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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先生
申先生铜陵人,体育教师,矮胖,在旧军队干过,略通日语。文革时,凭这,
申先生被造反派打成日本特务。申先生无儿,收养一女,名凤,年龄与我相当。被
打成特务后,申先生全家从省城下放到我们公社中学,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不提。
需要说明的是,父亲也在旧军队干过,当初这里的造反派也要把他打成特务—
—国民党特务。但父亲出身贫农,幼年失怙,先给资本家当童工,后被征了夫。陈
毅解放上海时,父亲驾车从旧军队的营垒里冲出来,掉转枪口就加入解放军的行列,
又抗美援朝立过功、负过伤。上面看造反派扳不到父亲,就索性让他做学校的革委
会主任。
申先生原引父亲为知己的,无话不谈。后来看父亲成了革命委员会主任,便十
分害怕。由于害怕,申先生接近父亲更勤了,只是在一起时再也没了掏心窝的话。
令申先生欣慰的是,父亲张开的翅膀始终呵护着他,让他少吃不少苦头。我记得最
清楚的是包谷饼的事。一天晚上,父亲让我悄悄通知白天戴高帽挨批斗的申先生,
请他到五里外我们乡村的家里坐坐。那晚,我十分羡慕地看着申先生满口喷香地吃
了母亲做的包谷面饼子。可是第二天公社革委会便知道了,上上下下都在等着好戏
开演,看父亲如何公开讲清楚自己的阶级感情。记得父亲瘸着一条伤腿,在雨中的
校园里大步流星,他用兵油子才有的口气大骂:“老子从小是流浪儿,不懂感情是
啥鸡巴玩意儿。老子喜欢的人可以吃我的包谷饼子,老子要是讨厌那个人,我的饼
子宁可喂狗!”
申先生与父亲相处没有几年便被调开了,但感情甚笃,只是后来没了联系。也
不提。
八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分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教书。这恰是申先生晚年工作且
离休定居的学校,当时他被留任带学校的男、女排球队。
作为晚辈,我抽空拜望了申先生两次,并顺致父亲对他的问候。他两次都表现
出相当大的热情,在他那间灰旧的红瓦房内,硬是留下我,陪他饮两杯。申先生好
酒,一日三饮,为这,已婚的女儿凤让他独自一边开灶。申先生的老伴原是个贤惠、
特别爱干净的家庭妇女,可惜在他离休的当年就去世了。好象父亲说过,像申先生
这样一辈子都由老伴伺候的主儿,生活上是难以自理的。
应该说,凤还是孝顺的。她常常抽空过来为申先生炒上一两个小菜,让申先生
消停地饮。好象父亲还说过,申先生曾有意与他结为姻亲,将凤嫁给我。但凤自由
恋爱了,找了个英俊却有些游手好闲的工人。听说,申先生从来都不理睬女婿。我
第一次陪申先生饮酒时,凤过来炒菜,她端着菜走到我身旁时,我的心头忽然就掠
过这样的影像:申先生跟我现在若是翁婿对饮,那将是另外一种气氛和情调吧。幻
想间抬头望凤,却根本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见申先生对女儿婚姻的
设想只是一厢情愿的,或者他当初跟父亲闲聊时只是顺嘴溜出并不当真的也说不定。
申先生对酒的执拗和迷恋跟对工作的一丝不苟和鞠躬尽瘁一样,都是我少年时
就领教过的。现在,我在操场上几乎每天看到的,仍是他那副闲不住的身影:一颗
油光刷亮的脑袋上缀着仅有的几根银丝,十分耀眼地跃动在一群十七八岁的黑发青
年中,且老远就听到他那声若洪钟的明显带有皖南地方口音的吆喝声,让你望而生
畏、肃然起敬。
第二年,我分管学校的运动队。这样,我便直接与申先生打交道了。按说,申
先生是我的老师,又确确实实是我的父辈,他完全没有必要太在意我,何况我又不
懂球类。但申先生在我面前的恭谦、自律乃至上进心,常常让我不知如何对待,以
至手足无措。有几件事至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宣布我分管学校运动队的那天晚上,申先生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的办公室。他刚
在桌前的藤椅上坐定,就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用一双饱经沧桑而显得有些浑浊
的眼睛真诚地望着我,而后笑吟吟的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不忙,我向你汇报一
下排球队的情况。”
申先生的口气令我不安。我认为,分管,只是宏观上了解督促一下,运动队主
要还得靠在职的体育教员们。按我的愚见,甚至申先生也不必将自己的老身完全交
给排球队的。学校之所以留用他,主要还是着眼于他的晚年生活,为让他老有所寄。
因为申先生特务的帽子年前才由省教育厅下文摘下,同时补了一大笔钱。由于是省
厅下文的,县里和学校都非常重视,县教育局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使身在异乡
的申先生的晚年充满阳光。
但申先生生活的阳光全在训练场上。
我不能违拗申先生的意思,只好合上书本和备课笔记,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申先生分析了排球队目前的状况:器材、场地、队员结构、训练方法,以及即
将来临的春季比赛在区里和全县可能遇到的强手、有望取得的名次,等等。男女排
球队是学校的拳头体育项目,多年来,申先生训练有方,两支队伍为学校挣得了不
少荣誉。申先生说着这些时,没有侃侃而谈的口吻,只有满怀忧虑的表情。末了,
他隐约向我透露出两点看法:一是学校的一把手愈来愈不重视体育,一心只抓升学
率,渐渐断了对体育的投入;二是体育教员们不思进取,对工作敷衍了事。说完这
些,他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平时对运动队乃至整个体育工作也几乎全无考虑,事实上是考虑了也白死脑
细胞。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一边给申先生续水,一边半似安慰半似展望的说:
慢慢来吧!
接下来,我就把话题引到老年健身与爱好上,引到读书上,并向他通报,父亲
近日在乡下一边养花,一边看有关历史学家翦伯赞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文章,由
此知道许多幕后事情并生出许多感慨。
我的话题诣在引发申先生对自己劫难不死终有后福的庆幸,同时激发他修身养
性颐养天年的兴趣。可是,我显然没有勾起申先生交谈的欲望,或者他是有意避而
不谈的也未可知。后来我跟父亲提起过此事,对申先生蒙冤受屈却始终保持沉默甚
至从未发过一句牢骚表示不解。父亲叹道:一个认命的人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大约一个礼拜后的一天清晨,我刚起床洗漱完毕,凤找了过来,告诉说,申先
生一大早就把他们吵醒,急着要拿回他平反后补给的那笔钱的存折。
“他是不大会使钱的!”凤急得脸蛋通红。
这我知道的,申先生平常的菜粮油盐全是凤为他买的,工资是花不完的,根本
不需要提那一大笔钱。“莫急”,我安慰凤并打趣说:“还没发现他找到了相好的。”
凤苦笑了一下,领着我立马去找申先生。
确有此事,申先生就是要提出那笔钱。问他干什么用,他闭口不答。追问紧了,
申先生就把我一个人拽到他的屋里,告诉我,他要拿出一部分钱为学校的男女排球
队员每人买一身运动服。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我首先感到诧异。接着,以分管运动队领导的身份,
十分感谢申先生的好意,并说要向一把手汇报,号召全校师生向他学习。但事情,
千万不能这么做!为什么?没有必要!
我也许还讲了他要改善生活保重身体跟女儿女婿搞好关系等等一大筐废话。申
先生大概被我说得一头雾水,呆呆地望着我,好象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不跟我
说话了,执意要索回他的存折。
我只好如实对凤讲了。并声明,没有谁启发他这样做,完全是老人自己的主意。
凤的丈夫这时在一旁豪气冲天地说:“整个一傻逼!”
凤难过得哭了。
学校的一把手姓祁,祁校长听了我的汇报同样吃惊,而后表情暧昧地笑了笑。
半天才说:老同志退了以后还真喜欢弄点花花名堂。他这样做让我很被动哦!排球
队的队员有服装了,那篮球队呢?乒乓球队呢?田径队呢?体育上这么搞了,那么
其他方面呢?比如合唱团,小记者团,文学社,奥林匹克队,每人都买一身,他老
申掏得起吗?再说,局里也不好交代,不知情的说我祁某抠门,炸老同志的油水。
何况这会造成老申的家庭矛盾啊!
“他这个美意我们不能接受。”祁校长最后决定。
但申先生要做的事谁也阻挡不住,而且会在悄悄之中做好。他到底拿出了5000
元钱,为40名男女排球队员每人定做了一身天蓝色运动服,上衣前襟还印上了校名。
换上运动服训练的那天,小青年们将老人抬了起来,要不是我的制止,申先生就被
抛向了天空。女队二传手晶晶和主攻手二丫将早已扎好的花环套在了申先生的脖子
上,又大胆地亲了他两口,窘得申先生满脸枣红。
由于索要存折不顺利,申先生索性自己保管它了。这让凤十分伤心。她告诉我,
存折上还有一万多块,这样一笔钱由申先生保管是很不安全的。我答应慢慢做申先
生的工作。但钱是他自己的,对存折的支配权也只能是他自己。申先生的女婿则公
开宣称,与“老棺材”断绝关系,今后申先生的一切事情他概不过问。
不久,学校开展热气腾腾的读书活动。
这本是青少年的事,但令我不解的是,申先生却也掺和了进来!
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来到我的办公室,进屋后沉默不语地认真浏览书架上的每
一本书,轻轻抽出相中的那一本,用事先准备好的报纸包好,向我承诺:三两天后
就还回来。
我当初建议他找几本书读读,可决没有让他读我办公室书架上的书啊:《董存
瑞》、《小英雄雨来》、《雷锋日记》、《半夜鸡叫》、《欧阳海之歌》……每当
申先生拿走一本又一本这样的“革命书籍”,又很虔诚地还回来时,我真不知道该
向他说些什么。我甚至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我的这位老师和父辈了。当然,我不
否认老人应该多读一些少年人喜欢的读物,那会使他们童心不老,青春永驻。但像
申先生这样一本接一本地阅读只有入团积极分子才看的书,我还从未遇见。我无意
去窥探一个耄耋老人真实的内心世界和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但我必须承认:这是个
不寻常——凤的丈夫说“不正常”的老人。
当我再次向父亲说起申先生这近乎乖张的举动时,父亲笑而不答。顺手递过来
一则文白相间的小故事:
悟空随唐僧西天取经后回原单位上班。一日,头痛如裂,翻滚于地,叫号声震
达天廷。众仙问曰:“是否紧箍咒发作?”悟空哭道:“反之,反之!久不听紧箍
咒,瘾上来也!”
有一件事情证明了申先生的“不正常”。
一个春雨霏霏的晚上,申先生很神秘地找到我,要我立即跟着他去捉一桩见不
得人的“交易”,而后检举揭发。交易人就是他的女婿,申先生在学校一间废弃的
体育器材库里,发现女婿偷了厂里大量的铜丝和电缆,今晚正与人接头,准备出售
这些赃物。
我全不管申先生消息的是否可靠,断然阻止他的这种做法。并向他阐明:女婿
的所作所为厂里不会不知道的,惩罚他自有厂里来实施,用不着你申先生节外生枝,
兀自添乱。
我的阐述在申先生听来也许疙里疙瘩,他又一次用十分陌生的眼光定定地看着
我,那表情像是发现了我是他女婿的同党。
他悻悻地离我而去。我怕他遇到不测,悄悄地跟了他。果然,他冒雨独自走向
了那间废弃的仓库。库房里的声响证明了申先生的判断。但申先生被发现了,库房
的门倏地被打开,一个黑影冲出挥拳向他扑来。我大吼一声“住手!”刹那间贴在
了申先生的胸前。
申先生的女婿落下了拳头,但我听到了他嘴巴里牙齿的咯吱声。我严正地向他
晓之以事件的严重性,并劝他就此终止交易,离开这里,听候发落。
事情的结果还好,厂里的领导看在家属举报的情面上,只给申先生的女婿记大
过,降一级工资,并没开除他。赃物,当然是悉数退还。
自此,申先生就真的成了女婿的冤家仇人,连我也动辄遭到他的白眼。凤过来
为申先生炒菜的权力也常 被剥夺, 她对申先生也决不再像先前那样体贴了,隔三
差五缝补浆洗也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不这样,她又如何对得起申先生几十年的
养育之恩呢!
我知道,这全是那张存折埋下的怨根。
申先生后来的那段日子,冷茶馊饭少不得吃,头疼感冒也不及时医,只有饮酒
从未间断过。除了在训练场,就是在餐桌旁,酒后酣睡,少了该有的嘘寒问暖。日
复一日,他身板的僵直和步履的老迈十分明显。
春季赛事结束了,学校的男女排球队双双夺冠,女排还获准代表地区参加省里
的秋季比赛。申先生像没有这回事似的,仍默默着。训练、喝酒、睡觉。这似乎就
是他那部老迈的机器运转的全部链条。
晶晶和二丫们有空也会为申先生烧一壶水、洗两件衣或买菜沽酒。姑娘们特别
高兴的时候,还会帮申先生捶捶背梳梳头。忽一日被申先生的女婿瞧见了,当着姑
娘的面就骂“淫乱。”男排的小伙子们听说了,有几个就要去教训他,被我弹压了
下去。
夏日的一个傍晚,人们发现申先生一整天没在训练场上出现,便来到那间灰旧
的红瓦房内,发现申先生仰面斜躺在水泥地坪,人已去世。
他是酒后摔倒,脑溢血而死。
几个女排球队员对着厨房餐桌上的杯盘狼籍和半碗白酒失声痛哭。
收拾遗物时,令申先生的女婿和凤大为诧异的是,在一只古旧的柳条箱子里,
那张他们向往已久的存折扉页的空白处却写有“遗嘱”,内容是将余下的一万多块
钱用做晶晶和二丫暑后上省体校的费用。落款日期却早,是在为排球队员买衣服的
前后。
县教育局和学校主持安葬了申先生。他的骨灰盒存放在陵园,骨灰盒的旁边放
着一只由40名男女排球队员签名的乳白色排球。
晶晶和二丫捧来两只花环,一只套在骨灰盒上,一只套在排球上。
父亲也参加了申先生骨灰的安放仪式。在人群中,父亲突然没头没尾自言自语
道:我误解了他。
2000.7.25于放马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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