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马部长于是大发感慨,写得太棒了,古厂长看过一定百分之百满意。把我夸了 一通,用了不少形容词,只是有些用得不很恰当,听着同样舒服。 过奖过奖。得到您认可,无比荣幸。请抽支烟。 不抽烟的马部长,点着后深深吸了一口,复又呛出,一阵猛咳。咳嗽平息了, 伸出几根手指,亮到我眼前。 蝉老师,原先和肖月说好这数。翻一翻,没问题。谢谢啊。 我明白他意思,不想搭腔。连这也不懂,当面说,不都挺尴尬吗。 马部长,哪天上您家拜访,不会让我吃闭门羹吧? 热烈欢迎,热烈欢迎。贵人上门,蓬荜生辉。 我笑笑。贵人?你知道所谓的贵人,昨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接到钢子电话,说获奖作品已敲定。让我赶回去,整理充实附在文章后的简评。 我说手头刚写完,另一家正等着采访。 呵,乐不思蜀。对肖月感觉不错吧,这小娘们。别给我装蒜,我能不懂男人吗! 老蝉,放开马跑,有机会多读几个女人。明天还是得回来。过几天,得去北戴河联 系会址,你和我一起去。 电话里,我向肖月告别。她说正想去北京看弟弟,问我是否愿绕个弯一起走。 到她家时,已是傍晚时分。餐桌上点着红蜡烛,音箱里放的是蔡琴唱的不了情。 低回缠绵的旋律在客厅飘荡,忘不了忘不了,难了难了的声声咏叹,如碎在礁岩的 浪花没入水中,化作清流浸润心田。和上次一样,她喝红的我喝白的。不同的是, 她那好看的眼睫毛涂了点油,泛着光泽。女人,到底逃不过化装品追捕,看来也是 老天的意思。 大哥,幸苦了,我敬你。她举杯,含笑望着我,眼里波光盈盈。 喊我大哥,是头一回。听着很亲切,只是觉得步子大了点,应该还没到这程度。 马部长来电话,夸你文章写得好。得到他认可不容易,他文章也常见报。 是那种豆腐块吧。话才出口,就后悔了。这样背后讥讽,显得不厚道。同时意 识到,这种反思并非真心,而是伪装,不想给她留下不好印象。 伪装,平常人与人打交道时常有。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决不是为了坑他本人。 我也常写那种豆腐块,想见报也真不容易。回敬一杯后说,有位把持副刊十多 年的编辑,有口皆碑。作者想上一篇,得陪上茶叶或名酒之类。他老婆下岗后,搞 了个烟酒专卖,傻子也能赚钱。自费出版那本书,一翻开就闻到一股不绝如缕的烟 酒味。 是吗,会有这种事?她一脸天真,编辑可不是一般小市民,灵魂工程师嘛。 我斜她一眼。你有这么天真?那些被你瞄上,肯掏钱买文章的厂长们,难道会 被你所谓的天真打动?于是对她看法有了修正,内心那份尊重也在淡薄。我突然怀 疑,她放蔡琴唱的不了情,也有刻意成份。隐约记得那天与她喝酒闲聊时,说过爱 听这首和其它几首。我得证实一下。 放盘梁祝听听吧,小提琴独奏化蝶那段。 行啊,这就换。 我明白了。却又不明白,她为何要讨好我? 说看上我,不可能,我有自知之明。自个模样怎样,比谁都清楚。也没说过使 她误解的话,做过让她误会的事。那次赶稿到深夜,住隔壁房间的她,跑宾馆外买 来夜宵,让我着实感动了一回。放下笔陪她聊了一会,又继续写。完稿后才发现, 她没回房间,侧身躺在床上睡熟了。望着她娇小蜷曲的身形,象个孩子睡得那样甜, 不由一阵感慨。象她这种年龄女孩,大多已结婚生子,受到亲人呵护和丈夫疼爱。 她却孤身在外打拚,享受不到丁点家庭温暖。为了生存到处奔波,那些见多识广的 厂长是好对付的吗。 她对我毫无戒备,这份信任,感动了我,使我对她格外尊重。给她盖上线毯, 锁上门,走出宾馆。在小摊喝酒到天亮,心情却依然低落。我并不是个多情的人, 有时说话特损,一句话会让别人记恨一辈子。 她在我身上用心,细节上下功夫,自然有她理由,那会是什么呢? 我来之前,领导说你能干,我也亲眼见了。聊聊吧,你是怎么说服那些厂长, 使他们就范的。这话,之前是不会问的。说是业务机密也好,个人隐私也罢,从尊 重出发都不该问。但你装单纯,以为我傻,那可对不住。我得象层层剥笋那样,看 看里面到底多少虫眼。 没什么难呀。他们都是长辈,我也得人缘,算是疼我吧。 心想,疼你?那他该疼的人多了去,厂长也就没法当了。 那可是真金白银,谁肯轻易往外掏。 拿钱往自己脸上贴,有什么不愿意啊。大哥,谈谈文学吧,我爱听。我也做过 作家梦,写过几首诗。已经很久了,像是上辈子的事。我还记得谁说过,黑夜给我 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说得多好啊,一辈子忘不了。 她显得有点激动,眼里流露的神情,让我相信她没撒谎。顾城部份诗作,我也 爱读,曾一次次被打动。甚至想过,一辈子写不出这样好的诗句。我告诉她那是顾 城写的,一个下手特狠的屠夫。再聊了一会,我告辞,去住宾馆。 就住这吧。委曲点,睡客厅沙发,再怎么也比宾馆强啊。票已买好,不用操心 了。 不,谢谢。我睡觉打呼噜,特响。在家老婆都嫌,别影响你休息。 没事,我关上门不就得了。大哥,你就别找借口了。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再坚持。 我心里想什么,你未必知道。并非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才有所顾虑。你讨好我, 一定有原因,虽没弄清为什么。万一你为达目的,一时胡涂,做出有损你形象的事 来,不是彼此都很难堪吗。 清晨醒来,肖月已准备好早餐。火车启动前十分钟,我俩上了硬卧车厢。上下 铺位置。她让我睡下铺,说她身轻灵活,爬上爬下不碍事。我开玩笑说,这哪行, 大老爷们,怎能享受这待遇。 我躺铺上,不想睡,也不想看刚买的文摘,有点想家的意思。妻子那句离多聚 少的话,又在心里转来转去。妻子跟我不容易。换了别的女人,我相信,十有八九 早已弃暗投明。妻子很平凡,普通工人。书读到初中,没读完,家贫辍学进厂做工。 在工厂和她相识,那时我正和另一女子交往。有我在埸时,她俩也时有碰面。 彼此并不交谈,点点头而已。最终我选择了枝。枝从不在我面前提起那位,那位却 常把话绕到枝身上。 枝长相一般,配我就叫漂亮。不属于社交型理财型。不喜欢串门,不愿当家管 钱,没有相夫教子破概念,当然也就够不上贤妻良母。下班爱跑菜市埸,哼着歌围 锅台转。菜烧得好,毛线织得好,喜欢看渴望看琼瑶。边看边掉泪,或被赵微演的 小燕子逗得格格笑,笑声很好听。 对我写作不闻不问,也没稿费概念。家务事全包下,圈子里文友对这点很是羡 慕。从不看我写的东西,读给她听也很勉强,说耽搁看连续剧。却乐意告诉同事我 发了作品。有次同事问她,文章上没见你丈夫名字,作者写的是尘子。她说那是笔 名,其中一位姐妹又问,什么是笔名?她想了想,憋出一句,电影里特务不是常用 代号吗,和那一个意思。 我们家,她把我放首位,我把儿子放首位,儿子最恋她。各得其所,因此和谐 也温馨。我明白,温馨是因有枝的缘故。苦了累了她,可她并不觉得。成天一张笑 脸,很快乐的样子。在京时每每想起,心里都很温暖。 因为面子,我曾重重伤害过枝。那次,钢子几位外地文友来我市横向联系。钢 子对我说,今晚抽个空,满足他们,打一夜麻将。想来想去,放你家打比较好,没 问题吧?我一口答应。告诉枝,让她准备夜宵。枝说谁来都欢迎,就钢子不行。问 原因,她说没原因,就不高兴见他。讲了几遍,还是不同意。我说,你回娘家吧, 夜宵我准备。她说这是我家,凭什么我走。今天就守这,不让他们进门。 结婚几年,头一回见她这样不讲理。我也懒得再说,拿起碗盘暖瓶一个一个往 地上摔,间或问一句声音脆不脆。她不答腔,睁大眼看我,泪水在眼里打转。见她 不肯回心转意,我真火了,拿起唯一值钱的二手黑白电视,砸了。 她泪水夺眶而出,说你真坏,抱起儿子回娘家。 第二天上午去接她,路上想着怎么向岳父母解释,进门时更是忐忑不安。没想 到岳父母见了我,眉开眼笑说,枝带孩子回家了,说你出差今天回来。她才走不久, 路上怎没遇见? 正沉浸在对妻子点点滴滴回忆中,忽听见过道脚步一阵乱响。坐起身,见一伙 人往后面车厢涌去。看看下铺,肖月不见了。想了想,下床尾随而去。到了餐车车 厢,见一伙人围观一女孩。女孩十二三岁模样,神色惊恐,脸颊浮出指印,嘴角有 血痕。一只手被铐在餐桌脚上,瘦弱的身体擞擞发抖。 围观者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小偷可恶,多踹二脚才解恨。有的表 示不满,干么不去偷当官的,老百姓可是血汗钱。也有人抱怨孩子父母,只生不教, 是人吗。 望着孩子惊惶模样,心里不好受。想去摸摸她头,给点安慰。二年后那次在深 圳,有天晚上我和几位相识从夜明珠舞厅出来,回芙蓉饭店途中遇上那件事,对我 心理也产生了冲击。 五光十色霓虹灯下,我们说说笑笑往回走。快到饭店时,不知从哪冒出一女孩, 手里拿着一束纸花,举到眼前,先生买束花吧。看模样,才七八岁,清澈瞳仁里露 出谄媚。同行中一人把她手拨开,边迈大步边说别睬她,免得惹麻烦。 我落后几步被她缠住,有所不忍就买下了。谁知刚走几步,暗影里又窜出几小 孩。其中一位象熟练工,上来就抱住我一条腿。余下的见他抢了先,便追上前面几 位,也是抱住腿再说话。我意识到惹麻烦了,不知该如何处理。前面那几位,却各 有招数,想是早已经历过这埸面。有的照样移脚,让孩子挂腿上,硬生生往门前台 阶上拖。有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碎币,往虚空一抛,掉台阶上钢钢脆响到处乱蹦,趁 小孩分神拔腿就跑。幸好同行的A 君找来门卫,才帮我解了围。 这些孩子,本该坐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为今后人生积累知识。晚上做完作业, 干干净净上床,在父母呵护下进入梦乡。早上醒来,又是一张灿烂笑脸面对世界。 而他们,小小年龄却乞讨街头,日复一日磨去自尊,因求生本能学会谄媚学会狡诈, 长大成什么人,可想而知。他们父母干么去了?社会又是怎么了? 围观者陆续散去。面对铐在桌边的女孩,我什么也没说,也没做。 我能对她说什么?说她不争气不学好,还是把她父母抱怨一通骂上几句?难道, 她天生爱偷窃?难道,她父母指望靠她偷窃发家致富? 我又能对她做什么?把她领走,供她上学,当一回让人竖大拇哥的善人?沦落 街头就她一人吗?单凭个人行善供得完吗?一旦财大气粗有能力多供几个,也许那 时就不是出于真心,很可能为了作秀。 要么给她点钱,这倒能办到。问题是,日子长得很。这让施舍者本人感觉良好 的钱,能打发几天?用完后,她又该如何面对今后狰狞的日子? 这时,肖月从后面车厢匆匆走来,后面跟一戴大盖帽乘警。到了女孩跟前,她 让到旁边,神情急切地看乘警打开手铐。然后蹲下,用手帕轻轻擦拭女孩嘴边血迹。 她眼里停着泪,含笑轻轻对女孩说话。纤细美丽的手指,梳理拢拢女孩纷乱的头发, 在那张稚气尚存的脸上轻轻抚摸,一下一下,象慈母在安抚心灵受伤的孩子。 我被深深打动了。眼前这位女子,会是那位用尽计谋,从厂长指缝里抠钱的公 关吗?是那位工于心计,在细节上织网,我自以为把她看透了的肖月吗?我对她究 竟了解多少?她肯为一个陌生人,一个遭人唾骂的小偷把心掏出来,我做得到吗? 在老家时,那天下大雪,和几位朋友餐馆喝酒。见一形容瑟缩女孩在邻桌讨要, 十来岁,浑身脏兮兮。那位先生衣着光鲜,旁边是位穿裘皮大衣时髦女子。她象躲 麻疯病似的,身子歪向一边躲闪,连声说走开走开。女孩不为所动,反而靠近一步 讨要。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