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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故事”里的星期五
初恋终结在大三时一个雪霁的冬夜。有月,风很清,一切都浪漫得像首席慕蓉
的情诗。男友群递给我一封没封口的信后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再见。”
他高大的背影在月光下的雪地上渐行渐远,我就着路灯抽出印花信纸,只觉词
句华丽优美,凄婉如诗,满纸都是赞美和怅憾。信的最后写道:“雪儿,你是男人
心目中不可多得的梦中情人,纯洁、高贵、一尘不染,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以致无法想象你会下嫁凡夫俗子做他平常的妻……”
我一连看了许多遍才终于搞明白群要同我分手,这纸比情书更像情书的花笺其
实是一封绝交信。那一刻,我不知道受伤更深的,是我的感情还是自信。群对我的
淡漠自持感到厌倦了么?是他怪我一再拒绝他亲热么?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患得患失中,我毕业了,考入一家电影厂做编剧。
与我同时报到的,还有一位摄影师叫东。
东并不是很英俊,但却有型。身材挺拔,眉宇轩昂,大多时沉默寡言,一开口
却必然成为众人的中心。
我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的一颦一笑成为我每夜的梦魂所系。我甚至常常一
个人悄悄站在镜子前模仿他的表情姿势。
一年多过去,我自己独立创作的第一个剧本出炉了。定编会上,制片小王脱口
说了一句:“这男主角倒有点像东。”
大家回心一想,也都说:“是像,真像。”
东诧异地对我望过来,我的脸刷地红了。
后来,我顺理成章地做了东的女友。他常常炫耀地向朋友介绍我:“雪儿,我
们的才女编剧,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编剧未来得主。”
同东在一起的日子是跳跃的,新奇的,迷醉如梦的。东有数不清的三教九流的
朋友,他在不同的人面前有着不同的角色。我常常觉得他没有做演员真是可惜。他
认识许多名作家,他同他们讨论意识流与后现代,样子恭敬而真诚;他也认识许多
社会混混,他们叫他“东哥”,他划拳豪饮的样子让我想起黑社会老大;他认识最
多的还是莺莺燕燕的女模特儿,个个有丰满的身材,妖娆的体态,他与她们当着我
的面嘻闹调笑。每当那时我就感到悲哀,觉得自己毕竟是他身外的一个人,始终走
不进他的生活。
一夜东喝得大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送回公寓。东歪倒在床上,顺手
将我挟裹至身下,满口酒气地要求:“雪儿,今夜别走了,陪我!”血红的眼睛逼
过来犹如一头饥饿的小兽。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走在夜风中,清冷的月光使我渐渐沉静下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东,我
们的距离无可挽回地拉远了,然而我是真的爱他。
月华如水,我流泪了。
第二天再见时东似乎忘记了昨夜的一切,如常一样地同我招呼,邀我午餐。我
放下心来,想他也许只是一时酒后失态,非常情愿地从心底原谅了他。
我的剧本终于投拍,还特意邀来最有影响的男演员宇做主角。一时间,有关宇
的种种传言成了剧组的热门话题。一致说宇是出了名的大众情人,花花公子,吃喝
嫖赌无所不精。
见了他,似乎也的确是那样的一个浪荡子。穿着大花格子的衬衫,肥大的牛仔
裤,恁地不拘小节又自成一格。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东,心想还是我的东出色,永远的西装领带,绅士风度。同
时又暗暗伤感,说是“我的东”,其实自欺欺人,因为我知道除我之外东还有其他
的女朋友。
宇虽然外表马虎,工作起来却也很认真,常利用休息时间找我讨论剧本,研究
角色。只是三句话不到就没了正形,改不掉的浪子本色,每每令我啼笑皆非,只有
鼓起腮帮瞪住他做出副“我在生气”的表情,他会立刻正襟危坐,双膝并拢,两手
夹在膝间敛眉顺眼地小声说:“我错了,请雪老师批评。”
又或者,他会在经过我身边时突然掏出道具手铐铐住我的手腕,在我还没反应
过来时反手将自己也铐上,洋洋得意地喊:“情人铐!情人铐!”我越气他就越乐,
嘴里还吹着“结婚进行曲”的调子强拉着我满场游走。
嘻笑的人群后,我看到东冷冷的眼睛,不由急了,拼力一挣,大声说:“我讨
厌你这么做,快放开!”
宇有些尴尬:“开玩笑嘛,这么大火气干嘛?”一边嘀嘀咕咕地开了铐,仍还
要饶上一句:“一夜夫妻百日恩,一会儿情人意义深。将来老了你跟儿孙回忆当年,
可别忘了同大明星同锁情人铐的精典啊!”
我叹息,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能拿他怎么办呢?
东私下里对我说:“宇好像很注意你。”又说:“那种人,是没有真心的,什
么都想试一试,谁都想惹一惹,过后可是不会负责任的,你小心被骗。”
我觉得东札杞人忧天,却又为他对我的关心感到欣慰。那天晚上,是我们相识
以来度过的最温馨的一个夜晚。他带我去逛夜市,什么也不买,就只两个人手牵着
手一言不发地徜徉在大街上,人群中,真切地体味那一份踏踏实实的人间的快乐。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来到一间音乐茶室“爱故事”。摇曳的烛光里,我们相
拥慢舞,我的心轻盈得像欲放飞,整个人消溶在他爱的怀抱中。
那一刻,真希望天地留驻,万物永恒,我同他相拥而舞的一刻从此定格为世纪
末最美的风景。那天是个星期五。我对东说:“以后,我每个星期五都在这里等你,
好吗?”
东将我带回了他的公寓,点上烛光,含情脉脉地望着我:“雪儿,今夜做我的
新娘吧。”
我低下了头:“东,我一直想做你的新娘,但,不是今夜。”
东没有勉强,他很绅士地替我披上大衣,打开房门,但没有送我。
东和我忽然地就生疏了。
我不知该如何挽回,整日神思恍惚。宇嘻皮笑脸地说我得了忧郁症,拿出情圣
的权威姿态拖腔拖调地说:“能治愈一次失恋伤痛的,只有另一次恋爱。我今晚请
你宵夜吧。”
我冷冷地回答:“我今晚有约会。”
今天又是星期五。
我精心地沐浴梳妆,换上自己最得意的服饰只身前往“爱故事”。凄美的音乐
声里,往日的一切历历再现,我不相信那一切都已成隔世风景。东,你会记得我星
期五的等待么?你会留恋那至美至爱的一幕来赴这一个心灵之约么?
我在茶室中独自坐至夜深。流泪的不是红烛,是我的心。
星期五,星期五,星期五!
每一个星期五,我必严妆丽服,准时地去赴那一个人的约会。明知他不会来,
明知道会伤心,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为自己如雪消融的爱做些什么?毕竟,有等待,
就有一份自欺的希望。
我在一个人的约会里日渐消瘦。
终于有一个星期五,我正在“爱故事”伴红烛落泪,忽然一抬头看到了东!
“东!”我脱口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终于感动天地,他到底记起来了,他
到底是来赴约了!
但这时我一转眼看到了他臂弯里的艳妆女郎。世界在这一刻倾覆了,我满眼的
热情都凝成冰哗啦啦碎落一地。
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万丈红尘千年轮回,我在他漠然的眼光中立成回首盐柱。
一颗心忽然就被掏空了,化烟,化灰,在彼此的注视里袅袅散去,留下的,只是已
然无爱的躯壳。
然后,我凄然地笑了,笑望他一步步走近,笑得诡异而轻佻:“那是你女朋友?
挺漂亮。”
东点点头,对我的镇定淡然有些意外,但仍以他一惯的平和很绅士地欠一欠身:
“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但同居还是这一两个月的事。”
同居?我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我失去他的理由了,是么?因为我不够温柔,
不够开放,不够成熟,难道,我该有了经验再回来?
东问:“你在等人?”
我望着他,他竟然不知道!他竟然不记得!长久以来,我用心地关注着他,渴
望着他,等待着他,而他却全无知觉!那一个个流尽了红烛泪的星期五,原来只是
我一个人的故事!
我仓惶地,随手抓了一块挡箭牌:“是,我约了宇。”
约了宇,为什么不?我转身去柜台给宇打传呼,自柜台镜中看到东带着他的新
女友匆匆离去,何必呢?不愿面对我自甘堕落,风尘不羁的一面么?
东走远了,我始终不曾回头,心已是舞倦的蝴蝶,折翼于凄风苦雨的秋夜,被
他绝情的脚步碾得粉碎。
那一刻,我渴望毁灭,毁灭纯洁、毁灭忠诚、毁灭童真!我不要再做冰清玉洁
的女孩,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宇在十分钟后赶到,夸张地欢呼:“我这么好的艳福口福,几世修来的?”
我望住他笑,举举手中的杯子:“宇,干杯!”
宇研判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对面坐下了。
我们的角色发生了对调,一向口若悬河的他今夜变得告别沉默,而我却滔滔不
绝地又说又笑,一再地把他错称做“东”。
宇温和地纠正:“我不是东,是宇。”
“我知道,对不起哦。”我说着又笑,笑得呛酒,笑得落泪,我抓住宇的胳膊
仰起脸请求:“教我,教我如何做女人,好不好?”
我醉了,大吐特吐。却仍不许宇送我回家:“带我走,带我去随便什么地方!”
我已决心要借这个著名的浪子之手来毁灭自己,让无用的童贞为自己三年的痴
情殉藏!也许,毁灭可以帮助我杀死自己的伤心。
结果,他带我去了通宵电影院。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半卧半倚在宇的怀里,双人卡座把我们掩护得很好,他
扶抱着我,满眼红丝,为了让我睡得更舒服些,竟维持同一个姿势整整坐了一夜。
我再次落泪。
宇拍拍我的头发说:“你睡得可真沉。能睡得着就是没事了。来,现在我们去
吃早点。”
天还没大亮,我们坐在行人尚稀的街边吃豆浆油条。我问他:“怎么想起带我
去电影院?”
他一本正经:“为了防止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过后你推赖酒后无德不肯负责
任。”
我呛得一口豆浆直喷出来,指住他只笑说不出话。
他忽然整一整颜色,低声说:“我名誉太坏,不想人家看到你同我进宾馆。”
我一愣,无限感慨。我本是要借这个众口昭著的浪子之手来毁灭自己的,没想
到他却用最绅士的态度对我呵护备至,如果一个著名的浪子都这样珍惜与尊重我的
贞操,我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将它弃如敝屣?我感激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却不在意地笑着拍拍我的头:“天亮了,快回家吧,是休息一天还是请假悉
听尊便,我就不送你了。记住,你是个好女孩子,以后别再有傻念头。再上班时,
把昨天的一切都忘了吧,无论是我,还是……东。”
“不,我是不会忘的。”我望着他,认认真真地说。
真的,我会永远记得这神奇的一夜。这一夜,将成为我生命中的凤凰涅磐。而
宇,便是我永远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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