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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与虚无
情感型 ┃ 思维型
A爱情(色) ┃ 虚无(空)
艺术 ┃ 哲学Z
追求 ┃ 逃避
生活意志 ┃ 死亡意志
生活 ┃ 超隐
外倾 ┃ 内倾
感性 ┃ 理性
追而不得 ┃ 逃而不得
移情 ┃ 抽象
感伤 ┃ 素朴
一. 爱情与分离
二. 追求与逃避
三. Z自传
四. 相遇与分手
五. A再度追求
六. 逃
七. A病.梦
八. 再度相遇
九. A偷看日记
十. 分手
题记:A 你要追求生活么?你永远追不到;(进不去)
Z 你要逃避生活么?你永远逃不了。(出不来)
一个追,一个逃,这就是爱情;如果追到了,得到了,爱情也就消失。
序
她的神经极度衰弱了,两耳嗡嗡作响,就象时间永不停歇地流动一样,轰鸣声
在寂静的夜里奏着令人恼恨的二声部曲子。夜晚,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白天,
一个连一个的哈欠放出一个连一个的瞌睡虫。即便是睡着了也是翻天覆地地做一连
串稀奇古怪的梦。由于衰弱的神经,只要一受到刺激,她就会痛哭流涕,悲观失望,
甚至想一死了之。她可悲地想着,如果神经一直衰弱下去,就会导致意志崩溃,意
识瓦解,就变成人见人怕的可怜的疯子。真的变成疯子倒没有什么,最难以忍受的
是发疯前的一段时间,就象死亡是安详宁谧的,死前是痛苦难捱的一样。
她还非常年轻,仅仅只有二十二岁,一朵花刚刚绽开花苞,花蕊就已变了质,
她的容貌还很鲜润.娇艳,心境却象迟暮的老妪一样苍凉.凄惶。
她是一个博览群书的大学生,作为标准的知识分子,她不在乎物质是否丰足,
她追求的是精神。她有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性格,她绝望地追求无法企及的爱情,
经历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恋情,这是她一生中难以忘却的刻心镂骨的初恋。
按照荣格的类型分类法,她属于内向情感型,她外表冷漠刚毅,内里激情汹涌,
可说是惊天动地。她象世人跪拜菩萨一样跪倒在爱情女神的脚下,对于现实中的他
和理想中的他,她有时分不太清,她不知是在追求这个具体实在的他,还是在追求
绝对永恒的爱。几度聚首. 几度分离,她给他的头顶罩上了一圈迷惑人的光环。她
生性浪漫多情,在遭受压抑时更有无尽的情感需要倾泄,絮絮叨叨的浪漫带给人的
是更多的痛苦与烦闷。因此,她的神经衰弱得归罪于深植于她性情中的致命的浪漫。
她的初恋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她千方百计地想要赢得这一场艰苦卓绝的战
争, 既是出于好胜心也是出于对几千年男性BAN演主角的历史的反叛。输赢并不重
要,重要的是她的追求,在爱情的追求中,她燃烧了自己,火化了自己,升华了自
己。
她的时代是商品经济的时代,大多数人都在物质追求中扩张自己的欲望,她却
孜孜以求精神的境界,她是在跟时代潮流唱反调,为此,她的精神过分衰弱了,这
是可悲的,也是壮烈的。
她带着醉意的温情来到他的身边,企图抚慰他心头的创伤与痛苦,而她根本无
法理解他已超越了爱情,他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感情,他早就对母爱. 情爱失去了信
心。他要的是一份恬然淡泊的心境,他讨厌无端而来的情感的烦恼和焦虑,他告而
别,远走他乡,为的是躲掉这颠狂浓烈的爱情。她遭受了莫名其妙的拒绝,几乎生
病致死。当再度不期而遇时,她发现自己依然怀有那份深挚的绝望的恋情,就象是
鬼魂依附了身躯,她无法摆脱
那带有魔性的情思,她又一次失望而归。她把这一切归于上苍对她不懈追求的
严厉惩罚。
初恋是一道甜蜜的伤痕,是永远不愿痊愈的创口,是她全部的痛苦与快乐的源
泉,她盲目地狂饮这杯醇烈的毒酒,越饮越渴,越渴越饮。她深深地沉浸于其中,
永远不会明白她所追求的是一片虚无,是从虚无中创造出的意义。
她忍受着人类注定要忍受的西西弗的命运,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换来的是一次
又一次的追求,她的生命之火永永远远地在旺盛地燃烧。
一
夜,不算很晚,街上行人疏疏落落,月亮被浅浅的云覆盖着显得迷迷朦朦,梧
桐树的阴影在墙上微微晃动.摇曳。城市处于半醒不醒的瞌睡状态中。A忧心忡忡地
抬头看看站台上的站牌:"算了,还是直回去吧!"她自言自语地往前走,思绪茫然,
脑子里的是是非非纠缠在一起尚待理清。
"喂!"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向她打招呼。
她尽力把自己的思想抛开,努力地然而却是机械地回答:"是你?"原来是跟她初
中时一个班级的同座同学。过去两人无话不谈。
"这时候,你从哪里来的?"她的同座问。
"我......我......"她不知说什么好。
"你现在在哪里啊,真是好久不见。"
"我在复兴大学,你呢?"她勉强应道。
"我吗, 早就上班了。不好意思,我才不想考什么鬼大学呢,对了,今年你二
年级了吧!"
"嗯,是的"
"你现在在哪里啊?怎么不到我家来啊?你还那么多愁善感吗?"
她被一大串的问题弄得晕头转向。
"你怎么啦?碰到什么事啦这样萎靡不振的?"
"我......不知怎么的......就是有点......我不太舒服。"
"哦,回家去早点休息吧!不打搅你了。"
她巴不得这位过去的同座早点离开,便说:"好的,再见。"
"再见,有空来玩啊。"
她的同座来如风,去似烟,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她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想着刚才同座迷惑的惊奇的目光,才知道自己的模样
一定很可怕,如果身边带着镜子的话,一定要拿出来照照灰暗笼照的脸色。
A忍不住哭了, 一滴一滴的泪摔在夜晚的人行道上,她害怕被人看见,直快擦
了擦,想起在Z家,想起与Z的对话,止不住肩膀抽动,哀哀哭出声来。
在一间约莫十多个平方的房间里,靠墙放着单人床,紧贴床一头的是一张巨大
的有些笨重的写字台,写字台对面是四排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类书籍,
其中以哲学书居多,他是房间的主人,坐在写字台正中,我坐在他身边,我俩都有
些拘谨。
我微笑着问他:"要大考了,你开始复习功课了吗?"
"刚复习一会儿觉得很无聊,提不起精神,你呢?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脸
是阴暗色彩的调色板,没有天晴的日子。
"语文还可以,别的都很讨厌。最近你在看什么书? "我故意尖细着嗓子说话,
为的是赶走他脸上的阴沉。
"没看什么。等考试结束,我打算写一本自传。"他的脸上稍稍放出了些微光芒。
"干什么?"
"自己看看玩玩呗!"
我很有兴趣的样子:"写好了,也给我看看好吗?"
"如果我满意的话就给你看,如果我不满意的话,就不给你看了。唉!总觉得没
意思透了。"
"那明天别复习功课了,轻松轻松。"
"到哪儿去呢?"他摊开两手,失望地说:"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
去看电影,好久没看了,"我急急地说。
"不,我不想去,没什么意思。"
我被他泼了一盆冷水,只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道:"真奇怪,你跟我同一
个班级,一.二年级时,我根本没注意到有你这么个人,当时你注意到我了吗?"
"你瞧我这副样子,会注意别人吗?"他指着自己。
"那次,你坐在我后面发酒疯,把我的脚......"
"别提了,别提了,"他有些不耐烦:"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提。"
沉默的尴尬在房间里散布开来。我别扭地说:"你妈妈已经睡了吗?"
"嗯,"他的表情有些模模糊飘浮不定。
我仿佛看见他脑子里出现许多乱七八糟的与此刻不相干的往事,他经常这样心
神不宁,思绪不定。我半路截断他的思路:"我经常来找你,你妈有什么意见吗?"
"不会的,她从不管我。"
我看到写字台上半瓶喝剩下的白酒,怀疑地问:"你好象又喝过酒了?"
"嗯,喝得不多。"
"又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跟我说说。"
他不屑一顾地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喝。"
"我常常心情不好。"他摇摇头,又低下。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好象既希望我
听见,又希望我听不见: "跟我在一起,你是不会快乐的,还是早点离开我的好,"
他抬起头,很诚恳地说:"真的。"
我迟疑一下,生气地回道:"什么时候讨厌我,跟我直说好了。"
他赶紧否认:"不,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不了解我。"
"那我现在不是在试图了解你吗?"
"唉!"他重重地从心底叹出一口气。
"你这人好象就是气做出来似的,为什么总是叹气叹个没完?"我微微有些恼火,
被他的半死不活激起的恼怒。转而又轻切地问:"有什么心思?不能对我说吗?"
"以后对你说。"
"现在不能说吗?"我又吃了个闭门羹,仍固执地问。
他的眼里又露出忧郁的神情,从写字台一角拿过香烟盒抽出一支,慢慢地划一
下火柴,好象划火柴了要思考一下似的。我专注地看着他,看他抽烟的模样,他抽
烟的姿态是与众不同的,动作有些僵硬却颇有气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蓝色,幽幽的香气。他把头转向窗户,散漫地望着夜空,
我看着他看夜,看着细烟一圈一圈地散开.飘逝,担忧地说:"别抽得太多了。"
他把头转过来:"烟能把心里的郁闷吐出来。"
"这是因为你总不说话,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好受许多。"
"说出来你会受不了的。"
我陡然一惊,模模糊糊地预感到什么,扯开话题道:"你知道我今天要来么?"
"我知道。"
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猜到呢?我是突然袭击的,根本没有打过招呼。
"我拿一本书看看好吗? "我没经他的同意,站起身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瞟了一眼书名<<爱与生的烦恼>>,坐回座位时无意中碰到了他的脚。他微微一惊,
象被虫咬了一下,皱皱眉,把头转向一边。看我察觉到他的举动,也有些不好意思,
说道:"我看这本书时,心被搅得乱糟糟的,你呀,少看看的好。"
我没有答话,装做看起书来。
他转过头来, 左手抵着写 字台支着沉重的脑袋,右手放在我的手旁,两人的
手臂微微相触,臂上的汗毛剌得痒酥酥的,又都很紧张地绷直身子,
似乎在与什么做抵抗。我放下书,说道: "我替你拔头上的白发好吗?瞧你,生
了这许多的白发。"刚说完就后悔起来,又不好意思改口。
他低下头,把头对着我。
我颤魏魏地伸出手,既怕他疼,又不敢碰到他,拔了好半天才拔下一根,娇道:
"不拔了,不拔了。"我又拿过书,装做认真看书的样子,心里很奇怪: 他为什么不
吻我呢?我又不好意思主动。
他的眼里含着亮光,而另一种莫名的固执压抑着他,我看到他的眼里的我的手
臂在书本上微微地闪着白光,他装做不经意的样子合上我正看的书,把我的手臂夹
在书中,他伸过右手隔着几十张纸页压在我的臂上,他感觉到的是书的封面,还是
我的柔滑的肌肤?他烦躁不安地关了灯又扭开它。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装做兴奋的样子对他说:"你知道吗?我在学跳舞。"
他嗯了一声,缩回了右手,不知往哪儿放,整个人也随之缩回了自我的壳里。
台钟嘀嗒嘀嗒地嘀咕着,昏黄的灯光把我俩僵直的影子投到墙壁上。
他打破了沉寂:"我们喝酒好吗?"
"不,我不喝。"
"那我自己喝。"
我无奈地望着他:"求你,求你别喝。"
我看到他的脸又阴沉下来,不过已经习惯,不太在意:"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
心思?"
他没有答话,从写字台下面取出酒,用熟练的动作打开瓶盖,也不倒在杯子里,
直接把嘴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然后擦擦嘴边溢出的酒。
我发愁地看着他,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额头上现在几条五线谱,不安地扭动
着身子,最后下了决心,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急急地接过纸条,看着上面条条杠杠地写着的几行:
过淡泊生活:
1. 每星期外出不超过一次
2. 每星期吃荤菜最多一次
3. 除新闻外,不听广播,不看电视
4. 每天早上6:00起床,晚上12:00睡觉
5. 和所有的人断绝关系
6. 不谈恋爱
我惊呆了,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过,从来都不会想到过,无论怎样都不曾想到过,
我拿着这张纸,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又从最后一行看到第一行,来回看了好几
遍,盯着最后一行看了好半天,直到字迹象浸泡在水里一样显得模模糊糊的。
我抬起头,隔着一层泪雾,我看到他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眉头纠结,嘴唇紧
闭,脸上阴惨惨的一片灰暗,眼角渗出一滴泪,拿着酒瓶的手微微微发颤。
我哽咽着问道:"为什么?"
过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不为什么。"
我的泪水往下流,根本无法控制,手绢没带又不好意思向他借。我一下子站起
来,碰响了椅子,呜呜咽咽地说:"我不怪你,我走了。"说完转身要走,他拦信我:"
再坐一会儿吧。 "我没有回答,拉开门冲了出去,一口气从五楼跑到一楼,走出这
幢大楼就象走出了一个压抑的牢笼,我喜欢的这个牢笼。
人行道上行人疏疏落落,昏暗的路灯昏暗地照着街面,月光把梧桐树影印在路
边的墙面上。
A已止住哭泣,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这样呢?是为了考验?是要想个花招拒绝?
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呢? 担心什么?也许有什么隐痛?她想来想去想得脑袋发疼也
没想出个究竟:莫非爱上了别人?似乎又不太可能。她竭力开始回忆他们认识的过程。
我俩虽是一个班级,也不知为什么,一年级时我从未注意过他,就象不认识一
样,直到二年级上半学期,有一天A在教室里发酒疯,我才注意到这么个人。
那天中午,教室里空空落落,同学们已吃完午饭,有几个围坐在一起打牌,有
几个围坐着闲谈,我坐在一边无所事事,随便拿起一本书翻看。
时不时飘进我耳朵几句话:"你这双鞋多少钱?"
一张牌在桌上啪的一响:"红桃A!"
"我姐姐的孩子晚上哭,真讨厌,搞得我睡也睡不着。"
"唉呀!你怎么搞的,怎么能出这张牌?"
"你懂吗?当然应该这样出牌!"
"我才不管发胖不发胖呢,只要吃得香甜。"
走廊里传来踢嗵踢嗵的脚步声。
我烦躁地放下书,又听到一句:"油画就是比中国画好,油画画的时间很长而中
国画一天便能画出来。"我忍不住掩口而笑,怕笑出声来。
我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看了不到三页。
一个人影跌跌冲冲地从我身边经过,重重地落在我后面的座位上,我回过头看
了一眼,他的脸通红通红的,混合着一种古怪的要把人吞噬的表情,一股恶心的象
大蒜一样的酒气从后面飘过来钻进我鼻子,乒乒的擂击桌子的声音把同学们的好奇
的眼光吸引到他的身上,我充满疑虑屏气敛息地低头看书,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他粗暴地推开面前桌子,桌子擦过我坐的椅子,倒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想
还是躲远一点的好,便站起身......他象一座久久压抑的火山一样突然爆发,熔岩
四处喷射,他用尽全力踢一下椅子,就象没有看见前面坐着一个人,椅子带翻我的
桌子,沉重的桌子倒下压着就要抽身而去的我的脚踝,我疼得一时麻木连叫都叫不
出声,直抱着脚咧着嘴,一个女生过来把我扶到远一些的座位上。我听到一个同学
的嘀咕声:"大概是失恋。"另一个答道:"失恋也用不着这样。"我鄙夷地看 了看他,
痛苦何必放在脸上,回去一个人发疯好了。
他还在那儿盲无目的地蹬脚.挥手,咬着牙低沉地叫喊:"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周围的椅子歪歪斜斜象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柴,有两个男生去拉他,他吼道:"放开我,
放开我。几个男生上来一边劝着,一边扭他的手,抱他的头,推推搡搡地把他架出
教室......
我的脚第二天才好。
我和他就这样认识了,只没说话。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最后排角落的位置,出神
地看着窗外。下课时男生三五成群地围站在一起谈论泰森. 马拉多纳。他站在教室
后面,背贴墙,左手撑腰,右手捏一支烟,昂着头盛气凌然,象法官似地审视别人,
我则审视他,他从来不换衣服,一套咖啡色的衣裤也不见脏过,他的脸面虽瞧不真
切,却能猜到那上面笼着的阴惨惨的一层雾。
在他发过酒疯的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坐在他前面的空座位。
要下雨了,窗外的天空阴沉沉地缀着几朵灰黑的云,我回过头来,在他脸上也
找到几朵灰黑的云,我嘻嘻一笑:"心上一秋,愁。"
他尚未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心上一个秋,愁,"我重复一遍。
"后面一句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忘了。"
"忘了,就是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吧。"
"什么叫就算不知道呢?"
"让我安静一会儿,别跟我烦。"他朝我挥挥手。
我把头转了回来。
他往前凑过身子,和善地说:"上次对不起你,把你的脚压伤了,疼吗?"
我大度地说:"没什么。"心里却嘀咕:发酒疯时还能注意到周围的人和事,看来
并不见得真疯, 也非得我坐在你附近时才道歉 ,如果我不过来,永远也不会向我
赔礼。
我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把头转向窗户,大概在看乌云吧,我忍不住住又回过
头:"我也喜欢看云。"
"你看云时思考问题吗?"
"思考什么?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搞也搞不清楚,我从来不想。"
"那你看云干什么呢?"
"我看云......"我突然来了灵感:"我看云是从美学角度来看的。"
他来了兴趣:"谈谈你的美学意义?"
我顿时哑了。
政治老师已经往我们这儿看了好几次了,"Z!"政治老师叫道:"站起来回答问题。
"政治老师有一个习惯, 看到谁上课谭话就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似乎这样别就不
再说话。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
"请你回答一下,当前人民群众应该跟谁斗?"
"官僚!"他脱口而出。
"不对,应该跟破坏和敌视社会主义的坏人斗。坐下吧,上课不要讲废话。"
他不紧不慢地悠闲坐下,凑过头来:"别理那老婆子,我们继续谈我们的。刚才
说到哪儿了?是不是什么云的美学意义?"
他可真会紧追不舍,我巧妙地回避道:"你先说说你看云时思考什么问题。"
"我看云时想到宇宙与人,世界与人,社会与人......"
"Z!站起来!"
他笃悠悠地站起来。
"请你回答一下,毛泽东为什么会犯文化大革命的错误?"
"是由于......是由于......"他犹豫不决地回答:"是由于他的哲学素质欠佳。"
"坐下,坐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上课别讲废话,要认真听讲。"
他坐回座位,又凑过头来: "我看云,是因为我孤独......"他小心翼翼地掩着
口,我有些听不懂,也有些听不清,心里在想:这人真固执,象牛一样倔犟。
大概从那天开始,我慢慢地喜欢上他,他有种魅力,命运与性格造就的魅力,
沉默寡言中时时露出的悲剧的震憾人心的美。
我被他的性格吸引住了,自己说不出怎么回事,常常去他家。在昏黄的灯光下,
录音机播放着轻柔的乐曲,俩人面对面娓娓而谈,互诉各自的童年. 将来的计划,
两颗美好的心灵由理解掸击出一份和谐,书是连接这份和谐的纽带。
在他家里我看到了他的羞涩. 拘谨的一面,有时我会恶作剧似地盯着他看,让
他不好意思低下头连声道:"别看好吗?别看好吗?"
A想着刚才那张痛苦的脸, 回过头来注视自己,自己的心也在痛苦地跳动,他
已把他的痛苦强烈而明显地传给了她,她心灵上的伤口再也去不掉了,她微微有些
憎恨,如果是拒绝的话,为什么不明说呢? 她现在才发觉,自己有多爱他,深深的
爱而非淡淡的喜欢。
A缓缓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行人疏疏落落,月光把树影刻在墙壁上,影子随风
抖动。夏夜的风越来越大,随着最后一阵风,一大片雨劈头盖脑地浇在她身上,把
她从千思万虑中唤醒。她飞奔起来躲进一家商店突出的屋檐下,千万条粗线织成细
密的雨帘把路灯的灯光淹没,四处是哗哗的漆黑一片,她尽量把身子往冰凉的玻璃
上靠,仍不时有雨水溅在她身上,灰扑扑的地上溅起的细沙在她裤脚上染上黑点。
商店对面是一个小花园,豆大的雨使小小的花枝簌簌颤栗,显得无可奈何的孱
弱。
她扭过头看着橱窗里狼狈的自己,有些自哀自怜。
头上响起一个炸雷,一道闪电刺破黑夜,在空中挽了几朵剑花,耀眼可怖,她
又往橱窗贴紧一点,想起小时候屋顶曾被闪电劈去一角墙粉. 碎石纷乱落下她拼命
地抱着头的情景,以后每当电闪雷鸣时她都心惊肉跳。
雷声隆隆在头顶上翻滚,她闭上眼祈祷:"老天保佑我,雨早些停,千万别发生
什么。"
远处有个男青年向这儿跑来,惊讶地看看她,犹豫一下还是怕被雨淋湿,躲进
屋檐,既象自言自语又象对她说: "雨下得真大。"她没有答话,有些不自在地打量
他,这人长得还算眉清目秀,穿着工装,大概是中班回家,青年看到她在注意他,
也斗胆地回视她,她把目光移开去。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水雾,把世界遮闭得密不透气,她浑身半干半湿,衬衫贴紧
娇小的身躯,勾勒出已完全成熟的线条,头发粘滋滋地冰凉地贴着两鬓,由于冷的
缘故她微微颤动着,不由自主地靠近男青年,想起<<彩虹>>里布兰温看戏的一节,
向后退了一小步,担忧地看着越下越大的雨,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男青年又朝她瞟一眼,她觉得湿湿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就象什么也没穿一样,
本能地交叉双臂放在胸前握着双肩,尽量不想身边这人,但时不时感觉到隐隐的威
胁。
男青年试探着说:"可以认识认识吗?"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问句,对他笑一笑,没有答话。
男青年关切地说:"我看你很冷,我这衣服给你穿。"
她慌乱地摇摇头。
"不要紧的,你穿好了,"一边说一边要脱衣服。
她想一下子跑进雨里,又怕被雨淋湿,忙说:"不,你别脱。"
青年把外衣脱下,里面是一件黑格子衬衫,领口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脯,她害羞
地低下头。
男青年给她披上工作服,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紧张迷乱的样子,抑制不住一阵冲
动,迅疾地兜着衣服把她揽在怀里,一股湿湿的热力从她的身上流向她的冰凉的身
躯,她没有反应过来,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里。他的手颤抖地偷偷顺着她的腰际
向上移动,催眠似地说: "把眼睛闭上。"她顺从地闭上眼睛听凭那坚强有力的手搭
在她的颈项,想要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他左手搂着她,右手把她的头向上微微抬
起,慢慢把头凑过去。
雨不停地下着,他狂烈地吻着她小小的唇,她不作反应也没感觉,她觉得飘飘
忽忽的,自己已不再是自己,他死死地贴着她的唇,象要从中撬开什么,她觉得窒
息.气闷,有一种心碎般的快乐。
他捏着她肉鼓鼓的小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抚摸过去,象在细细品味一杯好
酒,慢慢地把她的手移向他的下身,她挣扎了一下,无法挣脱那钳子般的大手。
哗哗, 雨仍在下,一只麻雀飞进对面的树里躲雨,吱吱乱叫,她想到Z曾向她
描绘过的生动的画面:
窗台上的淋湿的麻雀,被雨水溅湿翅膀,难以飞起,他出手捏住热乎乎的小生
命,灰秃秃的羽毛上水珠抖动,慌乱地跳动着. 挣扎着,扑楞着翅膀要挣脱,他握
得更紧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象那只麻雀还是手里碰到的东西更象那只麻雀。
她浑身无力,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她的手怯生生地被他控制着。他兴奋地
一阵颤栗,把她贴得更紧一些,她迷迷糊糊有些晕眩。
雨渐渐小了许多,滴答滴答穿过丝绒般雾霭沉沉的夜,麻雀忽喇一下扇动翅膀
飞出树叶。
她象被惊醒一样,出其不意挣脱了他的怀抱,工作服从肩上渭下落在地上,她
的脑中闪过一念:这就是我的初吻?她想拔腿就跑,却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发呆,脑
海里浮起Z的痛苦的扭曲的脸。男青年悻悻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又没怎么你。"然
后跨前一步,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他的手勾着肩轻七地往怀里一带,她蜷缩着无
能为力地抵制他的搂抱。他把她的脸转回来正对自己,迷醉地看着她迷朦的眼睛和
微咬着的下唇,他俯下头,一点一点地软化她,直到怀里僵直的身子逐渐变得柔软,
他的手试探着摸索着从她的脸抚过颈项......
雨已经停了,地下湿湿地反着白光,街上行人更加稀少了,匆匆路过的行人还
以为这是一对忘情的恋人,偶尔有一两辆汽车开过去,压着地面发出震动声。
男青年一阵兴奋过后,放松自己搂抱的手,低低耳语:"我送你回去好吗?"
她低着眼睑默默地摇摇头。
男青年又抱抱她:"非得送你,我不放心。"
她苦笑一下:"快放我走吧,已经很晚了。"
"你家里人会骂你吗? "他松开了臂膀,帮她整理撩乱的衬衫,拾起地上湿透的
已染上污泥的工作衣:"好吧,再见!"
她一言不发,象惊魂不定的小鹿一跳一跳地逃走了......
二
岁月不管发生什么事总是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悄无声息地往前行走。几个星期
未见到他了,A常常呆呆看着最后一排角落空着的位子,恼恨地想:“他在逃课。”,
他的影子却始终难以抹去,她什么也干不了,一切都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捧起书
看到的是一堆幻象,吃饭拿了两双筷子还未察觉。她思前想后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
行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爱他。有时她会呆呆地站在马路边,看着街上行人匆匆忙
忙地奔向一个地方,羡慕这些人能够确信无疑地行动,而她常常犹豫不决是否要去
找他,好好谈一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怕被他拒之门外,伤了可怜的自尊
心。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脑际萦回,挥之不去,弃之不离。有时感到没有他也
能活下去,有时又狂热起来,对自己喊道:“不行,不行,没有他不能活,没有他
不能活!”
这一天晚上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不伦不类地悬空而活,必须问个明白,
必须揭开晦暗不明的幕纱,她怀着鱼死网破的心情来到Z家。站在Z住的公房大楼下
面,她抬起头看到他的房间透出淡淡地桔黄色的灯光,他在干什么呢?专心致志地
读书?轻声吟诗?或者思考问题?做做文字游戏?一想到他的身影,面容,她就慌
乱起来,开始犹疑不定,是否要上去呢?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虽是这样想,她还是
一步一步艰难地上了楼梯,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就象要穿过前胸跳出来似的。停
在Z的门口,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这心仿佛已经不属于她,兀自狂乱地掸击胸堂,
跳个不停地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她就转身跑下了楼梯,在底楼
她才觉得心跳得不那么厉害,回去算了,何必要弄清楚怎么回事,何必要知道他究
竟是谁。可终究不甘心,这样双手空空地回去是要后悔的。她又跨出沉重的脚,迈
上楼梯,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按一按自己的胸脯,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返身跑下
楼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几次,才觉得不那么心乱神迷。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
“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见到他。”她把耳朵贴在厚厚的木门上,听见了里面翻书
的沙沙声,她镇定一下情绪,轻轻地扣了扣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敲几下,仍无反
应,她能感觉到里面屏息敛气坐着的人。
Z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 是她,这敲门声,一下强,两下弱,确实是她在敲
门。他死死地盯着门,怕这门不经他手便会自动打开,门一开,他就得与世人见面,
用毫无用处的语言交谈,解释,他不喜欢别人侵犯自己的沉默,自己的自由,尤其
是处于这种清心寡欲的思想状态。
一遍又一遍的敲击,她的手都敲酸了,这企求似的声音,开开门,开开门。唉,
早知道的,他不会心动,门里面的躯体受着阴沉的执拗的意志的支配,坚持不做自
己不想做的事。可是,门已经敲了,就无法住手。他看着门,想着门背后举着的小
小的手,仿佛敲在她身上,在寂静的夜里,敲门声既清脆又响亮,令人难以忍受,
只要一打开门,这难忍的折磨人的声音就会消失。一下接一下的声音是一次考验,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我生活里不合时宜的人......我
不想见任何人,我只忠于我自己......我现在这种心情,这种情绪,不能跟任何别
人待在一起."她绝望地敲击着门,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
都是这样,可已经敲了就无法住手,必须象这样敲下去,一直敲下去直到敲开为止,
敲不开就把门劈开。他集中注意力看着摊放在写字台上的书,书上的字跳动着成了
敲门声,别敲了......别敲了......躲得了自己,躲不了别人;躲得了别人躲不了
自己。现在只想躲开别人,过清静生活。
他的思绪在急剧翻腾:只要打开门,一打开我就能得到暂时的解脱和安慰,接
下来是是更多的烦恼,往昔的痛苦,隐隐的伤口......为了避免痛苦,就该避免爱......
人真能做到无牵无挂吗?为什么不试试呢?门上的把手转了一下,她居然想打开门进
来,门没有开,他知道她在暗示: 我能进来,但不想不经你的同意。他走过去,咔
嗒一声插上插销。
咔嗒一声,她僵住了,轻轻的咔嗒一声,门从里面插上插销。好低下头注视自
己,胸膛里的心被撕成一片一片的,鲜血迸流,一涌一涌的,殷红殷红的,那咔嗒
尚未过去的一声在上面践踏,把破碎的只剩半点活力的心踩得扁扁的。
他感到自己的粗鲁已经伤害了那稚嫩,柔弱的心:不,决不是故意的,迟断不
如早断,我不是生活中人,我不能够生活......我多想打开门跟你解释,你会理解
吗?世界真是能够解释么?解释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心里最内在隐秘的东西只有自己
理解,别人只能部分地理解或是歪曲。她无力地倚靠着门,叹一口气:他就在里面,
跟我一门之隔,一门之隔却有几个世纪那么遥远,为什么不见我呢?我这么可怕吗?
她瘫坐在地上,别人不想见你,你硬要别人开门,这算什么呢?我那羞耻心,自尊
心难道还在吗?她站起身,一颗咸咸的泪珠出人意料,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在脸
上拖下湿湿的印痕,落在地上被吸干。泪水,再多的泪水都会被吸干,这似曾相识
的为他流过的泪,几百年前也有人流过的泪,痛苦的泪。她机械地抬起手擦干泪,
默然移步向楼梯走去。
他心里执拗地重复:不要开门,不要开门,不要开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起。渐渐离去的脚步声在心里不断回响: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可他依
旧没有移动一步:我理解你,可有谁理解我,你哪里知道巨大的矛盾咬噬着我的心?
谁能救我?没有人救得了我。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醒莫更多情。
走在马路上,她又发起狂来,这羞辱,难以洗刷的羞辱,将永远存在回忆中的
羞辱,但愿就此死去,意识不到人间各种各样的羞辱。世界在她面前成了一个狭窄
的小胡同,她向前直奔,混乱和冲突在脑子里奔腾呼啸。迷迷糊糊,似睡非醒,做
了许许多多恶梦,惊醒了,死一般的沉寂的夜,就好象从来没有过白天,她躺在床
上睁大两眼,如果真的没有白天,没有喧闹,没有纷争,世界总这么寂静,该多好,
寂静的夜总要过去,第二天仍要落进白天的轰鸣,嘈杂中去,那被压抑到无意识深
处的往事沉渣般浮到了意识的表面,童年,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的羞辱万花筒般在
她面前旋转起来。我住在一个被称为"棚户区"的地方,一个高楼大厦背后不为人所
知的区域,密集的房屋高低错落,东一块,西一块胡乱突出,如同拆乱的积木,为
了突破生存空间,房子外面搭建厨房,篮子,箩筐等说不出名的破烂堆放在门口,
整个看去灰扑扑黑乎乎的,房屋淹没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似乎太阳也不愿照到这里,
眼睛好点儿的人能偶然见到一点绿色的青葱,万年青什么的。房子内部层层叠叠,
阁楼重重,人们穷心竭虑地制造仅有的空间,把它划分成一格格衫的部分,可依旧
分不出哪是厨房,哪是客厅,哪是卧室。在狭小的空间里,老式笨重的家具与现代
轻盈的电器设备并存不悖,就象三代同堂的人一样拥挤在一起。
这里有许多曲曲折折,枝节横生的小胡同,如果你不是精通这里的地形,就难
以走出这个四通八达的迷宫。这时住的都是受过很少教育的职员,工人和罗罗嗦嗦
的确良家庭主妇,这些人忙忙碌碌于琐琐碎碎,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需要敲敲打打,
吵吵闹闹,好象这世界还不够热闹似的,说不出名的金属与榔头的敲击声乒乒乒乒
的关门声,锅碗瓢盆的协奏声,一群小孩闹哄哄的游戏声,时不时夹杂过路小贩的
叫卖声:“修洋伞!”“酒酿圆子!”,东一浪西一浪没头没脑夹杂在一起的噪音
在空中撞击,发出尖锐刺耳的不协和音,只有晚上当这些烦躁不安的生灵进入梦乡
时才会安静片刻。
我为自己的家庭环境而自卑,从来不敢带好朋友到家里来玩,如果有谁提出,
我会巧妙地搪塞过去。我很羞怯,既想打破与别人的界限又怕被人瞧不起,总是想
象与别人说话如何回答,而到时候由于羞涩在心里重复了几百遍的话仍没勇气开口,
羞涩与敏感在我与别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傲的冷漠的墙,在自我的围墙里我觉得安全,
自在,我常常一个人深思默想,与自己的想象力做游戏,如果有谁伤害了我,我表
面上如同拂拭一粒灰尘般微微一笑,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般意识喷涌。为此,我自
卑得情愿与别人疏远,疏远的结果是本来怕羞的我更为怕羞,有时课堂上老师叫我
回答问题,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一双双热辣辣的目光象火焰一样灸烤着我自
卑自怜的心,我的脸更为火烫地燃烧起来。
初三年级有一次上自习课,同学们都在安静地低头做作业,偶尔有人窃窃私语
两下,只有我惴惴不安地看着教室门口,体育老师拿着磅秤走进教室,每个学期都
要称一次体重,不能逃脱,无法避免,每次营养不良的我都要硬着头皮站上磅秤,
然后象被审判似地宣布:太瘦了!我对自己说:别想了,没办法的事,要不了半节
课就会得到解放,我一心把思想集中在做作业上,耳朵却伸长听着记录身高,体重
的同学的声音:10号......14号......就要轮到我了,我真想变做隐身人而逃遁。
18号!我颤抖了一下,“怎么磨磨蹭蹭的?”我迈出早已不属于我的脚,经过
讲台,甩了甩头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站上秤盘,体育老师伸出粗粗的脖子看看码星,
象发现意外似的提高两个八度准确地报出数字:六十四斤!然后用同情的声调说:
太瘦,多吃点儿啊!在一瞬间的沉默后,左面,前面,后面,中间,一串串爆开的
笑声向我涌来,我只是嘲弄地睇一眼体育老师,在嘲笑的声浪中晕晕乎乎地走回座
位。笑声已经停止,却还一个劲地钻入我的耳膜,在我脑子里面回旋往复,久久不
去,我低下头避开无数“好意”的目光,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象潮水般推动我,笑得
最响的就是我暗底深深爱慕的男孩,我一下子站起来,慢腾腾地旁若无人地高傲地
跨出教室......
夜色漆黑,星光微微,A象一个迷途的疯子一样一个劲地在Z家的大楼下绕来绕
去,大楼需重新装修,粉刷,周围搭起建筑用的脚手架。她的脑子里装着各种各样
的想法:如果我踩着木竹缚成的脚手架往上爬,在他的窗前出现我的身影时他会是
惊喜还是骇怕?路人经过时会不会大声叫喊?人们把我当成什么?贼?还是自杀者?
我可不想就这么死去!其实死了倒是干净,把重担一推,全部由他负责,在他沉重
的自我上再加上一层深深的内疚,即使我真的死去也不能忍受别人的耻笑,就连我
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真的快要疯了疯吧,快疯吧,一个声音在催我。我就象
米开朗琪罗的奴隶雕像,全身肌肉拘挛,眼中射出愤恨的火焰,高高地昂起头露出
挣扎的苦闷的神色。
A坐在教室里, 常常对着角落里的空座位发呆,他不来上课,去哪儿了呢?她
沉浸在自我意识的缠绕纠结中不能自拔,心中的孤寂,悲伤,疑惑,苦闷没有人可
以诉说。他的肉体虽然不在,他的阴魂时常牵动她的心,她的心灵之眼看见他拖沓
凝重的步履,严肃庄重的神态,望着窗外沉思的模样,低头俯视众人的神情。只要
一静下来,他的影象就闹哄哄地闯入她心灵的屏幕,演示各种各样的举止。他的孤
独是那么醒目,耀眼,与整个背景不相和谐,正因为如此才吸引人的注意。现在他
不在了,整个背景又恢复了次序井然,再没有人做出超然不可一世的样子与环境相
抗,再没有人露出与存在挣扎的苦闷情绪。在那里,空着角落里,没有了桀傲不驯
的身影,没有了阴暗灰黄的脸容。她觉得说不出的无奈和空虚,什么也没有,什么
也不曾有过,什么也不会发生,一切总是那么呆板,僵滞,凝固不化,灰色的基调
上曾有过的鲜红只是一霎那,没有了,不会再找到同样的人来替代,没有什么可以
悲伤,没有什么可以痛苦,不要策划扮演什么爱情悲剧里女主角,不过是偶然被人
捅破了心里长久关闭着窗户,再关上就是了,也再别对任何人打开你的窗户,让内
心成为一片不可理喻的黑暗好了。人本来就是一片自生自灭的草,枯萎了,还会青
翠碧绿,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一切追求都被消磨,高高在上地与存在相抗是可笑的,
就象,就象他平时说的傻瓜,他说他就是傻瓜,一个最大最大的傻瓜,她说不是的,
他还称不上傻瓜,那个爱上最大最大傻瓜的人才是最大最大最大的傻瓜,这时俩人
都笑了,笑得流出了泪。她的记忆略微有些模糊,这是在何地何时说过的话?记不
起来了,有些事很想去弄明白,却总是弄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不知道发
生的时候又如何凑巧地错开了,有些事是不该被错开的,比如说:当一个人接吻的
时候想着另外一个人,对三个人来说都是污辱,屈辱,是的,到处都是屈辱,脸上
高贵尊严的表情后面不知隐含着多少屈辱,怨恨。为着害怕孤独,与不愿待在一起
的人谈着不愿谈的话就是屈辱。要忍耐,要象他所教给的那样学会忍受,该怎样就
怎样,要无尽无休不怀期待地等待,等待永恒,绝对的大统一的来临,为了抽象的
永恒紧皱着眉头而忍辱负重?这就是他,是由于书看得太多的缘故,有些书是不能
多看的,象吸鸦片一样,吸的时候飘飘欲仙,吸过后极度疲乏。她问他为什么还要
看呢?他说不看书干什么呢?其他就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做了,他说他的存在是一个
无底洞,都是用白骨累累的书籍填满的,很可悲而又无法避免,那是源于童年少年
期心灵上的创伤,也注定了青春期的挫折与磨难。
夜晚,她难以入睡,她随不了黑暗,承受不了黑暗的混沌可怕,承受不了面对
黑暗的孤独。人不能没有人陪伴,人不能没有人倾述。她的神经极度紧张,仿佛在
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好的欲念在缓缓游移,浮现,抑制,消失,
又浮现,欲念充满身体的存在,把身体胀鼓成一只就要爆炸的热气球,只要某种为
人所知的东西一触及就可以将欲念带走,让生命的一部份流泻,轻松。两堵墙朝太
阳穴压来,是意志要赶走欲念,欲念慢慢地退缩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它不会自动
撤离,它渴望着发泄的渠道,没有正道就只有歪道了,有些人命中注定无法做常态
人。
当夜晚再次来临的时候,她开始独自一人去声色场所,她企图在强烈的节奏与
幻彩的灯光里迷失自己,忘却曾经发生的事,忘却曾经爱上的人,忘却受到伤害的
强烈的自尊心。她要尽情地嬉戏,玩耍,享乐,陶醉。在舞厅里她结识了一个男人,
她不知道他的姓名,职业,估计年龄有三十几岁,那个男人不太美,但很有性格,
她无缘无故地跟他交往,她想告诉他她的故事,当她刚想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根
本没有故事,只是想要一个人陪陪自己罢了。
一天晚上,男人把她带到了一个房间,不知是旅馆,还是什么宿舍,陈设很简
单,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地上铺着绿绒绒的地毯,令人联想到一片青翠的绿草地,
墙角斜靠一把古典吉它。
“坐吧,”男人说。
她随便择了把椅子坐下,托着下巴看着墙角的那把琴。
“你好象总是很累,”男人又说。
她沉默着。
“你常常心事重重。”
她微微一笑:“根本没有什么事,是我自作自受。”
“那又何必呢?”
“你根本不会明白。”
“我也一样,”他踌躇了一会儿,说:“我的妻子去了法国。”
“法国,哪儿?”
“巴黎。”
“一个艺术之都。”她对他稍许有了些好感。
“她抛弃了我,我们离婚了。”
“你很难过?”
“现在好了,因为有了你。”
“我?”
“是的,当你独自一人坐在舞厅里喝咖啡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
“是喝茶。”
“你很憔悴,你喝完一口就用手托住下巴,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深思,就象
你瑞这样。”
她被他提醒发现了自己的姿势,不好意思地垂下双臂放在双膝上。
“你穿着过于宽松的衣衫,你脚上的鞋带松了,拖在地上沾了灰你都没有察觉,
你好象专注在一件什么事上,什么事呢?”
“有什么事?对你来说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
“你独自坐着,与舞厅的华贵气氛很不协调,你是那么与众不同,即使你身边
坐着另外一些人,我也能把你从众人中识别出来。”
她无言可答。
“你第次都坐在一个固定的角落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请你跳舞,偶尔有人来
请你跳舞,你都来者不拒。”
“我心情不好。”
“我明白,所以我不敢来请你跳舞,你总双手托着下巴,目光散漫地望着四周,
无意识地玩弄着手里的茶杯。”
“你为什么不请我跳舞呢?我是不会拒绝任何人的。”
“你独自坐着,一点都不注意旁人,你没有发觉在你附近也独自坐着一人,同
样的寥落,同样的无奈,他一刻不停地注视你,把你完全纳入他的内心,然后你抬
起头来,视线掠过我的脸庞,停留了一小会儿,又毫无表情地撇开了。”
“我不记得了。”
“我拚命地盯着你看,希望你能发现我。”
“你应该坐到我身边来,我是不会反对的。”
“我怎么知道呢?”
“既然你对我观察得这么仔细,就该是知道的。”
“然后有一天,你露出了笑容,因为你看见一个女人在跳舞时滑了一跤,摔倒
在舞池里。”
“然后你就来请我跳舞了。”
“你没有拒绝我的邀请,我感到很欣慰。你在我的怀里显得多么纤弱无力,就
象要强烈的节奏击跨似的,我是多么愿意给你的生命注入一点生命活力。”
“然后我就莫明其妙地随你来到这个房间。”
“为什么是莫名其妙呢?你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目的吗?”
“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又不想回家,”她注视着站在窗边的说个不休的男人,
她很希望他永远保持同样的姿势,永远不停歇地说下去。
“我的妻子去了法国,我不让她去,她偏要去,我留不住她。没过多久,她就
回来跟我离婚了。”
“你没法不同意,是吗?”
“这时的天地对她来说太狭小了,她要到国外去闯一闯。”
“你为什么不随她一起去?”
“我不想依靠她,也不想在国外被人瞧不起。”
“在国内,也没人瞧得起你。”
“但至少没有人瞧不起我。”
“我就瞧不起你。”
“为什么?”
“我谁都瞧不起?“
“你有什么酱瞧不起别人?”
“会有的。”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的骄傲,我倒是很喜欢你的纤弱。”
“而我并不喜欢你。”
“这我一直都明白得很,你爱不爱我,我一点都无所谓。”
“你说我美吗?”
“稍有姿色而已。”
“她突然发起怒来:“你别老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好不好?你挡住了我的视线
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么才能让你快乐?”
“这是不可能的,我想回家了,我有点讨厌你了。”
“还不算太晚,再坐一会儿好吗?”
“好吧,是还没到回家的时间。不过你不要老看着窗外,随便你怎么都行,就
是不要看着窗外。”
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你总很晚回家吗?看上去你还是个高中生呢!”
“我不太出门的。”
“算了吧,你天天去舞厅,不到关门的时候不回去。”
“这段时间是例外。”
“我想听听你这段时间的故事。”
“表面看上去没有你的故事浪漫,曲折。”
“你也在遭受挫折?”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神经太脆弱太敏感了。”
“说出来,故事就会消失了。”
“我不愿与你分享,我的烦恼是我自己的。”她摇摇头:“我讨厌,我想回家。”
“再待一会儿,听我唱首歌好不好?”
“不,我喜欢自己唱。”
男人走到墙边,关上了窗,拉起了猩红的窗帘,然后把琴捧着递给了她,手指
甲无意中刮了下琴弦。
她用极优美的姿势抱着吉它,校准琴弦,按下手指,拨动了琴弦,轻柔地唱起
了一支小曲。
当琴音与美妙的歌声渐渐远去的时候,男人的手不知不觉地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皱了皱眉,没有移动身体,她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男人的手轻轻擦过她的颈项,温柔地抚着她的脊背。
“真好,”男人发出一声赞叹。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男人,看到了他的眼里闪耀市面上情欲的粗野光芒,看到他
无法自持地搂着她。
男人整个地移了过来,把她抱着的吉它挤到了一边,他充满了可怕的激情,死
死地吻她就象要把她带回古老的史前时代,尝尝野蛮人欲望勃发的滋味。
她冷冰冰的,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对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欲望,但她喜欢感受他
对她的欲望,这似乎从某个角度证明了她的吸引力,她的魅力,她的存在,证明还
是有人爱她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个体是不能替代的,为什么眼前的人不能替代意
中情人,为什么心灵不能迷误一小会儿?
他伸出手要扯她的衣服。
“不,”她好象醒悟过来:“不,我不需要。”
“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美妙的事。只要你配合得好,你不会,我会教你的。”
“不,我不要。”
“总要怕一次的,怕过后就不怕了,就会喜欢的。”
他伸出双手,再次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说话,不让她喘气。
“不,”她乘他松劲的时候大声叫咕:“不,我不愿意。”
“我来帮你愿意,”男人轻而易举地解开她单薄的衣衫,衬衫向两边滑去,露
出白玉一般的乳房,她在倒下身子的时候勾了一下琴弦,高音弦刺耳地断开了,弹
了一下她的脚。
“不,”她挣扎着推开男人的手:“求求你了。”
“那你为什么随我而来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心里清楚得很。 ” 男人倾刻间变得十分粗鲁,把她的双手反剪到背后:
“看样子,你我只能成为一夜夫妻了。”
在隐隐约约中,她看到一小段略泛红光的棍状物,她抑制不住突然而至的恶心,
呕吐出一大口黄色粘糊物,溅了男人一脸,有几滴溅落在吉它的共鸣箱上。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呆了,惊愕地瞪着双眼,没有想到要去擦脸上的污物。
在他的呆然注视下,她一件件穿好衣服,踢了下吉它,傲慢地走出门外,消失
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三
Z没事可干,写了一篇小半生的自传:
回忆在远处飘飘荡荡,丝丝缕缕,我慢腾地跑过去,轮廓渐渐鲜明,我抓信了
它,只是一些片断而已。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政治修养课,乏味透顶。老师写上满满一黑板蚂蚁一般大小的
字, 同学们不停手地在笔记本上抄,即所谓的"平时挑笔记,考试考笔记,考完全
忘记"。
政治老师--班主任是个老处女,干燥的头发没有一个发卷,竖直僵硬的鼻子把
脸颊分成均匀的两半,鼻子下的嘴勾勒出喜欢指责人的线条,她的眼睛由于被厚厚
的镜片遮住难以形容,她总是摆出一本正经苛刻的模样,就象别人都欠她债一样。
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坐得毕恭毕敬,只有她冷冷的. 一粒粒石子般的声音在
回荡:"共产主义是......我们要为共产主义而奋斗,因为我们青少年是祖的......"
一上到她的课我就坐立不安,听不进一个字。我抬头向窗外望去,嫩嫩的柳树
垂下枝条随风舞动,勾引我回到童年,回到乡村美丽的景色。
幼年的我坐在一条清亮的小河边,欣赏岸边的景色。天上闲闲地飘着几朵白云,
河里印出几朵云影,岸上的柳树在水里随水波一起抖动,一行行歪歪斜斜地扭来扭
去。一只小鸟飞过天空,河水里划过一道阴影。我拾起一粒石子向河中心扔去,石
子划出一段弧线,贴着水面飞了一小段才落下,小鱼儿四散逃去,荡开一圈圈涟漪,
水珠溅在水草上,水草微微晃了一晃,我又拾起一粒石子扔过去,扑通,一片水花
斜跳起来,又迅疾回到水面,扔了一会儿,我没趣地坐回大青石,对着蓝天.白云.
河面产生无数遐思......
同座在桌下用脚碰了碰我,低语道:"你思想不集中,老师盯着你看呢。"
政治老师转身在黑板上象啄木鸟啄树一样用粉笔吸着黑板,我又陷入了回忆。
我拎着鱼桶,拿着自制的鱼杆来到河边,河里的鱼儿吐出水泡,一串串水泡整
齐地窜到水面,我把几只死苍蝇穿在钓钩上做鱼饵。我抛出了鱼线,鱼线在空中划
过半个圆圈落在一大片缠绕在一起的水草上,出乎意料之外,我被鱼杆一带,脚下
滑溜溜的支持不住载进河里,在水下我看到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我一点都不害怕,
不慌不忙地从水底站起来,水没顶,我往前走,没走几步,头就露出水面。衣服水
淋的全湿透了,我绞干衣服重新穿上,到了傍晚还是没干,外婆打了我骂我不仅弄
湿衣服还说谎骗人,不管我怎样解释,外婆和舅舅都不信,直到我回上海时他们还
是不信。
两岁时我父亲死了,母亲无力抚养我就把我寄养在乡下外婆家,小伙伴们的穿
着不如我所以都嫉妒我,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总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小学五
年级时我回到了上海,仍然没有什么同学愿意跟我玩,他们嫌我乡土味浓厚,脾气
又梗直,我真想随便跟谁在一起玩,可是......
"喂!发什么呆?干吗不记笔记?"
政治老师的声音如晴空里的一个霹雳把我从回忆中劈醒,我颤抖一下,抬起头,
她正站在我身边:"站起来,告诉大家你想些什么。"
我昏昏沉沉的,低头不发一言。
"你说呀。"
我低头看着桌子,轻声说了一句:"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干吗不记笔记?"
我的嘴象蚌一样紧闭着壳。
"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呢!"
我抿了抿嘴依旧没答言。
"你预备站一节课,是吗?"政治老师的声音十分严厉。
我小声咕哝一句:"我又没妨碍别人。"
"还顶嘴?好象你挺有道理似的。"
"我是没道理,"我赌气地说。
"那,那你给我离开这个教室! "政治老师气得紧紧捏住粉笔,简直要把粉笔研
成碎末。
同学们全都看着我俩,空气凝固成尴尬的空白,时间在她脸上. 我脸上停滞,
沉重难耐的寂静。我站着没动,两手紧紧握着桌子边沿,低着的头抬起来,与她的
目光相对。政治老师逼视着我,我头皮发麻地回视她,心里慌成一团盼着早些下课
铃响。两条视线在空中缠绕.胶固,只几秒钟就象一个半天。
"那好,你先坐下,明天交一份检查上来。"
我总算松一口气,坐回座位。
政治老师的声音重又镇静. 冷漠地回响在教室里,我的头发根里全是湿津津的
汗。
一个星期过去。
又上到了政治课,我拿出笔记本努力集中注意力听课,政治老师凶狠地盯我一
眼,我觉得很奇怪,又怎么啦?我不是在认真地抄笔记吗!
大半节课已过去,我再也坚持不住,散落在四处的回忆碎片自动地组合起来,
我手捏钢笔,停在空中,装出记笔记的样子,思绪又游离到乡下:
夏天,闷热的午后,我坐在窗台边郁郁地看着黑云翻卷的天空。外婆和舅舅到
亲戚家里去了,把我一个留在空旷的大房子里。我烦燥不安地等着下雨,屋子里黑
漆漆的,让我想起晚上外婆讲给我听的故事,坟地里鬼火闪闪,一个穿白衣服的女
鬼追在一个男人后面,因为. ..... 我仿佛觉得身后有人,转过头去,什么也没看
见。天边一声闷雷,一阵雨点摔在泥地里扬起片片灰沙,几只受了惊吓的麻雀飞到
窗台上躲雨,淋湿的羽毛上滚动着几颗水珠,我欣喜地捉信惊魂甫定的麻雀,热乎
乎的麻雀害怕地扑楞着翅膀要飞走,我残忍地握紧它......
"喂!怎么搞的?又出神入定了?"政治老师拍了一下我的头。
我感觉到一只东西拍我一下,晕乎乎地忘记了身在何处,自言自语:"它想逃走。
"
"什么光走不逃走的,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同学们的哈哈笑声使我如梦方
醒,原来刚才是政治老师拍的头。我感到受了难难以言说的污辱,恼火地怒目瞪视
她。
"你给我站一节课,"她说:"真拿你没办法,以后再瞎想就站着上课。"
我只好站起来。
政治老师往讲台走去,走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突然转过身来:"对了,上次叫你
写的检查写好了没有?"
我不作声。
"你怎么象一个哑巴似的,总不开口?"
"我不会写。"
"你意思是还要我教你写喽?"
"我从来没写过。"
"那你到底写是不写?"
"我没学过。"
"那你到教室外去站着,什么时候写好了检查什么时候再回来上课。
我在教室外站了整整一星期,整整一星期看着同学经过我身边走进教室舒服地
坐在座位上。我没有屈服,我没有错,我没有必要写检查。政治老师决定让我一个
人坐在第一排前面突出的座位里好集中思想听课。从此以后,角落与我结下不解之
缘,只是以后我不是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而是最末一排的角落里。
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政治老师把我调到了差班,这对于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差班里都是些愚蠢的或是粗野的难以管教的孩子,我怎能与他们为伍为友呢? 他们
也同样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从提高班里过来的,他们说我既傻又喜欢摆臭架子。我
更加沉默寡言了,一个人来去匆匆,有时烦闷难耐跟他们一起恶作剧时比谁都聪明。
老师们恨透了我,找校长告状,校长找我母亲,让她好好管教我,母亲根本管不了
我,只说是外婆娇惯的,宠成这副坏样子。老师只好让小干部盯在我身后监视我。
我烦闷透了,厌倦透了,对城市的新奇感早已消失,如果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
大笼子,我还不如一辈子待在乡下,我常常想念外婆. 舅舅,想跟他们在一起的过
去的好时光。
我郁郁不平的心情一直没有好转,不知不觉间荫生了一个念头:去做一个和尚,
落得一个清静了局。独自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一群半生不熟的人中间的孤独,
可怕的是总有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没有自由。一天又一天的烦闷把我的脾气变得十
分暴躁,想做什么总觉得手脚被捆缚着,而当和尚的念头一日更甚一日地滞留在我
脑子里。我把母亲平时给我的零花钱积攒起来,瞒着她买了张去山西五台山的火车
票,夹在了语文书里。
第二天清晨我心里默念着: 对不起,我永远也不回来了,走出了家门。站在大
街上我很兴奋,就要告别这座城市又有些留恋不舍。
冬天的城市依旧如此喧嚷,马路上,人群往来不止,相互拥挤,我钻进人流,
成为其中的一滴。负载沉重的汽车鸣叫着往前直冲,咧叭声. 商店招徕顾客的艳曲
小调与嘈杂的人声汇合成城市混响,在乱哄哄中我好不容易挤上了车,人们象可以
随便揉搓的面团似的,紧贴着. 扭曲着,不时有人叫:"你踩着我了,""啊呀,你别
靠在我身上好不好?"肉罐头般的汽车里散发着汗湿味。从车窗向外看去,人群象翻
滚.涌动的五颜六色的蚂蚁。
下车时我发现自己忘了买票,偷偷地从站头的查票员身边溜走了,走不多远就
回转身来想看看被查到没买票的人怎样应付。
一个中年模样身穿皮夹克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车票翻检,不时地举起手摸
摸鼻子,嘴里叽叽咕咕的:"哎呀,票到底到哪儿去了?"
"慢慢找吧!"查票员说。
中年人抽出一张,迟疑不决地说:"这一张是不是?"
"不是。"
"那这一张呢?"
"也不是,好好想想到底买过没有?"
"是买的呀,一角一张的呀!"
"再仔细找找吧,买的话总会找到的。"
"嗯?怎么搞的?"中年人伸手到口袋里掏摸:"我明明是买的吗!到哪里去了?叫了
半天,卖票员才应声,态度一点都不好。"
"你把票拿出来就证明你买过了票。"
"你不信? 我真的买过的,是叫边上的人传过去的。"中年人提高了声调,仿佛
这样就能使人相信。
"你拿出票子来我就相信。"
"我买了一角一张的,给她两角还找我一角呢! "中年人拿出一毛钱,扬了扬:"
瞧,这就是她找给我的零钱。"
"那票哪儿去了?"
"大概不小心丢了。"
"不管你丢没丢,我们只认票子不认人。"
"票不小心丢了有什么法子?"
"什么票丢了,为什么不好好保管呢?"
"我没料到要查票。"
"这怪谁?只好按规矩办了,罚款。"
"我肯定我是买的。"
"别装模作样了,不拿出钱就一直耗在这里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一次就算了吧!"
"算了,大家都算了,我们公交公司还不吃饭了呢!"
中年人悻悻地摸出零零碎碎的二元钱交给查票员:"唉,算我倒霉好了!"
"以后别不买票了啊!"
中年人边走边嘀咕:"我是买的,谁知道票到哪儿去了。"
两个查票员会心一笑:"猪鼻子插葱--装象!"
中年人走了,我也离开站头去往火车站的方向,一不小心在渐渐溶化了的薄冰
上滑了一跤,站起身时使联想到:
河面覆盖一层厚厚的晶莹的冰,我和舅舅用榔头敲开一个窟窿,我伸进手去,
水冰冷似钢针剌得我缩回了手,舅舅摇了摇头: "你不行。"说完利索地伸进手去,
潜在水底深处的鱼朝温暖的地方游过来,向上浮起,舅舅一下子捉住银白色的鱼,
滑溜溜的鱼翻腾着跳跃着试图逃走,终究是逃不出他的掌心,我接过鱼来装进鱼篓,
晚上又可以吃鲜鱼汤了......
火车站站台上到处是人,我从书包里取出语文书,想看看究竟是几号列车,可
是翻了半天也没翻到火车票,我记得是放在这本书里的,会飞到哪儿去呢? 我一本
书一本书地翻过去,还是没翻到,和票子夹在一起的零碎钱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真倒霉。
我垂头丧气地站在上海站门口,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既不想回校又不想回
家。这时我发现自己饿极了,肚子里有千百个窟窿在唧唧咕咕,只要让我随便吃一
点什么东西,真后悔早上没有吃早饭,那时兴奋过度把什么都忘了,也没好好查看
一下票是否丢在了家里。我四处张望,每个人都在匆忙赶路,没有人顾及到我在干
什么,我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就因为丢了票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尽
力不去想丢票的事,不去想空无一物的胃,越是不想,越要想起。一只被人吃了肉
扔掉的馒头壳子诱人地躺在地上逗引着我,自尊心抑制了我想要弯腰捡起的欲念,
胃在一张一缩地分泌胃液,催促我补充食物,五香茶叶蛋的香味. 糕团的香味剌激
着我的鼻粘膜,我猛然想到了"偷"。
我和表弟猫着腰从田梗上绕过去进入蚕豆地,绿色的树叶掩护着我们,一把一
把摘了满满一书包清香的蚕豆,表妹在田头叫道:"有人来了!"我们三人拔脚飞逃,
鼓鼓囊囊的书包在背上一跳一跳的,书包带子断了,蚕豆滴滴答答落在泥土里,我
们不管,仍继续逃......
乡下偷蚕豆. 水果是为了好玩,这里是城市偷是违法的。但我并未犹豫很久就
作出决定,食物目标太大不如偷钱方便。
我走到了一个自由市场,看见一个老太婆在卖蔬菜,钱箱搁在黄鱼车上,四周
是拎着菜篮讨价还价的顾客。我暗暗移动脚步走到钱箱边,摸摸索索地抬起右胳膊
挡钱箱不让人看见,乘老人称菜不注意的时候,左手移到右胳膊下迅速伸进钱箱抽
出一张纸币,揉成一团捏紧在手里,转身就逃,逃出几十步后回头看到并无人追上
才放下心来,摊开手展开纸币是五元钱,足够买好几只面包了。突然,身后一人拍
了拍我的肩:"你手里紧捏的是什么呀?"我悚然一惊,完了,被发现了,拔腿就逃。
身后一个中年人扯开喉咙大叫:"捉小偷,捉小偷!"路边并没有人上来抓我,我只知
道双脚飞快地交替,脑子里乱哄哄的,街道与行人加速往后退去,不知有多少人追
我。我拨开人丛,横冲直掸地踢翻了一些地摊,前面一条马路的长串汽车阻挡了我
的去路,我向右拐弯继续狂奔,钻进一条小胡同,胡同里很安静,能够听到后面的
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追我的脚步声,真是多管闲事。我扔了揉皱的纸币,不顾一切
地往前逃,不留意掸倒了街角的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把中年人拌了一跤。我仍然在
胡同里七拐八拐的,一个老人好心地问我: "什么急事呀?跑得这么快?"我双脚酸软
无力再也跑不动一步,瘫坐在地,肚子不再觉得饿了,我庆幸自己没有被抓住。
面对陌生的街.陌生的人,我迷惑不已,我怎么会来到这么奇怪的地方的?好心
的老人把迷路的我送到公安局。第二天母亲把我领回家去,从此她彻底不再管我。
初中就这样在自卑.屈辱与缺乏温情中度过。
邻居小女孩的父亲插队落户时去了北方某个乡村,与当地女子成婚无法回沪。
在她念初中时把她送到上海由她的奶奶照看,她常常到我家来玩,由于大家都在乡
下长大很投机。在长时间的接触之下我对她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她她的天生快乐替
我的阴郁抹上了一层光亮的油彩,无疑我把她看作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格外地珍惜
她。跟她在一起,我信心百增,忘却了别人的憎厌和蔑视。她纯洁. 质朴.可爱.直
爽,象一只活泼的小鸟,又象一阵欢快的轻风。我为她天天写日记,描绘她的容貌
举止,倾述我的难尽相思。我想给她看我的日记,但由于没把握,也由于自尊心不
容许丝毫的拒绝,只好暗暗探查她对我的态度。
她又到我家来了,坐在那里很不安份地摇来晃去,手不停地拉夹克衫的拉裢,
夹克衫时开时合,露出里面鲜红的羊毛衫。
我问她:"你想你在北方的父母吗?"
"我奶奶骂我时我才会想起, 你是肯定很想乡下的,你说你有一次跑到黄埔江
边,以为沿着江边一直走就可以直到。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回来了,坐在了这里。"
"你很想回乡下,是吗?"
"想有什么用, 等我长大后赚了许多钱就住回乡下,你父母什么时候把你领回
去?"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无所谓。"
"你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可以给你写信呀。"
"见不到面,写信有什么用?"
"那你教我怎么办?"
"你乖一点儿,多听听你奶奶的话,叫你奶奶留住你。"
"奶奶讨厌死我了,天天咒我回吉林。"
"一定是你不听话。"
"那你听你妈妈话吗?"
"你跟我是两回事,别扯在一起。"
"嗯....你讨厌我吗?"
"我象讨厌你的样子吗?"
"不象,"她停下手不再拉拉链,两只脚还在摇来晃去: "我不在时你干什么呢?
你又不跟别人玩。"
"我看书。"
她朝书架瞥了一眼:"你总是看书,书有什么好看?"
"看书既是为了求知,又是比玩牌等高级许多的消遣。"
"这么有趣?你一定要教我看书,"她天真地说。
我笑了: "好,现在就教你,你坐稳,脚不要来回晃,我给你一本书,"我从书
架上随便抽出一本递给她,无意中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她并未察觉。
她随便翻开一页,看见中间一个段落的楷字下划着红色粗线,开始大声朗读:"
爱情! 当它作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才是人生最了不起的宝物。倘使它仅仅是对幸福的
追求,那么它是最无聊的,最欺人的东西,"她疑惑地望着我:"爱情,什么是爱情?"
"这很难说,真的要说起来,非长篇大论不可,简单地说,就是两情相悦,"我
心里想其实就是我爱你你爱我吗,嘴上仍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会知道的。"
"那书里说的和实际发生的事是不是一样?"
"很难说,书是对人的模制又是对人生的超越。"
"有点明白了,就是,其实就是......"她低头看着我拘谨退缩的脚,不知为什
么改口道:"你为什么要把这句划下来?"
"这是我看书习惯,看到妙句警句就划下。"
"这办法挺好,你能把这本书借给我吗?"
"你也喜欢看书了?送给你好了。"
隔壁房间里的钟敲了五下,她象被惊醒似地跳了起来:"这么迟了,我该回家了。
"
"那好,明天见。"
她走到门边,歪着头象想起了什么,回头道:"明天星期天,我们别再闷在家里
出去好吗?"
"到哪里去?"
"陪我逛商店。"
我沉思了一会儿后说:"又是逛商店。"
"说定了,"她一锤定音。
"等会儿,"我说:"别去逛商店了好不好?"
"不吗!"她假装生气地扭扭身子:"我一定要你去。"
"我不想去老逛商店,有什么意思?"
她嘟嘴,象一个"O":"不去就不去,以后我不来了。"
"别生气,我还没说完呢,我们去海滨,看日出,捉螃蟹,好不好?"
"谁生气了?"她做了一个鬼脸:"就这样,明早我来叫你。再见!"
没等我回再见,她又转过身来: "我忘记拿书了,"她把书搂在怀里,地摇一摆
地走出门去:"这会儿真的再见了。"
第二天清晨,随着最后一颗星星的隐没,我俩骑车来到了海滨。
海边是长长的笔直的人工堤岸,堤内奇形怪状的岩石垒成一个个窟窿,海风吹
过拂起空洞的音响,这是大海退潮时留下的杰作。天边微微透出桔红色,太阳在云
层后面潘涌,光线透射过云层渗出几缕,使地平线尽头的山的轮廓变得若隐若现,
线条渐趋明朗。最后,太阳升腾起来把万道金辉慷慨地洒遍山峦. 海洋,金色的海
洋柔和地起伏着。
我无法克制,对着大海喊道:"太阳!你为什么如此孤独?"
"现在它不是有你我陪伴吗? "她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有没有太阳我就无所
谓。"
我俩脱掉鞋子,用手提着,软软的海泥象泥鳅一样在脚趾缝里溜滑地钻来钻去,
咸涩的海腥味迎面拂来,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我俩随着海涛有节奏的起伏声,
和谐地抬腿,落脚。
我对走在我身边的她说:"我在前走,你在后走好吗?"
"好的。"
沙滩上,一排排横行的螃蜞向两边退缩回去,象头上长着敏感的触角一样,我
往前走两步,螃蜞随着齐刷刷地缩回。远处几个人颇有雅兴地在用竹竿钓蟹。
我蹲下身子,悄悄地迅疾地伸出"利爪",用拇指与食指夹住一只螃蜞,蟹螯要
不钳我,我连忙换到左手,放进备好的塑料袋里,螃蜞在袋里乱蹦乱窜,我大声叫
她:"快来看呀,我捉到一只了。"
"哎呦! "她只顾要来看我捉到的蟹,不小心被突出的岩石伴倒在地,我见到她
脸朝下,右手撑着身体,我赶紧过去把她搀扶起来,她浑身上下沾满了污浊的湿泥,
袖口是一块难看的黄色的污斑,右手手腕处滴下了几滴血,我抬起好的手臂,凑过
头看去,细碎的泥沙嵌在绽破的黄豆大小的肉里,我怜惜地问: "疼吗?疼吗?"她直
打颤却强自微笑道: "还可以,不疼。"我托住她的手,尽量动作轻柔地把沙子一一
捡出,弄了大半天才完事。
湿湿的沾满污泥的衬衫贴着她的身子,显露出早熟的曲线,她羞涩地低下头,
向我撒娇道:"你头回过去吗!"我不好意思地走了开去,远远地说:"我在这儿等你!"
"别催我吗! "她躲在海水镂空的岩石后面脱掉衣服,我离她是那么近,我忍不
住想,只要回过头去就可以通过露出空隆的石垒看见她雪白的裸体,闪耀着晶莹的
露珠的光灿,胸脯上缀饰着两颗透亮的星星,似天女般下凡,我只要把她的衣服藏
起来就可以跟她结为夫妇。我回味着刚才碰到的她臂处的柔滑的肌肤。我赶紧抑制
住奇思乱想,在头脑里亵渎她的纯洁与天真都是不应该的,连想都不该想到......
她走到我身边,干巴巴地说: "我好了,"我瞥了她一眼,她只是把衣服绞干再
穿上,夹克衫还是半湿地裹在身上。
我捡来一些树枝燃成一堆篝火,想烘干她的衣衫,火焰噼啪噼啪地跳窜,海浪
哗啦哗啦地翻滚,海风轻轻絮语送来古老的故事,女神是高贵的. 纯洁的。我醉倒
在她的脚下,却不能想象跟她接吻会为她带来什么,我始终连一个手指都没有碰她......
缍有一天梦醒了,欢腾的小溪不再流淌,活泼的轻风不再吹拂,她受不了这马
拉松式的纯粹精神恋,竟然在于一个大学生的短暂接触后发生了肉体关系。
痛苦把我夺走了,我不再相信柏拉图式的精神恋,不再相信女性,不再相信纯
洁,我把写了三年之久的日记扔进火堆里,看着日记本一片片化为火烬,一颗洁白
无瑕的珍珠破碎了,陷入了污淖的泥地,我的价值观也随之而破灭,我太纯洁了因
而把别人想象得同史一样纯洁,排除一个人的肉体在精神上爱她是多么愚蠢和可笑。
我真想把书也全部烧掉,可我没有烧,我只能靠钻入故纸堆获得片刻的心理安宁。
痛苦是如此毫不留情地毒害着我本就敏感的神经,我学会了抽烟和喝酒,抽烟时吐
出的不是烟,是怨气,喝酒时尝到的不是醉,是苦涩。昏头昏脑时痛苦成为一团浆
糊不再那尖锐。
我整天躺在床上,一大堆意像纠缠着向我涌来,我想抓住什么,一下子又都消
失无踪,各种想法拚命地撕扯我脆弱的神经。她那样天真,怎么会? ......早知她
是这样的人,当初不如先毁了她......
我必须学会遗忘,我打开电视机,什么都看,电视剧动画片全看,就象要永永
远远地看下去一样,可我不会忘,永永远远不会忘。哦,恋爱就象一个打扮得五彩
缤纷的刽子手,它残忍地毁灭了我对崇高爱情的向往。对于女性我再也不会产生爱,
也没有恨,只有冷漠。
我爱上了哲学,我知道我一辈子该干什么了,从小时候起我就被命运选中热爱
哲学,这次绝望的恋爱使我的想法明确起来,哲学成了我人生的第一要义。
四
复兴大学的中文系是许多人所向往的, A认为她考上是自然而然的,就象又长
了一岁一样。大学里的课程比高中时轻松许多,尤其是文科,进门难进来就很容易
了, 刚到新的环境时,A打算改变一下自己孤僻的性格,开始参加名目繁多的社交
活动: 舞会.聚餐.文艺沙龙,从学校到社会,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她感到了外部
世界的新和复杂,由此暂摆脱了内心世界的自我纠缠,摆脱了无以发泄的满腔激情。
然而外部世界是十分混乱的,新旧价值观念扭结交错在一起,令她莫衷一是,无所
适从。与人交往需要带着累赘的人格面具,回到家里脱下沉重的面具时,常觉痛苦
不堪,空虚难耐。她需要的不是貌似辉煌的外部生活,她需要的是精神上的路标与
支柱。不久,她就厌倦于各类社交娱乐,只是惯性使然,机械地应付社交往来。后
来就遇到了Z, 她象是找到了自我,发商一般地爱上了他,他却无声无息地没了踪
影,不知去了哪里。在一日复一日寂寞难熬的日子里,她浑浑噩噩地升了三年级。
这天下午又是没课,吃完了午饭,她站在闹哄哄的食堂里觉得很无聊,不喜欢
什么,也不厌恶什么,不知干什么好。时间出现了一大段空白,一个大断裂层,拿
什么来填补呢? 周围一个个人头令人厌烦地晃来晃去,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她
背着书包无缘无故地来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大教室,她呆呆傻傻地坐着,若有所思又
无所思考,她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刚刚十二点半,下午是一点半上课,不知这个教
室有没有学生上课。她从书包里取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支悠闲地抽了起来,欣赏
着自己缓缓吐出的"标准"的烟圈。其实,她抽烟不是为了真的抽,而是为了能吐烟
圈,当绵绵不断的烟圈在空中美妙地一只接一只出现. 消失时,她感到她静默地把
握了一瞬间的完美。
教室门口陆陆续续地进来几个学生.有高年级的.低年级的,颇为热切地谈论着
什么话题,并不时地向黑板指指点点。
A略微地有些恼怒, 连享受片刻的宁静都不能够。她无意识地望着黑板,上面
写着几个仿宋体大字: "哲学研究会"探讨。她的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帧贴在食堂墙壁
上的广告,粉红的广告纸上是粗黑的毛笔字: 哲学研究会讨论第一次活动......希
望大家踊跃参加. ..... 至于讨论什么与发起人是谁都没仔细看。她不屑一顾地甩
甩长发,嗯,哲学活见鬼的思想家恐惧地躲在生活背后距离遥遥地看着别人生活,
然后思考. 反省,从中得出一系列细针密缝的抽象观念,她对哲学一窍不通,她只
懂一种哲学: 生活与爱。她想离开教室,又懒得起身,只要不受影响,听听他们的
鬼话又有何妨。
片刻之间,教室里已坐满了学生,有些座位上三个人挤在一起,热切地讨论着,
她想,他们只是赶赶难得的时髦,凑凑难得的热闹。
A在桌角掐灭了烟蒂, 不耐烦地向窗外一扔。这时讲台前出现了一个身影,大
声叫道:"大家请静一静,静一静!"好耳熟的声音,她戴上眼镜要仔细看看这位主办
人的模样, 是Z,她被眼前的人惊呆了,是他,没错,只是服饰变了,穿着一套银
灰色的西服,领口还系了条斜花纹的领带。她的心里一阵绞痛,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就是快快离开教室,她不愿意重温往昔,不愿再入情网。她站起身迈出脚步,脚底
象被吸住一般无法动弹。 由于她的起身,Z也看见她了,情不自禁地向她走来,轻
声说:"是你?"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冷冷地道:"是我,不错。不过,你......"
"我转系了,我本来就该读哲学。"
"你该转校才对,或者转个国家。"
他微微有些尴尬:"真七你知道的,我不太......这是第一次......"
"是吗?你不想过隐士生活了?想出山指教别人了吗?"
"不,别这样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待会儿再谈吧。"
"是不是你很在乎别人看着你我?那我就走了。"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了起来,他歉意地向她一笑,温和地说:"请你听好吗?难
得的一次。"
"你说我为什么非听不可呢?"
"因为......算了,随便你吧。"
"要我听,也该有点诚意才对。"
"我不强求,"他犹豫着说:"这是我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讲座,希望你能参加。"
"那么我就坐下了,不过,听不听由我。"
他重新走回讲台,步履略显僵滞但不失潇洒。这人真是个猜不透的迷,一会儿
追求淡泊生活,一会儿组织哲学研究会。
Z的佯作老练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着:"有些事说是偶然,其实必然。说是必然,
又是偶然,往往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必然。比如,一个人的出生,是其父母的
必然产物,又极其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在他尚未产生自我意识,尚未考虑到生命
问题时,他就必然地遭遇到周围的环境,他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也不能选择是否
生存。他的家庭环境.教育环境.社会文化环境通过他的肉身--行鱿遗传与后天塑造
的身体--造就了他的性格,由此也决定了他命运的特点。似乎不可抗拒的命运早就
安排好了,似乎他注定要成为某种人。就象大自然的一片池塘一样,不能选择周围
的景物,只能映现出扭曲的,美丽的倒影。另一方面,人又不同于池塘,人的意识
具有随
意性. 选择性.能动性.主观性,认识的主体与客体包含了丰富的偶然与必然的
辩证法关系。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要讨论的主要内容,这里,我只是起一个抛砖引玉
的作用,下面我们小组的成员将作进一步的发言,发言完毕,大家可以上台自由演
讲......"
A只是看到他的一张一翕的嘴, 其余什么都听不见了,离她远去了。她的思绪
在激荡:
我与你再次相逢不是很偶然的吗? 可这又是必然的,因为我痛苦过,因为痛苦
而流泪。你是躲不了我的,我的本能告诉我,这一切只刚刚开始,还有漫长的一段
路,理性明知这段路将给我带来无尽的痛苦,而就是象着魔似地爱你。恋爱就象是
一个深深的伤口,是不愿治疗好的创伤,每次小小的愈合后紧接着的是更大的刺痛。
为了弥补心中的失落与欠缺,总是需要温暖,却总是遭到冷酷的对待,总是在心灵
上划一七道又一道裂口,总是要受不了了,又总是挺过来了。怎样在爱与恨之间保
持平衡真是艰难,不爱不恨又做不到,偿付的代价就是夜晚醒来时独自面对黑暗的
恐惧,象一个孩子般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你不爱我,只好随你去了,这样的命运
应该默认,却一次又一次地从麻木中苏醒,不行,不行,不管遭受怎样的拒绝与打
击,我都要充满自信地去追求,去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即使伤痕累累也不在乎,
即使疯狂也不回首。哦,我不该坐在这里,不该再见你面,对你施加影响是可能,
要改变你是不可能。哦,无法遏制的轮回之鞭抽打着我脆弱的心灵。另一个声音对
我说:忘却你吧!终止这不伦不类的爱,世界如此辽阔,天涯何处无芳草。另一个声
音却喊得更为响亮,不,不,我不能没有你,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觉这世界是清
清朗朗的,还有一片未受污染的天空。你是那么纯净,象水晶般不含杂质,自从认
识你,我发现了我内心世界许多美妙的东西。你给我带来了丰厚的精神果实,你给
我带来了思考. 痛苦和美。当你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就要淡漠的时候,你又来到我
身边,提醒我你的存在。你是我灵魂最珍贵的部分,没有这一部分这世界就没有我
的立足之处。
她似看非看地望着讲台前变幻的身影,Z 拘谨地向她的座位方向瞟一眼,腼腆
地笑了笑,她忙把视线调开,往昔的一幅幅画面象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般在她心
灵的屏幕上推演: 昏黄灯光下的悄悄私语;肌肤微触的局促与美妙;夕阳余辉下骑
车远去的背影,图书馆里书架格栏间的一小段小腿;电影院里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头
颅轮廓;抽烟时微微颤运的手指;凝视窗外思考的雕塑般的姿态;低头写作时的专
注神情......
"好了,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下一次的时间另行海报通知。"
傍晚的校园浸润在夕阳的温馨甜蜜中,教学大楼下面的小道笔直绵长地向前方
延伸,路边的梧桐叶泛出金秋的晕黄。
A和Z之间隔着一辆自行车使俩人自然多了,他们沿着小路慢慢地踏着碎步,仿
佛又唤回了往日宁静的气氛。
A摘了一片树叶拨弄着: "以前你是不喜欢集体活动的,怎么会想到组织研究会
的?"
Z推着自行车:"太闷了,想跟人交流,求得理解。你觉得今天的活动怎么样?"
她斜着眼回答:"听听而已,没有往心里去。"
"你有什么意见与建议?"
"我不喜欢哲学,太枯燥了。"
"也有不枯燥的哲学,如德国的浪漫哲学。"
"你是不是坚持得下去呢?"
"我知道的,一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那为什么要发起呢?"
"象许许多多没事可干的人一样,为了消遣。"
"算了,别提你的哲学了,我想看看你写的自传。"
"刚写到一半。你呢,在家干什么?"
"偶尔也写写,自己很得意,别人都说幼稚。"
"你还是老样子,没变。"
"你也变不到哪里去。"
我本来怎样,现在又怎样?"
"如果你是一本未打开的书,在我读之前就使我产生了一片虚无的感觉。"
"这么可怕?"
"说实话,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有时什么都不想说,就想在你面前自杀。"
"这么可怕?"
"不是真的动刀子. 而是体验假死的醉意。"她犹豫不决地说:"我可不可以问问
你?"
"不要紧的,问好了,"他用了安慰的口气。
"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你为什么要过......"
"你别再提了,"他陷入了沉思,一大堆的思想与感觉一时怎能解释清楚,他在
寻找合适的词语。
"我是不是不该问?"
"那时就想这么做,不想再陷入烦恼中去。"
"烦恼?什么烦恼?"她懊丧地把揉碎的树叶扔在路旁。
"怕你有一天突然不见,怕你有一天离我而去,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她的心里注入了一道暖流,原来如此,为什么不早说?又何必想这么远?她不动
声色地说:"因为将来发生的事就放弃现在的作为吗?"
"我在学习控制自己,克制自己。"
她嘲弄道:"所以就过什么淡泊生活。"
他突然严肃起来:"我只是想超脱而已,如果没有做到,是因为......"
"做得到吗?"
"功到自然成,"他望着头顶上的蓝天,说:"讲一个故事,你愿听吗?"
"非常愿意。"
"很久以前, 在大海边住着一个孤独的老渔夫,每天的规矩是撒四次网,卖完
鱼后,吃点简单的食物,抽抽劣质的香烟,织织鱼网,看看海景,其乐陶陶。一个
过路人问他为什么不多撒几次网,他问为什么呢,过路人说可以多赚些钱,买条大
船再多打些鱼,他问为什么呢,过路人说可以用卖鱼的钱造一个鱼灯加工厂赚更多
的钱,他问这是为什么,过路人说为了赚更多更多的钱,造一所大楼房,他问这一
切最终是为了什么,过路人说这样就过上了快乐舒服的日子。你猜老渔夫怎么说?"
"渔夫说我现在就已经很快乐了,用不着那么费事。"
"是的,原来你是知道这故事的。"
"那么,我问你,你快乐吗?"
"说实话,不快乐,"他苦笑道:"渔夫已经老了,而我还很年轻呀。"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不知你是否看过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 >,那也是
个老渔夫打鱼的故事,老人辛辛苦出海打了一条大鱼,却被鲨鱼吃了,三天里,他
一直没有放弃与鲨的斗争,尽管他失败了,他仍是个英雄。"
"那是西方老翁,我说的是东方老翁。"
"东方老翁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怎样才算不浪费生命?"
"扼住命运的咽喉,与它搏击一千次。"
"与其苦斗苦熬到头来被死亡吞噬,还不如逍遥悠闲地度过人生。"
"这样的生活是消极的,于世无补的。"
"如何算是于世有补?被社会利益榨取力量与才智?让人们快乐?乐极只会生悲。
西方社会经济危机与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对工业文明. 物质繁荣,商品过盛的反动,
或者可以说是调节,所以我认为并不存在积极. 消极思想。如果所谓的消极思想能
给人带来心灵的和谐与安宁就是可取的。"
"你真的达到恬明澄澈的心境了吗?"
"那只是因为我功浅德薄,修养未够,不过我确实做到了一段时间。"
"就象小纸片上写的?"
"没必要那样苛刻,那不过是一时孩子气的模仿罢了。"
"现在呢?"
"唉!"他叹出一口气:"如果我能象叔本华那样有一笔遗产就好了。"
"就可以过你哲学家的生活了?可别象他那样弃绝意志,悲观失望。"
"毕竟,我没有出生在海边,也不会打鱼呀!"
"你也不可能在波涛汹涌中做一片静止的孤舟。"
"会的,总有一天会做到的。"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许多,校园里几乎看不见人影。她的心情也沉重起来,跟
他在一起不知怎么回事就会谈到生命等重大问题,尽管有点压抑,还是喜欢进行这
样的探讨。显然他没能表达出他丰富的思想,为了激发出他更多的想法,她冷酷地
直刺他的要害:"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的内心充满对客体的恐惧。"
他沉默了片刻,镇定地说:"别争了,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俩人已走到校门口,该分道而行了,她问:"什么时候再见面?"
"你不是有我的地址吗?"
"给我打电话吧!"
"一般来说,我不会打的。"
"那我什么时候愿来就来,好吗?"
"可以,"说,他跨上自行车向前骑去。
"我要在你料不到的时候来! "她在他身后大叫道。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在落日辉
照下逐渐变小,直至全无,她想直默罕默德的一句话: 山不到我这边来,我就到山
那边去。灿然一笑,低声自语: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人。"
傍晚时分,A回到了寂寞. 清冷.冰窟窿般的家里,两个姐姐被天性偏狭的母亲
逼得早早地嫁了人。父亲,一个商店里的小职员,最怕母亲的罗索碎嘴,上完班不
回家,径直去搓麻将或打牌玩。母女之间的不相容有时比父子之音的冷淡更迷可怕,
一方面是年老色衰. 嫉恨成性的枯萎之花,另一方面是青春枝头上秀色可餐的丽质
佳容。年老的母亲既然容颜难驻,就必定要竖立其它方面的霸权地位,比如说大吼
大叫.指东划西,以弥补一下愤抑难平的心理,求得某种邪恶的平衡。A决不是唯唯
诺诺. 善罢甘休的柔弱女子,她被母亲煽起了一较雌雄的决心。俩人之间有时就象
演戏似的,轰轰烈烈地在方方面面展开搏斗,温和善良的父亲,充其量只能算一个
三等配角,只会在俩人的争吵声中丢开饭碗,跑出门外,眼不见心不烦。
A一听到母亲叽叽喳喳的喉咙,就想呕吐,就想把她的嘴撕烂了扔在阴沟洞里。
在她的想象中母亲脸上的皱纹会拧成一股结实的鞭子成天追在别人后面追打别人,
两个姐姐被赶走后现在就轮到她了,母亲成天诅咒她早些出嫁,勉得在家惹气生恨。
她也不愿看到那张被恶毒. 刻薄扭歪了的变形的嘴脸,为了避开那身后时时追逼的
魔影,她常常精疲力尽地躲到低矮阴暗的阁楼上去,在想象中拿一把刀把母亲劈得
血肉横飞。就是因为生活在这种恶言恶语的环境中,她才如此地需要温情厚爱,可
是她在一次又一次努力中得不到她所需的,最后仍得回到她无可奈何的家中。
母亲为了管教女儿,照顾家庭,很早就退了休,原本是建筑工地上的一个替人
拎泥桶的小工,一辈子都没实现当泥瓦匠的理想,平时也没有别的爱好,现在反正
是退了休,可以在家里实践泥瓦匠的作为,反正是私房也没有人来干涉。她买来敲
打. 粉刷的工具,把完好的墙壁用泥铲铲掉,就象挖掉了脸上多余的肉瘤一样发泄
了难以言传的郁闷,然后再补上一块深灰色的水泥,与原来雪白光滑的墙壁形成鲜
明的对比,墙壁被搞得象烧伤病人脸上的疤痕,这还不够,水泥楼梯被无缘无故地
连根拔掉,代之一段不顺眼的吱吱嘎嘎的木头楼梯,如果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
从木头楼梯上摔下来摔不死,尽管更加陡峭一些,如果还不称心,家具就会倒了霉,
被反反复复地搬来移去,以满足女主人旺盛的无以渲泄的精力。
"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你以为你上了大学就了不起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懒坯!
就知道享福,不帮家里干活,"母亲瞪着凶狠的眼睛对着回到家中的女儿叫喊。
你究竟遭过什么了不起的挫折才如此渴求隐逸的生活? 我的生活态度与人乐的
截然相反,我敏锐的神经不管遭受怎样的摧残与折靡也还是对生活充满无尽的家。
真奇怪,我偏偏会喜欢你,什么时候能再见你面?与你同桌共餐,共度良宵?你答应
过的我可以去找你,你不会拒绝我吧!
胡思乱想的A目光不定地望着对面房顶上的一只猫, 母猫口里衔着一只小猫吱
溜一下窜到半遮半掩的窗子里,站在窗口的男人陡然一惊,掰开母猫的牙齿从母猫
嘴里救出吱吱悯叫的小猫,温柔地抱着小猫抚摸着小猫身上的齿痕,小猫顺从地躺
在男主人的怀里,让男主人吻它身上的齿痕。
A带上了眼镜想看看清楚, 才发现刚才看到的是幻象,母猫蹲在房顶上闪动着
绿莹莹的眼睛瞪视自己。房间里也没有健壮的男人,是一个编织白色毛衣的年轻女
人。
弄堂里的小孩欢闹着做游戏,拿石子扔房顶上的母猫,母猫咪咪叫唤着逃房间。
母亲在楼下怒气冲冲地摔着一只新买来的畚箕。
A并不答理,仍回到了原来的思路:
没想到你会组织哲学研究会,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你,这几个月你是
怎么过的,该问的话.该说的话.千思万想要说的话还有许许多多,还没说完就分手
了。为了你,我也该组织一个文学社,不过我是不可能真正去做的,不如在我的脑
子里展开沙龙式的大辩论:
"劳伦斯的风景描写与性描写真美,可是说教部分真是讨厌透顶。"
"男女之爱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他的性描写不是那种陈词滥调.千篇一律的通俗描写,那是艺术。"
"我当然知道,我还看过<<洛丽塔>>,是另一种风格。"
"没听说过。"
"真是孤陋寡闻。"
"我喜欢杜拉的小说, 在她冷漠的外表下潜藏着无限的激情,作品的美疯狂得
令人喘不过气来。"我正式发言。
"艺术美不如自然美。"
"对于一个没有美感的人来说,自然有何美可言?相反,对于一个具备高度审美
感的人来说,触处可悟,行处皆美,'自然清景,端为我辈设'吗!"
"我喜欢一片皆无的荒凉.萧瑟之美,登峰造极的沉默只需挂一块雪白的画布就
是艺术。"Z插言。
"这样极端的艺术家追求的绝对自由, 只在2+2=5的地方存在。"后半句似乎从
妥思妥耶夫斯基的句子转换而来。
"我看要揭示社会问题,还是现实主义手法最好。"无产者一本正经地说。
"无产阶级的现实主义手法还不是从我们资产阶级这儿借鉴过来的? "道貌岸然
的小资产者反驳道。
"快下来吃饭,再不来吃,菜就没有了!"母亲尖锐的叫声打断了A的头脑式辩论。
"我不饿,你自吃好了,"A胡乱应了一声。
母亲打开了粗劣的半导体,把开关扭到评弹波段,反反复的琵琶伴奏声烦人地
窜上了阁楼。
A装竭力继续想下去:
当代的种种现代派.先锋派也不过是从资产阶级那儿借鉴过来的?独创有多难!"
我是咄咄逼人的声音。
"关于现实问题, 对外向的人来说外部现实是真实,对内向的人来说,内心现
实是真实,不同听真实观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手法,"荣格派插言。
"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 只能用现代手法表现,可是有些人就喜欢死守着保守
观念不放,他们害怕他们的旧世界旧观念的可怕毁灭带来的安全感的失落。"
"乒!"房顶上锵啷地声被揭去了一片瓦,A疑惑地望着楼顶,糊顶的月历上的美
人微笑着抖动了一下,"乒! "又是一声,美人身上落下淅淅落落的沙尘,灰尘在灰
暗的光线中历历浮动,落下盖在她的身上,她伸头探出小窗向房顶看去,母亲正欢
快地跑来跑去,她知道指责无济于事,就躺回褥毯用花点被子蒙信火。乒乒乓乓雨
点般密实的锤击声阵阵袭来,稀里哗拉的碎瓦片卷挟着落下房去,摔在门前的水门
汀上。她的细弱如蛛丝的思绪被蛮横的声响扯断,她想从昏乱的脑中抽出另外一丝
已是不能。沙粒絮絮地往下掉,她在黑洞洞的被窝里闭上了眼睛,被子上一定覆满
了一层朦朦的灰沙。她无奈地扭开身旁的无线电,却难以抵挡房顶上杂乱的巨响,
隔壁刺耳的流行歌曲声穿过薄薄的空心砖墙壁缠绕着她的听神经,一个小孩断断续
续地哭叫,不远处一群醉酒的青工发出哄闹声。房顶上的锤击声就象锤在她身上,
撕裂着她的脑神经,她用脚踢了一下无线电,急忙爬下楼梯,飞快地冲出了门外。
绕了很多弯子,她跑出了"棚户区",来到了宽阔的大马路上,她茫然地乘上迎
面而来的第一辆汽车,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Z家所在的大楼。
我又来找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下午才见过面,你会想我是多么迫不急待,
往日被拒的创口隐然作痛,你会拒绝我吗?你一定要接纳我呀!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按捺住狂乱的心跳上了楼,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来应门,
她失望地离开他家,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到处乱逛。
夜晚的城市依旧如白天般喧嚷. 嘈乱,各处华灯齐放,霓虹闪烁。她站在一家
咖啡馆旁嗅着沁香的咖啡味,踌躇不决是否要进去。一个肥胖的妇女手里抱着小女
孩急急地行走,小姑娘的嘴边满是溢出的奶油冰淇淋,还不时用小手指往脸上涂着
做鬼脸。斜对面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低头匍匐在地上向过往行人叩头:"大爷,大妈,
行行好,给点钱吧!"一个小男孩拉住父亲的手好奇地看着乞丐,父亲扯住小男孩臂
膀拖他走,小男孩非要停在原地,一股张力使男孩左脚驻地,右脚腾空欲飞,父亲
思索片刻,不好意思地往乞丐脚边的碗里丢了几枚硬币。一个少妇伏身骑着一辆崭
新的自行车马路横穿而过,两片蹶得老高的屁股象一团肉球般向前滚去。一个五官
不整,装束散漫的小青年拍了拍A的肩: "喂!小妞,不陪我进去喝一杯吗?"A扭身摔
开青年的手,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向前走去,那人得意地踢了
一下路边的绿色废物箱。一群少男少女停在一家小型餐馆旁,边锁齄边嬉闹,其中,
颈间打着大领结的漂亮女孩对着穿深蓝夹克衫的少男叫道:"今天非把你灌醉不可!"
那天你在教室里发酒疯,踢桌子踢椅子,桌子倒在我脚上碰伤了我的脚,差点
没骨折。这也许是一种预兆,就是我爱上你,你却无缘无故地伤害我。今晚没见到
你,使我觉得这个夜晚是多余的,毫无意义的。
她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前面是一个施工地,建筑材料从工地一直堆至人行道
上,人们只好绕道到行车的马路上走路,一长溜的汽车. 轿车愤然鸣着鸣着高音喇
叭也无人理睬,一个交通警模样的人把人君赶到对面的人行道,马路才畅通无阻。
马路对面一家舞厅正播放着抒情柔缓的歌曲: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
来,在你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
你搂着我腰,我搭着你肩,在许多普通情侣间轻移细步,旋转的激光球闪动着
斑驳陆离的光影, 歌唱者深情地启动歌喉,你我相拥随着音乐的节奏和谐地抬腿.
落脚,我们变成了一个人,忘却了周围的情侣,我们飘飘然欲飞欲仙,结果撞到了
另外一对身上,引起一阵嘻笑。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她来到一条更为宽阔的大马路,马路边上停放着一排光芒
闪烁的小轿车,另一排是矮一截的寒酸的自行车。路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翻
捡着炉上的茶叶蛋, 五香味诱人地飘散,A掏钱买了两只边走边剥烫手的蛋壳,刚
吃到没有咸味的蛋黄时,卖茶叶蛋的老太太象看见瘟神似地推着小车颤巍巍地跑远
了,一个穿黄色制服的人紧追而去,另一个买蛋的人一手举着勺子,一手捏着零钱
呆楞楞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前一后的的老太和工商管理人员。一个穿米色夹克衫的外
国留学生走进喷香的面包房里。广场上的喷泉淅淅沥沥地低声浅吟,喷泉四周一对
对情人斜倚着冰凉的大理石砌砖。车站旁的人越来越多,迫切地盼望着迟迟不来的
电车。在她路车站时,恰好电车来了,车下的人未等车上的人下来就急切地蜂涌上
去一个运动员体格的人吆喝着推开人丛才下得车来,别的人模仿他用手肘顶,一个
女人尖叫起来,唉呦!神经病啊!并无人有暇理会她。当车子呜呜起动时,站台上的
人和车子没来时一样多,这是全市最繁忙的交通线,直到晚上车还那么拥挤。她走
进了一家尚未打烊的百货大楼,摆在柜台里的商品如果能按艺术家的想象力重新安
排一下,整幢百货大楼就将成为杰出的艺术吕储藏库。她随着被货品吸引住的聚合
离散的顾客逛完底楼,来回乘了两次自动升降梯,毫无兴致地出了灯光黯淡的百货
大楼,脑子里装满色泽鲜丽.缤纷缭乱的色彩与造型独特.千姿百态的外形。百货大
楼的隔壁是一家新华书店,柜台上方的小黑板写着: 特价供应,八折出售,她俯身
摸了摸平整地躺着的柔滑的书面走了开去。马路对面的电影广告中一个穿紧身衣的
武夫一手提一把滴血宝剑,一手拎妖艳的美女头,昂扬自得的模样颇为令人讨厌。
一辆卡车满载臭熏熏的小猪转弯驶去。森严的监狱大门旁的两个岗哨象一对石狮一
样,对迷人的夜景视而不见。一个女人站在马路上神经质地捂住脖子上的项链叫着:
出租车!"边上一个穿尼龙衫的男子骑车飞驶而过,风鼓起薄薄的衣衫如同撑起的降
落伞。
夜幕更为低垂地笼罩着繁华的城市,最后一家商店也已打烊,店员归心似箭地
拉起金属网门,,要回温暖舒适的小家。城市显出一幅寂静. 神秘的面容。她驻足
停留在一个工人俱乐部旁,辩认着广告栏里模糊的字迹: 龙门气功,易学易炼,有
病祛病,无病防身。电子游戏房里传出游戏机的嘟嘟声和小孩的欢叫声。一场舞会
恰巧结束,从门口涌出消磨夜晚的青年男女,偶尔夹杂着一两对老人。她跟随一对
搂腰贴鬓的情人乘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五
秋末的温馨酒遍灯星辉映的大街小巷,怀揣一丝甜蜜,A迈步在十月的小路上,
一步紧似一步,好似蝴蝶翻飞。一到傍晚,那溢满昏昏黄黄灯光的小屋便成了她揪
心的吸引,再也不能自持,心里只有一个执着的念头,快快飞到他的身边,五天未
见,春花秋谢了无数个年头,隐隐绰绰胆怯的轻触生发的气息又清晰地环绕着她的
周身,温暖的火苗荡漾在她的心头,现地过一刻这火苗会不会绽出金灿的光芒? 她
兴奋地乘上了去他家的车。
昨天到你家来你怎么不在呢?你是不常出门的,今天你会在吗?当初我总是出乎
意料地闯到你家,从不通知你,你天天晚上伴随昏黄的灯光苦读哲学,如今你总算
遂了心愿念了哲学系。有一次我到你家时你放下书问我:"今天你怎么想到会来的?"
我笑了笑,撇撇嘴:"兴之所至吗!"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去想,我只是烦燥不安,坐立
不定,身外某种奇异的力量推动着我来到你的身边,你懵懵懂懂还未从沉思中完全
醒来,我不好意思地坐在那里等你开口,气恼你沉默的冷淡,故意乒一下拍拍写字
台,嘲弄地望着你吓了一跳的傻乎乎的模样,望着你思想的碎片纷纷散落,用这种
方式向你提醒我存在的结果是,你依旧沉默不语,不知说什么好,我悻悻地打开门
离开你这个自称"言一居士"的冷酷无情的人,你跟出来问我: "为什么又走了?""败
兴而归,"我回答,"要我送送你吗? ""不劳大驾,"你又说,"那我在你身边散散步
不会妨碍你吧!"黯淡的夜里,我再也感觉不到别的,只感觉到身边沉静的身体与奇
特的夜色溶为一体。
Z随手抓起摊在桌上的一本书,书中翩然飘落一张薄纸,他躬腰屈背拣拾起来,
上面有首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写到一半的小诗:
从不敢过多地追求
伸手捉那飘忽的云
因为在一片蓝的底上
会留下忧郁的影子
也从不敢注目现实
就怕惊醒
从不敢过多地追求
伸手捉那飘忽的云
因为在一片蓝的底上
只会嵌下忧郁的影子
也从不敢注目这现实
就怕迷失
他摇摇头叹口气,现实足然混乱不定和可怕,可不见得总待在书堆里吧,有一
次同学来敲门, 自己打开门,觉得脸很熟,一下子叫不出名,竟然楞头楞脑地问:
你找谁呀? 那人答:我不找谁,只是想进来坐坐,原来是A,弄得尴尬不堪,还是待
在书堆里的好,免去与人交往的笨嘴拙舌。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书上的字活泼灵动,仿佛就要从书里跃出来舞蹈一般,
各自纷纷诉说自己优美的舞姿,文字组成精灵形象占据了房间各个角落,一行一行
的字又象没完没了抽不断的线团,一缕缕编织成精美的思想的衣衫,向西玛拉雅峰
山顶飘升飞越。一章很快就看完了,他扭动发酸的头颈,惬意心动地望着窗外,夜
散发出盅惑人的香气,又一个迷人的夜要从阅读中溜去了,他略略有点惆怅,有什
么办法呢,除了书籍无消遣可寻。世界从表面看去五彩纷呈,实质上刻板无聊透顶,
与其出门千篇一律地寻欢作乐,不如从早到晚坐在椅子里不挪半步,却对这世界无
所不知。
"笃笃"两下微弱的熟悉的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一直等到敲门急促不耐
时才打开了门。A怯生生地说:"以为你又不在呢,可以进来吗?"
"可以,怎么今天想到来了?"
"我就是喜欢乘人不备,吓人一跳,"她狡黠地笑道:"没打扰你吧?"
"我一直都习惯你的突然袭击,就象从我书里突然飞出一个白衣天使。"
她环顾一下房间,摆设未变还是老样子,只是书架上又添了许多书。她看他为
她客气地倒茶,不知何时他竟然学会了礼貌。他的衬衫袖子捋在手肘上,暴出的青
筋在手臂上织成富有魔力的图案,脉胳清晰,念佛可以看到里面流动的血液里蕴含
着的顽固的意志。她就是迷醉于他的意志才逐渐地被吸入,一步一步地迷失,因此
既着迷于此又想压服这意志,她失神地看他的手臂。
他见她失神地盯着他的手臂以为她在发傻:"坐呀,怎么象只呆鹅?"
她窘迫地笼了笼披肩的长发,把长发的一束持到胸前:"不坐了,出去散散心好
吗?"
"我也这么想,"他披上一件灰色夹克衫随她出了门。
热闹了一天的城市尚未全然寂静下来,到处是一对一对的情人,她仿佛能听见
从各个角落 里传来的呢喃轻语声。他俩心意相通地拐入了一条半明不暗的小巷。
她半倚半靠在他身边,什么都不想说,只想静静地体味醉醺醺的朦胧。天上的
云影半掩着月亮,月亮似一个半裸的浴女,羞涩地酒下身上的光晕,把人影拖长了
交叠在干净的马路边。她低头看着两个交错的影子忽分忽合地缓慢移动,想着身边
的人真是被动,被动中暗含自我中心的意识,正是由于这一点,他的被动的冷漠才
成为他的个性魅力,这被动不同于屈服的被动,而是一种吸引力,凝聚力,不需要
他人就可自我完满。她就象陷进了一个漩涡,不由自主地向中心沉陷,她开口道:"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喜孜孜地道:"我在想你。"
"我?有什么可想的?我不是就在你身旁吗?"
"想将来的生活。"
"什么生活?"她很讶异。
"隐逸山林。"
"又乱想了。"
"只是想想罢了,不会真去做的,"他象是离她越来越远,沉入到某种不为人所
知的仙境里。
"我喜欢陶渊明田园诗式的恬静澄明的闲居生活, 白天男耕女织,夜晚举杯邀
明月。"
她陶醉于他为她描绘的画面,接下去道:"茅草纷披的土屋里,月亮透过窗户把
斑驳的光影洒在桌上,酒盏里印着细碎的人面.月影,"她想到小时候住的草房由于
地势低矮,夏天下雷雨时,水淹湿了破旧的家具,自己的一只拖鞋被潮水不知冲到
哪里去了,后来有钱翻盖房屋时才在废弃不用的水缸后面找到,她又赶紧加上一句:
"与陶渊明相较,我更喜欢王维的带有仆人的庄园生活。"
"花篱绕宅,柳护悠水。"
"树影婆娑,油灯昏朦。"
"你说这可能吗? "他突然改变声调,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又自己回答自己:"这
只是想象中的自欺欺人罢 了, 你我又不是出生在小农经济时代,而是现代社会的
大都市,我既不会种田,你也受不了清苦。"
她微微地有些气恨他随意拨弄自己的心情,愠怒地不言不语。
他接下去冷冷地说:"想想看,今天你走在我身边,明天或许跟别人走在一起,
有多可怕。"
她被这没头没脑的话激怒了,嘲弄道:"对,十分正确,明天我会受上一个有魄
力的男子汉。"
"那么离开我吧,既然迟早你会离开我,记忆一点点消失.融化,被另一个不知
是谁所取代。"
"好的,好的,"她狠劲地咬着嘴唇飞快地向前走了两步,他并没有追上来,她
回头见他茫然地望着一根电线木杆。
她眼里蓄着泪,心里涨满酸楚,这样爱他又不为他所知。
"对不起,"他叹口气苦笑道:"我知道跟我在一起你是不会快乐的,我是个煞风
景的人。"
"这句话算你说对了。"
"你是弃之不舍,食之无味。"
"前半句是对,后半句不对。"
"总有一天你会食之无味,弃之忍心,"他诚恳地说:"我倒愿意你现在就离开我,
免得以后因后悔而责怪我。"
"不会的。"
"碰到我,是你的运气不好。"
"你太悲观了,不要再把一辈子寄托在虚无上面了。"
"唉!"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象是积了许久的一口气。
她怜惜地望着他:"别去想将来,更不要想过去,想想我,想想现在,好吗?"
"嗯,真希望这一刻冰冻的美丽永不溶化。"
这时两人走到一颗粗壮的梧桐树下,树杆遮住了两人和身体和投下的影子,他
迷迷朦朦地看着她不由使她心荡神摇,他犹疑不定地斜侧过身子,她闭上眼睛不敢
看周围的一切,等了一会儿疑惑地睁开眼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若无其事地站
在她身边,嘴角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意。
第二天晚上,A又到了他家,他仍在看书. 一时还未从书里的意境中摆脱出来。
她恼怒地抢下他虔敬地捧着的书:"不许你看。"
"好吧,那又干什么呢? "他伸手漫不经心地按了一下录音机的按扭,磁带还未
转动,她啪的一声关了录音机:"不许你听。"
他无奈地摊开双手。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无名火:"我问你,当初我给你写过的四封信,你为什么一封
都不回?"
"给你写过几行,写不下去所以......"
她欣喜起来向他摊开手:"就这几行拿给我看看。"
"不知哪里去了。"
她沮丧地垂下头,难过地想,一封信都不回,他手里有她四封信,她什么信物
都没有,她咬着下唇,为难地说:"把我的信还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大概怕你将来给别人看。"
"不会的。"
"我不相信。"
"那等你走后我就烧掉。"
"烧掉还不如给我呢。"
"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现在就是想要回我的信,"她态度很坚决。
"好吧,"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串当当响的钥匙,慢插入抽屉匙孔,旋了几下,
踌躇地拉开抽屉,取出几封信:"给。"
她伸手去拿,刚碰到信封,他摊开的手聚拢来,紧紧地握着揉成一团的信。她
恨恨地叫: "你说话不算数,"一边竭力掰开他的手指,她的手是那么柔弱无力,怎
掰得开他指缝密合的拳头? 她急得真想咬他一口,使劲地把手指头钻入他的指缝,
身体扭来扭去,长发也随之飘来荡去。他看着她洁白柔的小手在他的拳头上来回使
劲,微微一笑,松开拳头,故意地让她抢去两封信,她把信撕成碎片扔出了窗外。
"撕了也没用,"他大声朗育道:"吾以信三封,你竟一封未回。思来想去,不知
为何。 一花娇嫩,默于一隅,见怜赏于已,便欣喜以待,虽不甚了了其所以矛盾.
踯躇,仍一如既往,施清芬之气,展皎洁之容,含羞默默,待兰桂折枝,孰料其转
首闭目,视而不见。忆往昔,情思绵绵绕宅十匝,恰似幽水绕孤石,碧波盈盈。忽
忽流年,去日无多,发失云泽,肤皱唇缩,颊无晕态鼻增黑斑,明眸浑浊,步履跚
跚,非容貌及此,你才见吾? 若你坚执回言你心不属,我也心死,然你三缄其口,
一言不发,又争知你心内所思?感时而茂,悲秋而零,卉木岂无情?呼而无应,唤而
不答,人亦比顽石,恨之怨之摧之捣之奈之又何如?心忧智所不能,神思回天乏术。
天也!地也!既不吾爱,还我本真!"他一口气背完又加上一句:"写得真是情辞恳切。"
"你不害臊,"她的脸羞得红通通的。
"你写得出我就背得出。"
她的心里溢满了甜蜜,由于抢信显得娇喘微微,头发散乱的模样激起了他心中
的欲念,他不由自主地望着她,难以克制地昏头昏脑。
她又伸过手来要抢另外的两封信,他顺势把她拉过来搂在怀里,慢慢地把嘴唇
压上她的嘴唇,她既兴奋又觉得受了污辱,挣脱开他的怀抱羞涩地说:"先把信还给
我。"
他把信放进她的皮包里,重新搂着她,她乖乖地躺在他怀里闭上眼,他的头慢
慢移了过来,就要碰到她的唇时,她记起曾为他遭受过的痛苦,记起他的盲目的执
拗,故意显得冷冰冰的不作反应,他俯着头轻声问:"不愿意?"
她装腔作势地擦擦嘴唇,象要把刚才的吻抹去似的,某种报复的快意在她心里
一滑而过的。
他松开搂在她腰际的手,一本正经地说:"给我赔礼道歉。"
"不。"
"那你还那样做吗?"
"我要怎样就怎样,"她赌气似地说。
"那你给我走。"
她一动不动的呆坐着,过了半天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心里默念: 没什么,算不
了什么,我以后再来。
"给我回来!"他大声叫喊。
她回过头来,他的眼里显出少有的温柔,她专注得似乎出神似地盯着他看,似
乎发现了事物的另一面,他温和地羞涩地对着她笑,面部的每一表情都在被刻入她
关于他的影象。他不自在地咕哝:"别这样看我......"
她走过来把手放进他的手里。
他深情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轻柔地说:"我知道......你真是......"
"我怎么?吞吞吐吐的算什么呀!"
"你待我真是太好了,"他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使她一阵激动,这句话溶进她的心
里,她细细地咀嚼这甜甜的.温暖的滋味,克制地平静地说:"那你呢?"
"我是不好,不过,这是很自然的,"他象蚌一样又封闭起坚硬的壳。
她惶感地说: "你有时就是粗暴了些,没有我以前接触过的男性细腻,"她真想
收回无意中泼撒出的话。
他推开她的手:"你的意思是......你上当受骗了?"
"我不知道,"她知道她又说错一句。
"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他说:"给我回答,是或不是。"
她不作声地把脸扭向一边。
他的脸纠结成一堆愤怒,低沉地吼叫:"给我滚!"
"我会走的,等我想走的时候再走。"
"快离开这儿,你迟早是要走的。"
"是的,但并非现在。"
"那你说你是不是被我骗了?"
"谁知道呢!"
僵持在沉默的寂静中拉长。
她努力让自己温和一些: "我该走了,太迟了,"她走到门边拉开插销。她若无
其事的举动惹恼了他,他执拗的阴郁的意志涌上了脸面,一只手臂象一把直尺似地
毫无顾忌地拦在她面前抵住门,恶狠狠地逼视她:"你给说清楚再走。"
她无奈地摇摇头。"
"你不回答,今晚就不放你走。"
"为什么非要我回答呢?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为什么你不回答我呢?"她望着他被
气愤扭曲的脸:"而且,你真傻,什么骗不骗的,若说你骗了我,最终还不是我骗了
你?"
他无话可说,拉起她的手轻轻印上一个虔诚的吻:"快回家吧,夜已经很深了。"
第三天晚上,她无法克制自己又来到Z家,当他打开门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讨厌我吗?我老是来找你?"
"有点侵犯我的人身自由。"
"你母亲又不在家?"
"不在,她不喜欢家,她另外租了一间房,免得面对一个冷酷无情的儿子。"
"你就象一潭死水,从不跟任何人交流。"
"可我也很烦闷,拖拖拉拉.无穷无尽的烦闷。"
"说出来就好了。"
"我说我烦闷,此外,还有什么可说?"
"没什么别的感兴趣的了?除了哲学?"
"没有。"
"谈谈社会?"
"社会?既复杂又单调,千篇一律的枯燥,仅此而已。"
"我觉得你对我也同样不感兴趣。"
"够喜欢你的了,跟你谈到现在。"
"不,你不象喜欢我的样子。"
"算了,别兜圈子了,你究竟要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就要每天跟你在一起,看到你就放心了。"
"现在看见我了?我很好,请你放心。"
"那你呢?你究竟要些什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所求。"
"你不象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一点进取心都没有。"
"那就走开吧!跟我在一起,连你的进取心都会被消磨。"
"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什么你才成为现在这样的?"
"谢谢,请求你不要太关心我,免得受伤害。"
"天哪,你为什么谁都不信任?"
"恰恰相反,我信任所有的人包括你。"
"我要听听你的故事。"
"什么故事?"
"从你对我的态度,我猜你恋爱过。"
"是也是,不是也是。"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真是一个冷面的绝情人。"
"到我这里来,你是想要指责我是不是?"
"告诉我,她长得怎样?"
"别提了,不要提这些过去的事!"
"你一定有隐痛,说出来吧!"
"是的,说出来你就会象母亲一样用千般同情抚摸我的痛处,哄我安稳地入睡,
乘我睡着时离我而去。等我醒来时就剩我一个独自面对黑暗,恐惧地呼喊你们的名
字,你们谁都不理我。是的,你们就想这样折磨我。够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够了,
早就该结束了。我谁都不要,我什么都应付得了。"
她被一连串的愤语击得目瞪口呆,沉默了许久才说: "我不是答应过你吗?我不
会离开你的。"
"随你便!"
她哽咽着:"我再也不来了。"
"随你便!"
她再也受不了他僵硬冷漠粗鲁的口气,推开椅子冲出了门外,听见身后的他说:
"我总算清静了。"
走在马路上时,她陷入了无可言说的绝望,就象掉进了一个泥潭,想要抽身已
是不能,只能听凭某种盲目的力量任己深入,达到矛盾冲突的尖锐顶端,问题自会
迎刃而解。一阵不可抑制的寂寞感袭上她的心头,整个地占据了她,她闭上眼睛,
捏紧拳头,想把寂寞推开去,寂寞又卷土重来,势不可挡。她睁开眼,望着路上的
行人,全都是陌生人,她真想随便抓住什么人,跟他谈,随便谈些什么。她甚至已
经伸出了手,又胆怯地缩了回去。
没走多远,她仍旧回到了他的家里,他神情寥落地听着一段音乐。
她首选打破沉默:"我来跟你道歉。"
"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你也无歉可道。"
"我不想回来,可我没办法,我又不想回家。"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家,总是要回的。"
"我讨厌我的家,我的母亲。"
"我们总算有一致的地方了。"
"其实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才来你这儿。"
"那就出去散散步,或者看一场电影。"
"我厌倦了,厌倦了一个人闲逛,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
一个人!"
"你找错了人呀!"
"不找你又去找谁?"
"随便找谁就是不该来找我。"
"我就象一堆混乱不堪的矛盾堆积物, 整天不知干什么好,想爱不知爱谁,需
要爱又得不到。"
"你喜欢跟人作对, 其实是喜欢跟你自己作对,你总想改变别人,这世界太不
称你心了,是不是?"
"你对什么都无所谓,你的内心有一片安宁的土地,谁也奈你无何。"
"你不可能改变别人的, 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为了金钱而活的,有为
了宗教而活的,有为了艺术而活的,有为了正义而活的,有为了爱情而活的,有为
了权力而活的,有为了虚名而活的,大多数人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有我这样超隐悠
闲地活着的。"
"你就想与众不同。"
"不是与众不同,是我的经历给予我最适合我的生活方式。"
"如果你为了证明你独特的存在必要, 那就把门关起来好了,谁也别理睬,包
括我在内。"
"还没到如此虚无的程度。"
"你也有矛盾的地方,组织哲学研究会就表明了这一点。"
"已经结束了,再也不会搞这类玩意儿了。"
"我不知道你整天在家干什么。"
"很简单,看书,思考,写作,看报,看电视。"
"不枯燥吗?"
"习惯成本能, 我认为没必要去与环境相抗争,不要去抗争,除了头破血流以
外什么也得不到。"
"是的,不跟你争了,"她说:"眼看如此美好的夜又要悄悄溜去,这才是最为可
怕的现实呢!"
"没什么可怕,这是自然。"
"算了,别争了,和好吧!"
"我从来都不跟你争的,我们一直就是如此和谐。"
"我,我......"她哆嗦着嘴唇说:"请你,请你吻我一下。"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干巴巴的吻。
夜色凄迷,她又踏上了回家的道路,这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在她眼里丝毫没
有改变,她垂着头缓缓地向前移动脚步,绝望中带点疑惑与迷惘。
我的追求或许是错误的?大千世界难以计数的男性中为什么我独独喜欢你?离开
你我去哪里寻找一个深深挚爱的人? 你我仅有一点是相同的,执着,你要绝对地保
持你的纯净,不被生活污染一丝一毫。而我,不得到我喜欢的东西就誓不罢休。我
总是被我深爱的东西折磨着,我爱你却为得不到你而痛苦,我爱音乐却被同样是声
音的噪音所摧折,我爱有魔力的语言文字却被脑中错综矛盾的意识纠缠不休。不过,
我还是觉得我的处世态度是正确的。有个成语叫因噎废食,因为食物卡住了喉咙就
绝食是要导致死亡的。虚无地对待生活无异于行尸走肉,如此聪慧颖悟的你竟会如
此愚蠢?也许是你经历过的创伤形成了你对生活的习惯性态度?可是,世界上有什么
了不起的创伤能不被遗忘?因为有过战争就不进行建设吗?因为有过痛苦就弃绝爱吗?
只要我持之以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能治疗你的所谓"创伤"。
她屏气敛息地爬上了小阁楼,没有惊醒睡梦沉酣的父母。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
着,只好控制不住地想象.回忆.思考。
六
门吱嘎吱嘎忽开忽合,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
别响亮,一只手爪从涂饰着银光的镜子里伸了出来,有人张大嘴呼救,啊,啊的凄
厉的压抑的呼喊声把心脏都快要融破了。细密的不间断的雨幕象是一张巨大的尸布
被风刮得飘了起来,仿佛要席卷去整个房子。荒郊野外的坟墓附近,一个女人用绳
索套住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把他背在身后不停地往一个方向飞奔,绳索越卡越
紧越卡越紧,最后头与身体竟然分离开来,滚在污水积聚的泥沟里。女人身体一阵
轻松,禁不住回过头来。突如其来的闪电把女人凄怖的脸用定格的手法映现在黑暗
的背景上。女人的苍白的脸随着长发在空中晃来晃去,象有一种不可控制的力量推
动着她,从半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晃进来,轻轻晃动着脑袋上前把床上的男子抱得
紧的贴住胸脯, 嘴角边泛着腥臊的唾沫使人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Z从梦魇中苏醒
过来,下身粘嗒嗒地湿了一大片,用手一摸,床单又湿又滑。他习惯性地看看手腕
上的绿色莹光表,指针指在3:00上,又在凌晨3:00的老时间失眠了,再也睡不着了,
他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无法遏制的胡思乱想从无意识中涌现出来往空中四散开去。
书是不能多看的,但就象吸毒一样欲罢不能,连大辩莫言的庄子都写了洋洋万
言的艺巨著。存在,虚无缥缈的存在,令人思穷虑竭的存在,意识到存在就是清醒,
清醒还不如麻木,因为清醒改变不了什么,要活下去就要忍受即将到来的折磨。拒
绝来到身边的一切东西是做不到的,但愿身体不存在,变做精神遨游天地四方。
活见鬼,她的心里根本没有爱,她只有强烈的过度的征服欲望,就好象要对男
尊女卑的世界进行报复一样达到某种补偿的平衡。
想睡,想睡,就是睡不着,头象被金箍咒箍着。失眠算得了什么,又不是世界
大战。想得越多越是要想,别想,不要再想了,只有行动才能遏制思想。停下,不
要再想了, 数数字, 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1.2.3.4.5.6.7.8.9.10.
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
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8.4
9.50.51.52.53.54.55.56.57.58.59.60.61.62.63.64.65.66.67.68.6
9.70.71.72.73.74.75.76......听外婆说,小时候就是喜欢搬一张小凳子坐在河边
静静地想,那样幼小想些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回上海后,也常常躺在床上
望着天空中的白云呆呆地想,白天想,晚上想,想得害怕了,跑到隔壁母亲的
房间里,她总是拿着一支刻着龙凤的金黄色的钢笔不停地写呀写呀,母亲烦燥地说:
回自己房间去独自去玩,不要打搅大人的工作,要做好学生,回房间去,要学会独
立生活,要学会忍受孤独。不敢回房间,一回房间就要想乡下的恐怖故事。故意用
母亲的黑色白圆点的披风罩在光线柔和的台灯上,房间里黑乎乎的,仅见隐隐约约
的家具轮廓,母亲板着脸骂了声坏蛋,拿开了衣服,俯下头凝神又写了起来,只好
走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摆弄那份孤寂,哀想别的孩子有父有母有快乐,忍不住又回
到母亲的房间里,拿一件翠绿色的印纹薄衬衫遮在台灯上,用手间隙地掀着,灯光
一闪一闪的,母亲忽隐忽现的身影真是好玩,正在玩得得意时,突然被猛吃了一耳
光,半边脸颊灼热地烧疼着,母亲整理了一下稿纸气匆匆地出了门。受伤的感情需
要发泄,把母亲的衣衫剪得丝丝缕缕的挂在衣橱里。第二天早上,被剪坏的衣服堆
在我盖的被子上,衣橱从此锁了起来,我气愤地拿老虎钳前断铅丝一段一段地塞进
锁孔里,让母亲无法打开橱门,最后还是我帮母亲砸开了锁。付给母亲的爱转移到
了隔壁邻居B的身上, 她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快乐的小傻瓜,就象一只野生动物,凭
着本能与嗅觉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自从与我分手后,她就成了一个时髦的陪酒女郎
在门前人后耀眼地出出进进。一件美丽的憾事,令人萦想不尽,回味无穷。生命简
直是徒然的浪费,等醒悟时逝者已远。生活是一部消磨人锐利的个性的复杂的机器,
生命心抛物线的形式运动,有一天到达最低谷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日
子。永恒的手抓住你带你入微醉的美妙的境地。生命是偶然地自然地来到这外世界
的,也必须偶然地自然地到达终点,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是没有权利自杀的。世界
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发挥出人的才能. 潜力,就象煤开采出来燃烧而尽,千里马被
伯乐相中送给优秀的骑手。
古代有多少文人青年时雄怀壮志,进入昏暗倾轧的官场后最终以隐居而告终。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是因为厌恶人际交往,更重要的是能够种出五斗米。绝
利易,绝名心难文人多富有精神胜利的味道,以作品传世对抗死亡即是明显一例。
一般人是些半善半恶的不透明的血肉模糊的碎块。所谓"成熟"即老于世故的代名词,
有利用他人和被他人利用时不感觉羞耻,相反,自私的人类却常常赞美无私.牺牲,
为他人牺牲就等于承认你价值低于他人,这就不值得称颂。人类不该以财富地位划
分等维,应该以才能划分等维。想要做到完完全全清白无辜是不可能的,这个独特
个体的存在相对他人就是障碍. 伤害。讲原则的人活得有意义,但却是可怕的残酷
的人,因为每一项原则都要求自己的独立性而排斥其他原则,原则与原则撕打得难
舍难分,鲜血淋漓。一个富有才智的人恰巧生存在弱智者的环境里,要么放弃才智
适应环境,要么保有才智承受剧烈的痛苦。生存环境就象一个有形无形的巨大牢笼,
在里面既无法站直又无法躺直。人背负沉重的枷锁步履维艰地向前行走。人与人之
间无法沟通的原因是因为社会愈发展,人的定向功能愈发展,人们各自为阵,搞法
律的坚持原则与法;搞科学的坚持公正与客观;做工的成了机器;搞第三产业的成
了商品。人成了他的社会职能的牺牲品,社会环境的诸多限制往往使人不能恰到好
处地占据一个位置。人是最难适应环境的高等动物,因为人有强烈的与环境相抵触
的自我意识。对某些过度敏感的人而言,生活是太育苦. 太压抑了,他们就用一些
高超的幻影来遮住自己真实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们就异化成似真似幻. 非真非幻
的精神体。在同一层次上,精神恋是对平庸.枯燥.乏味的生活的一帖浪漫的解毒剂,
药效过后,生活会显现出它本质上的空虚与烦闷。艺术是人类出于自我保存,适应
环境,满足不断冲创.增值的生命意志的需要而产生的高级文化......
曙色渐渐从黑暗中透散出来,一弯淡淡的星月依旧在天边孤寂地闪着冷光。他
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虽然很想睡觉,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头两边发紧发干发胀得
疼痛。望着窗外,他不免想到,千篇一律的一天又要重新开始了,没有变化. 没有
兴味的老调重弹,太阳仍是彤红的,仍是滚圆的,人们仍是忙碌的,不知所以地活
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他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太阳苦苦挣扎着从浓厚的
云层后面跳出来,毫不吝惜地把光芒撒遍不知魇足的城市,一年又一年,几千万过
去了,农田村庄变成了高楼大厦,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地照耀着贪婪的大地。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胡乱地叠好小花点尼龙面被子,穿上随手丢在床边
的有点折皱的银灰色西装。他本能地向厕所间走去,由于一个晚上没有睡好觉,身
子象浮在大气上似的有些轻飘飘的。小完了便,他从漱口杯里取出自己的墨绿色牙
刷,被挤光了的牙膏壳干瘪地竖在子里,母亲的牙刷湿漉漉的,这一大早又不知去
那里体验生活. 收集素材去了。他把牙刷轻轻地扔在水池里,拧开水龙头,把嘴套
上去接了几口水,水在嘴里翻腾了几下喷射在池里,有几星溅在了西装的袖口上,
他扯下晾在铁杠子上的毛巾,揉乱了三下丙下地擦完了脸,对面镶嵌在瓷砖上的梳
妆镜里随即出现了一张灰暗的隔夜脸孔,眼睛是炯然有神的,嘴角微瘪,有些凄恻,
人还未老,眉头一皱额头上就现出几条清晰的皱纹,细细的末梢在突出的眉骨上纠
结成一束,就象纠缠不清的思想的乱麻。他抬起手臂整了整些微凌乱的硬发,夹杂
在黑发中的星星白发近看要比黑发多。回到卧室,他拿了昨晚放在桌上自行车的钥
匙和一本活页夹出了家门,匆忙中无意踢翻了邻居放在门前的一只铅桶,咣当一响,
吱哑一声,邻居推开门伸出公鸡一般的头骂了句: "神经病,"很快缩回脖颈。他甩
了甩手里活页夹,放慢脚步,缓缓走下楼梯,小心不碰到邻居放在门前的杂乱什物。
他把已用得破旧的自行车推出拥挤不堪的公用车库。阳光黯淡无力地照射在水
泥路面上,不一会儿,太阳就被阴沉滞重的团状乌云包裹,显出就要下雨的样子。
他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赶紧回家取了一件灰蓝色的雨衣。走出大楼时,险些撞在一
个拎菜篮的老太太身上。马路对面一个跛脚的驼背坐在从黄鱼车上卸下来的车轮的
铁杠上,左右手一起吃力地转动两边的车轮向前慢慢滚动。他站在马路边呆望这幅
奇景,然后下意识地跨上自行车,加入穿梭密集的自行车流中。在前面十字路口的
拐弯角,两辆自行车没有想到对方也要转弯相向撞翻在地,跟在其中一辆后面的姑
娘没有料到这一幕也撞了上来,三个人跌倒在扭做一团,立刻就迎来了大量围观的
人群,三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地互相指斥. 骂娘。他只得下车,推着自
行车,左碰右磕地钻出了花花绿绿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老太因为无法穿过人
群拄着拐棍在地上得得地连声敲击,颤危危的身子佝偻着蜷出弯成龙虾的模样。本
就拥挤的马路上显得更为窄小,汽车卡车司机拚命地按响高音喇叭,混合着人群的
嘈嚷声就象一锅煮沸的泛起白沫的热粥。他小心翼翼地骑上自行车,拐进一条小马
路,车站上的人群伸长脖颈焦急地盼望已脱班许久的电车,电车排成长龙向挤满乘
客的站头驶来,大部分人向后面奔,想乘较空舒的电车,还没有赶到,售票员就关
上了刚打开的车门,这群人又向前跑赶到前面的电车,前面的电车已扬着电辫揿着
喇叭驶出了站头,站台上有人挥拳有人跺脚有人骂娘,另外一些人无可奈何地望着
远去的电车,显然早就默认了这种现状。穿过几条小马路,他骑到了一条污黑油亮.
发出腥臊味的河流边,路人都用手或手帕掩鼻而行。不远处的工厂的烟囱冒出滚滚
浓烟,染黑了上方的大片天空,他皱着眉头骑过河流河流上的不算宽敞的水泥桥,
再穿过几条小马路,他重新回到繁华喧闹的大马路上,饮食店.小吃店飘出缕缕热.
香味,卖筹处挤着排队买早点的人,其中一个烫钢丝头的漂亮姑娘不时焦急地伸出
头看前面的队伍。商店陆陆续续地打开店门准备营业。市监狱门前整齐地排着一长
列队伍,是狱犯家属迫切地等待着探监。斜对面的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在剪过的草坪
上做早操,有几个可爱的小朋友瞪着眼睛好奇地望着栅栏外面的人来人往的世界。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公公手托一纸挂面蹒跚而行;一个瞎子用拐杖敲着地面小心谨慎
地走路,路过幼儿园时停步竖起耳朵听了一小会儿才步履缓慢地往前行走;一个孕
妇腆着西瓜般的肚子用手捧着走路;一辆呈亮的小轿车鸣响喇叭得意地从瞎子. 孕
妇和他身边飞驰而过。仅仅骑了20分钟后,他就到达复兴大学校园门口,学生们背
着时髦的书包往各自的教室赶去。
他把自行车推进车棚后, 来到日日必到的303教室,教室里几乎没有多余的空
位子,他坐在后门靠墙角落的老座位,这个位子是没有什么人敢来侵占的。他呆呆
地望着讲台,显然上课铃声已经响过了,穿夹克衫的男教师并不搭理迟到者,只顾
自己捧着一本教科书一个不停地读. 读.张嘴闭嘴。教师一动也不动象木偶人似的.
平平的声调,没有抑扬顿挫. 没有间断,就象和尚念经,又象唱摇篮曲。台下有个
学生耷拉着脑袋快要睡着了,晃着头要往同桌的肩上靠,刚要靠着时本能地反弹回
来,不一会儿又靠上去,反复不已。有两个学生互相扭着手臂,悉悉唏唏地笑着挠
痒痒,一个学生悄悄地把脚搁上了课桌,突然醒悟似的又放回桌下,双脚并拢,把
双手放在背后,姿势毕挺。窗外的风呼呼地响,透过窗缝吹进细细的气流,掀动着
教师手里的书页,书角间歇地卷起,教师下意识地抚平书角,并没有停止半刻念书,
也不作什么讲解。除了念书声.风声,教室里安静得出奇,一个学生故意制造意外,
拖长声调打了一个哈欠,青年教师推推鼻梁上的粗黑框眼镜,抬眼从镜片上面盯了
这个调皮的学生一眼,没有发出什么指责,继续自顾自地念下去,仿佛他已不是他
了,他成了一个读书的机器人,一个传声的行尸走肉,他的声音是淡淡无味的,在
未被理解言词的涵义之前就已被忘却。
叮铃铃! 下课铃声把他从静默遐思中唤回到现实,学生们立刻从瞌睡中苏醒过
来,活跃地围成几堆,叽叽喳喳说着也许并不想说的话,只是无缘无故地感到有必
要说话,就象一部天生的机器,在那里无意义地喧响着,每一个人都尽自己的努力
发出声音增加教室里的喧哗。声音在空中窜来窜去翻筋斗,他未曾听到声音的具体
内容却感受到它的尖锐与嘈杂。其中有个学生,一圈稀疏的头发围绕早谢的头顶,
偶尔低头时右见秃顶泛着亮光,可说是: 聪明的大街不长毛,他的聪明是为了逗人
笑,笑声越多越得意,他的嘴一张一合,飞快地吐出一串串词语,在别人笑的时候,
他故意卖弄似地停顿片刻,再继续扬眉吐舌地故作惊人之语,哈哈的笑声使整个教
室象浮在水上似的,轻飘飘的令人感到无聊的愉悦。
尽管周围是如此喧闹,他却如一个静默的核心,噪声杂音从各个方向向他包抄
又渭过去,他什么也没抓住,却什么都抓住了,各种各样的人. 右在他脑海里流转
浮动,离析出一个个观念. 想法,他沉浸在平稳. 流动的沉思冥想之中,正如古人
所云: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有时声音听不见了,似乎是他内心的呐喊把噪音
赶出了教室,不一会儿声音又回来了,他的与存在相抵触的有棱有角的边缘被轰隆
轰隆存在的声响消磨了,象冰一样渐渐融化成无状的透明液体,充溢了容器般封闭
的教室,他没有了,不在了,全都化成了液体,液体再凝聚,固缩成一个巨大的耳
朵,声音反射进这只大耳朵,在里面回旋,缭绕,耳朵谛听着周围的一切......
清脆的上课铃声使纷乱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学生们都复归原位,一切又变
得死气沉。他觉得欲睡不睡的烦燥,便不安地翻动手里的一本诗集,一行行诗句在
他眼前飞快地闪过:
......空忆诗情宛转......
......丁香空结雨中愁......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流水有情空蘸影,春风无声最销魂......
......潮生潮落日空沉......
......潮打空城寂寞回......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他在书的空白边页胡乱写着:空手道.挖空心思.空间.空气负离子.凭空捏造.空
中小姐.空空妙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心汤团.空谈.空谷幽兰.空无一人.钻空子.空
灵.空劲气功.落空.空调.空军.空袭.空房子.时空.真空.领空......
他无谓地把书向课桌上一扔, 从书中滑出一张纸片,上面是A的手迹,他不经
意地看着:
自度词两首
秋冷.夜深.灯寂。琴弦声噎,犹恨难尽意。相思梦里,几回肠断,几回心死。
肝胆俱摧,粒粒皆冰雪。古来情种最苦。从今后,休播撒。
飘零身世,风流情怀,天意苦罚才。千般愁恨,万般无奈,尽付于离乱。一朝
花谢人去,唯存断简残片,遗人间!
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倦与灰心,城市里充斥泛滥的情感与过度的肉欲,就象
妓女一样在商品与物质的融激下变得堕落. 颓废。初恋是一道不断撕裂的鲜血汹涌
的伤口,现实是无数道不可逾越的蕃蓠,拚了身家性命,换来的不过是鱼死网破。
原生肠腔般古老而病态的敏感是难以适应现代文明的繁复刺激的。失眠的疲倦与灰
暗的心绪顷刻间就捕获了他。早晨以来,静静地看到的一切象一堆沉渣烂滓从脑际
飘浮起来,涵盖.淹没了周围并无变化的世界,胃里.喉咙里象是充塞了许许多多腐
烂的食物,他想呕吐却又吐不出,他本能地站起身,又本能地坐回座位,教师带着
怀疑的眼光望了望他,却没有丝毫的表示,一些同学也随着教师的眼光回过头来望
望他,他不知为什么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动作迅猛地站起身,踢开椅子,打开后门,
乒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嗡嗡的振动声。
他离开了校园,走在宽敞繁华的大马路上感觉有说不出的轻快与自由,可一想
到第二天仍要回到桌子与椅子形成的条条框框中就又觉得灰心与沮丧。他立刻产生
了一个念头,逃离这个喧哗的城市,到风景优美的大自然中暂躲避一阵,可是,以
后呢?还回来不回来?回来后,别人会怎么想,怎么看,把母亲独自一人留在本就孤
单单的家里,她是否会伤心?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一突然出现的强烈念头,
逃离这里的一切,到大自然中去享受一份清静宁谧的愉悦,躲开人群的喧嚷与嘈杂,
躲开人生的诸般烦恼,接受自然的纯净的赏赐,他想象着湖光山色的清幽深致,早
把车棚里的自行车戽得一干二净。
他到咖啡馆里吃了点简易西餐后,就在马路上瞎逛起来,反正火车站就在不远
处,随时都可以买票乘火车的。
咖啡馆的隔壁是一家区工人俱乐部,从敞开的大门望去可以看见里面的舞厅闪
烁着霓虹灯光,俱乐部的拐弯处还有两扇紧闭的铁门,铁门上方悬挂一幅标语,红
底上写黑字: 社会福利有奖募捐,铁门前月牙形般围着一圈陈旧的木桌椅,桌椅后
面是分为不同中奖级次的奖品,有录像机.彩电.袖珍收放机.毛巾毯.化妆品等。桌
上堆着一盒盒淡黄色香水,路过的行人可以闻到幽幽的香气。四张桌上各放着一长
条硬纸板盒的奖券,坐在桌后的工作人员也是四个,都是某个机关内的干部,其中
一个谢了顶的中年模样的男人高声呼喊:"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二元钱一张,
换回一个大彩电。"另一个长相丑陋的小伙子几乎要喊哑了嗓子:"快来买奖券呦!试
运气怎样呦!"边喊边几乎把盒子端送到了买者的脸上,两个买者吓了一跳,齐声骂
出一句:"神经病!"气呼呼地走了开去,一个老婆婆自言自语地叽叽咕咕:"我知道他
们为什么这么起劲,有劳务费可赚,我孙子已赚到了一套家具。"
他吃饱了肚子,懒懒地倚着靠桌头的墙边,冷冷地看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桌前很快就围起了一大群人,不过看热闹的人比买奖券的人多得多,有两个好
奇的小孩爬到了铁门边的墙头上向下俯视,他俩看见的定是一个个攒动不已的脑袋。
一个穿灰上衣的中年汉子买了五张奖券,连一个小奖都没有中到,他鼻子里哼出一
句: "骗人的玩意儿,"大踏步往前面的车站走去。他空出的位子立刻就被后来者占
据。一个穿夹克衫的小年轻从口袋里摸出碎碎角角的二元钱,千挑万拣,从纸盒里
抽出一张奖券,手指抖抖索索地拆开奖券的边缘线,展开外券,旁边好几个头一起
凑过来盯着他手中的奖券, 他按捺住急切跳动的心,假装镇静地看着号码。"唉,
十个有十个中不了。"一个伸长脖子的瘦高个尖细着嗓子说。他刮去内券上的粉末,
也没有中奖,旁边的人都缩回头颈去看另一个买者对奖。他还不死心,捏着外
券,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对过去,最后失望之极气愤地撕碎奖券,工作人员中一个
娇美令俐的少女阻拦道: "别撕,别撕,我们回去还要结帐呢!""呶,给你!"那人把
花花绿绿的碎片朝打扮入时的少女手中一塞,扬长而去。一个看客不屑一顾地说:"
真是的,不过是买了一张,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我呀......"还没说完,另一个看
客起哄道:"吹什么大牛?有种的把剩下的全买下。"这算什么?"这人一手指着工作人
员,手拍胸脯保证道:"你叫他们把未启封的奖券拿出来,我全部包下就是。""好啊,
好啊,"几个小青年齐声起哄。"那个怂恿他人的人轻蔑地说: "瘪三,就会吹牛。"
这人恰好听见,不服气地揪住后者的后领道:"你小子敢骂我?我们比试比试怎么样 ?
"边说边向后者挥动拳头。工作人员中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没好气地道 :"你们全在
找死吗?对面就是公安分局,有胆的到分局里去打架。"两人同时住口,向马路斜对
面望去,果然不错,便都乘人不注意时悄悄地溜走了。
一个长着驴脸的工人一口气买了十几张奖券,只中了几小瓶香水,他怒气冲冲
地用力把香水瓶地上扔去,"谁要这香水?我要的是录像机!"一小片碎玻璃溅落在漂
亮的女工作人员脚上,她疼得本能地用手去捂踝骨,桌前几个人同时把捏着钱币的
手伸向她的奖券盒子,把她弄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一阵微风吹来,四周围飘荡
着刺鼻的香味, "缺德鬼,"显然是新手的少女恨恨地骂 了句,继续专心致志地收
钱.卖券。一个穿花格子羊毛衫的小伙子假作无意地碰了下美貌少女搁在桌上的手,
不怀好意地嘻嘻笑道: "好吧,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就摸一记,不,摸一张吧。"说
完,随便地从盒子里抽出一张到边上去对号码,"怎么搞的?我怎么连香水都对不到
一瓶?"一个女学生嚷道。那位最会兜揽生意的工作人员说:"当然啦,谁叫你脚踏三
只般呢? 你还不如盯着我一个买。""我中的给你!"一个买了几十张奖券中了十几瓶
香水的买奖券"专业户"分给她几瓶香水,女学生乐滋地怀抱香水瓶,背着书包一蹦
三跳地消失在人群中。
"啊,我中奖啦,中奖啦! "一个长着肥厚下唇的中年人兴奋地高声呼喊,吸引
了所有人的目光。相兜很丑却很会卖奖券的工作人员戳了中年人一下:"中奖了,该
请客, 香烟兜一圈。"中年人顺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过滤嘴烟。穿时装套裙的少女
眼尖看出这不过是低价劣烟,接口道: "不要,不要,要好的,外烟。"此人只好把
香烟重新塞回口袋。一个老头冷冷地插进一句:"不过中了小小的单放机,就这么敲
竹杠。"时髦女郎甜柔地说:"这张奖券是你让我帮你摸的,你该送我点什么才是。"
中年人一手接过谢了顶的工作人员拿给他的单放机: "好,你要什么?""我要一付耳
环,或者进口唇膏。""好,就去买。""你去买,把单放机押在这里。""不,我去买
几节电池,试试这机器音质怎么样。"接着象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 "你相信不
相信我? "姑娘灿烂一笑:"相信,绝对相信。"中年人拿起单放机,煞有介事地走开
了。
另一张桌边又有一个幸运者中了一条毛巾毯,穿黑藏青西装的工作人员炫耀地
把毛巾毯扔向空中,用足吃奶力气叫喊:"大家快看啊,有人中奖啦!"相貌丑陋,个
子不高的工作人员碰了一碰一直站在他桌前的一位看客:"别老看别人中奖啊,自己
也买张试试。"我知道我没福气,看别人中奖,心里就够乐的。"那人抢白了一句就
离开了人群。
他半倚着墙边,瞪眼看着这幅众生幻相,小腿略微有些酸胀,只想找个地方坐
下休息一会儿,就是懒得挪动半步,周末的咖啡馆就是下午也没有空座位的
"路过的,走过的,不要错过,二元钱一张,捧回一个大彩电,"谢了顶的工作
人员每间隔一段时间就高声招揽生意,与刚才比较,奖券生意略略冷清了些。
"喂,请问,"一个文质彬彬颇有记者气质的男人问漂亮的女工作人员:"你们出
售的奖券,中奖概率是多少?""这......这......"女郎结巴着回答:"不,我不......
铁公鸡, 你告诉他。"她用脚暗底踢了下身旁挺会招揽生意的工作人员。他扮出凶
相道: "干什么,搞社会调查吗,我们正忙着,什么时候有空再接待你。"男人耸了
耸肩,潇洒地迈步离去。
卖奖券的某种热气腾腾的局面并没有驱走阴霾天气的沉闷感觉。就是离人群很
近,他也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溶入眼前的一切,就象站在一个高处,尽览尘间的
每一个微粒,想下来已是不能。他很庆幸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换了一个脚支
撑身体。
"喂,小同志! 你站在这里好半天了。"谢了顶的工作人员恼火地推搡他一下,
埋怨道:"我们的生意不知被你挡掉多少。"他没有理睬,只顾自己呆呆地若有所思。
"快走,快走,不要妨碍我们,"秃顶的中年人催促道。他觉得毫无理由待着或者离
开,不过他还是远离了喧嚷的是非之地。
当他离开同样嘈杂繁忙的车站广场乘上火车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象一只蝴蝶一
般翩然飞舞,轻松自在......
七
"Z在吗?"A敲开Z家的门面对Z母问道。
"离家出走了,"Z母冷漠地回答。
"嗯?"她十分惶惑,好象没有听清,"为什么?"
"不知道,"Z母重重地关上门,又暴怒地打上开凶狠地补上一句: "全都给我滚
开!"
她呆呆地在门外站立半天,辛酸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先是点点滴滴,
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水堤崩溃般把以前蓄积的泪水喷涌出来,不是林黛玉那样抽抽
嗒嗒,而是任凭瀑布般的泪水一泄千里。她一路走一路尽兴地痛哭,咸涩的泪水在
脸上恣肆流淌。细微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急急前移。
你就是我的影子,我无法把我的影子甩掉,既甩不掉,又得不到,可望不可及,
可见不可触。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你挖空了我的胸膛,夺走了我的心,没有心叫
我如何过? 我为你情思恍惚,失神落魄,你却撇下郁郁寡欢的孤零零的我,一天又
一天,哪年哪月才能了结? 你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你会不会染疾死去?如果你死去,
叫我如何有勇气生存下去?你的形象一刻不停地搅乱我的思绪:你茫然无助的抽烟,
脊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你双臂抱肩故作高傲地从人群中走过;双手捧书,沉思字里
行间的意蕴;你骑上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在夕阳余辉下灼灼闪动缩小;你在教室里,
用眼睛与我进行秘不可宣的交流;你在校门口,与我再次相逢的难以抑制的极度喜
悦;你镇静冷漠的外表掩盖下的澎湃激情;你我肌肤相擦,羞涩兴奋地屏气敛息地
对峙。我爱你孑然一身的自我完满,就象是污浊之地的一朵洁白的雪莲,自我吸收,
自我开放,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跟你在一起是多么清清朗朗,你我的天地是一块
纯净澄明的天空,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隅,对你的思念云缠雾绕般难以从我的
心头遣去。
她孤单冷落地在街上情思澎湃地行走,无视路边七彩闪耀的霓虹灯,无视路边
匆匆而过的行人。当她回到自己的小阁楼上时真有说不出的倦累。
她拖着一颗疲惫不堪的心灵生活着,白天也不梳洗,除了铁板着脸去读书,就
是始终抱着吉它弹奏伤心的乐曲,根本听不见母亲难以遏制的吼声与周围零乱的嘈
杂声。她什么都不想,爱也好,不爱也好,没有什么不同,一切愿意怎样就怎样,
追求的结果除了痛苦几乎不剩什么。可当夜晚到来时,以往发生的一切与生活中发
生的些微小事重新织成繁花似锦的挂毯在睡梦里快速游走,美虽美却很累,本来应
该是睡眠休息的时间却用来进行精神活动。她明知这样下去会跨的,会精神崩溃的,
然而有些东西是不听使唤的,某种疯狂的天性是难以抑制的,不达到一定的极限就
难以回头。梦是智慧的源泉,她想捕捉住变幻多姿的梦,梦又悄悄地溜走了,而且
她更害怕抓住梦,一个男子羞愧地跳入水里溶化成一条鱼,欢畅地游荡. 飘浮,水
草缠住它,使它晖头转向,岸边的渔夫用金光四耀的鱼网网住它,它挣脱束缚从里
央跳出来,变成美人鱼,再变成美艳四射的女子,流盼回顾。她的头发象火焰一样
燃烧. 飞舞.跳荡,她大声疾呼:烧光传统的破烂,让世界由火一样的浪漫与激情来
统治。她把肮脏. 肤浅的雾沉沉的脑袋放进绞肉机里压碎. 分解,成为浆液状的肥
料,浇洒在绿色纯洁的草地上。女子身披白色纱丽,在铺满雪花的沙滩上漫步,天
上突然落下一个阴郁的男子汉,直直地插入雪地,头上升起迷迷朦朦的烟雾,她含
情脉脉低下头献出羞涩与纯洁,他手中射出闪电企图剌瞎她的眼睛,她绝望地向前
面的湖飞奔,湖却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茫茫天际,回头凝望,雪地上留下血
迹斑斑的脚印,每个脚印边都有一只象手一样的黑色铁爪勾住脚后跟,绵绵无绝向
后延伸,手爪活动起来,象横行的螃蟹一样慢慢移动,她吓得瘫坐在地,大地象吸
盘一样把她吸住,使她无法挪动身体,身边的雪溶化成血,女子飘浮在殷红的血河
上,血流中升起一只只铁爪,铁爪飞到空中互相碰撞,叮当作响,粘连成一个巨大
的肉爪,每动一下都发出吱吱喀喀的怪叫,肉爪上有一只骨碌碌转动的眼睛,凶狠
地嘲弄地看着她惊怖的模样,手上沾满肢解过的肉快.碎骨,吓得蜷缩着瑟瑟发抖,
手爪伸过来眼看要把她捏于手中......
一声尖叫剌穿黑沉沉的夜, A从恶梦中惊醒,惊惧地颤抖着,瞪着天花板,回
想梦中可怖的景象。
她非常疲倦,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处于疾病突发前的高热状态,就象一片
枯萎的落叶凭着本能固附在枝头上,另有一种本能拼命地吸着它往下坠落,这两种
本能在她体内暗暗地较量,使她的生物钟紊乱不堪,时而跳跃着走,时而慢腾腾地
发条似乎就要绷断,她希望停止思虑,却无法不让脑子活动,她被人野蛮地拒绝了,
一句话都不留就无影无踪,孤寂. 呼喊而没有回声的旷野,荒凉的沙漠,一望无际
的陌生的沙粒。她苦闷,迷惑,怒气冲冲地撕扯自己:
这是注定的.预料的无法避免的错误,个性的.难以逾越的障碍,固执的意志的
胡乱冲突,四面楚歌的绝境,原地旋转的疯狂,外强中空的堤坝难以抵御汹涌浪潮
的冲击。
她对自己说: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依然无法不想:我莫名其妙地
热爱生命,热爱生存,可连生存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失去我信仰的爱情,就
等于失去了目标.方向.失去了一切的一切。
她醒来,再也无法入眠,过去.现在.将来漆黑一片,远处一个幽灵哀哀地哭着
向她靠近,她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扁平地贴在窗户上向房间里窥视,伸出尖刻. 透明
的爪子剌破窗户向她靠近,全身裹着漂白的尸布富有规律地旋转,她闭上眼睛不敢
再看,爪子伸过来扼住她的脖颈,沉重的躯体在下坠. 下坠,她难以控制强烈的恶
心,喉咙里喷射出粘糊糊湿漉漉的浆液。长久酝酿的精神危机终于转化成疾病突然
爆发,她浑身软弱无力象一堆棉絮,又象一堆似有若无的空壳,壳的表面布满细小
的红点,比疼痛还要难忍的痒,无论怎样抓搔总是痒,象有无数只蚂蚁无尽无休地
在上面爬来爬去。她病得很厉害,整天躺在床上,独自面对疾病与痛苦,周围是白
色墙壁,白色的被单,甚至能隐隐嗅出白色的气味,白色的死亡的颜色使她向往起
生命的芳香,往日醉人的痛苦. 醉人的甜蜜化作嘴角边一丝苦笑,生命被爱的份争
与烦忧耗尽成一缕游丝,孤寂地飘飘浮浮。几番潮起潮落,在海水退去的水滩上遗
下色彩斑澜的小贝壳,好擦拭贝壳上的淤泥. 污浊,把它们珍藏在记忆的匣子里,
寂寞伤感的时候取出咀嚼.品味,还能隐隐嗅出往日的海腥味。
静观我内心的小小的隐秘的角落,长久以来,我一直致力于爱与被爱,致力于
完完整整而非残缺不全的爱。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看到的都是镜子里的
别人.而非真正的原形,人的思想.行为不可能被真正了解,至多是似乎了解而已。
可是不管怎样,我深挚地爱着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你是我最大的痛苦,是我
无法避免的快乐的灾难。
如果有谁经历过这种恋爱,不可能有人经历过这种恋爱,这不是恋爱,这几乎
就是一场战争,无休无止的疯狂的战争,与自己斗,与对方斗,对别人斗,与包围
的物斗,与宇宙斗,辛苦卓绝,精疲力竭。很显然,这种争斗是一开始就有预兆的,
在某种征象里显示出来的,只是我深陷其中,没有发觉,现在发觉已为时太晚,已
无力阻止爱情的创口渗出缕缕血丝,真是可怕,纯粹的绝对的恋爱是怎样一点一点
消蚀我的容颜,侵蚀我的肌肤,耗尽我的心血。我的过错,与世不容的过错就在于:
信奉绝对的恋爱,这样可怕的恋情带给我的是至乐与至苦。我的身体一点一点消耗,
无穷无尽没有希望的等待与忍耐就象是被拖在一匹马后面一样。我的情绪起落无常,
不是我在控制情绪,而是情绪在控制我,我的身体已病得极度虚弱,透精入髓的虚
弱。整个两年内,我在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一种苍凉. 伤感的暮年心境不时趁我身
体疲乏的时候侵袭我,百发百中。我究竟是被什么打垮的呢?我知道,是被"爱情",
这两个字我几乎再也不敢提。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尽快恢复体力.恢复健康.回归自我。
我完全清楚,能解救我的唯有一件事:避开你,离开那无法缓解.松弛的思想。只要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样俩人很容易便能分手,可是我的固执使我仍不罢休,一
定要得到你得到你,不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我的追求,为了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
西,不管以后是否会失去。难道我不能感化你?难道你的本能已异化只剩些许残余?
难道你仅有审美与思考需要? 难道你仅在思想中生活?唯有一点可以使我安慰:你与
我同样的孤独.寂寮.无可奈何。我是不属于这个社会的人,这个社会的人只懂得淫
荡,放浪,不懂得什么叫爱,刻骨铭心的爱,他们只知道猥亵,不懂得神圣. 崇高
与伟大。尼采曾说:美在哪里?在我需以全意志意欲的地方。这句话给予我忍受痛苦
的绝恋的无尽的力量。你是我理想中的美的化身。曾经在同一个班级里,同样的孤
独寂寮,醒目的与众不同把你我联系在一起。你总是坐在那样一个角落里,好象那
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似的,你前面总有一个空座位没人敢坐,你的阴沉的脸极为可怕,
没有人敢靠近你,跟你说话,跟你接触。我就是这样认识你的,一拍即合,丝丝入
扣。到哪里去找象你这样的人呢? 固执.任性.盲目.变化多端.恃才傲物. 狂妄自负
而又自卑自怜。赋予你形象的最确切的词语就是静默,你的全身都浸透了悲剧的无
言的振憾人心的美。你有富有特色的脸容:棱角分明的眉骨,深邃.幽远的目光,钢
直挺立的鼻子,微瘪凄然的嘴唇,简直就是一尊沉思的塑像,漠然凝固拒人与千里
之外,你这具石像,唯有我能够偶尔打动你坚强冷酷的心。经过断断续续的接触和
偷偷摸摸的爱慕阶段后,是我首先向你发出了第一声呼唤,在漫长的神思恍惚. 克
制忍耐后,是我首先向你伸出了我的手。
我曾大胆地去追求我所爱的人,尤其是象你这样的男性。可结果呢?真是可怕,
也许是对我违反自然规律的惩罚,自然界中的动物雌性总是被动的,可人与动物是
不同的,每个人的人性中都包含进取心理与隐逸心理,要看自我发展哪一方面,是
塑造进取的形象,还是塑造退避的形象。有时我真想跟你吵一架,吵出来倒是干净.
利索,发泄完毕重归于好。不是没有分岐与摩擦,是你不屑于口. 指责与发火。我
俩身上都披着厚厚的文明人的纱幕,并非虚伪而是尊严. 风度.派头.高傲之类的东
西在心里作怪,我们表面上用动听的语言互相争论,心里就想打碎对方倔犟的脑壳,
一棍子打死,死则死矣!一了百了!再也不谈爱,再也不说恨。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
你的固执,用钢筋水泥浇铸成的固执,在固执上划一刀,就闭合,再划一刀,再划
一刀......精疲力尽,还不如去敲打石块,石块会冒火星的,而你是金钢石,封闭.
坚硬,无缝可钻。坚强.冷漠只为岩石脆弱,我恨不得杀死你却还在为你辩护.找理
由。你孑然一身,与影子为友,究竟在哪里,在干些什么?思考些什么?
在一日复一日的思念. 回想.反省.痛苦的追逐下,渐渐地好恢复了身体健康,
象婴孩刚睡桓醒时那般娇嫩. 新鲜。轻柔地,冰雪消融了,刚发芽的嫩叶被雨水冲
刷掉尘垢,显得清丽. 诱人,微风吹过树叶,引起一阵阵颤动,在心头掀起微微的
波浪,一团绿光在她身体里充溢. 膨胀,带来充沛的生命和血液。她苏醒过来,然
而却无法排遣心头的焦虑.惶惑和迷乱。
她的肌体与感官十分敏感,外界轻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她的耳朵,为了怕敏感的
心灵再次遭受痛苦,她故作麻木,这种麻木的状态使她有些愠怒,还需忍受多久呢?
她到学校图书馆里去借书,从中抽出的图书卡上有他的名字,她欣喜地翻看他曾借
过的书,细细诵读他用铅笔划下的字句,思考他曾想过的问题。回家的路上她看见
白发苍苍手柱拐棍的老人,想到他头上隐隐的白发不免伤感起来,等到俩人头生白
发手柱拐杖能否见面?又看到一个疯子邋邋遢遢.凄凄楚楚的模样,不由滴下同情的
泪,真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发疯。
夜晚再次来临,她仍然是孤独地看书或是弹琴度过寂寞的时光。终于有一天,
她在家里坐不住了,她无法忍受棚户区的嘈杂与繁乱,她稍稍妆扮一下,抹了一点
玫瑰色的口红,漫无目的地来到喧闹繁华的马路上,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企图忘怀
那执着的恋情。
每一次的分离对我来说都如一次小小的失恋,甜蜜. 温馨转了一圈又把我扔回
原来的位置,留下的只是空白,竭尽全力地要抓住什么,最后总是独自默默体味冷
风抽紧心灵的瑟缩。恋爱你又怎样,依旧是无依无靠,无可奈何,充满激情的时候
不能待在一起,在一起时又忍受不了分离的痛苦,各自都有一颗易感又不愿透露的
心。你时时刻刻占据着我的心,可我不能时时刻刻地占据你,梦里醒里全是你模模
糊糊的影子,无数的怀疑与绝望折磨着我,你从未对我说过你爱我,即使你发誓你
爱我,又怎能保住爱的永恒不变? 对未来的悲观简直要使我放弃现在,而我竭力维
持的这一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一种方式,给了我理解世界的一把钥匙,给了我忍受平
庸.烦琐生活的勇气。
当她发现自己正要跨上开往Z家方向的公共汽车时, 醒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迈
向那个可恨的方向,猛然转过身,不小心撞了下旁边腆着大肚子的孕妇,孕妇恶狠
狠地骂了声:"小疯子",她没有理会,向车子的相反方向飞快地跑去。
我爱你爱得疯狂,有时真怕这爱会把我燃烧成灰烬,我时常对自己说要冷静一
些.理智一些.克制一些,时常只能做到一小会儿,过后依旧是狂热噬咬着我的心灵。
你该离开我,你应该是需要我的,就象所有其他的男人需要女人一样,你轻而易举
地就可以获得我,你却远远地躲开我,你不愿意见我,你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你什
么都不相信,你把自己闭锁成一个铁笼子,谁都无法进去。在你远走高飞之前,你
对我的态度是"来者受之,去者弃之。"有时我想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表面上装做不
在乎;有时我又想你根本不喜欢我,只是表面上装做喜欢我,我无法弄清确确实实
的答案。
她内心思虑重重,脸上却毫无表情,双腿机械地迈着,象一个鬼魂似的在城市
里游荡. 徘徊,她走进一家水晶般的咖啡屋,择了一个光线柔和的靠墙边的车厢式
座位,她向女招待要了一听易拉罐椰子汁,秀气雅致地细细吸着。
每个人都在拚搏.奋斗.挣扎,向这个世界要一席地位.身份.物质。你是最无能
的一个,为了逃开混乱的现实世界,你拚命地往书里躲,可书里只有死去的不能安
人的灵魂,每次一见到你,我就又一次魂梦俱碎,你似乎摊开双手做出拥抱的样子
对我说: 来啊,到我怀里来啊,这里温暖.安全.可靠。可是我无法明白,究竟是什
么阻隔着我投入你的怀抱,你我之间象是有一堵堵无形的墙. 一条条无形的河。真
是可怜,连这点儿可悲的恋情都得不到,每天还要做出尊严的样子掩饰痛苦. 埋葬
痛苦,痛苦发疯一般冒出泥土,生根.发芽.痴长,我独自一人,赤手空拳,四顾无
朋,总算领教爱情的可怕的威力,爱情聚集起所有的力量要压跨我,让我尝尝爱情
至上的鼻青眼肿的滋味,谁是我的同盟,我的朋友? 哦,没有人听见我心中的真诚
呼唤。
椰子汁在她齿间留下淡淡的奶香,象做梦似的,身旁飘过一对对男女,落座于
车厢式座位上,服务员的鲜红色套裙在座位间来来往往地穿梭。
你就象一把锐利的尖刀,无情地割断了我对崇高爱情的向往。你如此残忍地伤
害了我,我却如此热切地渴望得到你。对我而言,你有无穷无尽的魅力,你是痛苦
的深渊. 快乐的石子扔进去就会无影无踪,一切快乐对于你只是痛苦的源泉,你从
痛苦中汲取力量,从忧郁吸取生命,你抓住痛苦的毒酒盲目狂饮,痛苦的磨砺使你
更为坚强. 冷漠。有时谈话正热烈时你会默不作声,也许是想到别的什么,也许是
这句话已不必出口。在与我发生误会时,你不屑解释,既是由于沉默更是出于高傲,
你的性格中蕴含着悲剧的无言的美。你略显粗野,被知识修养修饰过的粗野,质朴.
诚实却是掩饰不住的。你意志坚定,过于固执,你的固执自有其可爱之处,时间长
了不免惹人恼恨,有时固执到最后,连固执的目的都忘了,纯粹为固执而固执。你
就象一块死气沉沉的阴冷的墓碑,碑前长满迷人的荒草. 野花。你象大海一样,平
静的表面下掩藏着狂涛怒浪。不管你是怎样一个人,我深深地挚爱着你。也许是因
为没有得到才痴情不已。哦,我必须忘却你,在未得到之前就忘却,这是自我保存
的需要,生存的需要。
隔壁影院里若断若续地飘过来一段悦耳的音乐,她竖起耳朵出神地谛听着,一
串音符破碎了,溶进一对对恋人的轻声絮语中,连大致旋律都抓不住,只听得这音
乐很优美,一会儿的功夫音乐就被似有若无的对白所替代。任凭周围光与影的旋转,
她的意识无休止地流动着。
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你,不明白为什么要爱你。跟你在一起,我觉得焦急,
急得无可奈何。你就象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翁,没有青春朝气,懒懒地坐在漆皮剥脱
的折椅上,时而缓声低语,时而默不作声。你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失去了希望。
我为什么爱你?难道我生命中也蕴含着无尽的死亡因素?谁会忍受得了象你这样的人?
而我偏偏如此,偏偏如此,在一起时觉得无法忍受,不在一起时又思恋难忘。有一
次我不小心碰到你的手,它是那么冰冷,寒气逼人. 令人颤抖不已,冰会溶化成水
但不可能变成热气,可我为什么会执着不渝地爱你? 为什么?难道有可能改变你?难
道我想改变你?为什么?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摆脱你的束缚,又不知不觉跨出迈向你的
脚步。真的就没有了办法?这样矛盾不堪的生活何时才有尽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
在她穷思竭虑,不曾理会周围的时候,一个六旬开外的老者在她对面落了座,
并关切地注视着她,她低着头兀兀地直视罐头上的绿色包装,不自在地感受到对面
目光的打量,她不明白一个老头为什么要跑到年青人聚谈的场所来。
"姑娘,你大概有心事?"老者试探着问。
她紧闭着嘴唇,根本不想理睬对面坐着的老者,但已无法把中断的意识流程继
续下去。她隔着一层茶色玻璃,漫不经心的扫视外面的夜景和路过的行人。
"如果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谈出来就好受多了。"
她很想说,但已经好久没有开口说话,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我年轻时, 一有烦恼就来这里,遇到随便什么陌生人,就谈上半天,然后各
走各的,了不相干。"
她苦笑了一下,无法回答一个字。
"今天是我老伴的周年忌日,我又想到了过去常用的这个办法。"
她怀着惊奇的眼光重新审视了老者一番,老者穿着一领灰蓝色衣衫,无法掩去
一派学者的儒雅风度。
"在我象你这种年龄的时候,象你现在一样的痛苦迷惑.失望,甚至憎恨一切人.
一切事。你愿不愿意听我说说?"
她越发惊奇地打量对面的老人,默默无言地点点头。
"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你应该从书上读过的,怎样可怕的一个时代啊,"他象
是在抚摸伤疤似的缓了一缓,平和地叙述一个早已覆盖灰尘的惨痛故事:"那时,我
象你一样,在读大学。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的思想有点偏激. 恐怕你现在没有体
会,要等过了这个阶段才会意识到,当时教我的一个才师发表了点攻击社会主义的
过激言论而被打成右派,我看不过去为他辩护了几句,结果被下放到一个穷山沟里
去劳改,那里可真是穷啊,老乡不知我们带去的面盆是作什么用的,以为是用来小
便的,他们从不刷牙也不梳头,身上长满了虱子。在那里我劳释后又待了二十几年,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落实政策我才重新回到上海,吃尽苦头那是不用说了,不过
也有些许好处,对社会来说,我们为落后的内地带去了些许文明,至少他们懂得了
早上要洗脸;对个人来说,灾难令人看清世人的面目,苦痛令人触及生存的本质。"
老人突然停住不说,呷了一小口咖啡,又凑着杯子深嗅一上:"真香啊!"他在脑
里收集. 整理回忆的残片,继续叙述道:"临走的那天,我热恋中的情人来送我,隔
着囚车上有栏杆的玻璃窗,我看着她绝望地倚靠在冬日光秃的树杆边,瑟瑟发抖地
流着眼泪。我惶连累她,强抑住内心痛苦的煎熬,回转身去装做不在乎的样子。我
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命运是什么,却知晓分离对她的严重打击,她把爱情当作生命的
唯一支柱,情感是她生活的唯一立足点,她象信仰宗教一样地崇拜爱情女神。
"你们究竟是怎样认识的?"她插入一句,企图缓和老人的激动情绪。
老人有些得意地笑了: "你总算是开口了,"接着淘淘不绝地说下去:"我们是在
一次辩论会上认识的,她在我的对手一组中,至于辩论的题目么,我实在是想不起
来了,反正最终是我们这一组赢了,后来她不论在食堂里. 操场上,还是其它什么
地方碰见我,都显得很不服气地要跟我辩论一番,唉!她的好胜心确是太强了一些。
每次我都说算了,算了,我算是服了你了,我的口才没你好,就请你在大庭广众之
下饶了我吧! 她说要口服心服才是真正的臣服,我说要臣服可以啊除非你答应嫁给
我,她气得把滚到脚边的球狠狠地踢向我就跑开了,我站在一大群哈哈大笑的男声
中疼痛地捂着膝盖。我们就这样相爱了,当她眼里显出爱的光辉时,她丧失了伶俐
的辩才,变得既羞涩又温柔。哦,狂热的初恋就象在极乐世界里欲飞欲仙一样,这
使一向小心谨慎的我变得言谈极为放肆。随后就是无情棒打向一对浸泡在甜蜜中的
鸳鸯。无情的现实世界把我强行拖出温柔乡,扔进了无底的冰窟窿。要知道,我在
家里是父母的宝贝儿子,在学校里是恃才傲物的高材生。初恋以前,男女之情是我
的一道从不间断的甜点心。不过物质上的贫困艰难. 肉体上的劳作辛苦有时都可以
捱过来,精神上的寂寞苦闷却使我难以忍受,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既无书籍也
无报纸,更没有通信自由。人生得一知已,死而可矣! 我却象是沙漠里最后一个活
下来的弹尽精绝的可怜人,但我不相信噩运会永远在我头顶上盘旋不去,总有一天
历史会洗刷掉我莫名的冤屈。"
老人发现一滴莹透的眼泪斜挂在她的眼角,惨然一笑: "唉!你不会克制自己,
一听故事就会落泪。要想在这个世界太平太平地活着就要理智一些.麻木一些。"
"这是您的人生经验,即使我想这样做,也不可能做得到。"
"因为你还没有吃过大亏。"
"后来,后来怎样了呢?"
"半年后的一天, 她冒着被株连的危险到劳改农场来看望我,她不知道怎样通
过正当的途径. 找到恰当理由见到我,悄悄地去找看管犯人的小队长杨*,杨*假仁
假义地答应了她的要求,说白天不行,要在晚上十点等所有的人入睡以后才可见面,
她天真地相信了杨*的话,如约来到了黑暗的小松林里,杨*强奸了她后,故意叫醒
我说我的女友在树林里等着我,我还以为他在拿我开玩笑呢,将信将疑地摸黑到树
林里,我看到她时,她正披散着头发,哭着向远处奔跑,我没有追她,我知道即使
追上她也改变不了事实,不管她怎样依恋于我,她再也不想见我,我想这大概是对
我过去不检点行为的报应,我颓然地跌坐在地. ....."老人淡然的口气就象是在叙
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他又停下呷了一小口咖啡。
她急切地问:"再后来呢?"
"创伤被时间织成缕缕的血痕, 血腥味越来越淡,当我回到上海时,她早就是
一大堆孩子的母亲了,她从一个要强好辩的少女变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的贤妻良母,
我一直在托人请求至少见她一次,她不愿见我,说她过得不错叫我不要费神牵挂她。
直到去年今日她死去,我都未曾得到过她的消息,她的丈夫给我送来了一只锦匣,
里面是几百封写给我而没有寄出的情书。"
听到这里,她再也无法控制狂泻而下的眼泪,她既为自己的眼泪羞愧,又无法
遏制它的奔流,她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咖啡馆,留下孤独的老人和对对情侣的惊诧的
目光......
八
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来, A象柳枝一样舒展开来,简直就要变做花坛里的小花,
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下课了,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向校门口涌去,她独自一人慢腾腾
地落在了后面,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大片大片的白云缀饰着碧兰
的天幕,她仿佛看见白云里的Z 身穿淡灰蓝的道袍向她频频招手,: "哦,天哪,"
她从心底里叫道:"快下来吧!"她清楚他不敢到地面上来,他害怕被俗情斫伤,被庸
情限制。她步履轻飘飘的,象也要飞升上天,低下头时勾起无限的惆怅,她甩了甩
乌黑蓬松的长发,努力甩掉零碎的回忆与思绪。
我已经好久不想爱情了,既然得不到,又何必多想,只有忘却你,把你从我心
头驱除出境才能使我得到片刻安宁。爱情是什么? 不过是艺术家制造的形而上的幻
象而已,我又何必执迷不悟于迷人的幻影?
她步履缓慢地往前行走,皮鞋后跟敲在地上发出清冷的得得声,她不知不觉地
叹口气,自言自语: "又要度过一个烦闷而又孤独的夜晚了。"抬眼望望四周,枯燥
乏味的景色一日复一日地躺在那里。
我爱的是你,还是爱情的气氛?是爱情本身还是征服你的虚荣心?这些令人迷惑
的问题象电风扇一样围绕我旋转。怀疑过后是空虚,在绝对的爱情背后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堆空无一物的疑团。有时强烈的爱又涨满我的心怀,源源不断地流向世界,
又无处可流。唉!我究竟有什么不了之情难以割舍?我究竟有什么必要追求虚虚实实.
幻幻真真的爱情? 我在把爱情神圣化的同时也扭曲了爱情本身,可我既然认了爱情
做主子,就得随它鞭打我这个奴隶......
在叉出去的另一条路上, Z推着自行车步伐沉重地往前走。她以为是她思念想
象过多产生的幻象,并不去理它,"幻影"越来越清楚逼真地显现在面前,她定住脚
步细细地看,不错,是她熟悉的那个痛苦的身影。一阵急风暴雨猛烈地触动了她内
心深处某一部分,被压抑的痛楚从潜意识中浮升上来,她无法甩掉这个甜蜜而可怕
的想法:"不管怎样,我还是爱你。"她感到万般无奈,躲无可躲,可是我怎么办?我
怎么打发那漫长寂寞的日子?我为什么会认识你?我真不该认识你。但是错误由不得
我,我无法抹去你在我心里的形象,也许那是烙印在我心底深处的另一个我,爱你
就是爱我自己,爱我自己就是爱你!
她出了校门,没有回吵闹杂乱的家,她在街上盲目地乱走,矛盾的心灵在喋喋
不休地对话:
我很平静,我很安宁;可你知道什么在搅乱你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人总不
能抵制爱的诱惑?因为爱情这小精灵是多可爱多迷人,又因为生命处于上升期;哦,
爱情,它是血淋淋的错误铸成的,谁也没有过错,但错误已被铸成,它尖锐地撕扯
我,给我造成难以弥补的创伤,伤口处仍透出辛酸缕缕,现在我坚强多了;真可笑
你还自以为坚强呢,那生病的又是谁? 爱是无法避免的,我避免不了爱;那就去追
求,不要怕被爱的玫瑰刺伤;我想爱,可我不知道他是否爱我,他爱我吗? 我要确
切的回答,他爱我吗?到什么程度?他爱的,只是不敢伸出手臂;我对自己很怀疑,
又怎能相信别人?那么行动起来,去收集证据.爱的证据,去叩击他的心灵;我不相
信他爱我,我缺乏女性的魅力,为此我失眠过许许多多夜晚;你太脆弱,人生的打
击多着呢!去吧,锻炼你的心灵,让它敏感又强健;哦,现在.现在,这无数个瞬间,
无数个必须筹划.操心的瞬间,现在,这个就要成为过去的现在如此让我犹疑不决;
简单得很要和他在一起,要么不和他在一起,要么别去找他,要么被他拒绝;说得
倒轻巧;唉,你太多虑,即使拒绝那又怎样?你不是挺过来了?人对事物的应激反应
是不同的,他怕见你并不是不想见你;我又如何确知他逃离我是惶见我还是不想见
我? 照你的内心要求去做;现在,马上.立刻,我就去他家;那你得准备好痛苦.准
备好坚强,这是一个生命泛滥和意志冲突的世界,要得到你所想要的,就该受苦,
付代价;只要不过分,我能忍受;能忍受的,人的忍受能力是无限的,万不得已时,
发疯会解救你;别对我说疯子,我不愿发疯,哦,天哪! 我发疯般爱他,要知道,
爱上一个人并不容易,要摆脱掉也不容易,可我不要不安宁的生活;你的内心充满
不安宁的意向,你说你爱他是在他拒绝你的时候,真的在一起时不过如此;既然不
过如此,又何必回到他的身旁;"不过如此"是必需的,它能让你缓和想象的焦虑,
让你回到现实,让你分清现实.想象.回忆和梦,快到他那儿去吧,他会和颜悦善,
会软语温存,会贴体周到,会把你当公主待;别轻易许诺,我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小
小女孩,我不再轻信;然而你爱他,他已成了你的精神支柱;让我默默爱吧,我受
不了他的冷酷与固执,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的固执,明知别人不会拒绝的固执,敲
击上去不会冒火星的固执;他有着不幸的童年.少年;
不要为他找循词, 不到三十岁只要人想改变就能改变自己;帮助他,给他情.
给他爱,软化他的固执. 撕碎他的固执,别轻易妥协;我会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
不,你会坚强地再次飞起;不,我不去他那里;不,你一定要去他那里。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不知来过多少次的Z家所在的大楼, 走在楼梯上时她感到
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为什么我又要踏上这段发誓不再踏上的楼梯? 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吸
引我,如果不是你,另一个还是你,我凭着本能一步一步向你走来,为你的意志所
吸引,为你的固执所执服,又痛恨这意志。其实我是要带着我的爱摧毁你的固执,
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你低头,稍微低一下头,我愿意即刻死去,因为你屈服
了,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能让我爱上的人了,征服你就是征服整个世界,为了我生
存的自豪感,我必须得到你,不管付出怎样大的代价。
她如此想着,一小步一小步犹疑地向他家走去。
可我根本没有信心,我怕拒绝,怕伤害,怕钢刀剌破皮肤时的尖锐的痛楚,我
怕你说出严厉的话,做出冷漠的无动于衷的表情。然而我来了,又来来,你是一个
人,一个有情有觉的人,你不是圣贤,圣人. 真人.超人.天使都是人类向往的完美
的人的境界,是人类的典范和理想,所以你不会彻底地无挂无碍,不管你曾受过怎
样的打击,创口总有愈合的时候,你也总烦闷的时候,渴求女性的时候。
门开着,她没有叫门,径直走了进去。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由于长久的思念与渴求变得心衰力竭,在见面的一霎那感
受不到兴奋.欢快,她肢体僵硬,不知说什么好,他更有无尽的理由缄默不言。
还是她打破了尴尬,苦笑道:"又见面了。"
"没错,知道你会来。"
"为什么?"
"摸透了你的性格脾气,只是没想到现在。"
"但我不明白,你怎么......"
"不想见你。见与不见没什么不同。"
"可还是见到了,"她扬起眉毛得意地说。
"这是我的家,如果我赶你走呢?"
"你不会的。"
"不要太自信了。"
她不等她招呼,自顾地坐下了,: "你知道跟你在一起时我的感觉吗?总觉得很
虚无。"
"没有人强求你来,"他仍然站着无动于衷地说:"我母亲失踪了。"
"你们母子真是一对怪人。"
"我受了学校处分。"
"因为逃课?"
"是的,同学们议论纷纷,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你怎么想的?"
"对你重要吗?"
"一般,出于好奇罢了。"
"没有看法,但我很想知道你去了哪里,遭遇到什么。"
"等以后有机会时再说。"
"现在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吗?"
"没心情。"
"什么没心情,简直是冷酷无情。"
"不做无情人,难得不了汉。"
"冷酷无情。"
"如果你曾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幼孩如果你有一个一心追求成功的母亲, 如果你
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如果......"
"我没有这些如果, 我不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但我不相信人除了痛苦以外就
没有其它生活内容。"
他不再辩解,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紧张的寂静。
她出乎意料伸出柔软的小手拉着他悬垂的左手臂,深情地望着他絮絮不停:"我
吓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以为你死了,或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又没钱,不回来,到哪里去? "他局促不安,右手覆在她缠绕在他臂上的手
指上。"
"我急得生了病。"
"是瘦多了。"
"我想你想到了极点,再也忍受不下去,就生病了,大病了一场。"她暗暗用力
拉她坐在了她身边。
"当时我只想逃,逃呀逃,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很傻吗?"
"是的,天下第一傻瓜,"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是宇内头号疯子,"他缠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你傻得发疯。"
"你浪漫得发疯, 你反所有的痛苦聚集在你身上,就象受虐狂产生的受虐幻想
一样,所以生了病。"
"不,是反精神上的痛苦转化为肉体上的疾病。"
"现在病完全好了。"他吻了吻她的指尖。
"病好了,但火气还很大。"
"他轻轻地把她在自己的膝盖上,用臂膀反她的身体环绕起来,轻声耳语道: "
现在火气消了?"
"随便。"
他的火烫的手指轻轻地触着她的滋润光滑的脸颊,长时间地柔和地抚摸着,象
要用手把她的脸溶化成液体似的。她闭上眼睛,手指勾划他脸上的棱角线,在凸出
部分缓缓移行,企求他再热烈些。他无缘无故地烦燥起来,仿佛他抱着的不是温润
的身体而是一大堆责任似的,闷闷不乐地注视窗外漆黑的天空,只有她最清楚在他
姿态高傲. 脾气倔犟的外表下有着最脆弱的一颗心,他怕分离,怕分离过后的一场
空。她偷偷地观察他脸上的阴晴云雨,娇嗔道:"笑一笑,好不好?"
他微皱起眉,楞闲楞脑地说:"没什么可笑。"
她象被一根细小的针剌了一下,委屈得几乎要挣脱开他的搂抱,但没有这样做,
只是生气地反脸侧向另一边,他立刻察觉到她的不快举动,轻轻捧起的脸庞:"小可
怜,别生气,你生气,我也会不快乐的。"她转回头,如怨如诉地长久凝视着他。
在昏黄温馨的灯光下,唇与唇终于深沉地胶合在一起,她陶醉在柔嫩的温润中,
干渴地吸吮着,好了,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时刻紧张地去欲念.意淫.狂想。她也情
难自抑地顺着她的颈项扯开她的衣服,颈项下露出一片白晰的皮肤。
海滩边岩石后面的纯洁的裸体,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却被另一个肮脏的男人
所玷污,所有的希望与寄托都成为痛苦的源泉,发誓再也不碰触女性,发誓断绝一
切尘缘,面前的人已经好久未见,她的贞洁令人怀疑.....
他立刻停住手,若有所思地替她结好衣服的扭扣,双手紧抱着头,几乎是低声
祈祷:"算了,你还是走吧!"她愤恨地撕裂般打开了门,回头恶毒地吼道:"你就独自
饮你的伤口的脓血去吧!"然后冲出了门外。
他沮丧地倒在床上,久久地被回忆折磨着,难以入睡。
她昏头昏脑地在马路上游荡,浑身浸透了压抑感,喉咙口好似堵塞着一团难以
吞咽的棉花,她开始奔跑,用消耗精力来驱除这种感觉,就象是被装进麻袋扔在荒
岛上一般,四周的海水光涌地掸击着岛屿,她的胸中有一股力量要往外喷涌,但苦
于找不到泄道,奔跑了将近一里地,她精疲力竭地放慢速度往前行走。
闪烁的霓虹灯.穿梭的车流.来往的人流散发出平庸的商业化气息,她是游离于
城市商品氛围外的一个超导体,但又不可能遏制人的本能欲求。桑滨酒家的玻璃门
富有魅力地摇晃着诱惑着她,她发现自己早已饥肠漉漉,便走进隔壁一家寒酸却还
整洁的饮食店,店里的吃客并不多,她付钱买了一碗价钱最低的辣酱面,随便择了
一处坐下, 一边想象隔壁酒家里雪白的桌布和形色味俱佳的菜肴,还有打扮入时.
化妆浓艳的女招待,店门口一个芦柴棒似的衣服破烂的小女孩盯视着桌上吃剩的水
饺碗,慵肿肥胖的女服务员向女孩吐了一口唾沫: "呸,真脏,快滚!不要妨碍了我
们的生意。 "不到一分钟小女孩又出现在店门口,凹陷的大眼睛执着地盯着碗里剩
下的几个水饺,中年服务员大声尖刻地吆喝,她恶心得再也吃不下一口,搁下筷子,
离开了饮食店。当她正要等红灯跳成绿灯穿过十字路口时,有人拉住她的衣袖不放,
她回过头去,仍是那个瘦骨嶙嶙的女孩女孩层生生地说: "姐姐,我饿。"她从没有
见过如此形销骨立的女孩比自己小的时候还要羸弱,脸购由于贫血和日晒雨淋变得
灰黄发燥,愁苦阴影过早地挂在了小小的嘴角,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本应躺在父
母的怀里撒娇使性,却沦为沿街要饭的小乞丐,不知遭受过世人多少的冷眼与鄙视,
她不由一阵心酸,带着女孩重新回到刚才的饮食店,给女孩习了一碗喷香的大排骨
面,她实在不忍心看女孩吃面的贪馋相,有两回竟然急得噎住了喉咙,伸直脖颈才
勉强使食物下咽,女服务员用好奇讥讽的眼光打量她,她佯作不见,问女孩:"你家
住哪里? 怎么还不回去?"女孩嘴里冠满了面条,摇了摇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饮食
店快要打烊了,另一个服务员故意把灰尘往她们这儿扫,嘴里还含浑不清地唠唠叨
叨,她带着吃完了面的女孩离开了饮食店,怅然地想着该回家了,明天还要去上课
呢,但不知拿眼前的小女孩怎么办,善解人意的小女孩看出她要走的样子,紧紧地
拉住她衣服的一角,她微微有些着恼,恨恨地说:"你还要什么呢?"女孩哆嗦着摇摇
头,松开了脏兮兮的小手。她遗下令仃不支的女孩向回家的车站走去,她同情地回
过头去,女孩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她象是失去了什么似的,回转身去寻找那个小
乞丐,发现女孩在附近一幢大楼的楼梯门廊口蜷缩着睡觉,她叫醒了女孩女孩脸上
显出惊喜的神色,她拉着女孩的手带她到马路对面的电影院去,这里正在播映通宵
电影,当她习完票谐同女孩落座时才不快地摆脱掉路人妈奇的目光。
第一部电影只剩下最后一幕: 年轻的女主人公身披灿烂的华服手捧金像在照镜
子,镜子里映现出无数个同样的身影,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身边的女孩象一头
畏缩的羊羔蜷在软软的椅子里,在冷落的影院里看上去只有很小的一点点,她怜惜
地执着女孩瘦细的手臂问: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又是谁?"女孩的轻声回答被银
幕上的音乐声淹没掉了,她又问了一遍才听清女孩没有名字,别人叫她小娟子,父
母不知在哪里,生下来就是个弃儿,她想这女孩定有难言的身世之隐,便不再追问。
她疲倦地靠在厚背上打瞌睡, 朦朦胧胧中梦见Z拥抱她亲吻她解她衣服的扭扣摸索
她的胸脯,她快意陶醉在甜蜜的性梦里,只快乐活了一会儿功夫,她就被一阵嘤嘤
的抽泣声惊醒,娟子怕吵醒她,咬着食指哽哽咽咽地哭,屏幕上素朴的农家少妇哄
着怀里的啼声嘹亮的婴儿: "乖,不哭,不哭。"她掏出手绢擦去小娟子的眼泪,娟
子的脸在黑暗中黑一条白一条地令人害怕,她不敢看,转过头去又睡着了。很快第
二个电影又结束了,她被嘈杂喧闹的人声. 脚步声唤醒,第二场和第三场电影之间
是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带小娟子来到了烟雾腾腾的休息室,娟子呛得不住地咳
嗽,她把娟子安置在通风处的座位到柜台前买了两个面包,一人一只,娟子不加咀
嚼狼吞虎咽的吃相惹人起怜,她索性把仅吃了几口的面包全给了娟子,待娟子吃完
了,她又问: "你一直都在这条街上流浪吗?"娟子使劲地点点头。"那那你过去呢?"
可怜的娟子眼泪汪汪地开始叙述:
有些事是我记得的,有些事是别人告诉我的,从我记事起,我就从没有见过我
的亲生父亲。在一次什么文化什么大革命中,父亲陷害了我母亲的丈夫,我父亲是
很有权力的,他把我母亲的丈夫关进了监狱,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的父亲和母亲不
是夫妻关系,我父亲早就看中了母亲的漂亮,我母亲是个家妇女,没有经济收入,
她丈夫关进监狱后就很穷很穷,父亲乘机给母亲钱就霸占了她,就生下了我,母亲
后来知道后为这很恨父亲,我也很恨父亲,就是他的罪过生下了我,但母亲很喜欢
我,后来母亲跟父亲不再来往,后来母亲的丈夫出狱了,看见了我知道了怎么回事,
他恨我恨得要命,常常拿一把菜刀对我晃来晃去,说早晚要杀死我,他天天变揣着
花样虐待我,有一次他两天不给我饭吃,还叫我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当着我的面吃
饭,他没有杀掉我,他把我赶了出来,母亲虽然不忍心,但也没有办法,这时候我
刚刚五半,一对好心的夫妻同情我收养了我,他们很疼爱我,给我吃好吃的,穿好
看的,我过了三年的幸福时光,我的童年只有这三年是快乐无忧的,这是我记得的,
第四年的时候我的小弟弟出生了,我才看清了我的养父母的真实面目,他们只不过
把我当玩具玩耍,玩腻了就要扔掉,他们的亲生儿子一出世,他们就把我象垃圾一
样倒出了门外,我又一次被抛弃了,我不敢回我的亲生母亲家,我也不知道她住哪
里,就开始在街上要饭吃,饿一顿饱一顿的,有时饿极了就抢人家手里的东西吃,
晚上我睡在候车室里,如果被人赶出来就睡在人家的屋檐下. 门洞里,有时候睡在
公园的长凳上,还不时不买票来来回回地乘通宵车,售票员都知道我的事情,都不
来管我,反正哪里我都睡过。
流浪了大概半年多,我被一位好心的阿姨收留了,她有三个小孩,家里的经济
也不宽裕,半个月后她把我送给附近一家人家收养,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女孩长到我
这么大时不幸落在黄浦江里淹死了,所以养母很宝贝我,养父对我无所谓,就是嫌
弃我老是不声不响地不说话,我从来不玩闹,惹大人生气,我又过了两年还算太平
快乐的日子,第三年这时候我九岁了,养母生了一场大病,我给她烧饭喂药,但没
有把她照看好, 她拖了一段日子就死了,养父天天喝许多酒,醉了骂我是扫帚星.
败家子。后来养父又结婚了,继母凶得象个熊,养父什么都听她的,还帮好打我骂
我,什么家务活都要我干,还不让我上学,养母在时我念过一年书,他们说读书是
为了偷懒,让我天天买菜.洗衣服.烧饭,还要骂我是只馋猫总是乘大人不在时偷东
西吃,我什么都忍受过来了,可是有一天继母叫养父跟我一块儿睡觉,起先养父不
同意,继母再三地劝说,养父就肯了,不管他们怎样打我骂我,我都不同意,我从
家里逃出来去找那个细儿园阿姨,她家搬了,我找到了她的新家,阿姨到我养父家
的里弄里去告状,书记爱理不理的,阿姨把我送回去叫我先忍一段时间等她慢慢地
想办法,继母大吵大嚷骂她多管闲事多吃屁,她们又把我关起门来恶狠狠地打了一
通,还不许我哭出声,还叫我跪在洗衣板上认错,叫我讨饶,我求他们不要再打我
了,当天晚上养父还是强奸了我,我哭了整整一夜,惶她们又要打我不敢放声哭,
第二天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又开始到处流浪。今年我只有十一岁,可我已经吃了很
多很多苦,想来想去全都要怪我的生身父亲,是他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可是为什
么人们都不去打他骂他把他关起来呢?为什么人们要拿我出气呢?我可是从来都没有
做过什么坏事呀,姐姐,你是好心人,你说说看,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呢? 你说呀,
说呀!"
娟子使劲地推了推她,发现"姐姐"的眼角挂着一滴泪又睡着了,她实在是太困
倦了,更何况平平淡淡的叙述语气也能催人入眠,娟子二手搂着她的脖颈沉沉睡去。
当她醒来时,发现可怜的孩子已了无踪影,她借着光线微弱的壁灯看腕上的手
表: 凌晨三点,电影院里播映着最后一部影片,是台湾生活片,她想掏手绢擦去嘴
角流下的口水,发现口袋里的手绢. 剩下的几元钱和零碎粮票都不见了,显然是被
娟子偷去了,她本来就是要送给娟子的,没想到娟子会被生活逼迫到这种地步,她
落落寡欢地出电影院,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漆黑的夜使她联想到夜幕遮蔽下所应发
生的男女之事:
你目光深邃地望着我,似乎能洞察生存的底蕴,你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克制
地吻着我,我闭上眼把身体贴紧你,深深地嗅吸. 体验这半村庄半醒的境界,深深
地沉醉于你散发出的热流,我忘却了人类后天的羞涩,你恢复了人类固有的本能,
渐渐地我俩都被遗忘在遥远的梦境。
你轻轻地把我抱上柔软的床,抚摸我身上的每个凹陷,每个凸起,似乎我身上
的线条是你勾勒出的,你轻轻挤压我如同挤压晶莹的葡萄,一种汁液的醇香在你房
间里弥漫. 飘浮.薰染,迷醉的爱从我心里.嘴里.手里流出,点点滴.滴滴点点汇聚
成黑色的溪水往你身上涌去,溪水流散. 飘逸.汇聚.合拢,长久的焦灼使克帛变得
颤抖,恰似一阵又一阵温柔的暴风雨。
一切声音都被吸收进黑暗,洁白的火焰在冰雪上燃烧,先是星星点点,渐渐地.
渐渐地被包裹着的火焰越烧越旺,最后漫山遍野地跳动.升腾. 回旋.狂舞。火焰燃
烧在沼泽地里,我越陷越深. 越陷越深,涟漪四散开去,破碎.抖动.跳跃,一圈又
一圈,无声无息。
以往的冲突在这里消失,幻象的面纱被揭开,距离消弥。在一霎那你会看到万
古长青不变的宇宙. 任何谎言都掩盖不了的真理。由于这一瞬,一切痛苦都可以忍
受,生命.活力.一切的一切都溶成整体.溶成完美。刹那的永恒,片刻的虚无......
九
已经是晚上9:00了,Z不知去了哪里,A坐在他的房间里苦苦等着,他应该是很
快就要回来的,因为门半掩着,没有上锁。她无聊地耐心等着,无可无不可地浏览
书架上整章排列的书籍,书架左下角叠置着几本黑色硬封皮的笔记本,她心念一动,
自然而然地从中抽出一本, 翻开硬纸封面,扉页上赫然跳动着两个字体素朴的字:
日记,她抑制着狂乱跳动着的心,悄悄地开始偷看。
*月*日
星期*
谎言和真理搅和成衡泥让你是非莫辩. 善恶难明,真理是人主观赋予的价值,
谈不上所谓的客观性. 绝对性.原则性。自从产生语言.思想,人就成为一个冲突的
二难境遇,大辩莫言,谈何容易。
认识你自己! 这古老的永恒话题时常牵萦关每个人的脑海,敦促他对自身作深
沉的理性把握 , 然而人类始终于此充满困惑不解的忧虑和恐慎,可以说人类早在
摆脱动物界挺身屹立成为世界的主人的同时,远古时代的祖先们就已经发觉自己原
本受盲力摆布的肉体上如今又多了一层精神的枷锁,同此无可避免地在酣畅快乐与
激烈痛苦之间作可怕的徘徊,并展示出悲剧化的人性将经历的一段艰辛的自为历程,
自原始人类被理性力量唤醒起,他们就迫切地关注自己,摸索自己,然而最终迎来
的却是对生命的悲剧意识。换言之,人们尽管有过对生命的狂热眷恋,对生命延续
的奉祠,可这根本无补于从遥远的祖先就潜存着的对于生命的焦虑感. 对于死亡的
痛苦感。也许如<<圣经>>启示的,亚当与夏娃摘取了智慧之果后,就意味着吞下痛
苦之实,智慧愈明,痛苦愈深,烦恼愈多。人类作为宇宙间的一种精神性的存在,
他们具备着自我意识也认同着自身的尊严与伟大,但伴随的还有不胜肩负的重压。
人类自进入文明社会以来,一方面竭力压制着由本性显露的非规范性的自然欲望,
另一方面又要缓和与认识能力俱来的人类理性间的冲突,这样,人们们麦由已地被
安置在充满矛盾的二难境地。即使当今西方世界不再压抑人的本性欲望,迎来的却
是对生存的虚无感,人与人间的距离感. 隔漠感,机器与人格的分裂感,及人身与
自我的分离感。
按生命的本性辩析,人是一个无止境的"饥饿"主体,欲求,被满足,再欲求,
人在无数次盾环往复中苦苦地渴求生命的全色,追寻完美的境界,这也必然注定了
人类在生存与死亡,理智与情感,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的境遇里永久的苦难历史。
*月*日
星期*
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女子很象是A,长发飘飘.体态婀娜。
我想象着与她的再次见面。
开始是一段尴尬的沉默,我和她都不知说什么好,我还未从自我的沉迷中醒来,
她不知乍样唤醒我让我意识到她的存在,女性的芳香的气息。她有些受不了,做出
一幅随便的样子好厅地打量房间,就好象她是第一次来似的。其实谈谈天气. 服饰
等什么的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我和她都不屑于如此的会俩,这样开场白只会使俩
人更觉难堪。
我说:"你坐呀!"
她拘谨地坐下,过了半天才说:"告诉我你一直在干什么呀?"
我想我没有干过什么,只是产生过许多相互交错,盘根纠结的感觉. 思想,口
头是很难表述的。可我总得说话呀,我说:"我每天说话不超过三句。"
她接:"你没有写过什么吗?"
我继续说我自己: "有时我简直不能容忍别人在距我很近的地方说话.谈笑,我
厌恶这一切。"
然后又是一番沉默。这世界实在没有多少事情可说,口舌生是非,琐碎增烦恼
思至高处不胜寒,有时我连思考都不愿,只是为了填补生存的巨大空洞而已。
*月*日
星期*
"哲学研究会"由于长期不活动而解散,只能算我没有组织能力,没有领导才能,
根本没有人认真对待,他们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只是有一个沙龙聚聚而已,看了几
本书尚未理解透彻就拿来贩卖,一个观点尚未讲完就急着介绍另一个观点。
我再也不搞这类小孩子的玩意儿了,还不如一个人待在家里独自研究。哲学本
来就是少数人的专利。
母亲病了,不停地呕吐,她看着我的目光就象是我把她害病的,而我只是由于"
哲学研究会"没搞好心情不好没替她洗搁着的衣服罢了, 衣服仍浸在脚盆里泡着。
世上没有比责备人的目光更令人不安的了,眼睛看着你心里却在说:"我老了,我的
一生快完了, 你还要气我。"我原本就是这世界的多余人,当我在乡下时,嫌我是
城市人不来高攀我,当我回到上海时同学们厌弃我身上的乡土气息也无人来理睬我,
所以我才形成如今讷讷寡言的性格。
每个人都必须在他人的眼光下生活,在庸人的眼光下,天才只是一个孤寂的可
怜虫。如果我能离开城市远离喧器独自一人生活该多好,但现在已不是小农经济时
代,一个人种几亩田就能裹腹超然度日,我没有巨额遗产,要生存必然要与人打交
道,而我最厌烦的就是人与人间的往来。
我尽可能地做到不与人交往,我一只脚跨入生活的门槛,另一只脚在门外面,
我偶尔向里张望一下,又退回我的沙漠,没有目标. 没有足迹.千篇一律.单调重复
的沙子在我脚底蔓延,到哪里去? 有哪里可去?每走一步都是荒谬。探求真理?这世
界的真理已经够多了,真理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固执象牢笼一样束缚我,我无法
甩掉它,就象无法甩掉自我一样,我要背着它在大漠上留下独自寻找的脚印,在毫
无意义的生命中寻找我的法则. 我的价值.我的最高目标.我的终极真理。
*月*日
星期*
今天我又收到了好怕信无非是缠绵的爱情表白,我给她写了几行就写不下去,
为什么要有爱情, 这种给人带来强烈痛苦的东西,我的心早就被生活锻炼得坚强.
冷漠,而她不过是个孩子,神经脆弱,对生活抱着非份的美丽的幻想,以为爱上一
个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真该提醒她 ,梦迟早要醒,就象花总要凋谢一般,到时
候只会留下依稀可辩的回忆碎片。可有什么用?经验只是经验,她不会听我的经验,
我越是拒绝她 , 越会燃烧起她的激情,如果我接受这份爱,将来给她带来痛苦,
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这个痴情的少女,我始终感到象是欠她什么似的,可究竟要怪谁? 别人的痛苦
我只能体会而不能承担。但愿所有的人都把我忘却,让我悠然度日。
我只要回一封信就能慰她相思之苦,只要对她说: 我同样爱你,她就回又投进
我的怀抱.但我不喜欢束缚,任何形式的束缚。我不能为了她放弃独来独往.清静无
为.超尘拔俗的生活。
再度涉入凶险的爱河是可怕的,往日的痛苦仍记忆犹新。
当我追求生活的时候,生活把我弃置一边,如今我要躲避生活,生活又象瘟疫
似的对我紧追不舍。怎样做到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
我从根本上不反对与女性交往,我还是守株待兔吧!
*月*日
星期*
烦闷象嗡嗡叫的苍蝇没完没了地跟着我,如影随形,当夜晚到来时,影子会溜
进混沌的黑色,而烦闷仍旧毫不罢休地缠着我,简直难以分清究竟我是烦闷还是烦
闷是我,到哪里去摆脱呢?马路上是割不断的人流 .车流,单调的折磨人的混乱.嘈
杂;房间里是一张钢丝小床,一个简易木制大书架,一张宽舒的写字台,一个功能
不十分齐全,功率不大的录音机,写字台上的台灯的灯罩的颜色是萎黄的仿佛就要
剥落,母亲跟我不常见面,见了面也无话可说。"饭吃好了吗?""吃好了,""要认真
读书呀, ""嗯,"完了,各回各的房间,她写从未曾发表过的沉完没了的书,我阅
读没完没了的天才之作,或者是没完没了地思考,我对我的脑袋下命令: 好了,到
此为止,别再想了. 脑中出现一段空白,但不知什么时候,词语悄悄地溜进我的脑
袋,这一切都使我憎恶.厌烦,断断续续.无从消解的烦闷象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爱
情只能帮我消除暂的乏味,爱情中有的是无谓的波折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结局,
既装腔作势, 又无聊透顶。不是烦闷就是痛苦 ,从中总要选择一样,让它去吧,
烦闷就是烦闷,既然知在这世界上无法摆脱烦闷,就让它来伴随我好了,没有关系。
我徒有其表,空无一物,我什么也不干,除了维持生命的需要:吃饭.睡觉外我
什么也不干,甚至不愿思考,我既未玷污过这世界,也未让世界弄脏过我。我意识
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冷漠,意识到自己比一张白纸还要空白. 纯洁。
我宁愿生活在对他人而言是虚幻对我而言既真又美的文字世界.音乐世界。
有时我茫然不解,这些人,这些无缘无故降生到世界上的人都是真的吗? 他们
依照习惯变做的本勇行事,依照社会制订的法则行事,这些人的脑子里漆黑一片,
沉睡在营营扰扰.敬苟苟且且.忙忙碌碌却又无所事事中。
*月*日
星期*
人是线条纹乱.颜色斑驳的拼贴画;
人是种种偶然的四分五裂的碎片;
事业是名利的漂亮的代名词;
进取是一堆原欲的喧闹;
两性和谐需牺牲各自的一部分个性,不想牺牲个性的人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保
持孤独,另一是找一个奴婢;
自信能传染给他人,一个极为自信的人能让人相信他;
审美是形而上的高贵的享乐主义;
女人生子痛苦,被男人说居由于罪孽深重而遭惩罚。可为何歌颂母爱甚于父爱?
因为其中的痛苦!且这痛苦使女性更懂得爱;
在中国,我们这一代是最为痛苦的一代,因为我们一方面受西方先进思想的冲
击;另一方面被古老的文化束缚,且正处于世纪末的变革时代,我们这一代注定要
因矛盾而痛苦不堪;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找出了原因也无法解决,因为时间无法倒流;
高贵的人情愿被涨满心怀的痛苦所折磨也不愿向人倾述.发泄,因他鄙视软弱;
人在遭受痛苦时本能地会流泪,流泪也确有种畅快的感觉,可男人被社会剥夺
了此种快感,却自以为坚强,可见,标准意义上的男子汉对男人是沉重的负担。
感觉是混合的,一种主要的感觉伴随着一些次要的感觉,但小说中的描写往往
只写一种主要感觉,描写的过程中文字又会发生某种偏差;
男性在看女性心理学的书籍时,因为他是男人,本就不很了解女人,看了这似
是而非的书,竟以为真是如此,素不知此书乃男人所著如果照搬所用必是蠢男人无
疑;
人喜欢为自己找一些合适的原则.信仰.支柱,否则就会摇摇晃晃,无所适从;
为什么事而烦恼是不值得的,因为烦恼往往是对某件事犹疑不决和决断不下,
其实无论这样那样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依然一如既往;
文字是一种游戏,游戏的规则人人可以发明;
佛教中的因果论实在是可笑的东西,如果有因有果的话,世界的来源是什么?
个性化─>自我意识─>无意识─>自我实现─>自我毁灭;
才能如得不到正当途径发泄,就会变成一股毁灭自我的力量;
古希腊用劳苦耕作压抑奴隶集体的发展,换来少数贵族的完满人性和古典艺术;
现代社会牺牲少数卓绝人物的个性,却推崇毫无艺术可言的大众文化;
一个人除了才能以外什么都没有是最痛苦的;
现实是无数道不可逾越的蕃蓠,理想是水中漂浮的美丽幻影;
过度讲究理性.科学知识的结果是时代末落. 战争爆发和非理性的反击;
人永远无法逃避小铭追逐自已尾巴的命运;
色有涯而淡无涯;
恺撒曾说:信任,这个词使我忧伤!
尼采与瓦格纳,荣格与弗洛意德,加缪与萨特最终都分手了,席勒年纪轻轻三
十几岁就死了,所以歌德与席勒以友谊而告终;
贵人多忘事,无事是贵人;
古云:小隐于山林,大隐于寺庙;今云:小隐于寺庙,大隐于市朝;
抽象冲动基于对世界的恐惧而产生,男性比女性更多地接触外界,在征服世界
时就遭受更多的挫折与绝望,抽象冲动就高度发展以补偿外界失败遭受的心理不平
衡;
表面不如顺应万物,心中不妨傲视一切;
在爱情上有时需要与你的情人和解,以免死于焦渴;在思想上有时要用精神对
立者调剂,以神经错乱;
全世的精神素质未提高之前,少数人精神的高度发展势必导致神经官能症或文
化型精神病;
文明每前进一步就会给人类带来更多的快乐与痛苦,然而人类无法停止自己的
步伐;
*月*日
星期*
课堂上
他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偶尔有一些渺茫的烟雾片片飘过,他们的手机械地握
着笔,在笔记本上接受教师的授课,教师的嘴一刻不停地动,在下课前她就要一直
说下去,她从未曾想过要停下吗? 如果她一时念起让教室里充满可怕的寂静,那会
怎样? 不,她不可能停下来,她已习惯了工作,她已麻木得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她情愿照本宣科,吃一碗太平饭也不愿违拗任何人,哪怕是对抗一只苍蝇的休憩,
她早就学会遵循小心翼翼做人的原则,学会了适应同事间的摩擦。人要守本份,这
会是她脑子里常常想着的一句话。在讲课时,她说: 马克思说过,恩格思说过,某
某人说过,唯独听不见她说我认为,她从没有自己的观点,她是书本的传声筒,可
笑的是,她还教导学生要理解性地去记忆,这样的授课法培养出的是一帮书呆子和
弱智者 , 学生们从老师那里学会了人云亦云。他们记录别人的思想是老练的,在
考试郑卷上复述别人的思想是流利的,然后遗忘的能力也是高超的,他们以引用名
人名言为骄傲,以唾沫飞溅的高谈阔论为至高无上的满足,就如同多余的欲望得到
了发泄。
她很快就翻过了二几页日记,呆呆地举着手中的日记本,若有所思又无所思考。
Z早就回到了家里, 待在一旁怒气冲冲一言不发地瞪视她,她猛然看见他,一失神
把手中的日记本掉落在地,窘迫地说:"不,这......我不是故意的。"
"不道德,"他简单地说了三个字。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咕哝:"我想了解你的思想。"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日记本锁进写字台中间的一个抽屉。
她的眼睛湿润了,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深情密意,回避道:"走吧,我不适合你。"
她逼问:"作好朋友也不可以吗?"
"无所谓。"
"那我下次再来,"说完,她轻轻地带上门,轻轻地消失在漆黑无边的夜色里。
十
侍者端着咖啡姿势悠闲地踱过来: "那你们的两杯咖啡。"打破了他俩之间的奇
怪的宁静。
Z对着侍者点头示意:"放这儿吧。"
A捧起小巧的瓷杯吸口气嗅了嗅,说: "我喜欢闻咖啡的香味,不喜欢喝,否则
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她从糖钵里取出两块方糖,悄无声息地扔进两只杯子里,用
塑料匙子搅拌几下,褐色的液体旋转着冒出几个气泡。
下午的咖啡厅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
他俩面对面坐在角落的车厢式座位里。
"找我有什么要紧事?"Z问。
"找你就非得有什么要紧事吗?你是一般人不接见的吗?"
"别调皮了,快说吧。"
"等会儿再说,我坐到你身边来好吗?"
"不,这样挺好,"他一口否决。
音箱里播出柔和.迷朦的乐曲,轻盈.飘忽的和弦似一片薄纱上的珠片,闪闪动
动,薄纱在空中弥漫,溶化成尘埃. 微粒.迷雾.雨滴,音乐似若隐若现的河流,他
飘浮其中,早已忘却了坐在对面的她。
"喂!别这么入迷,"她把沉醉于音乐中的他唤醒。
他耸耸肩:"瞧,意境被你破坏了。"
"你象快要溶化了似的,"她讽刺一句。
他无奈地摇摇头。
她瞪了他一眼。
他怪笑了一下。
门口走进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妇,脸上的脂粉似乎要细细碎碎地往下落,
女人挺着胸脯挑逗地向周围看一眼,屁股一摇三颤地向服务台走去。
他厌恶地皱皱眉,看着她志得意满的快乐的表情,看着墙壁污淖的颜色,看着
那令人不快的女人,厌倦从心底溢出,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毫无兴致,无论什么
都激不起兴趣,可怜的爱情,可怜的她,象粘合剂似的成天粘着人,不该相信她信
中的鬼话,她没有什么值得要求帮助,不过是重复罗嗦的爱情表白而已。
她欣赏着他沉醉于自我的神态,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永永远远地深情地注视
他,似乎他会不明不白地消失一样。她明白她永远无法进入他的世界,她察觉到他
微皱起眉头,想他大概是不喜欢她不停地盯视他,便低下眼睑: 说:"咖啡凉了,怎
么不喝呢?"
"会喝的,"他的语气听上去有点粗暴。
她不安地转动咖啡杯,不小心泼出一滴溅在他手上,她拿起桌上的手巾纸要替
他拭去,他接过芳香的手巾纸:"我自己来。"
她心神不安地看他一眼,又低下眼皮,闷闷地啜了一中咖啡。
"我想我该回去了,"他冒冒失失地说出一句。
她尚未领会这句话的涵义,说:"再待一小会儿吧。"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他犹豫不决地说。
她不作声。
他又说:"对不起,一开始我就对不起你。"
未等他说完,她打断他:"为什么你不能轻轻松松地活着?为什么你要折磨自己?
我知道你不真心愿意分手。"
"今天我们在一起,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
"你是什么意思?我实在不能够懂你。"
"你不是看了我的日记吗?"
"那又怎样呢?"
"我不喜欢被生存之轮来回抛掷于快乐与痛苦之间。"
"那你要什么?生活就是如此。"
"我什么都不要,我忍受不了琐琐碎碎的烦恼,糊里糊涂的快乐。"
她的泪含在眼眶里,她拼命克制眼泪,眼泪反而更快地流下,仿佛是由不得她
控制的。
"别哭,你别哭,"他伸出手要替她擦去挂在眼角的泪滴。
她扭开脸,不让她擦。
"对不起,我真对不起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她抬起头:"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我不该再来找你,但我无法避免。"
"已经发生的,不要再去提。"
她无声的哭泣,比责怪他还要严厉。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痛苦,但是,怎么说呢?叫我怎么说呢?"
"慢慢地,你就会把我忘了。"
"我早说过,遇见我,是你的运气不好。"
"我自愿的,"她幽怨地吐出一口气:"我想,我是很爱你的,否则我不会这样的。
"
"我知道,我总伤你的心,而你对我是如此之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濡湿的脸又添上两行泪,她难过地闭上眼眼,略微向下弯的嘴角抽搐着,又全
力克制这抽搐,他矜持不住站起来坐在他身边,以从未有过的柔情轻轻擦去她脸上
的泪珠,抚慰她,整理她凌乱的头发。
她的泪还在往下流,他从桌上拿起手巾纸,她拨开他伸过来的手,没有什么可
以拭去, 没有什么可以拿走,没有必要去追求 ,爱情在眼泪里消溶,泪水如滚滚
不尽的河流,她在河流中上下沉浮,感觉不到四周讶异的目光,感觉不到他的笨拙
的抚慰。过去在频频招手,她要挽留它,她要阻挡它的离去,她无法阻止现在的到
来,她哭得更厉害,声吞气断。好奇的人们蠢蠢欲动,有几个人已经站立起来。
他瞥一下周围,用手使劲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按抚性质地拍打她的脊背,想
要止住她的激动, 他把她从座位里扶起 ,半搂半推地带出咖啡厅,她听凭他的摆
布,不顾一切。
走出咖啡馆,一阵冷风吹来,清醒了许多,按一按还在起伏的胸脯,羞涩地控
制住自己的激情。
"好了,好了,我不离开你。"他象哄一个孩子似地骗她。
她想到他刚才手忙脚乱的样子觉得很可笑,而他说话的口气又叫他恼恨。
她完全镇定下来,变得同样的理智. 清醒,她冷冷地看着他,说:"算了吧,我
同意跟你分手。"
"嗯?"他尚未反应过来。
她没有回答,转身离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在脑子里想象他站在原地目瞪
口呆的模样
走了两分钟,她回过头来,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切都笼在灰暗的夜色里。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天上既无星星也无月亮,她低下头,路边只有几盏昏暗无
光的街灯,凉凉的清风吹来,她感到轻松.自由,自言自语道:"是该回家了。
站在茫茫的夜色里,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新奇的美妙的感觉。
我爱的不全然是你,我爱的是以你为原型,经过自己一次又一次加工. 塑造的
偶象,偶像聚集了我热爱的特点并加以夸大成美好.圣洁.伟大,但是没有这个原型,
我也无能凭空捏造一个偶像, 而不管是谁,这一个原型总是存在的。"情到深处人
孤独, 爱之极至是死亡。"强烈的深沉的全神贯注的爱是为了达到孤独,为了与世
隔绝,为了逃避现实的平庸.烦琐.丑陋,为了细致入微的奇妙的精神体验,在把爱
情推向极限的过程中,精神显示出可怕的惊人的力量,爱情肝胆俱催地抓住我,使
我沉醉于悲恸的绝望的情绪。在我的欲念中我经常动手掐你. 动刀杀你,致你于死
地而后快。当你我间产生裂隙的时候,你并不致力于弥合,裂隙导致距离的拉开,
随着时间的消失,距离渐渐缩小,一场陌生. 不安.刺激.和解的爱又重新开始,在
角逐的嘶鸣中,在原来的爱情之路上留下斑斑血痕。现在我能对自己说: 我不曾浪
费过时间,我爱过,深深地爱过,有着至为强烈的爱情体验。我对你的矛盾心情正
是我内心矛盾的体现。那个痛苦. 伟大. 崇高的外部形象根本不在人间,就在我的
内心,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你在逃,也肯定在追求什么。我
在追求也在逃,你是逃避爱情,我是从枯燥. 呆板.无聊.荒唐的生活中逃到爱情里
去,我以我的爱之手塑造了一个你,体现我心中孜孜不倦的追求,精神上的追求。
从此以后, 我不再到外界去找了,你就在我心里,我还要与你作多少次搏击?
我自己就是我的命运,我还要与之作多少次搏击?
她再次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Z早就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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