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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女儿
午饭后,安妤给了我一个电话。我问什么事? 安妤说,你过来一下,我去意已
决。
不记得安妤说过多少次了,她离了婚就立即去南方。南方虽然举目无亲,但她
相信,温润的亚热带雨林定能抚慰她那颗干枯的心。安妤说这是逼上梁山了。但去
南方最大的障碍是五岁的女儿小可,这孩子眼看着就变成一个可怜虫了。丈夫是狮
子,不可能要孩子的。一个十足的酒鬼加浪荡虫,整天像疯狗一样东窜西逛……真
不知道安妤要将她的丈夫比喻成什么东西才好。
“我的女儿真是生错了人家! ”一进安妤的家门,安妤便长叹一声,接着泪雨
如泣。
安妤不是一个天生喜好唠叨的女人,在省城读师范时,她是我的同乡同学,英
语系的系花。她的敏捷伶俐常常是以一双聪慧的眼睛和抿嘴一笑表现出来的,你若
想逗她一回,将一条褐色的毛毛虫(安妤最怕此物)用一张白纸捧在她眼前,她妈呀
一声惊叫后,倒退三步,接下来至多是三天不理睬你,而绝不会像某些缠死人的女
孩子臭水沟似地嚼骂你不休。现在不啦,阴暗沉重的生活让安妤喘不过气来,她一
逮着我,就像喷壶一样向我倾诉她的不幸,好像我是她的一只泔水缸。
他已经无可救药了。安妤说着这话时,摊开右手,左手捋一下零乱的鬓角,瞪
大沾着泪痕的空洞的眼睛几乎静止地望着我。她说,就在昨天,他还去了那个离了
五次婚的女人那里,我破门而入时,他那双公牛眼刀子一样剜向我,但那刀刃上沾
着水汁——他分明陪着那个烂货在落泪呢,而那个烂货已经脱光了上身,干瘪的双
乳丑陋地耷拉着……
安妤村妇似的恨恨斥骂的正是她的丈夫巴岩。
巴岩是陈富家的笔名。陈富家就是安妤的丈夫。
安妤在决定将自己嫁给陈富家之前,曾是我们上一届中文系才子赵东的未婚妻。
赵东在校时已有“先锋诗人”的桂冠,那正是朦胧诗走红的年代,赵东上哲学课时
曾用“一枚谷粒,压得灵魂出血”这样的诗句与麻克斯(哲学教授,面部生有麻点)
探讨“存在与虚无”的关系,使师生在刹那间同坠五里云雾。但赵东毕业留校后半
年,就丧身于一场车祸。安妤心死如泥,我们再也看不到从赵东的单身宿舍 (我们
男生宿舍底层的一个单间) 走出来的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庞。安妤也从此不再接纳那
些酷烈的男性的眼神。只是有几次,她桃子般的泪眼从我面前一晃而过,掩面疾逃。
诗人之死使安妤留校的愿望顿成泡影,她跟我一样,分在了眼下的这座县城教
书。
他是对我不起的……愤怒中的安妤将一本相册打开,随之,巴岩的以及她与巴
岩合影的那些照片便羽毛般地飘落在地上。安妤只将小可的和她与小可的合影从地
上拣起来,颠倒错乱地拿在手中。她有些喋喋不休了:他怎么对得起我和小可?
大约是毕业五、六年的光景,我做父亲已经有些腻歪了,安妤才向我散发她的
喜糖。她那时已步入大龄了,但美貌勾销了那大龄带来的缺憾。新郎就是巴岩陈富
家。 他是县文化馆的美术创作员, 此前跟一个歪嘴的乡村画师学过画。那画师在
“文革”时红透半个县,因为他会画伟大领袖的画像。那时,每个单位都要请主席
像,歪嘴画师每幅收50元润笔费,相当于一名公社领导一个月的工资。数年下来,
画师很是发了一笔。他挤眉弄目的指点同时也熏陶出了巴岩这么一个三脚猫。当巴
岩刚能独立操笔泼墨时,拨乱反正推倒了神坛,巴岩只好笔锋一转,为将死的人画
起遗像来。那年头,乡村里还没有哪个神经病患者想到用粗黑的碳条为活生生的自
己画速写、画素描,结婚的新人就是跑上五十里荒地,也要到城里拍一张涂颜色的
彩照。也算巴岩走运,一次,省画院的几个艺术家来乡村采风,一行人路过小街时,
被一家店面前一幅胡子拉碴、表情沧桑的老年男人的画像吸引了,一问,才知是遗
像,但画得太有个性了,于是被带回,在省画刊以《农民》为题发了出来,还配了
半页评介的文字。那时,肖像权和其它法律一样,还是吃奶的孩子。这幅画不啻于
一枚重磅炸弹,着实在我们这个桑叶大的小县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巴岩在这轰动
声中诞生,并被从乡下调到了县文化馆,从此正儿八经地操起了画笔。
安妤这辈子是打定主意要嫁给诗人或者艺术家的,于是天撮之合,与巴岩配成
了对儿。
我那时想,与巴岩陈富家闪电式的结合,一定使安妤获得了亡羊补牢般的归宿
感。
但好景不长,就在他们的女儿小可两岁的时候,他们闹起了离婚,一闹就是三
年。原因很简单,安妤说,巴岩养活不起她母女俩。但巴岩却反过来说,安妤应该
养活他。记得在一次酒席上,巴岩红头紫脸唾星飞溅地向我们阐明了他的观点:一
个女人既然献身于一个艺术家,她就应该在他欣赏享受她的同时让他的肚皮也体面
地鼓起来,而绝不应只充当一只好看的花瓶。你要是知道我跟安妤的关系不怎么一
般,你就会原谅我当时的冲动,我用拳头让巴岩的狗屁理论连同他赖皮狗一样瘦弱
的吃白饭的身体滚到了桌子底下。
本来,作为一名中学英语教员,安妤的工资是能够对付三个人的温饱的。但她
半途改弦易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到了后来让她下岗的县纺织厂工会做干事。这
自然是为了巴岩。因为安妤在中学一直教着高三毕业班的课程。你知道,围着高考
指挥棒转悠的高三年级教员,其身体和心理负担不会比政府总理轻松到哪儿去。如
此,安妤要想腾出时间来侍奉巴岩作画儿,就比登天还难。而工厂工会干事的差事
好比家猫在熙攘的集市上逛街,可有可无。安妤那时大部分时间是神秘地关在家中
陪巴岩作画儿,偶尔上着班也可自由地去菜市场买菜或为巴岩编织毛衣。工厂的工
会主席护着安妤,对别人说,人家两口子是有艺术追求的,咱们提供便利,也是对
艺术作出贡献。那些年,工厂的效益好,安妤即便不上班,工资奖金也不少拿一分
钱。原先与安妤同行的老师们只能在钦羡之余于放学回家的路上向着工厂的烟囱行
注目礼。只是安妤当时的改行是令大家大为吃惊的,一位对安妤单恋的体育教师恶
毒地认为,这十有八九是靠了她那张不情愿送上人家门里的脸蛋儿的。
我知道,安妤没有背景,她的深度近视的父亲是小学教员,只能赋予她文静的
性格,母亲是那种做起事来干净利落的乡村果农,只能给她一张鸭梨般嫩生生的脸
蛋。但为了巴岩,为了巴岩的狗屁艺术,据说,她还是进了分管文教卫的县长的家
门。那一阵我的内心燥热又痛苦,表现为房事过频,令一直性冷淡的妻子瞠目结舌、
大伤脑筋。 一个女人怎么能明了有关另一个女人的风言风雨对她男人的无情打击?
那时,即便我一千个不相信,人们也会一千零一遍地在我面前反复传讲着同一个故
事,说一位漂亮的中学女教师,刚下县长的床,就红着脸蛋慌不择言地说:谢谢首
长……
此刻的安妤站在我的面前,手中捏着唯一的一张她与小可的合影照片。照片上
的母子俩骑在公园的一只木马上,人和马的头现在都朝着地下。她望着我的目光凄
楚而哀婉,我本能地将脸转向窗外,晚秋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掠过安妤干
燥卷曲的长发,又将茶几上一本《婚姻与家庭》的杂志任意翻动。我知道,安妤已
经像水草一样无助地脱离了那家工厂的河床,而言必称向艺术的峰巅进军的巴岩也
将她残酷地抛在了生活的半山腰。她别无选择了。
我走近她,眼里一定满怀怜爱之意。我将右手搭在她的左肩,心底在刹那间涌
起了拥抱她的冲动。但我还是克制住了,我不是畏惧飘落在地的照片上的巴岩的敌
视,我清楚,我的胸襟同样不可能带给安妤温暖和安适。我想,我还是用沉默来逼
迫她痛下决心远走高飞的好。想到安妤说的巴岩是对不起她和女儿的话,我愈发觉
得巴岩这个混蛋可恶。而他也早已将自己推到了另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让人哭笑
不得。
起初,巴岩调到文化馆颇令人刮目相看,人们在钦羡中期待着他在绘画艺术上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他久久没有动静,似乎是草鸡了。馆里年龄稍大一点的美
术老师说他到底是半途出家,根基太浅,没有积累。而跟他一般大小、在美院进修
一年后分来的一个专画水族的年轻人说话就阴损多了, 说 他巴岩懂得虾子打哪头
放屁?一个画死人的乡巴佬也想当艺术家,巴儿狗咬卵子——扯蛋(淡)!
但巴岩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安妤不止一次地对我讲,巴岩在玩命。她一直坚信,
丈夫一定能出人头地的。基于这个信念,即便在那次陪巴岩去省城送画遭受冷遇,
她也没有绝望。她瘦削的双肩挑起了生活的全部重担。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自不必说,
大到花两年时间为巴岩转户口 (这差事在二十世纪后半页颇折磨一部分中国人的神
经) 、为巴岩的母亲过寿,小到为巴岩修指甲,每天晚上睡觉后用手揉搓着巴岩让
他舒服。有几次,巴岩说为了催生灵感,必须立即干一回——依据是军阀张宗昌赌
博时为了转换手气也这么做——巴岩言辞凿凿地认为,艺术家跟军阀一样,不可一
世。安妤无力抗拒,只说张宗昌是土匪出身,你巴岩也是土豆改称马铃薯,还是乡
下土包子一个。说着早已被罢了手中的女工、宽衣解了带,让巴岩如愿以偿了。只
是巴岩的那些灵感随着他精瘦的身体芦柴般的倒伏也顿成烟霭……一桩桩、一件件,
真是罄竹难书。
晚秋的阳光已经转到了西窗的右下侧。这是昼短夜长的季节。我知道我不能呆
在巴岩的这个家太久,待天黑下来我就说不清了。我趁早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安妤
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好自为之吧。正准备走人,安妤一道强硬的目光却拦住了我。
她说,别走,让你来是领回一桩差事,将女儿小可接过去——就是现在。我一定张
大了嘴巴,因为这孩子断然不是我的。我与安妤好上是在巴岩为那个离了五次婚的
女人画裸体画以后才发生的,而且——索性说了吧,并不是我主动的。现在,不能
因为巴岩不顾这个家,你安妤又拂袖而去了,就让我好为人父。果真这样,我还怎
么在学校的讲坛上教书育人呢?
我显然领会错了安妤的意思,她强忍着泪水对我说,今晚我约好了与人同行,
悄悄地走。我不能忍受亲自将女儿送到乡下父母处与她们辞别的场面,我拜托你了,
明天将小可送到她姥爷那儿上学,那儿清静……现在你就去接她,我站在远处最后
看看她,你别告诉她,晚上随便向她撒一个什么谎都行……安妤泣不成声了,她身
不由己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对安妤的出走难道能指责什么吗? 可以断言,即便巴岩眼下真的在什么画刊
上发出了一两幅作品,怕也改变不了他以及这个家穷愁潦倒的境遇。事实上,此时
的巴岩已经不拿一分钱薪水了。
馆里的其他美术人员都停薪下海,到乡镇、企业或机关去搞宣传画美术牌党建
园地计生专栏之类实用美术去了。他们明里为馆里挣一份,暗里自己还拿一份,革
命小酒天天喝不说,又结识了许多头头脑脑,为文化馆一旦断奶自己找好了后路。
一位一辈子都在摹仿郑板桥的草书“难得糊涂”的老馆员,突然一天聪明起来了,
手书一副克柔先生的“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侪州县吏,一枝
一叶总关情”的条幅给一位县太爷。这位县太爷在磕磕绊绊弄清其大意后立即将其
裱好,恭恭敬敬地悬挂在办公室的座椅上方。老馆员的墨迹自此便作为采访背景,
随县太爷五次三番的上电视、上报纸,颇为这位太爷赢得了不小的声誉。有说他是
郑燮再世的,有说他是当代焦裕禄的,溢美之辞不绝于耳。后来,老馆员与县太爷
结了姻亲不说,还得了令同行们垂涎的“最惠”待遇:县里此后一切大小会议,其
横幅会标主席台座次牌等一应由这位馆员操办。好事者扳着手指一算,如此,老馆
员每年可净将10多万元揽入腰包。
而巴岩陈富家呢,却鬼使神差地弄起了裸体艺术! 你清楚,在我们呆着的这个
小县城,他全身心投入的这桩事体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让人觉得唐突咋舌和讳莫如深。
你想,全县城的人都在为肚皮的鼓起和饱满而奔波忙碌,你巴岩却饿着肚皮在欣赏
肚皮的艺术性,谁敢苟同?作为巴岩的同谋,安妤首先败下了阵。
一开始,安妤还觉得新鲜和刺激——安妤向我说起她当时的感受。在这间房子
里,在美神维纳斯的石膏雕像旁,在巴岩挥舞的画笔和喷薄的油彩中,浮想联翩的
安妤透过从窗缝渗漏进房间的一丝阳光,似乎看到了伦勃朗笔下的“拔士巴”,罗
丹手中的“迦蜜儿·克劳岱尔”。这位学习过西方语言的年轻女性相信,作为巴岩
的妻子,她是个普通的女人,但作为巴岩的模特儿,她将给他带来成功、荣誉甚至
不朽。她知道,许许多多艺术家都是在贫困和煎熬中完成自己的艺术使命并实现其
艺术价值的。大概整整一年,这对艺术的信徒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关起门来,拉下窗
帘, 揿亮300瓦大灯炮,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疯狂地作画的——大概也疯狂地作爱
吧。每每说到这儿,安妤的脸蛋就红扑扑,像在省城读师范时走出赵东的单身宿舍
的样子。我可以想像得出,赤身裸体的安妤躺在床上或半跪在床沿下那副天真圣洁
的模样。但我想像不出巴岩面对一丝不挂的安妤是如何涂抹手中的油彩的,是随心
所欲不经意的样子,还是全神贯注要扑上去的样子? 其时,他们将出生不久的小可
送到了安妤的父母那儿,但小可的牛奶、襁褓等一应饮用都还是安妤提供的。
第二年开春,安妤下岗了。她和一文不名的丈夫将他们的作品拿到了省城,企
图通过专家们的鉴定和画刊的认可卖个好价钱。但那个满头银丝龇着牙花的专家认
真地看了看安妤,又看看恭立一旁的巴岩,最后再次一幅一幅地审视着作品,就无
精打采地将它们丢在了一旁。脸上火烧云一样热烘烘的安妤顷刻之间无地自容了,
好像她赤裸着的身子遭遇了人家的一记重击。但她记住了专家们指给巴岩的路子,
专家们说,不是要描摹,是要发现,要创新。她知道自己是帮不上巴岩的忙的。于
是回到家来,立马从模特儿的角色中挣脱出来,她相信,让巴岩一个人去咂摸,也
许能有所发现和突破的。她这边下岗,那边就当起了两个中学生的家庭英语教师。
但收入是微薄的,她不得不倾其囊中所有,将仅有的一点积蓄取出来维持家用。即
使这样,小可的吃喝拉撒也不得不转由姥爷姥姥来承担。为此,两个弟媳对父母很
是不满。
而巴岩陈富家却仍生活在他的艺术世界里。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也不管。倒
了油瓶他不会弯下腰来扶起它的,只会一脚踢开它。他开始酗酒了,几片咸菜几粒
黄豆也能饮下去半斤,醉意朦胧之际,动辄神经质地拉过刚回到家的疲惫的安妤,
要她脱光了坐在他的面前。安妤明显消瘦了,身上也失去了水果般鲜亮的光泽,干
燥的皮肤起了皱褶,小腹也堆积着生育后留下的脂肪。巴岩却说,要的就是这效果。
我不要画处女,有比这更惨一些的更好。巴岩此时的言行已经颇令安妤费解了。
记得是一个夏天,安妤突然拉起我,要我陪她去医院找巴岩。来到医院,我一
见到眼前的情景就对安妤说:巴岩已经疯了。
在外科病房的走廊上,停放着一个满脸血污、满身伤痕的几乎赤裸着的中年女
人。据围观者说,已经停放在这儿两天了,无人过问。巴岩却一脸酒气地叉开手掌,
一边比划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嚷嚷:看,你们全看到了,多么真实,这就是艺术品,
不需要关起门来虚构,这血迹是最好的颜料,色块,多么凝重,这痛苦的扭曲的表
情和肌肉就是主题,这是原汁原味,是……接下来巴岩被外科主任重重地扇了一记
耳光。因为外科主任误把巴岩看成虐待殴打伤者的丈夫了。安妤还想冲上前去跟主
任理论一番,但巴岩在转眼间却和外科主任一起,趔趄着醉步将几乎赤裸着的女人
抬进了手术室……
这就是那个离了五次婚的女人。安妤怎么敢相信,这具丑陋的躯体竟然启开了
巴岩艺术的闸门。女人出院后,巴岩几乎整天和她泡在一起,为她不幸的身世流泪,
抚慰她的伤痛,更多的时间是在他的油布上涂抹狰狞的鲜艳的色彩。
出于维护安妤的权益,我毫无必要地重申了自己作为安妤的同学的身份,与巴
岩严肃地长谈了一次。但刚切入正题,他云山雾海的话语就让我晕头转向。那天,
巴岩恰好在家,他悠闲地坐在窗前的一只矮凳上,右手挟着自卷的烟筒,用力吸着,
目光注视着被推在左墙角的画架,漂浮的烟雾笼罩着油布上如同风干的南瓜一样开
裂的丑陋的女体。已经被姥姥送回家的女儿小可在地上玩着挤干了的颜料管,稚嫩
的小手和脸蛋上满是油彩。小可见我进来,嚷着要吃一种叫做酒心巧克力的糖果。
我平常来找安妤时曾带给他吃过几回。这次主题明确,竟忘了这孩子。巴岩对女儿
的叫囔充耳不闻。我示意他把注意力从从画布那儿转移到孩子身上,巴岩却说,你
我小时候谁吃过它?我们不是也长这么大了?如果生活是指世俗的温饱的话,那么它
就像糖果,能给人什么?一具臭皮囊而已。
停了好大一会儿, 他突然高声宣布什么似的说,只有艺术才能给人安上灵魂!
我说,你我都是凡人,不要企图拔离世俗生活。我还现身说法地告诉他,我的生活
和事业两不误,就在昨天,我还发表了一篇研究屈原的教学论文。巴岩嗤地一笑,
说,跟我从前一样,不会有发现和创新的。屈原留给后人什么?忧国忧民,软骨症,
投水自尽。他给中国文人做出了一个极坏的榜样,李太白太浪漫了,纵身水中寻找
月亮也许是一种快乐。但王国维和老舍呢,却都学着屈原的样子,试图舍身成仁。
多么可悲和愚蠢啊。屈原应该像荆轲那样,同是读书人,荆柯怎么敢用匕首去向君
主说话? 毛泽东就不甘心在北大图书馆作一名酸腐的文人……我深知,曾醉心于画
主席像的巴岩是有领袖情结的,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现在一门心思画裸体女人
跟毛泽东当初不做酸腐文人有什么可比之处?巴岩说,舍得一身剐的意志是相同的,
这就够了。毛泽东当初放弃的还不止是几个发绿的铜钱吧……说到这儿,他目光特
别地瞥了一眼仍赖在地上嚷着要吃酒心巧克力的小可,他哲人般地平静地说,你应
该相信,没有我这个父亲,她照样可以长大成人的。
接下来的情况便是安妤常向我诉说的那样,巴岩要么是夜晚满嘴酒气地踅回家
中,不管小可是睁大眼睛醒着还是刚刚入睡,想干就呼哧一声压上来疯狂地干她一
回,然后死一样睡去。要么整日整夜地不归,蜗居在那个离了五次婚的女人租来的
半间民房里,不厌其烦地画她,每画完一幅,都要自言自语地说,看,是男子让一
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次次地枯萎至此的。为了显示他对残花败柳的怜惜,他不知羞
耻地告诉安妤,他还多次拥抱了那个丑陋的女人。
我问安妤,你为什么不给那个女人施加一点压力? 安妤说,那女人一无所有,
也就无所畏惧。在半间平瓦房、三面土坯墙内,甚至找不出几件像样的换洗衣裳。
女人先是在安妤面前放声大笑,接着放声大哭,最后一连声对安妤说,妹子,巴岩
实在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说着脱光了上身,让安妤仔细看她尚未痊愈的伤
口。她告诉安妤,这些青紫的伤口是她的第五个男人打的,那些乌黑的疤痕是以前
的男人留下的。她每嫁一个男人都要蛇一样的蜕一层皮。第五个男人在这县城做瓦
工,姘着一个乡下丫头,却两手空空无法养活她,于是就逼迫自己的女人卖淫,卖
得的钱归他所有。女人连一口熟饭都吃不上,就去跟男人拼命,结果被打得半死,
躺在夜晚的马路上,一个叫化子刚想压上去欲行不轨,被巡逻的警察吓跑了。警察
将她送到医院的走廊里就走人了。医护人员的工作都是极有秩序的,没有亲属的病
员,不见挂号和送诊,谁去擅自医治? 是巴岩搭救了她。她没有什么好处用来酬谢
巴岩的,听巴岩说画裸体画能成就他的一番事业,女人就毅然脱光了衣裳,按巴岩
的要求,或卧或坐或四肢弯曲半跪着。女人起初还以为自己的贱体肮脏,怕污染了
巴岩的画笔,但巴岩坚决地纠正说,肮脏的是男人,女人原本是清洁的。为了证明
他的话是肺腑之言,巴岩便像自己坦白的那样,在作画的空隙一脸深情地走向他的
模特儿……
女人与巴岩的口吻如此一致,令天生脆弱的安妤恶心得晕过去好几回,弄得我
想不当护花使者都不成。
现在,安妤既然去意已决,看在她与我相处多年的情份上,我理应不辱使命。
待痛苦持久的拥抱分开后,安妤整装待发,我半是恍惚半是悲壮地向小可的幼儿园
走去。
小可嫩生生的脸蛋像从安妤的模子里复制出来的。她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穿着
略比别的小朋友灰暗了些,稍长的衣裤更像是拣别人的。不知是什么原因,小可对
我的亲近远甚于巴岩。这大概也是安妤信任我的理由。小可二话没说就跟着我走了
出来,搀着我直奔一家小超市。沿街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在所谓的信息时代,千
里之外的省城昨天流行的东西,今天就浪潮一般的涌动到了脚下的这个小县城。我
买了酒心巧克力和几样时兴的玩艺儿给小可,她挣脱我的手,宠物似的在我的面前
蹦跳着。我向街道两旁漫无目标地扫视着,我清楚,在某幢建筑物的背后或旁边,
一定有一双泪眼在大睁着注视着小可。她就要远行了,在她往后的岁月里,只有一
张女儿与她的合影照片能安慰她那颗孤寂的心了。我这样想着,走着,渐渐地又觉
得自己的想法荒唐——怎见得与安妤相约同行的那个人不会给她重新搭起个温暖的
巢穴?
拐过一道街,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绊住了我们的脚步。“小可——”我回过头
循声望去,没有安妤,是另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晚霞的余晖将她苍白的脸庞衬托
得更加怕人,她凹陷的眼睛直逼我和小可。小可躲到了我的身后。你知道,我在夏
天医院的走廊上以及巴岩的油画作品中见过这张女人的脸。
我有些凛然了。问,干什么? 她焦急地说,他走了,没有告诉我,把什么都带
走了! 我的三十块钱,还有半包云仙牌香烟。他答应给我留下一幅画的,一幅画得
最好的,就是我坐在早晨的阳光下的那一幅……你领我去找他。她说的当然是巴岩。
我说,你去文化馆巴岩的家去找吧。她说去过了,门锁着,门上只有一张纸条。我
接过来一看,是巴岩留给安妤的:
安妤,我走了,别徒劳地打听我的下落。
我呆了,这难道是巧合?真是天晓得!
我实在不能给眼前的这个离了五次婚的女人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我既不知道
巴岩的去向也不清楚安妤的下落。我领着小可匆匆走了,我今晚要早些休息,明晨
还得乘车将小可送到乡下她的姥姥家。
以后接连几天,我都有一种陷入安妤与巴岩共同设下的圈套的感觉,心中隐隐
作痛。但我是多疑了。大约一个礼拜,安妤给我来了一封信,地址是海南三亚。此
后便杳无音讯。
两个月后的寒假, 我出差到京城, 在一个地摊上,我看到一本刚上市的名叫
《最后的浪漫》的书,书中写了十多个在圆明园艺术村苦心经营的艺术家。他们都
很前卫,也都很贫穷。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围在一圈的穿着补丁的艺术家在抢吃鸡架
的情景,里圈左数第三人,正是我熟悉的巴岩。
小可在乡下很好,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我去看过她一回,她已经忘记了酒心
巧克力这种食品,手舞足蹈地和乡下孩子在比赛着啃吃苹果。
1999.11于放马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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