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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 情
“阿明,阿明!”我呼唤,辗转地,一遍又一遍。
我醉了。
我同何皓明分手已整整一星期,一直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在酒后忘情。
一位男士碰碰我手臂:“送你回家?”
“可是我没有家。”我摇头,醉中犹不忘挑剔他装扮,“没有人会在的士高里
穿西装这么老土。”
“如今借酒浇愁也已很老土,更况且放任自己喝醉。”他反唇相讥。
我恼怒:“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
“瞧这回答多么老套?”他低头看我校徽,“你是学生?”
我觉得丢脸,忙用手遮住。他笑起来,“知道藏羞,还有得救。走吧,我送你
回学校。”
他拉住我胳膊,我用力甩脱,但到底决定随他走。
我的确已经很累了。
他把车子开过来,是一辆长安奥托。我再次揶揄:“只有的士司机才会开这种
车,而且是在西安。”本市连夏利也禁行了。
车子经滨海路驶向医大,快到付家庄时我开始反胃。他将我扶下车,不厌其烦
地替我递纸巾,指导我深呼吸。微腥的海风迎面吹来,我清醒一些,向他道歉并致
谢。他眨眨眼:“原来还懂一点礼貌,没白念了大学。”
我还他老大白眼,但想起那句关于狗和吕洞宾的古老俗语,到底没有反击。
他反而有些寂寞似的,讪讪笑了笑,再不说话。
我们一直维持缄默直至我回到学校。分手前我对他说:“周末去滑冰?”
他盯住我微微笑,眼里写满研判:“我不是那种随便同街上女孩子约会的男人。”
“我也不是随便在街上约会男人的女孩。”我说,“但是你先勾搭我。”
“我的错。”他居然老实承认。我笑起来,他说:“那么,一言为定。”
他转身开步走,但立刻又回头:“忘记告诉你一件小事……我叫方天宏。”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我们两个还不相识。不知道彼此姓名的人当然是陌生
人,但下一分钟就不是了。我告诉他:“我叫童谣。”
我知道,星期天我们一定会玩得很好。不然又怎样?难道呆在宿舍里等何某人
电话,我早已放弃他有日回心转意的奢望。
那天我起得很早,穿上第一次约会阿明时的那套真维丝马夹仔裤,兰得发白那
种,束了天蓝发带,镜里的人儿异常清新可喜,完全看不出失恋的痕迹。
青春是我最好的掩饰。
见到方天宏时,他先吹了声口哨以示赞美。我很高兴自己的努力有人欣赏,对
他说:“你不该再穿西装,没人会穿西装滑冰这么老土。”
“但是我只有西装,”他抗议,“这已经是最休闲的一件。”
“可仍然让你看起来起码有25岁。”
他唿哨一声,笑容可掬:“我不知道你在赞美我抑或骂我黄熟梅子卖青,事实
上我今年刚好30整。”
我瞠目,一个溜冰蹦的穿休闲西装的30岁老男人?我以为他们应该顶上半谢背
部略驼语言迟钝三句话就是“我那儿子”或“我的职称”,而他怎么可以看起来这
样阳光这样快活这样轻松洒脱,简直健康得无耻!
“那么你就是花花公子!”我另下结论,“养尊处优,是以永不成熟。”
“开奥托的花花公子?”他揶揄我。
吃早茶的时候我弄明白,老方其实是个律师,已经拥有一间小小的私人律师行,
大概算得上年轻有为了。我多少有点自卑,掐指算了算:“希望我30岁时可以做到
主治医师。”
“多放点心思在学业上,你会做到的。”他安慰我,但听起来十分讽刺。
我瞪他,“拿我当失足青年?”反手一刀,“你30岁这么老了,怎么还没有个
像样的女朋友?”
“我已经很努力地寻找机会了,”他一脸委屈状,“不过现今女孩子都很会保
护自己,很少有人在的士高里喝酒闹失恋,所以没人肯上我的奥托车。”
我笑,明知被吃豆腐也不生气。
我想起阿明,他说每一句话都让我喜悦,他的每一个眼神都令我脸红。种种患
得患失,欲诉还羞,如今想起,都格外缠绵而珍贵。再不会有一个男人令我这样心
动,再不会有一个男人。
但我依然同方天宏约会着,每天下了课,只要他没案子,就会陪我到处去逛,
跳的士高,泡练歌房,打保龄球,甚至去老虎滩玩蹦极跳。
我们玩得很投机,无话不谈,很快成为老友记。他喜欢拍我面颊,亲昵地叫我
“童童”,而我称他“老好阿方”。
转眼已是冬天,圣诞节我照例与老方泡在一起,他建议去“帕帕斯”喝咖啡,
我摇头,觉得那种太斯文安静的环境不适合我们。“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说什么
呢?怪怪的。”
结果我们去酒吧边跳舞边喝“踏趿拉泡”,威士忌兑雪碧,一拍就起泡那种,
我们比赛谁的泡沫更多更密,玩得不亦乐乎。
但是老方送我回校时显得很闷,我考他脑筋急转弯他总是答错,我讲医科学生
间最流行的黄色笑话给他听他也不笑。已经看得见学校大门了,他忽然停了车,声
音低低地说:“其实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们这样子交往久了,只怕你会当我是大哥。”
“什么?”我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
“男女之间,交往不可以太温吞水,不然很容易发展成兄妹情,再也进不了一
步。我就是因为总是被别人当成好大哥,结果一直拖到今天都是孤家寡人的。”
“这么说,你想同我认真?”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起来。
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地郑重,这样把感情问题当成一个课题来严谨地考虑——这
样古典的美德对于今天的饮食男女而言已经很珍贵了。
他的确适合做一个好大哥。
但很明显,他希望的不仅仅如此。
“从明天起,我做你女朋友。”我咬咬牙,终于决定,“我们开始拍拖。”
有人说,如果不能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同谁在一起分别都不大。同紧
张自己的人走,总比跟在陌生人身边好。
我们于是开始拍拖,像模像样地约会,送花,看电影,走路时互相挽着手,斯
斯文文地坐在茶馆里品茗谈心,而且,我非常刻意地,再不谈起阿明。
我们做足恋人间应该做的一切,但,不是那么回事,我谈过恋爱,不一样的,
我们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无论咖啡馆的环境有多经典多柔情,我总之是进入不了角
色。
我仍然每天下了课便给老方打电话,他有空便一起去玩,没空我也不会失望。
可是以前与阿明不是这样,何皓明读解剖学,课程比我多,每逢我有闲而他有实验
时,我便慌乱得六神无主,非到见了他才可以安心。他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流泪
气恼,稍微示意又能令我破啼为笑。一次因为他带别的女生去看电影,我气得两天
没有睬他,可是自己也熬瘦整整一圈。等到他带着鲜花来向我道歉,我几乎有种隔
世重逢的感动……
往事不堪回首。那样的爱情不会再有,老方永远不是何皓明。
一个男人是一个男人,我想今生我都不会再真正恋爱。
寒假我回了长春,冰天雪地中想得更多的是阿明而不是老方。刚入校已经知道
阿明是大众情人了,既然选他做男朋友,就该够风度接受他同时与别的女生拍拖,
也许我不应该过于紧张,以至最终破裂。如果我去同阿明说我不再计较他朝三暮四,
不知我们是否还会复合?
我对阿明竟始终不能忘情。我简直要痛恨自己。
除夕夜老方来电话,祝我们一家大小龙年快乐,顺便提醒我夜里睡觉关紧门窗
小心感冒。我忽然觉得感动,哽咽说:“老方,我夏天就毕业了,一毕业我们
就结婚,让我做你的千禧新娘好 不好?”
他沉默半晌,问我:“你想清楚了没有?”
其实话一出口我已经后悔,于是赶紧收回:“那好我再想想清楚。”
没想到老方却认了真,初二一早千里迢迢打上门来,带着满满两抱礼品,圣诞
老人般给我老爸老妈哥哥妹妹分发礼物,然后直筒筒地说:“我是来求婚的。”
他的郑重把我爸妈吓了一跳,两老面面相觑了好久,到底没好意思问他姓甚名
谁,只含糊说这是人生大事须从长计议,还是等童谣毕业后再商量吧。
将老方在宾馆里安顿好,老爸立刻召开紧急家庭会议,对我进行三堂会审。事
情到这一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只好一五一十交待方某人的身份背景以及我们半年
多的交往情况,当然,我没敢说是在的厅里喝醉酒认识他的,只说是一个同学的介
绍。复述老方资料时我一直在想,其实老方也很不错,家境虽不富裕但没什么拖累,
他自己白手起家,一个人在大连拼出一方天地,虽然房子不算大车子不够好但总算
是自家产业,许多年轻人到了30岁还没确定人生目标呢。最重要的,他对我的确好。
哈,原来老方有这许多优点。
爸妈核计了一夜,也都觉得老方五官端正德才兼备,还算得上东床佳选,第二
天再见他时态度便亲切许多,一本正经地说:“这样我们就得着手忙童谣的分配问
题了,想办法在大连先联系好单位,免得回了长春再办两地调动就麻烦了。我们的
意思是,结婚确实早了一点,不过如果你们着急,可以考虑先订婚。”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赶紧说:“我不着急,一点也不急。”但是老方却早笑
得见眉不见眼地,一叠声地说:“行,行,爸妈怎么说就怎么好。”
我瞠目,看不出这家伙如此老谋深算,这么快已经改口叫爸妈了。
寒假结束,再见阿明时,我颇有点“一入方门深似海,从此何郎是路人”的伤
感,怪惆怅地说:“我初六订的婚,这些照片,还是还给你的好。”
阿明愕然,半晌说:“那么情人节舞会你不能做我舞伴了?”
“舞伴?”
我愣住,我们早已分手,他自然已有新舞伴。但是阿明说:“还记得我们第一
次参加校际国标舞大赛的情形吗?我们的配合是最默契的,我从来都没打算再找第
二个人做舞伴。”
我立刻鼻酸起来,我怎么会忘记?那次我们得了大赛冠军,并且因此开始拍拖。
然而今非昔比,我的无名指已套牢一只铂金婚戒。我举起无名指给阿明看,告诉他:
“与你共舞是一种享受,但一个丈夫总比一个舞伴更重要。”
结果2月14日晚上的那场舞会,我和阿明谁都没有下场。我拒绝一次又一次的
邀请,隔着人群远远地与阿明对望,只觉心一寸寸地软下去,软成了灰,风一吹就
散掉了。
我不能忘情于阿明。我爱过他。
我想起和阿明之间的许多往事,每个细节都清晰如刻。但是人生不只是一场舞
会,我只是阿明的好舞伴,我之外,他还有冰伴,茶伴,其他许许多多的玩伴。与
他恋爱是好的,但我不能永远停留于少女时代。等到舞阑歌罢,我还是要嫁人的。
那时再悔,只怕已经太晚。
老方明知我心上的人不是他,但他愿意给我时间,等我长大。我告诉自己,错
过阿明,不过在舞会上一时寂寞;错过老方,我却将一生孤独。
我坚持着一直枯坐到舞会结束,以此纪念自己的初恋。
明天起,我会努力忘记阿明。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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