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重温野地(三章)
★内心的微火
我在野地里闲逛,手里夹着一支香烟。——这个习惯已经形成了,当一个人孤
独或者想事情的时候,香烟是最好的伙伴,它可以和内心暗藏的微火呼应。甚至,
它还可以给你壮胆儿,让你在夜幕下或者大风中游走,穿过一条危机四伏的道路。
我有无数次在茫茫夜色中奔走的经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很年
轻,有些害怕生活,搞不懂它貌似复杂的结构。现在终于明白了:生活其实没什么
可怕的,黑夜有时比白天更安全。而在野外出没的生灵,地鼠、刺猬等等,它们的
胆子比人类小得多,但却是黑夜的主人。它们昼伏夜出,挖掘,搬运,热汗涔涔。
时光飞逝,经历却在悠远的怀想中像一座座浮雕,清晰度一天比一天加深和放
大,以至于达到伸手可及的地步,往事的余温和细节,比现场中的夜晚更真实。
一切都暗了下来,而内心的微火却在冉冉升起,像吹奏一支黑管。我的耳畔响
起了动物们在黑夜奔忙的声音,悉窣的落叶下潜伏着蚂蚁的搬运工。
世界上的许多事物,是如此混沌,像从泥塘中舀出的一瓢水。你暂时或永远都
无法说清它们是什么。因此,我欣赏伟大的辛格,他说," 事实是从来不会陈旧过
时的,而看法却总是会陈旧过时。"
一个人内心的火焰,生来就有。它让我联想到每个人的体内同样是一个家庭,
所有的器官都是成员,它和平常意义上的家庭没有区别。当所有的器官都相继衰老,
只要还有一丝丝火焰没有熄灭,人就仍然能活一两年,或者一个月,一两天。
我知道有个人凭借这丝微火,活了许多年。这个人曾经是我的一位邻居,有一
年他得上一种怪病,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他用仰躺的方式延续生命倒也罢了,
令我感到残忍的是,几乎每天,他的身上必需要扎满银针才能缓解疼痛。我隔一段
时间就去看望他,出门后都要难过好久,因为我看到一个全身被扎满针的人如何向
来客展示微笑。
他太太告诉我,如果哪天碰巧天气不好,大夫没有及时赶来,老人就会陷入恐
慌状态,即便他的病当时并没有发作。他让家人一次次打去电话," 大夫到哪儿了?
快催催,我觉得快不行了。" 一场大雨过后,大夫终于赶来,他迫不急待朝身
上指指:" 快,给我的全身都扎上针。"
我听了这样的讲述,被这位老人强烈的生命欲望深深震撼,同时对死亡的疑虑
又增加了几分。死亡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必须付出死的代价才能验证。可
气的是,对于它的验证结果,哪怕是个美妙仙境,也无法将信息完整地传递给活着
的人们。
因此我常常想:死亡世界也许是文明社会中的最后一桩冤案,它永远得不到平
反昭雪。于是死亡本身仿佛忿忿不平,更加起劲地工作,借助时间的威力和手,把
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往它的身边拖拽,然后随手一扬,将它们弃之荒野,让它
们变成另一种物质。
如果换一个角度说,——假如死亡世界果真是个美妙的仙境,这个事实得到科
学的鉴定,人类会不会忽然就变得轻松?会不会丢下眼前痛苦琐碎的生活,纷纷往
死亡的仙境里逃跑?
我记得在夜晚穿行的那一刻,总是在头上闪烁的星光突然消失。这给人造成一
个很可怕的错觉,觉得自己置身于上帝的某种设计中了,此刻连星星都在配合它的
意志。还有风声,夜鸟的叫声,远处的村庄,都达成了对生命考验的联盟和默契。
四周晚冬的荒野,扭曲的枯树,几丛苇草;僵硬的地表,早已干涸的水洼,斜
坡上的幽暗洞穴,里面其实已经空了,但却像一只只眼睛一样注视,它比动物本身
更恐怖。人的恐惧正是源于这种未知,心想如果今夜神开恩让我走出荒野,就是最
大的恩赐。而当我走出困境、抵达温暖的屋舍之后,与友人饮酒、聊天,畅谈历险,
却又很快忘记了神的存在。神之所以为神,就是不轻易计较人类的失礼。
而人做不到这样。人往往会对一个白眼,一个硬币耿耿于怀,甚至落下疾病。
田野上有一幢草楼,其中用来支撑的木柱已经被人拆缷,那是被农人废弃的护
青人的居所。想起它我的脑子里就立即浮现出一个满头长癞疤的人,手里提着一杆
火枪围着大片的农作物转悠。这个人是我母亲的叔伯兄弟,我叫他癞疤四舅。他的
生活没有讲究,饿了从土里拔下一只萝卜,喝了削下一根秫秸,从中汲取甘汁。他
的身上没有一点赘肉,他身上有了多余的东西,就把他归还给野地。
在他的整个人生中,与以下事物有关:粮食、劳作、睡眠、青草、星月、牲口、
雨雪、阳光、木器、河湾、秸秆、锅灶、烧酒、土炕、跳蚤……而远离会议、研究、
报告、牢骚、不满、礼仪、检查、述职、嫉妒、谣言、伤害、名声、等级、威望、
会员表等等一切所谓文明社会的零部件。
过分修饰和讲究的生活已经毁坏了我们的激情,需要不间断地到野地里摄取才
能获得天然的元素。有时候我真的羡慕癞疤四舅,他怀抱一杆土枪做梦,秋收后离
开田野,熬过冬天直至过完一生。后来在一年秋收过后,他果真死去了,过了一个
多月才被人发现。于是人们感叹," 癞疤可真可怜哪!" ,但我分明看到他倚着土
墙的样子,死亡在他的脸上,流淌得十分安详。在癞疤四舅死后不久的时间,我姥
姥镇上的大人物一个姓胡的镇长死了,镇上顿时热闹起来,全镇停工三天。接下来
是隆重的追悼会,吹吹打打,送葬的男男女女都哭肿了眼睛。可结果还是得把镇长
埋到土里,埋到荒野里。而那时,我的癞疤四舅早已成了另一世界的一个人物,连
胡镇长见了他都要磕头行礼。——哈,我当时是这么猜想。
胡镇长死后不到一年,他年轻的老婆就改嫁了。而在此之前,人们就早已不再
提起胡镇长,这个人死得很干净," 像一滴水回到水中" (博尔赫斯)。
今天,在沉沉夜幕下,我重温着人世间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人的一生像一支
燃烧的香烟,吸一口才能亮一下。
★骨头收藏
还有一次,在下一个坡度时被什么绊了一下,我趔趄着下坡,那个东西已先我
滚落到了平地上。我把它捡在手里,发现那是一根人的骨头,样子像是手臂的部位,
和一块朽木非常相似。
我知道这片荒野的历史已经久远得无法企及,人类的历史也有亿万个年头。但
我还是被这根骨头深深地打动了,它不同于其它动物的骨头,它是我亲爱的同类留
给大地最后的礼物。
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死亡更无私,更义无反顾的事情,它是一个
人一生的全部交付,彻底而完美。不管他生前为何种身份,从事过哪种职业,他最
终的归宿是永久的荒野。
如果他的灵魂在埋葬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醒来,将眼睑睁开,一定会惊讶自己
怎么来到了这里:满地的落英、草茎摇动着秋风,河水在远处喧响,星星突然变得
硕大,悬挂在河岸之上……哦,这一切是多么美,可惜的是世间的许多美,需要到
死后才能发现。
这看起来有些晚了,也许并不晚。
六年前,一个偶然的机遇使我迷上了收藏,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嗜好一度让我
倾尽了差不多所有的积蓄。直到今天,我的书房里摆满了陶罐、瓷器、木化石、青
铜剑、刀币、瓦当等各种古玩与器皿。后来经过一位行家鉴定,它们多半属于劣质
赝品。奇怪的是,当我知道真相后,并没有产生多少的失落感。我之所以舍不得扔
掉它们的理由不是因为心疼金钱,而是它们摆在那儿让我感到心安。从始自终,我
的收藏动机都十分纯洁,绝非想靠这个发财,尽管我身边的朋友真的凭借收藏古玩
发了一笔小财,它和彩票中奖一样,这种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既然我不想从它们身上榨取商业利益,那就让它们永久陪伴我寂寞的写作。现
在,它们在我的书房,已经完成了一种角色转换,是作为时光见证者的身份出现,
是我赋予了它们生命,它们也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在不经意间投射一瞥,
它们都会及时地叩响了记忆的开关。某一件东西的来历,当时的天气状况,有哪些
人在场,古董小商贩彼时的一脸神秘、故弄玄虚和煞有介事。想想一屋子人对一件
赝品郑重其事的研讨和争议,侃价,犹豫,想象、决断,以及付出钞票后,将一件
古玩抱回家的一路兴奋,而结果,当然——认定为赝品。
通过对这个全过程的回味,让我充分领略了生活的荒诞本质。
不妨说说一把伪青铜剑的收藏过程:①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神秘电话,
声音极低,类似于戚嚓,好容易听清了,原来有一件" 好东西" 让我去看;②我如
约前往,地点在城郊一座荒草丛生的陵园,黄昏的光线和人的收藏心境渐渐交融。
③朋友引领着我步入园内,门口竟有两条黑衣青年把守。___ 不管怎样,捍卫
" 宝物" 的意识和氛围都有了,这个开局设计得相当精妙。④中介人的一番说明和
保证,然后是持有人的现身,形象憨厚、窝囊、一脸哀愁,像一个穷困潦倒的败家
仔。⑤接下来是介绍" 宝物" 的来源:祖传。⑥问:为什么要出手呢?闺女患血癌,
急需用钱。⑦鉴宝。一层一层的绢布包裹着,手哆哆嗦嗦,小心翼翼,这无形中增
添了几分期望值和信任度;⑧侃价。从一个天文数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可以承受的
数字。
⑨一个初出茅庐的天真的收藏者,以为机不可失,成交。
这就是我和许多收藏者所走过的光彩历史,那些赝品的奇妙来历,可以讲述不
止一个夜晚。
如今,那把青铜剑仍然摆放在我的博古架上,看起来比真的还要古朴和庄重,
像个天衣无缝的骗子。
在痴迷收藏的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既然连夜壶和鞋子都炙手可热,为
什么没有人收藏骨头呢?当然是年代久远的骨头,久远得具备了考察与探究的价值。
退一步来说,即便有人收藏羊头和牛头,甚至狼牙犬齿,为什么就不能收藏人
骨?
它们曾经是生命的支撑,像一幢屋子的栋梁。活着的时候,人对骨头的重视要
远远胜过皮肉。而一旦人死后,骨头也随即化为另一种原料,就变得比虎狼的洞穴
还要可怕。
在这里,它作为一种灵魂的形式出现,如流水渗入人的意识,牵动着潜伏在岩
石深层与骨头缝隙的某种恐惧心理。
比如当我在荒野的微光下面对一根骨头,我想:如果它真的是一只手臂,那会
是一只多么不安的手臂。它穿越浩大的时空挽住了我,完全凭借一种死亡的力量。
它究竟属于谁的灵魂,受谁的指使?哦,它是远古的猎手、农夫、打鱼人、士
兵、将军、帝王……而今,一切都被简化与省略,化为我手中的一根骨头。分量很
轻,像一缕流浪的风。
我久久的凝视和端详着它,我想至少它绝对不会是赝品。
★打麦场上的星空
直到今天,我对观察星空的感受,还停留在那个遥远的童年夏夜。它让我在成
年后每一次对星空的观察,都变得潦草而不认真,仿佛是在观看一件复制品。
在村子以东不到两华里,有一个宽敞的打麦场,每年的麦收时节,那里是最热
闹的地方。那时,我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蓝道道的海军背心。爷爷
把我领到场院里,摸一下我的头,说:自己玩耍去,爷爷要和大伙一道干活儿。爷
爷负责扬场,肩上扛着一只大大的木锨,木锨是专门扬麦子用的,它的形状和铁锨
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铁锨的利刃。爷爷说完,矮瘦的身影溶入人群,我看到他把脱
离了麦穗的麦粒朝风口一下下地扬起,麦爙顺风飞走,光洁的地面上留下金色的麦
粒。爷爷劳作的身影骤然高大,我看到他的全身很快落满了麦爙,头发和眼眉都变
成了灰白色。
几盏马灯高高地照耀着打麦场,宽大的打麦场上,三口铡刀格外耀眼,切割麦
草的声音响彻四野。那是给麦子脱粒的一个必然程序_____我看到几位包着头
巾的年轻少妇把成捆的麦子喂向铡刀,锋利的铡刀由男人执掌,男人用力地把身子
一弯,只听喀嚓一声,麦穗连同麦杆的中间部位被齐唰唰地切下,再由专人负责分
类:麦茬丢到一边,麦穗拿到场院中央进行脱粒。
三头健壮的黄牛拉动着外表光滑的石滚,把麦穗一一压碎,长长的麦秸草用木
杈一一垛起在场院边上,我和伙伴们爬上去,仰面朝天,四肢放肆地展开,然后神
情专注地凝视浩渺的星空。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正是我一生中最初的也是最纯
粹的一次仰望。
我清晰记得,我手里拿着一只在路边随手摘下的甜瓜,嘴角旁流溢着一弯液汁
和几粒幼小的瓜籽。耳边始终响着一种嗡嗡的声音,不知是蚊虫的声音还是闷热的
蝉声,反正我的耳膜像灌进了流水一样模糊不清。但我心里却是那样寂静,那样安
详___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像一只只低垂的果实,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得到。那一
刻我想起了远在城里的母亲,她怀中的乳香味在我鼻孔间萦绕。当时,我的母亲还
是个很年轻的少妇,她带着哥哥和姐姐在鲁西北的一个小城教书。他们和父亲生活
在一起,我猜不透他们的生活。我至少有整整一年没有见到她了。而在那一刻她突
然出现在天幕上,她美丽的脸庞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忍不住咧嘴叫了她一声,
她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就消失了。
我把脸一扭,流出了眼泪。
这时,打麦场上突然有人尖叫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骚动,人们
停下了手中的忙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从麦垛上一骨碌滚下来,像一条鱼一
样朝人堆里面挤,挤到中心时已是满头大汗,立即看到一个骇人的场面。——一个
负责往铡刀里续麦杆的少妇,哆嗦着一只血淋淋的手,大睁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原来,她一不小心,在劳动过程中把一只手伸得太靠里面了,于是一排手指被
铡刀连同麦杆整齐地切了下来。受伤的是左手。
我听到有人嚷叫:" 快,找找那几个指头,看能不能接上……"
几天过后,那个少妇脖子上挂了个白色的绷带,左手被严严实实地包扎了,在
她的胸前,一个大大的白布裹缠的球形格外醒目,像个肿胀的大白馒头一样。当时
的医疗条件很差,从此,她就全凭一只右手劳动了,给猪拔草、往田野里插地瓜苗、
她躬身收割庄稼的样子显得吃力。令我略感惊讶的是,她和往常一样,与大家一道
说说笑笑地做活,脸上依然展露出灿烂的笑容。听说她曾对人诉说庆幸:多亏了受
伤的是一只左手。如果右手,会耽误做活哪。
遥远的打麦场像一部黑白电影,上演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幕。在那个夏夜我
领略到星空的眩目和迷人,耳边响着一片嘈杂声,还有麦垛四周起伏的风声,虫鸣
;以及草丛里某一只被人随手丢弃的瓜果腐烂的气息。多年之后,它们形成了我对
远逝乡村的刻骨怀念,一种观照,一种对于人类命运的同情与悲悯。我在俄国作家
蒲宁的名篇《安东诺夫卡苹果》中读到这样的文字:" 每当阳光明媚的早上,顺着
村子按步徐行的时候,你止不住要想,人生的乐趣莫过于割麦,脱粒,在打麦场的
麦垛上睡觉。"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的内心与蒲宁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请到周蓬桦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