言,不由得苦笑起来。
在领导面前露这种笑,这在从前是打死他也不敢的。
“科头”看着他变换不定的笑容,竟呆了一瞬,又说:“这件事你给弄一弄吧!”
弄,这年头什么事都成了弄?怎么弄法?——是掏一笔钱买个版面还是反报社的记
者请来喝一餐酒洗一回桑拿塞几个红包?这年头早不流行“有偿新闻”了,怎么去
弄?我的都是一字一字写下来的,可不是靠拉关系搞派性“弄”来的“才子”浪得
的虚名。
吃错药了,火气这大?
不,我只是听到了死亡的钟声,在为即将到来的未来挣扎。所以雷成栋一字一
句地回答:“对不起,这篇稿子我恐怕写不了。”
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
“科头”脸上现出一道喜色,稍纵即逝,但仍被处于极端敏感状态的雷成栋捕
捉到了。只见“科头”两片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仍是那种极富磁性的声音:“怎
么,你不是号称本厂‘第一大才子’吗,连这样一篇稿子都搞它不定?是精神不好
还是对厂里工作有意见?”
“您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我什么时候叫你们说过假话?”“科头”严肃地说。
“那好,我就说真话了——因为我觉得这次的‘减人增效’根本就没有达到预
期的目的。人是减了,可那是用钱买的,算不上什么拿得出手的经验,报社也不会
登。企业除了多支付一百多万元和得了一个人员机构大精减的虚名之处没有得到任
何好处。相反,那些内退职工正值当干之年,在岗位上还可以发挥余热,回去之后
钱照拿,工作却腾出来了,反加重了在职职工的负担。经济学家早就对减人增效提
出质疑,而我听到大部分职工也认为我们这场改革充其量具有新闻效应,但不具有
新闻价值——”
“小雷呀,”“科头”不悦地打断了雷成栋的长篇大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们搞宣传工作的不能这样说话嘛!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厂里这次减人
也是为了适应市场的一大举措嘛,减人是为了甩负荷扔包袱,轻装上阵闯市场,怎
么能说是追求新闻呢?难怪厂长说现在有很多人在下面说怪话,不支持改革。我们
搞宣传的,思想可得先行一步呀!而且,这项宣传本应是你的事儿,已经滞后了个
把月了,厂里头头都有点恼火。我这次找你来,就是专门为了这件事——对了,你
的病还好吗?”
“没事,还好。”废话,不问过了吗?
马上进入正题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难道不是一直在带病坚持工作吗,我
不理别人的风言风语和怪异眼光拼命白天工作晚上写作,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保
住这份饭碗和几张饭票!
“科头”搔搔头,慢慢地说:“要说这事呢,也是为你好。鉴于你的特殊情况,
厂里专门召开了厂务会,决定借这次内部退养的机会,也给你争取一个名额内退,
以便好好在家养病。工资每个月照拿,医药费按现行政策报销,超过一定限度再由
厂务会讨论决定。怎么样,你考虑一下吧?”
来了,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就让风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雨把我的泪吹干,
反正我早已不在乎!暴风雨,你来得更猛烈些吧!不就是因为我是个艾滋病患者吗,
何不明白说出来?我妨碍什么人了?我传染谁了?内退?年纪轻轻就让我退休、养
病?我有工作,我有事业,我有手有脚,有思想有文凭,我不想年纪轻轻就被国家
养着。林科长,当初我的稿子上了省报头条时,你拍着我的肩膀说过的:“好好干,
会有你的好处的!”李厂长,当初你在酒桌上不也亲自跟我敬酒,说什么“年轻人,
将来的天下是你们的!”可到头来,一个个翻脸不认人了!雷成栋感觉脑中像炸了
锅一样,各种想法乱蹦乱跳,终于失声吼起来:“你们,太欺负人了,不就是因为
我是艾滋病吗?——你们,歧视这种病,我,我要告你们!”
大学时逾越围墙去看录相的场景蓦然在脑中浮现:记得看完《费城故事》时,
寝室里一帮同去的热血青年为主人公的命运展开了激烈的辩论,结果在校门口被巡
夜教师逮个正着。没想到,如今,与主人公相同的命运竟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经过一番争斗,雷成栋最终还是屈从了命运委托厂部所做的安排,乖乖地到劳
动工资科办理了内退手续,成了一名光荣的退休干部。朋友都离开了,厂里的事也
交待完了,剩下清风两袖孤家寡人,正好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原以为退休了
是一项很舒服很惬意的事,谁知一旦离开了缠人的公务和没完没了的文案,就像刚
学会走路的鸟儿折断了翅子,窝囊、空虚得厉害。而成天关在家里写一些多愁善感
的诗呀文的,也已令人厌倦。原来自由也是一味药,吃得太多了身体和心脏反而受
不了。有时想想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像一个笑话,如战争时期还未上战场就退役了的
士兵。但又想起现在社会上流传的大学生们毕业分配到一些濒临倒台的企业,第一
天报道第二天就下岗的故事,自己岂非比他们强得多了?
无聊之中又想起网友“蔚蓝色”所说的“假如生命只剩一月”的观点,雷成栋
便决定回家去,一来好好休养生息,二来孝敬一下父母,尽尽人子之义。无论如何,
家,是游子永远不变的港湾。当你无处可去时,请记得还有最后一个避难所,那就
是:家。
也许死在家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归去!不如归去!田园将芜胡不归?
六、远离尘“消”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刘彻:《秋风辞》
哐哐的火车车轮碾过铁路的声音回响在车箱里。
“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来我的怀抱,你想哭,就哭吧——”任贤齐的歌声伴
着这刺痛人心的哐哐声,回荡在车箱里,就象毒蛇缠在身上一样,让人感到难受和
害怕。雷成栋半眯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不忍看到车箱里的欢声笑语,习惯的把头
转向窗外。已经是春天了,可田野上丝豪没有春的景象。光光的树枝上不时有一两
只小鸟落来又啾啾的飞走了。苍灰的田野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两块绿色的小麦和油菜,
似乎只是在告诉人们:荒凉苍灰的季节里也有绿色这让人感到希望的颜色。“冬天
到了,春天还会远吗?”雷成栋脑中冒出诗人的名句,苦笑着对自己摇了摇头。
吸取了上次在公共汽车站的教训,他这次改乘了火车。
铁路是去年刚修好的,被喻为“西部开发第一路”。但走在这条希望之路上,
雷成栋心里充满了绝望。望着窗外的景致,想着上次和雪儿一起回家的快乐,不由
得兴起“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情之感来。那时节,该也正是去年春天的一个午后
吧,可为什么回忆起来却又那么遥远?
午后的阳光正好,象用水洗过的一般清新发亮。村庄,原野,相偎相携,晾晒
着荒芜了一冬而重新萌动的青春。一条小溪,一忽儿潺潺流到眼前,一忽儿又远上
天边不见踪影了。高的是榕树,榆树则只肯跟农家人翘出的屋檐比肩。再低一些应
当是杨柳,它们的使命是一到春天便用绿色的大氅裹住村庄。再低一层是疯长的茅
草、庄稼,打了明油一般地亮,吃足了婴儿素一般地丰满肥嫩。草丛里,地底下,
有蟋蟀,有蚂蚱,急急地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奔忙。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而
那时候,该正是它们歌唱生命的季节。
一年前的自己一边贪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倾听着邻座的乡音,觉得自己就是
这些打工仔打工妹中的任何一个。听着他们的说话,每一句都亲切;看着他们的笑
脸,每一张都生动。甚至连他们把果皮随地乱扔、旁若无人地擤鼻涕、抠脚趾甲的
动作,自己都不觉得反感。
你可以不喜欢任何人,但绝不会厌恶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
“小懒虫,快醒醒,下车了!”自己轻轻地摇着身边的雪儿。看来虽然雌性动
物是习惯长途旅行的,但用到人类学上却要大打折扣。虽说头天晚上很早睡了,没
有再象往日池莉张爱玲杜拉斯、小说散文诗歌地好一阵子,但经过了那天在公共汽
车站的一场闹,估计这家伙再不敢大意,所以起了个大早,所以一上车就睡着了。
再或者, 她的睡只不过是想赶走这无聊得象极了城市生活节奏的“咣咣” 声吧。
“到站了,马上到了!”自己微笑着搬起雪儿的头,她才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举
着一张睡打了皱但仍然很好看的脸,惺忪地瞟了自己半眼:“干嘛?就到了么?”
她又望了望窗外,双眼马上如蓓蕾绽放,光芒四射:“哑,真漂亮!这么好看的景
致,真的只有用好看来形容,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哼,还出了鬼了,倒怨我!早上叫你看你看,你又不看。”乡音无改,鬓毛
未衰。却怎么也不如同车的的那些乡里人说得亲切。
“可那些跟这些完全没得比嘛!那些长在垃圾堆上又粗又大的野草,我总觉得
它们就象是吃多了钙片的畸形儿。那些水上漂满白色斑点的鱼池让人一看就犯感冒、
头疼、发烧、恶心,是病态的东西,哪能跟这里比呢?”
自己不再说什么,也把眼光投向窗外。很多时候,都觉得雪儿是自己心里的一
根神经纤维末稍,说出来的话跟我自己想说的一模一样。大多数时候,雪儿给自己
的感觉象是一只柔软的新疆细毛羊,但有时也尖刻得象贵州朝天椒,比如撒起娇来,
比如发一点点小姐脾气的时候。她的愤世嫉俗,她的敢作敢当,她对城市的疏离对
乡村纯朴生活的向往,都使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真我,一个摆脱了生活的压力、
无拘无束地袒露自己的真我。也可能就因为这,自己象水边的阿童尼斯迷恋自身的
倒影一样地喜欢上了她。在大学的时候,自己可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再加上
俊逸而不风流、浪漫而不花心,不是吹牛,简直可算酷毙!“才子”配“校花”,
自古皆然,所以尽管自己和雪儿背后的追求者都有一个加强连,但我们还是天造地
设地绑到了一块,誓不分开。两人一起读完大学,又一起留在武汉,一起分到了同
一个单位,感情就在这一起一起的时间滋养下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自己不是那种
放荡随便的人,虽说有时躺在床上也控制不了荷尔蒙分泌而想着要去跟雪儿做做游
戏,但骨子里的自己仍是农民的儿子,而且是个决不乱来的优秀儿子——雷成栋一
向是按照这个标准来规范自己的。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而雪儿也是个天真、
烂漫的女孩子,虽然号称敢作敢当,但在某些事情上她还纯洁有如白纸。这么多年
来,二人最过份的动作也就是亲嘴。别人看来很平常、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雷成栋看来,都是培养自己的气质和素养的一种考验。二人在骨子都认为是有文
化有知识的现代文人,尽管很多人眼里的现代就是可以随便跟陌生人谈恋爱,随便
举着手提在大街上当众骂人,像牲口一样随便发泄性欲,说什么“十个男人九个花,
一个不花条件差;十个女人九个浪,一个不浪没模样”,尽管这世界再谈起什么童
男处女仿佛已经很落伍很守旧了,但我们不。就象雪儿说的那样:别人怎样看与我
无关,这个世界的精彩之处就是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有各式各样的心态,只要依着
自己的心态去生活,并问心无愧,谁又能说你的活法是错的呢?
“啊,总算到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不过也算是快的啦!”家山在望,
自己伸了伸腰,轻轻地理了理笔挺的西服,知道自己样子够帅的,定会令雪儿怦然
心动的。
下车的时候还是人挤人像赶集市,一旦离了车,人群就像水泻到地上,各自四
处蔓延开去,最后被苍茫的大地吸干。转眼间,乡村小路上就只剩下雪儿和自己两
个人了,像浑沌初开的两粒小黑点。自己拖着一只厚重的皮箱,脸上是故作轻松的
狼狈。雪儿要帮忙,被固执而狼狈的人吼开后便不再管这些,跟在这人后边蹦蹦跳
跳地走着,一忽儿蹲下去摘路边的野花,一忽儿又叫雷成栋停下闻一闻田里泥土的
芳香,兴奋得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山雀。
羡慕你雪儿,可以尽意地挥洒人生!
太阳快落山了,桔黄的夕阳把光芒一片一片的洒下来。自己一脚拐进那条熟悉
的乡间小道上,刹那间竟有种踏进旧日时光的眩晕。走在这条路上,自己有一种特
别的亲切和随意感,就象是走在那二十平米的单身宿舍里一样。就在这条路上,初
中时代的自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要背着一个大包匆匆地往学校赶。包里物件计有:
咸菜一瓶(自家做的)、油焖豆腐一份(爸爸大清早上街买的)、花生小半袋(自
家地里产的)、精米二十斤(也是自家地里产的,但一般是一个月一次)、书和笔
记本若干(学校发的)。从家里到学校往往要走两三个小时,自己从没有觉得苦和
累。赶路之间,自己也淘气地摘过路旁人家菜地里的豌豆荚,刨过人家地里的红苕,
尽管家里条件不好,自己从来没有觉得低人一等,一直心情愉快、游刃有余地读到
大学。虽然老师和村里人都觉得自己读书很用功、很刻苦,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觉得
读书是件苦差事。因为我喜欢读书。干自己喜欢的事,没人会觉得累。试问少年玩
电子游戏、成年男女作爱会有累的时候吗?除非:一、少年白痴:二、作爱的一方
性冷感。当时在脑中进行完这个王小波式的问题后,我瞥一眼落在后边的雪儿,又
想:自己的少年时代虽没有电子游戏可玩,但一样也有无穷的乐趣,一支歌,一只
飞鸟,一阵清风,于少年都是一首大自然馈赠的诗。小的时候,自己是那么病态地
伤感和多情啊!记得有一回,一个人尖着嗓子在广漠的天宇下唱起程琳的《酒干倘
卖无》,竟热泪盈眶起来。那种不属于自己的悲哀,居然能那么深深地感动一个小
屁孩。直到如今,午夜梦回时,仿佛仍能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在乡间小道上边唱歌
边落泪。
其实自己要不是还想着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的话,依当时的状况,一样也是很
快乐的。
再前面,苍茫的天空底下高高竖起的一座顶着十字架的欧式建筑,应当就是雷
公寺了。这座寺的存在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从祖辈到祖辈的祖辈的传说里都有
它的影子。后来,这座庙被红卫兵小将们查封,终至凋敝。自己和王辉等一帮小朋
友常在蛛网密布的残垣断壁间捉迷藏,常能找到厚厚的橡胶套当气球吹,当时谁也
不知是避孕套。直到有一天大人见了,说那里闹鬼,不准再去。这座庙宇遂除了供
风雨剥蚀之用外,彻底地丧失了价值。偶尔在晚上,也有男女在那偷偷野合,供泥
塑木雕的土地爷、雷公爷娱目。到最近,听说一班善男信女们重新发起,全镇人民
集资,又将它修饬一新,更加气派了。开业那天,镇长亲自讲了话,县政协也有人
参加,称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云云。听自己说着,雪儿脸上的气色又不对劲
起来。眼见山雨欲来,自己忙又讲了一个故事:“雪儿,其实我在这座庙里也有一
段伤心往事——我在这里差点失去了我的童贞。”
果然,雪儿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来了:“嘻,不怕塞牙缝,你还会有童贞?”
“那还是在我大约七八九十岁,反正就是书包在屁股后边一荡一荡的时候吧,
我们村里修路,来了一些外地施工队伍,就在雷公寺里住下了。其中有一个青年,
人长得特帅,修养又好,每到黄昏吹一阵口琴,整个小村的傍晚都诗意起来。他对
我很好,常常教我做作业教我唱歌,我也喜欢跟他粘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傍晚,其
他人都到河里洗澡去了,这个青年把我叫到他的床前,又是要亲我又是要我帮他手
淫,我吓坏了。他又掏出钱来诱惑我,鄙人坚决地拒绝了。后来,我再没理过他。
所以终于保住了自己的童贞。”
“你恶心,讲这种故事。啥时候变这么坏!”
“你不是说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
袅袅的炊烟起了,象雾霭一样飘荡在半空中。农家人已开始做晚饭了。几个小
屁孩骑在牛背上,慢慢地向村里悠去,牛身上的泥巴把他们的牛仔装、休闲裤弄得
象马戏团里的小丑。自己把包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扬起头向四周了望:田里庄稼长
势正好,绿油油的生命在阳光下毕毕剥剥地爆开;——狗尾巴草、蓟蓟草、不知名
的野花,也在抢赴这一场生命的盛筵。远处一只狗“汪汪”地叫了一声,四下里立
马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宛如大山的回音……
望着这片土地,自己心中又升腾起那种强烈的亲近感和认同感,就象拥有自己
那张古旧而笨拙的书桌、掉了瓷而舍不得丢弃的白色饭缸、从上大学一直用到现在
的茶杯一样。雪儿还是那样,一会儿听听鸟,一会儿逗逗云,俨然一个刚出世的孩
子,丝毫不懂掩饰自己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惊奇。“嗨,看见了么?前面就是我的家
乡——雷公寺!”自己激动地向雪儿嚷了一声。紧走两步,又突然慢了下来。望着
这片魂兮梦兮、绿树环合的村庄,却不想一下子钻进去,就象贪嘴的小孩拿着自己
最喜欢的吃食,闻了又闻,看了又看。无论走得多远,家乡永远是你的皈依、你的
眷恋、你最后的堡垒和防线。这里,有我勤劳的父母兄弟,也有纯朴的父老乡亲。
是这片土地滋养了我的灵魂,是这片人群丰满了我的生命,我的血管里流着与你们
一样的充满土腥味的热血。我热爱这片土地如同这片土地热爱我一样。象巨人安泰
站在大地母亲的肚皮上,我立在了村子前边的小山坡上,血脉贲张,豪气万丈。
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应当是在一种乡里人对城里人的尊望中吃的,是在父母对儿
子久别回乡的亲密眼神和对儿媳的疼爱动作中吃的吧?
“小雪姑娘啊,咱们农村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城里人,你可不要见笑啊,
家常便饭,随便吃!”父亲张着充满酒气的嘴,一个劲叫雪儿吃菜,吃菜。自己就
坐在父亲身边,在父亲说话的时候,能够闻得到他喷出的点点酒气。这种气息好亲
切。我应当是想到了小时候,不,应该是感觉到了小时候,父亲用胡子扎刺自己的
小脸的感觉。那种感觉就象现在这样的。自己微微的笑着,这种幸福只有留给将来
儿子了。
“爸爸,您说哪里话,做了这么多菜呢。我们回来只是想看看你们,看看乡里
的,来打搅你们,还真不好意思呢!”雪儿连忙说。妈妈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
的,以后常回来玩。”“一定的,一定的。”雪儿说着,又离开桌子,把她的行李
包拿出来,把自己从城市里带回来的玩具呀,食品呀,衣物呀,一一分给大家。大
家欢喜得很。孩子们都抢着分东西。大家又都说:“回来玩就回来玩罢,买这么多
东西干嘛?花了你不少钱啦。”“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各人都拿着自己的礼物,脸上尽是笑。
父亲拿着雪儿递过来的那条香烟,笑着看了又看。记得自己当时还炫耀地说了
(真是可耻):“爸,这武汉的‘红金龙’,90多块钱一条呢!”“哎哟,买这贵
的烟做什么呢,买10块钱一条的不就行了。”父亲笑咪咪地摸着那条‘红金龙’。
哥哥笑着说:“爸,要不我把我屋里的那条‘长城’跟你换换,要得不?”“去你
的,光想占老子便宜。”
大家又都笑了。
晚上,父母把自己睡了几十年的家里最好的一张床让给了雷成栋和雪儿。是母
亲陪嫁过来的老古董了,木板坚固如初,金漆隐约可见。在他们眼中,安排自己和
雪儿睡一个床上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未同房的自己和雪儿反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好
辩白什么。夜来躺在床上,没有电光,没有汽笛声、喇叭声、机器轰鸣声,四周是
那种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隐约有犬吠,有虫吟。与土地贴得那样近,与生命贴
得那样近。这样的夜晚,也许只适合于作爱。自己心跳如鼓,手心里热汗津津。想
翻身,也不敢的。正犹豫间,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突然伸过来,缓慢而坚决地抓住了
自己的生命之根。压抑多年的欲望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苏醒过来。不要了不要了,
面具不要了,虚伪不要了,就让生命脱离轨道,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进,前进,进。
啊,雪儿,那是多么幸福的一晚啊!
事毕,自己吻着雪儿的头发,说:“多么快乐,早就想这样了!”是谁,压抑
了我们的欲望?
雪儿喃喃地说:“我也是。”是的,我知道,正如你也知道一样。
这一刻,身体象大山在月光下舒展,灵魂象清风在天国里飞翔。
突然想起大学时流行的熄灯后的一些所谓“寝室文化”,不由得笑出声来。
雪儿也笑问:“你笑什么?”
自己反问:“你又笑什么呢?”
雪儿拧我:“你好坏!我是看你笑才笑的嘛!”
自己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我是想起了一个双胞胎的故事:说是有一对双
胞胎,在娘肚子里就在争论到底是爸爸好还妈妈好。一个说,爸爸好,每天都把头
伸进来看我们。另一个说,不,爸爸最坏了,每次进来之后吐一泡痰就走了!”
“什么?什么意思?哦,我明白了!你好坏你好坏!。”雪儿边说边把头往怀
里钻过来。
便索性又坏:“我是坏,我是个坏爸爸,我还要进去看一看!”雪儿,雪儿!
第二天早上起来,雪儿硬是抢着把自己和雷成栋的衣服以及床上的床单被套都
洗了。
母亲和嫂子拗不过,只在背地里偷偷地笑。
接下来的几天里,自己陪着雪儿逛遍了雷公寺小山,河流,农田,草地。在城
市钢筋水泥的灰色拥抱里闷久了的人能够来到乡村这绿色清新的世界,应该是有福
的。那各种层次的绿色,那善良淳朴的民风民俗,才是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人生。
妈妈看到儿子带着女朋友到处玩,玩得那样高兴,她自然高兴得很。尽管在自
己和雪儿看来,帮着家里从水井中打水上来,一起到菜地里去收菜,一起牵牛到田
野里去放,只是好玩,只是对农村生活的一种简单的体验和了解的乐趣。可是,在
妈妈看来,却是在儿子在帮家里做事。儿子现在是城市里的人,但是却没有对农村
感到讨厌,儿子还是儿子,还是与娘一条心,还是属于这个家。妈妈,您辛辛苦苦
养育了我,我其实却并没有为您做些什么。
这天中午时分,自己和雪儿在帮嫂子剥花生米,三个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农
村,城市,工作,农活。
“雪儿,农村条件很苦吧?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哪象你们
城市,干什么都方便。不过,在城市里住久了,来农村住住也很好的。但是时间不
能太长,你们哪里习惯得了。”
“那倒是的。没有经历过的事肯定感兴趣的,况且农村的风景、空气确实好,
不时回来小住几天,感觉真的很好的。还真觉得是另一种享受。”
自己口里含着花生米说:“要是叫你象我爸爸那样天天下地干农活,看你还觉
不觉得享受。如果叫我现在天天过农村生活,我肯定不行。因为我什么都不懂。”
雪儿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要不是嫂子在,她看到自己这个架势,这个眼神,这个
语气,保准又是一场舌头官司。
嫂子连忙说:“是呀,是呀,你要我现在住在城市里,我还不习惯呢。平常在
农村大手大脚干活随随便便惯了。要是到城市里去,处处受约束,人家不说你象个
傻子才怪呢。”
受二人的影响,她也憋起夹生普通话来了。
正聊着,妈妈走过来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一起:“成栋,明天镇上赶集,
热闹的很, 你带小雪一起去玩? ”自己说:“有什么好玩的呀。”雪儿抢着说:
“不,我要去,你带我去嘛。”妈妈说:“你就带她去罢,随便走走,顺便带点菜
回来。”雪儿说:“是嘛,人家想去看看嘛。”雪儿撒起娇来,妈妈和嫂子对望一
眼,都笑了,我大约一定也笑了。
雪儿红起了脸,又说:“嫂子,你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吧,人多热闹。”嫂子说:
“我明天有事,娘家弟媳妇生了小娃,我妈身体不好,我得去看两天,你们两个去
吧。街上人多,要小心一点。我们这里庙不大,什么神仙都有,小偷也不老少。”
妈妈摸索着从自己内衣荷包里摸出一个小手绢包,一层层剥开,从里面叠得整整齐
齐的钱圈里抽出一张十块钱说:“你随便买点什么回来。”刚准备把钱包好的,又
打开,把十块钱放进去,拿出一张五十的说:“随便买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自己把钱挡回去说:“妈,我有钱,您把钱收好。”又拉扯了一下,钱终于还是放
回了那个小手绢包。
妈妈,最最亲爱的妈妈。没出息的孩儿又回来了。可这次是什么样的回呢?
雷成栋总是叫自己不要想很多了,虽说自己不久就要死去,但现在是活着的。
活着就是还能够象以前那样拥有这个美丽的世界。虽说厂里的事已经不做了,虽说
雪儿已经走了,虽说周围的朋友都已经对他疏远,可是除了这些,他一样的都可以
有。如果愿意,他可以象以前一样去买书,到超市里去买珍珠元子,买话莓,买水
果,买衣服。甚至如果想自暴自弃的话,还可以试着去叫叫“鸡”,反正被抓了也
不能拿一个艾滋病人怎样。如果不愿意,就回家里来好好享受田园生活。就这样糊
里糊涂的过完最后一段日子算了。可是想过之后,雷成栋又问自己:就这样过完这
以后的一小段日子吗?我的一生就这样的完了吗?
雷成栋狠狠的眨了眨眼,用手抹了一把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要想了,不
用想了,不必想了,什么都不再想了,就这样活着,直到死去吧。
初春乍寒,北风没有绿叶和蒿草的遮挡,得意的狂吠着。雷成栋把左手提的箱
子和右手提的用编织布做成的大提包放在地上,搓了搓手,把黑色的长风衣紧了紧,
吃力地拎起东西望家走去。
“二叔回来了,二叔回来了!”一个人在村头捕蜻蜓的小侄子犹如哥伦布发现
新大陆般地把欢呼声送到了整个村庄。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都想看看雷成栋是否
带回了新的女朋友。夕阳普照下的小山村于是格外沸腾起来。
只有村头的几只老牛不为所动,闲闲地闭上眼睛,咀嚼着无边的岁月和心事。
七、灰铅时代
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 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
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的老虎
断了两根骨头
正当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
断腿的老虎顺流而下,来到我的窗前
一块埋葬老虎的木板
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
——海子:《死亡之诗(之一)》
“成栋呀,你咋现在就回来了呢?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呢。”雷妈妈一边笑笑
的接过成栋的箱子,一边望着成栋的脸问道。雷成栋也笑笑的说:“妈,前些日子
我出了一趟差,厂里放我十天假,我就回来了。”雷成栋把行李拉到妈妈的房间,
又打开箱子把从武汉带回来的,他认为家里人很高兴得到的衣物、食品、生活用品
等等拿了出来。他想让母亲高兴,他想让家里人高兴。雷成栋蹲在地上收拾着,雷
妈妈站在他背后一个劲的说他不该买这么多东西,不该花这么多钱。雷成栋听着妈
妈慈祥的声音唠叨着,想哭,但忍住了。他拿过一件黑底白碎花的袄子说:“妈,
这是我跟你买的,你穿着试一下,看合适不?”雷妈妈就穿上了。“好,好,又合
适又大方。”雷成栋看着妈妈欢喜的样子,心里舒服了很多。望着母亲,他发现母
亲更加老了,额上的皱纹深了,乌黑的头发中有不少白发。酸酸的对妈妈说:“妈,
你头发白了好多,我明天跟你到镇上去局油。”“咳,都是老太太了,还讲什么好
看哟,再说这是农村,又不比你们大城市。”雷成栋就没有说什么,把收拾好的一
大兜东西提在手里,跟妈妈出了房门,一起向隔壁大哥家走去。
晚上雷爸爸也回来了。雷爸爸在离雷公寺七八里地的一个个体养猪场喂猪,是
雷妈妈的一个房份上的弟弟介绍的。包吃包住,一个月两佰六十块钱,他很是高兴。
外国先进的技术和管理,还有高素质的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运到中国来,又好吃
又便宜。在中国农业还远不及先进国家的现在,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远不及泰国、
加拿大等国。质量不好,又有强劲的竞争对手,自然卖不出好价钱来。所以,在雷
公寺那个地方,农民如果能够找一份工打,是一件很好的事。雷爸爸是听一个熟人
说在路上看见你家成栋回来了,所以就特意从猪场赶回来的。
一家人又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晚饭。
雷成栋装出来的笑意始终掩饰不眼里的抑郁。他想:这样和谐幸福美满的日子
不知道还有多久。晚饭后,母亲和嫂子一起收拾桌子,雷成栋赶紧的收起自己刚才
用过的餐具,还有那双夹菜的公共筷子说:“妈,我以后就用这一套了,你们不要
搞乱了。还有,我以后的东西自己洗,你们就不要管了。”嫂子笑着说:“你们城
市里的人就是讲究多。”雷爸爸笑着骂道:“个杂种,进了城就忘了本了?”雷成
栋笑着说:“哪里沙,我讲究一点个人卫生嘛。”
这种不自然的笑和言语让人难受。
乡村的夜格外清静。雷成栋躺在床上,望着满天星斗,难以形容是一种怎样的
心情。他正想着,母亲推门进来了,他惊慌的望了望桌子上的药瓶,但是想到妈妈
不识字,心里马上安稳下来。
“妈。”轻轻的叫了一声。
“成栋,你这次回来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妈,没有么事,可能是走了半天路,有点累吧。没事!”
“没事就好。你一个在外,还不是为你担心。雪儿这好一个姑娘——”
“好了,妈。”还没有等妈妈说完,雷成栋就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妈妈又
要伤感起来了。“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了,你们不要为我操心了,倒是你们要保重好
自己,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要看穿一点,该歇着就歇着,农村的活是永远都忙不
完的。”
“唉!可不是。好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好。”
雷妈妈又往外走去,看到桌子上几瓶药,又折回来:“成栋,你病了?这是吃
的什么药呀?”雷成栋并没有因为妈妈看见桌子上的药而惊慌。母亲不认识字况且
这药是外国的,外文她更加看不懂。“哦,是胃药,我的胃有点不舒服。”雷妈妈
就没有说什么,出去了。等母亲带上了房门,雷成栋狠狠的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妈妈,妈妈。”他悲伤的、小心的哭喊着。他不知道这些善良纯朴的亲人知
道自己的儿子、兄弟是个艾滋病人该会怎样;他只知道家里人对他这个有文化有知
识的亲人成为了城市人而感到自豪;他只知道父母养育他成了才,为他操碎了心,
而他还来不及报答就要不负责任地死。
他蒙着头,在床上无声地哭了一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雷成栋拚命的帮家里做事。挑水,砍菜,做卫生,似乎想在
这段日子里把家里以后的活全部干完。他还陪妈妈到街上去把她的头发局了油,跟
父亲买了一套二佰多块钱的西服。稍闲的时候,他把雷公寺周围逛了个够。他到了
小时侯放牛的那个小山沟。原来的小树已经都成了参天大树,要在夏季,现在一定
是绿荫荫的一片了。他到了曾经和同村的几个小伙伴捉鱼的那条水沟。水沟经过岁
月的冲洗变得更大更深了,只是现在是枯水季节,沟里没有一点水,乱糟糟的张着
一些枯草,没有一丝生机。他还爬上了那座最高的山顶,往下看雷公寺村,甜谧,
安逸,静静的舒展开身子,躺在天空底下的内地的一处原始乡村部落,真的好象是
世外桃园。
本来,雷成栋是想这样陪着爸爸妈妈好好过一段日子的,不让家里人知道他的
事情,直到心安理得地躺在父兄的怀抱里死去。
可是,生活又一次捉弄了他。
望着眼前这个邋遢村妇送来的一沓资料,一封已经开封了的、非常精美的资料
袋。雷成栋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就象是在澡堂洗澡的时候,
自己的裸体被眼前的这个村妇莽闯进去看见一样。资料是从武汉转寄过来的。他在
武汉的时候,曾经给美国的一个在国际上非常有名爱滋病研究机构写过信。这个机
构就给他寄来了一些关于爱滋病的资料。是寄给厂里的,厂里知道他回了老家,就
给他转寄来了。急性子、爱热闹的农村人,总是以窥视邻里的隐私为乐事。给雷成
栋的信还没有到他的手上就被人偷偷的撕开了。先是几个人知道,后来很多了,再
后来,几乎是全村人都知道了。
全村人都知道回来了个爱滋病人。
雷妈妈一听说是“不治之症”,心脏病发了进了医院。雷成栋和大哥大嫂一起
去医院照顾。哥嫂在那边忙着,雷成栋几乎插不上手。好容易想到干点什么,马上
就被嫂子抢着干了,只好在一旁干坐着,望着妈妈苍老的面容、瘦小的身体。嫂子
一边轻声劝慰着妈妈,一边不停的用手替妈妈按摩胸部和背,全病房的人都说她是
个好媳妇。雷成栋现在对药非常敏感,受不了那种药水味,就到医院病房的走廊上
去呼吸不是很新鲜的新鲜空气。哥哥几次想过来跟他聊聊,可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咽
下去了。雷成栋从小就是个有主见、城府深,心眼大、有板眼的人,哥哥都不大敢
跟他亲近的。如今弟弟这个病自己又说不上什么,只能狠狠的吸几口烟,轻叹几声,
算是对弟弟的关心。雷成栋知道妈妈喜欢吃水果的,就到街上买了几斤香蕉和苹果。
给妈妈和哥嫂各削了一个苹果。妈妈把苹果接过来就吃起来,一边吃一流泪。把苹
果递给哥哥和嫂子,他们都说:“忙着呢,等下再吃吧。”
晚上雷成栋再来的时候,那两个苹果还是放在床头柜上,表面已经泛黄、干蔫,
象雷成栋紧缩失血的心脏。
几天后,妈妈出院了。雷层栋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才发现世界已经变样了。
妈妈一看见他就动不动哭得象个泪人,还不敢在外面哭。虽说她也搞不清楚爱
滋病到底是个什么病,但她听别人说着种病是治不好的,一得上了就是死。而且还
是传染病,更有人说着是性病,脏病,是那些吸毒、嫖妓、同性恋的人才有的病。
雷爸爸只是一个劲的抽烟,沧桑的年上是麻木的神情。哥嫂明显的疏远了他,两个
侄子也再不来找他玩了。村里人处处避着他,远离他,甚至也避开了他的家人。有
天早上起来,他们发现门口堆满了秽物,门上贴了好多纸条:“艾滋病,滚出去!”
“不要害我们!”“打倒艾滋病!”雷成栋不想去辨白什么,他能够说什么呢?讲
爱滋病吗?讲科学讲人道吗?这个世界又有多少道理可讲?人们只信传言!对大多
数人来说,真理,往往不在少数人的手里,而在舆论一边。
躺在床上,雷成栋真正的、彻底的想了想,怎么办?怎么办?以后的日子该怎
么过?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想到他该离开这个家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他不
愿意,不想看到家人伤心。他不想看到哥哥嫂子对他的淡漠和疏远。他不愿意村里
人对他们家的非言非语。走吧!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可是我这一走,别人一定
说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呢?”“我死,又有何干呢?只不过是人言可畏,人
言可畏!”阮玲玉临死前的几句话,在雷层栋的脑中不断的翻来覆去的绕。
那样子的英雄末路,雷层栋是真正体会到了。
雷层栋是腊月27日那天离开雷公寺的。他留了信给家里,叫家里不要为他伤心
了,他不想家里人伤心,也不想家里人看到自己伤心。他不想村里人因为自己而疏
远家里人。他说他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雷公寺,爸爸妈妈多保重。他说他什么都
都没留下,绝对不会把病菌传染给家里人或村里人的,请他们向村里人解释清楚。
他说他还会写信回来的。
雷成栋走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他把所有用过的东西床单、
被子、茶杯、碗筷等全都拿到后山处理了。虽说他知道,除了体液,其它途径传染
爱滋病的机会极小,可是他不会放过这极小的机会的。他知道人得了这种病后的感
觉。
再见了,雷公寺,生我养我的故土;再见了,父母兄嫂,感激你们的养育和关
怀。我无力回报,反而给你们带来伤害。对不起,这不是我的错。
踏着潮湿的晨土,雷成栋离开了家。到了那小山的顶上,再走下去就看不见雷
公寺了。
站在山顶上,他回头望了望,雷公寺还是象往常一样,静静的,象一只甲壳虫
爬在那里。
回过头,他快步的往山下走去。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快
点回到武汉,他要抓住这几年,或是一两年,或是几个月的时间,干一件自己以前
一直想干却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干的事情。——小雪,不也一直骂他是个懦
夫,希望他能抛下一切写出一部惊世之作来吗?她相信他的才气,正因为这点她才
跟定了他。现在,机会来了。我要深入生活,体验社会百态,用自己——一个艾滋
病人的身份去看这个社会,了解这个社会,尤其是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那些处在社
会底层的人们,比如家乡落后的医疗条件下的农民生存状况,爱滋病人,比如卖淫
女,比如打工仔等等。只要来得及,他希望能够把自己的触角伸到社会的每一个角
落。
是的,这就是一直埋在雷成栋心里的梦想,只是现在更加明晰起来。只是以前
他想用的是记者的身份,而现在,按他自己的界定,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社会底层
人士”了。
八、“红灯区”的中国女人
春天即将来临
花儿会在盛开中渐渐的死去
她的灵魂
只留下空空的美丽
——少年浪子:《纪念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
夜已降临。夜色中的武汉被各式霓虹灯所淹没。卡拉ok、夜总会门前的霓虹灯
发出勾人的昏光。不时能够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嬉笑声。一两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
小姑娘站在门口,不住把眉眼向从门口走过的先生抛过来。雷成栋沿着乔口崇仁路
那一排夜总会的门口径直往武胜路这里走来。
今晚,他希望能有所收获。
他在一个卖家具的门口站了下来,点了一只烟,在那里转来转去。时有一两个
女人在他身边转了转又走开了。大概是看见雷成栋仪表堂堂的样子,她们有自知之
明罢。觉得有点累,就在家具店门口的台阶上蹲了下来。
这时候,有一个四五十岁,长得又老又丑的男人也在他旁边蹲了下来。他朝雷
成栋望了望,说:“今天的鸡不多哦?”
雷成栋望了望他说:“嗯”。
“你来这里不多吧?”
“嗯。”
“经常来这里的人都认识我,都叫我‘苕货’,呵呵。”
“哦!我姓雷。你到这里来家里人不嚼你?”
“嗨!鸡巴毛,我压跟就没有成家,没有结婚。出来玩就是发泄一下。”苕货
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包烟,自己点了一只,又递给雷成栋一只。雷次栋接了。点燃,
抽一口。劣质、廉价的香烟使他有一种作呕的感觉,又不好意思丢,就一口一口的
叭:“你是武汉人,怎么还不成家呢?”
“成家?说起来容易。”苕货沉默了一下,把目光投向花坛丛中的一件不成形
的破旧衣衫。
“吃饭没有?走,我请你吃饭去。你也好好教我,我可是对这些一点也不了解
的。”雷成栋振作了一下,站了起来。
苕货受宠若惊地拍拍雷成栋的肩:“老弟,要了解行情,你可找对人了!”
二人一起往巷子那边走去,在临街一家叫“太婆小炒”的小店里坐下了。
谦逊让了一番,还是雷成栋点的菜:“干煸叼子鱼”、“回锅肉”、“臭干子
煲”、“”清炒菜苔“,外加二瓶啤酒。应当很对武汉市民的口味吧?
“小姐,我们的餐具全部用一次性的,装菜的盘子也是!”雷成栋加是一句。
“好的,先生,请问要不要鸭胫,正宗精武路的!”服务员问。
“不要了,不要了,这些够了,要的时候再跟你讲!”苕货抢着答。
哦,你是在替我节约钱么?
“小哥你还挺讲究的嘛!不过这些餐馆也是太不卫生了。看你人不错的,怎么
会来这种地方呢?”
“那你认为我应当到哪里去呢?”
“你莫误会!我是说这里太低级了,不适合你的。你这样子的人应当到夜总会、
酒巴里面去玩的。”
雷成栋沉默了一下,顿住筷子,往椅子后背上靠了靠:“第一次来,瞎逛逛。
再说,女人嘛,熄了灯,不都是一个样!”
苕货说:“小哥哥说的也对!来,菜来了,喝酒喝酒!”
雷成栋不知该跟眼前这个粗俗、直爽、大大咧咧的男人说些什么,便胡乱问道:
“你刚刚说结婚为容易,为么事呢?”
苕货猛吃几口菜,才愣愣地说:“小哥哥你们可能不晓得,我们这代人是他妈
个×么事都给碰上了的。小的时候,国家刚建设,正是么百废俱兴百业待举之年,
咱这些平头老百姓,穷得叮当响,有了上顿没下顿。稍大一些,该读书的时候他妈
个×文化大革命,瞎搞一锅粥!书没读成,又上山下乡、支援农村建设,没日没夜
地干,还讨不到好。后来回夸了,进了工厂,拼死拼活为厂里干,为国家卖力,现
在却又搞个么×下岗,你说说,咱哪里有过几天好日子。这么折来折去的,哪还能
存上几个钱结婚成家。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找过,可人家嫌老子穷。现在都快五十了,
更别谈了。白天踩踩麻木,晚上打打麻将,再不就出来找个把鸡,钱从你手中出来
又到她手中去,就这样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吧!”
雷成栋听苕货说着这些,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苕货的话把他带到了苕货们的
那个时代。他看过书,也看过电视,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关于“文革知青文学”
的,苕货这一代人的故事他很清楚。这些被子很多人视为城里的最底层、最粗俗、
甚至是垃圾的人,同样也有自己的鲜花与微笑、青春和梦想,他们也企望和那些穿
得体体面面、说话正正经经的人一样,可无情的现实却不可能让每一个奋斗过的人
都得到对等的回报,他们便像生活淘下来的沙子一样,只有在最底层寻找自己的位
置。没文化、没工作、没有钱,甚至于还要不时地受警察的驱逐和乘客的辱骂!为
了生活,他们只能白天穿着黄军鞋、光着膀子坐在麻木上巴巴地等客,只能和同伙
开些低级下流的玩笑来调济一下精神和肉体的重负,只能在夜里呆在简陋的住处打
麻将混点或者性欲来了到武胜路及其他一些低级场所找一些低级妓女了事。他们也
奋斗过的,可是被生活滚滚前进的漩涡搁浅在沙滩上,能怨谁?但,为什么不向那
些成功的人学学呢,哪怕——希望是渺茫的道路是曲折的?
雷成栋又叫来了两瓶啤酒,替苕货斟上一杯。啤酒的泡沫溢了出来,苕货赶紧
把嘴巴凑过去吸了几口。
“可是象你们这样的人也有成功者啊!”可能不中听,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成功?卵子!那是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的,还要靠祖上修的福份好!改革开放
那阵子,我还不是想出来闯闯,贩钢材卖,可咱穷工人一个,没有钱铺路,又没有
蔸子,只有赔钱的命。看看那些大老板,谁不是有人罩着,我是看透了,就这命!”
苕货自己嗯嗯地干笑了两声,摇摇头,埋头吃菜。
“是不是到这地方来的都是你们这种人呢?”雷成栋问。
“大都是的。再不就是一些乡里的民工、老头子,反正像你这样体面的人来这
里找鸡是挺少的。”苕货又盯着雷成栋看了看,“你不是来找女人的吧?莫不是来
体验生活的哟!可莫是记者,上次害我一位同事进沙洋农场去劳教哟!”
雷成栋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是来找女人的。等下还要你帮我介绍一个好的呢。
来,喝酒喝酒,你不知道,我就爱跟别人拉拉闲话。”
“兄弟,这点咱俩差不多!”什么时候跟你兄弟了?
我也曾英雄语出惊四座,可如今有谁肯来听我叙说?
“来,喝酒!”于是又喝酒。
便醉去也罢。
“像你这样,为什么不找个农村女人或是条件差点的成个家呢,也好相互有个
照应啊!”
“跟你说吧,我前年是跟一个四川来的女的同居过一段。她是在我们街坊开的
早点摊上帮工的,经人搓合,就跟她好上了。跟她在一起快半年,正准备打结婚证
的,她说她要打电话回去,她家里人病了,没得钱看病,我就把了她一千块钱让她
寄回去了。再后来她又说家里么样么样,又是要钱,我把了几次就不想再把了,我
一不是大款二又不是她家的钱罐子。我再苕也知道她没有把我这里当家,当家的女
人不会是这样子的。再后来她就偷了我的一些钱和一些不值钱的衣物跑了。婊子无
情戏子无义,这个坏女人,再在武汉碰到她我一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顿。我现在什么
人也不想找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老了么办呢?”雷杨栋想再问,又觉得问太多了,便也埋头喝酒。
“兄弟,我看你是个斯文人,玩这些女人可要小心点啊!”
“怎么呢?”
“唉,各方面都要小心,性病、公安局,还有,当心她们偷你的钱,不要带到
家里或是单位的房子里去搞,小心‘做笼子’敲竹杠。你不知道,这些便宜货大多
有性病的,哈哈,你莫怕,等下我负责跟你找个干净的。”
雷成栋就这样跟苕货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喝酒、闲聊,看着夜色一点一点地深下
去、深下去。
巷子里的行人越来越少了,街上的晃来晃去的女人似乎多了起来,疲惫而无聊
天地拖动着自己的躯体,不时地向人自己面前经过的男人丢个媚眼。那副做作的丑
样,雷成栋以前见了一定会恶心得想吐,可现在觉得自己与她们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不是一样地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不是一样地被别人鄙视和轻视吗?只不过我不出卖
自己的尊严罢了。但我在别人眼中又何来的尊严呢?还不是像狗一样被单位、被家
乡赶了出来!自己只眼苕货吃了一顿饭,仿佛就深刻地理解了生活。其实这些道理
以前也懂的,只是因为与自己无干,所以不觉得。他甚至开始对自己原来认为苕货
一类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是渣子的想法感到愤怒。人,谁比谁高多少?谁,又比谁
傻多少呢?你无权看不起另一个为了生活而挣扎在泥潭里的生命!
雷成栋和苕货从小炒店里出来,苕货就要帮他去介绍女人。雷成栋本不想多作
逗留的,怕晚了没车过武昌。但既然来了,又何妨呢?于是在花坛旁边站着等。
苕货果然是老手,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鸡”过来了。
尽管早做好了心理准备,雷成栋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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