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湘:十三连是团里公墓的代名词 我们到达焉耆后,在马棚子里住了两天,就开始分配,原来好几车人,这一 分,人就少了,一车还没装满。然后车子就呼呼地继续往前开,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庄稼,看不见村子,也看不见树。就那座死气沉沉的天山,忽远忽近地在 一旁陪伴着,就听天由命地任汽车把我们往前拉。 最后天黑了,按口内的时间,该是半夜了,车子才停住。带队的干部就喊下 车吃饭,下车吃饭。到了吗?有人看见外头黑天黑地的,就问。 带队的干部说,路还远着呢,今天走不走,吃了饭再说吧! 大家就在汽车的灯光前围成一圈,喝着水,吃着干粮。忽然,车“轰”的一 声响,掉头开走了。我们这才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十八团团部所在地。 因为前面有些女兵一看见光秃秃的戈壁滩,就不下车,所以那些司机怕我们也这 样,哄着我们下车吃饭,把带的东西卸下来,就把车开走了。 我们这才往四周看去,没有看见一间房子,只有黑黝黝的一片戈壁。只有一 根旗杆立在那里,被漠风撕裂的军旗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哨兵像影子一样 游动着。然后,平地里出现了几缕灯光。有几个人提着马灯,像从地里冒出来的, 走到了我们跟前。一个人开始对我们讲话。大家的心都凉得不行,没几个听他讲 了一些什么。后来,当他说他代表全团官兵欢迎我们时,我们没鼓一下掌,就陪 他的那几个人“噼噼啪啪”地拍了一阵。那声音在空旷而沉寂的戈壁滩上显得很 不协调。然后,他让一名干部安排我们去休息。后来,我们知道那个讲话的人是 团政委阳焕生。 我们不知道哪里有住的地方,就跟着那干部走。一路上看见一边有一排排整 整齐齐的黑洞口,从那里面竟然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这可把人吓坏了。有 人以为是坟,以为有鬼呢,以为鬼还打呼噜呢!还有人以为里面饲养着什么动物。 反正,好多人都不吭气,都冒着冷汗,竖着毛发,紧紧地挤在一起往前走。有个 胆儿大的老乡,实在憋不住,一下冲到那走在前面带路的干部跟前,朝他踢了一 脚,那干部痛得“哎哟”叫了一声,然后生气地问她,你个小鬼,为什么踢我? 我哪里惹着你了? 那老乡没有理他,只对我们说,他是人,是个人。 我们以为你是鬼呢,这黑洞洞的洞里怎么有声音发出来?吓死人了。我们赶 紧对那正在生气的干部说。 那干部一听,顿时笑了起来,笑得都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忍住笑,说,那 里面住的是人,那就是部队的住处,叫地窝子,这戈壁滩上,自古就没个人烟, 哪来的鬼呀? 在老家,谁要是穷得住窝棚,就不得了啦,难道部队穷得连窝棚都住不起吗? 这戈壁滩上,没有草,没有树,怎么搭窝棚呀?明天天一亮,你们就知道了。 正说着,大家到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前,那干部说,这就是你们的住处,两眼地 窝子,一共可睡三十来人。里面铺着芨芨草,把被子一打开就可以睡了。 但没人动,好像那不是人类的居所——人类摆脱穴居已不知多少年了,没想 到20世纪中叶,却有二十余万人在新疆过上了这种生活。大家都愣愣地站着。 怕什么呀,不行,我先进去给你们看看。那干部说着,提着马灯进去转了一 圈,接着说,的确是住人的地方,自然啦,这是临时的,以后,条件会改善的。 有些女兵把背包放在戈壁滩上,坐下了。 两个年纪小的把头放在膝盖上,很快睡着了。 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要回去,送我们回湖南去!然后大家都跟着 嚷嚷起来。 要走也得天亮了再走哇,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走呀,往哪里走呀?那干部也 着急了。 大家也许的确是困倦了,没人再吭声,有人抱着背包往里走。大家都跟着往 里走。有人哭了,这一哭可不得了,大家都哭了起来,哭声响成一片…… 听人说,这南疆三年能下一次雨,就算老天爷开眼了。可我们到后的第二天 上午,就下了一场雨,老兵说,那雨是我们哭出来的。 下雨了,又勾得我们想起湖南家乡来,加之那雨淋坏了地窝子,我们连个藏 身的地方都没有,女兵们又哭了。男兵们站在远处望着我们,望着像落汤鸡似的 我们。 这些出入过枪林弹雨、身上的硝烟味尚未散尽的男人,现在扛着或拄着砍土 镘,神情忧郁,用饱含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 即使是我们的啜泣和哭喊,也使他们感到了无限温柔,使他们看到了生活的 色彩。看到了荒原上的一线生机,正是我们这些女兵使一半成为整体。我们是他 们的姐妹,也是梦想中的爱人和未来的母亲。我们承载的是半个世界或许更多。 哭归哭,三天以后,真格的东西就来了,开会、讨论、汇报思想、检查日记。 最后落到一点:建国建疆,立家立业。但每个人似乎都认准了一个理儿,那就是 不能找对象,不能结婚,不然就回不了老家了。但事情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 最后,谁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几乎全在这里成了家。 自从陈淑惠与老赵结合以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吾瓦,她在这里与盐碱地战 斗了一生。你不知道,这里的盐碱有多厉害。1952年,全团播种粮食四万一千七 百八十六亩,盐害面积就有两万二千一百零五十五亩,达到百分之五十多,生活 本来就十分困难的1961年,盐害面积达到了三万多亩,1974年,达到了近五万亩。 最让陈淑惠痛苦的是,有些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由于泛盐严重,不得 不弃耕,必须灌水洗盐才可能有一些收成,但土质变劣,产量锐减。“头年小丰 收,两年便减产,三年‘秃子头’,四年把种丢”就是土地盐化减产的生动写照 ;有的条田则成了“盐碱滩,苇子草,十亩庄稼一肩挑”。一、三支渠及三支渠 土地是陈淑惠和全团官兵们当年一起开垦的,最后都不得不抛弃了。当她看着那 泛着盐碱、一片荒芜的土地时,当她跟着大家撤离那里,抛弃那些土地时,自己 的心都要碎了,仿佛抛弃的不是土地,而是自己的孩子。大家的心情都灰灰的, 脚步特别沉重。陈淑惠一次又一次回头去望那些土地,一次又一次淌下了伤心的 泪水。1964年,全团弃耕面积达到了七万余亩。到80年代末,重新开垦、收复这 些弃耕地时,已经退休的陈淑惠又参加了。 这块贫瘠的土地是不适宜耕种的,早在1952年,苏联土壤专家柯夫达到吾瓦 考察时,就曾经下过结论。经过了近五十年的种稻洗盐,这片土地才渐渐变得肥 沃。但这时,陈淑惠的身体已经垮了。 陈淑惠是在参加一次收复弃耕地的劳动后,感到身体不行的,那时她六十一 岁。后来,她一直熬着,最后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她还是一直参加劳动。她在吾 瓦一直种棉花,退休后,她每年都要去拾棉花。这本是一种十分辛苦的劳作,但 对她已成了习惯,如果到时候不到棉田里去,就浑身不舒服。 她最后是倒在棉田里的,当时棉花已经拾完了,连棉秆也收去作燃料了。天 气是在深秋,大地已有些萧条。她一直想到田野里看看,在田地走着,突然眼里 流出了泪水,她没有用手去擦,而是任它流着。这时,她看到了自己进疆后栽活 的第一棵胡杨树。她像碰到了一位老朋友似的,急切地向它走去。但她已走不快 了。 她那时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六十多岁,唉,六十多岁就老成了这样,真是 丢人啊!六十五岁那年,她死在那棵胡杨树下。人们发现她时,已是次日中午, 她的衣着整洁干净,脸色平静、安宁,白发梳得十分整齐,中午的阳光照在她的 身上,她背靠的树一夜之间,叶落殆尽,有些金黄的叶子就在她身上盖着。她所 埋的十三连,是坟茔的代号。那是一大片的坟地,先前的排列整齐,后来的显得 凌乱,远远看去,一个接一个的土包显得没有边际。生者与死者的界限,是一条 水渠。水渠一边是坟墓,一边是农业连队。 唉,说起来——辛酸哪,陈淑惠确实不容易啊!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 能有老家的人来看她,一过六十岁,她就常常说,她死后要在坟前立个碑,写上 “湖南长沙女陈淑惠之墓”,说老家来了人好找。她还说她的坟头要朝着东南方 向,说她的老家就在那里。平时香梨熟了,她就会说,哎呀,老家的人这个时候 来了就好了,可以尝尝我种的香梨了;打谷子的时候,她就会念叨,唉呀,老家 的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可以尝尝我们吾瓦的新米了;春天来了,她就会说,老 家的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这正是我们吾瓦最好看的时候;冬天她则说,老家的 人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来,太冷了,到处光秃秃的,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见我生 活在这里,一定心酸的。可是……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