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风情 常听母亲讲,界首是个好地方。买不到的东西这里买得到;卖不脱的东西这里 也卖得脱。周围乡下是水肥地沃。堪称鱼米之乡。物价又便宜。街上每天都是全墟。 从早上八九点钟开始百货上市,到下午四五点钟才散墟。夜里七八点钟热闹的夜市 又开始了。而且越往夜深越热闹非常。 街上开大铺的做大商行的尽是江西人;湖南人开的是绸缎铺、洋杂铺、粮油铺、 糕点杂货铺、大药铺、当铺等等。生意十分的红火。 那些小手工业者或是小店小摊就多是本地人做的了。比如小杂货店、酒店、酱 菜店、竹木店铺、铜匠铺、铁匠铺、炮仗铺、裁缝铺、纸马铺、伙铺、鸦片馆等等。 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吃点和摊贩。界首街的小吃是有名的。如米粉、云吞、沙谷 米、汤圆、松花糖、水糍粑、羊角粽、波丝糖等等,数不胜数。味道美极了。 走到街上无物不有,吃的用的玩的,还有那耍候子把戏的、唱木偶戏的、放西 洋景的、卖武的、卖老鼠药的……简直让人看得眼花僚乱。天天都是熙熙攘攘拥挤 不堪。那些乡里来卖大柴的根本就挤不进去。只得在街头巷尾摆卖。 我三四岁时听八九岁的姐姐说,她小时候刚来界首不久,第一次跟大伯伯到街 上去玩,哎呀,那简直是到了杨州地方了。大伯伯给她买了两个油炸粑粑,她一手 拿一个,舍不得吃,只吃了一个,另一个要带回家给妹妹吃的。 白天的熙熙攘攘刚过去,傍晚时分街上的那有名的二十四双趿趿鞋(木屐)就 踢踢趿趿的在硬街面上有节奏的敲得清脆的响起。他们是街上的闲汉街混,此时正 是出笼的时分。在这响声的感染下闲散的市民甚至小孩也都趿着木屐在街上悠闲的 荡上又荡下了。 华灯初上,开大铺的老板屋里是灯火辉煌。街头上小摊贩的小灯一盏接一盏, 远远望去像一条火龙似的。街上行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瞎子拉起二胡满街走着算 八字;穿长衫的先生弹着三弦在一处卖唱;有一步一敲拉长音唤着:拿——闷—— 松——腰——!的推拿师;远处时不时传来合伙唱山歌的;戏院子里或会馆里有唱 大戏的;还有那赌埸里的么喝声,私娼屋里的调笑声也都在这古镇的夜里飘荡。 这些欢乐的场所也偶有摔打碎东西的哐啷声或男打女叫的哭喊声。这红尘弥漫 人欲横流的嘈杂会一直到深夜方休。 这条街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那些奸商、二流懒汉、以及私娼都给自己 混出了一个个叫得响的浑名。 奸商里面有:皱波老三、矮老巴、拿你、桐油灌灌、老笼、稍鼎锅; 二流懒汉有:包谷筒筒、海老三、挡挡、垮打哪、宝庆师公、死恰恰、四麻子、 水牛屎; 私娼里有名的是:课马、铁青马、花马、恰和米、夜不休、盖台嫂嫂、子花婆 娘等。 其他闲人好汉也大都有自己恰于其份的浑名。只有一个人没有,那就是弘农街 纸马店那又矮又黑的小老板。有一天他同街邻们大家饭后坐在水巷子口闲谈时,他 不无得意的说:你们看,他们一个个都有浑名,就是我打纸墩没浑名。 大家哄的哈哈大笑,他四顾茫茫然还不晓得人家是在笑什么。 民间里人们要在烧给冥间的鬼魂用的纸上打上钱的印记,就得用一截木墩放在 下面垫着再用钱凿来死命的击打,凿出制钱的样儿来。这样,冥钱就制成了。而这 垫在下面的木墩,往往都是捡了那么一截又短又无用的木疙答来做的。这在地下打 得又黑又丑的木地砣就叫“打纸墩”。这也就是人们给纸马店主的美称。这店主也 挺受用的。竟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大号。全不知那就是自己的浑名。 街头上的赌搏不少,在那大赌场里更是白天黑夜都有成百的人参战。赌输了的 人自然就丧失了人格,甚至沦为了小偷儿。总是在天将断黑时挨在人家的门边,观 着人家的动静。如果谁家的门一时疏忽大意没关严。他便挨了进去,见啥偷啥。也 不管是值钱还是不值钱的。拿了就走,动作快捷。人们称之为“挨门贼”。防不胜 防。 有一次,我们家放在大门角落里的被子就给这样的小偷儿偷走了。当然撬门入 室的贼也有。有一次就有一个贼人撬门钻进了我们的家里。那夜是月明如昼。母亲 惊醒了,就大喊:有贼!父亲睡在楼上,听得喊声就赶快下楼来摸起一把篾刀开门 就追。那贼吓得向前飞跑。父亲在后面穷追不舍。月光又大。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 追赶。看得清清楚楚。追呀追呀。直追到上街头郊外的三架车江边,那贼人情急之 下扑通的一声跳下江里逃去。父亲这才返回家告诉母亲说:贼人跳江逃了。如果没 有那条江的话,我非要捉到他不可。 镇里有一个团防局的。凡是被捉到的贼人都会被团防局的人拿去游街。这时的 贼人被捆了,后边一个兵役牵了那绳索。贼人手上却要提了一面大铜锣。一边走一 边敲还得一边的喊:我是贼人,做贼的看样呵——!铛!铛!铛!每走完一排街就 按了那贼人在街头上打十板屁股。打得贼人是大喊大叫。人格丧尽皮肉受苦。可盗 贼仍然成堆。 街上的人有文化的不多。绝大多数是文盲或半文盲。前清手里的秀才只有两三 个,且都家境十分的贫寒。五排街有一老秀才名叫文云峰。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胡子。 他有三个儿子,两个种田一个外出吃粮了。一天,他穿着毛蓝布长衫子从外面回家, 像是喝了点酒,走起路来是东倒西歪的。后边一中年汉子手里拿了封信追着他喊: 文老先生,请您老帮我看看这封信,是我崽从外头寄回来的,看他讲些什么事。 那云峰先生接过信来拆开一看,信里抬头写的是:“双亲大人……”而不是 “敬禀者……”。立时就把那信封和信笺扬手就扔到了地上。嘴里还连连说道,狗 屁也者!狗屁也者!拂袖而去。 只因为这封信是用白话文写成的。那中年男子见状还不晓得就里,想赶上前去 问问儿子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可是一阵风吹来把个信纸儿吹得满街飘去,他又急得 猛去追那飘走的信笺。那狼狈像儿引得满街的人都笑。不知是笑那酸腐的先生还是 笑这追不着信笺儿的男子。 还有一个秀才,夫妻俩有一个独生儿子。长得高挑的个头,好穿一身全白衣裤。 楚楚的衣冠清清透透的人,却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整天在家里游手好闲。一天, 家里没有米下锅了。他母亲拿出十多个鸡蛋叫他去街上卖了好买点米回家做饭。可 他就是不去。母亲说了半天他仍是无动于衷。宁可一家三口捧着肚子饿。真是穷秀 才家也养出了纨绔子弟来。 还有一个秀才叫锦堂的,住在四排街。我们家曾租过他家的房子住了两年。与 他们同住的。这对老夫妻6 、 70 岁了。年轻时在外面干事。常用轿子接了他的妻 子到任上去享福。后来皇上倒了,他也年老不能干事,又无儿无女。只带了两个无 父母的小孙子过活。十分地穷困潦倒。没法儿,他穿了一件灰长衫整天的往外跑, 想去谋点事做。可是又总是一无所获地回到家来。 一天,他对老妻叹道:他奶奶耶,你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总不向我要点钱存起来 哩?那时你要了钱去存起来,现在不就好了吗。老妻也只是苦笑而已。 街上另有两个只读了一年书的中年人,却都写得一笔好字。街上铺面的招牌大 都是请他俩写的。三位寒酸秀才见了也不得不佩服,称赞不已。 人们没有文化便就是迷信。如果四里八乡的庄稼遭了虫害时,人们不是想办法 除虫却想到的是请神请龙。他们扎起一条草龙,让十多二十个青年农民扛了满田垌 里去奔跑。天天跑得人瘦马乏疲惫不堪。这时满田里的禾也被虫子乘势吃了精光了。 颗粒无收。农人们便伤心地坐在田埂上哭。 如果遇到天旱年情时,农人们便跑到街上的城隍庙里来请出那城隍菩萨。由四 个壮汉抬着。当然还有那庙里的大鼓也是要抬了出来的。这大鼓也得四人来抬。另 外还要抬起一个大汉去拼命的打那鼓。鼓声咚咚振人心惶惶的!人们排成大队的跟 在菩萨的后面满街的去游行。 真个是:“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界首人是抬了城隍向天老爷 求雨。 烈日下晒得个个如同雷公。菩萨都晒出油来了。人游累了就把菩萨放在烈日底 下曝晒。结果雨还是没得半滴落下来。禾苗枯得成了一把干草。仍是颗粒无收。可 怜的农人们仍是坐在田埂上痛哭。 如果遇到瘟疫流行,人们就会更慌了手脚。求医求药不凑效时。更多的还是求 神求鬼。尤其是求鬼开恩,不要再捉人去了。人们认为这么多的人大批的死,一定 是阴间的鬼们心里有怨气于心不甘,故来阳间捉人去。于是,乡村街邻都凑了钱, 请那和尚来街上放普施、打蘸。稿劳那些怨魂饿鬼吧。 蘸要做三天三夜。这是小蘸。做大蘸便是七天七夜。在街当中摆上两张大八仙 桌。和尚在摆满供果的桌上念经做法事。人们围满着的观看。成天成夜的,晚上也 不睡觉。连小孩子们也不得睡觉。说是睡着了魂儿就会去捡“水饭”吃的。吃了 “水饭”魂就不得回来了,人便也就死了。 三天或七天法事完成了,在完成的这天晚夜,人们就会在街头巷口和附近的菜 园边、垃圾处等地,每隔三五步远插上一把碗口大小的小白纸伞。再在小纸伞边撒 上几块饼干糖果。大概是给野鬼游魂们吃的吧。这样,和尚们就说,现在已经消灾 纳福了。说完,和尚们的口袋里也装满善金布施满载而归。第二天,撒在野外的糖 果饼干就都被鸡狗和小孩们捡吃了。 界首的婚姻观是陈旧得可悲。喜欢近亲联姻。说是亲上加亲更加亲热些。由父 母包办代替,表兄表妹结婚,不良的后果也常是现成的。什么生的子女呆傻,婆媳 不睦,等等都是极多的。正应了一句俗话:“甥女见姨娘,抵得见阎王。”所以也 就有了:“新亲加老亲越走越伤心”的说法。可是亲上加亲的陋俗却仍是世世代代 地在上演。 “哭早床”,也是界首的陋俗之一。就是在女儿出嫁时的前半个月,每天五更 鸡叫时,母女俩便放声大哭了。边哭边还得数长数短,直哭到大天光为止。吵得家 人和邻居都没法睡眠。母女俩半个月哭下来少不得是人瘦脸黄,疲惫不堪。可舆论 上才会认为她们母女是情重难舍。是符合礼教的。 到成亲那天,新娘坐的是四人抬的大红花轿。送亲客坐四大轿,宾盘大人(媒 人)也是坐的四大轿。还有那礼品抬盒及新娘的嫁奁十几甚至几十个人抬着送行。 迷响大炮乐师鼓手一路吹吹打打,炮响喧天。十分的热闹。到了男家门前送亲客立 即下轿。首先要到大厨房向厨师打招呼,给他送红包。否则在筵席上那大厨师就会 给送亲客们来损招。听说有一送亲客没有给厨师们送红包,结果在开席出菜时,他 第一碗就给出了个猪大肠。意思是说送亲客是个蠢猪;第二碗出的却是竹笋萝卜丝。 其意是用细刷子来抽打蠢猪;第三碗却是肉圆子。意思是用刷子打了还不解劲,还 得用拳头重打。就这样接二连三的用出菜的暗示来侮辱。直气得送亲客都不肯动筷 子。本来作送亲客的都是些有头脸的体面人物。哪受得了这种侮辱。立即起身打道 回府。急得众亲友们又来好话说尽。仍不济于事。要走!送亲客立即上轿辞行。男 家无奈,只得放行。远远的有新朗官拜伏在地,等得大轿临近时,新朗毕恭毕敬连 磕三个头。这叫拜草。按礼数送亲客此时应从轿里丢下红包来。可气歪了脸的送亲 客哪里还有什么红包丢下来。连礼也不回了。起轿就走。搞得个原本喜庆的场面却 是尴尬万分。也就成了街上闲人们茶余饭后聊大白的资料。刚结上的亲家便成了仇 人了。 界首人见多识广脑瓜子活络,可也极爱虚荣的。人们叫作“好面子”。有的人 原本是家境贫寒,一年也难得吃上几顿肉。可贫穷的人处处遭人白眼。为了改变这 种状况。他们就总在家里备了点肥肉炼的油,用布包了。每天饭后出门时就用这油 在嘴唇上涂抹涂抹。让嘴唇油亮亮的像刚吃了顿肥肉大餐一般。 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三天没吃饭,装成个卖米汉。这一招果然灵。饭后闲走 在街上,熟人见了就高兴地问:嗬!今天开洋晕了?吃了些什么好菜?这么满嘴流 油的。与他便是有说有笑的很是亲热。因为小市民天生就是嫌贫爱富,跟红顶白, 尽管富人富得与他毫不相干。这位穷汉虽然苦了肚子,却乐了精神。回到家里与家 人数说得有声有色。好似自个真的是吃足了大肉似的。家人也就跟着乐而忘忧了。 有位街邻已是几个月没沾肉腥了,那一日大概是娘子的生日吧,买了斤把猪肉 回家。自己倒先乐得忘了神。提着那肉满街走,走路的步子当然也是与平日里是不 同的了。现在迈的是外八字步。见到了熟人就先热情高调的喊了人家。然后把那提 肉的手高高的抬了起来才与别人聊天。 被招呼中的街坊表现得似乎比他还高兴。也就极情切地张杨道:哎哟!今天恁 就这门舍得干了?这可是上好的里脊肉呀! 这街邻的脸上立即写满了笑容和得意。似乎自己这一下就是真正的富翁了。这 一种满足其实比真正吃了手上那提着的肉还美。家里小孩老人四五张嘴,能落进他 嘴里去的肉还会有多少?他恨不得在街头上多转几圈。 等得他意优未足地提着那肉回到家里时。还没到火灶边婆娘已在不耐烦的训斥 了:你哪里是去买猪肉呀,你是去杀猪去了吧?死到外头就不回来了! 这街邻仍就沉浸在自己的满足中。也不计较婆娘的烦言。快活地说:今天逢见 了我的熟人。他那看我的眼光就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哪。我提着猪肉,他就比我自家 还兴头些。讲了蛮多奉承我的话。我当然要陪他多聊几句罗。好了,好了,快煮菜, 快煮菜。 街邻这一天的节庆欢乐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街头上。 还有一些已是超出了温饱线的小商贩。他们虽然不算富裕。可在日常生活中处 处总想显示自己富有,是高人一等的。手上要戴一只很大的金械指,再常沾起那兰 花手。引导着人们的视线落到他那贵气的手上去;嘴里镶金牙齿,所以就常常的咧 嘴大笑,尽管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事。要是偶尔吃点珍贵点的东西,就得非要让全镇 的人都晓得才行。 我们家对面住户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天,他买了一个稍微大点的团鱼。便搬了 砧板到街心上来剖。让过路人都看见好晓得他发财了,能买这么大的团鱼吃。 团鱼在那年月虽不算贵,可这上了三四斤的大团鱼可不是一般的人能买得起的 呀。我那时不过五、六岁,同了几个一般大的孩子就围了他在中间,看他沾了那兰 花手把那团鱼按了在地上剖。他见有了人在围观,更是来了兴致。虽是小孩子们, 可人多就能惹人注意。他就是图企个人多来欣赏的场面。 我为什么那么好奇呢?因为我好想看团鱼蛋。父亲会捕鱼,也总是能捕到团鱼 的。捕来的团鱼杀了,剖出的蛋来总是先给我们玩个够,然后在煮饭时再一同蒸了 给我们吃的。所以看到别人家剖团鱼也特别的高兴。围着看得津津有味。希望能看 到剖出那可爱的圆圆白白的小蛋蛋来。 结果那街邻沾着兰花手摆弄了半天也没剖出个蛋蛋来。大概是只公团鱼。我们 扫兴极了,他却是出尽了风头,得意洋洋地把剖好的团鱼和砧板往屋里搬。 人们都说界首人跟红抵白。人情势利。有钱就有人奉承,没有钱的人处处遭白 眼。故此,人们不得不学会一套处世的本领,戴上了一幅自欺欺人假面具。即三天 没吃饭,装成个卖米汉。唉!这样的日子活得是多么的累哟。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