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私刑
从历史上看,中国人始终受命于朝廷,而朝廷的权威永远是至高无上,不可侵
犯的。所以,总体说来,中国人很缺乏自主性。两千年来形成的生活方式与习惯,
在每一位中国人的眼里都是神圣不可动摇的。不过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
尽管那时也有官府统治,但是那时中国人曾有很大的言论与行动自由。其实,这并
不奇怪,因为当时有一些思想家极力鼓吹应该限制皇朝权力、权威。由此,不难想
象,如果中国历史初期有位类似西蒙大帝那样的明君,那么中国也该早就是个议会
制国家了。
为惩办犯罪分子而在中国民间形成的私刑惩罚方式是由来已久的。在中国,实
施私刑从不用隐瞒、密谋,也不用挑选地点、回避官府。与此相反,实施私刑时从
来都是大张旗鼓的,就像美洲土著人的" 私刑杀人" 场面:当众处决盗马贼及其他
罪犯。
实施私刑在中国相当普遍,尤其是在农村,在那里,私刑几乎变成了一种通行
的惩办罪犯的合法方式。当然,有些罪犯是除外的,比如是直接反对朝廷的,这类
案件还是要由官府来审理、惩办。私刑的实施之所以在民间盛行,还有一个重要的
原因,即当处理刑事案件时,由于路途等因素没法直接报官府,所以在不违背官府
惩办原则的情况下,该类案件也只能在民间就近执行审理、惩处。
通常情况下,私刑的实施对象主要是偷盗者。在中国,没有任何一种犯罪能像
偷盗犯那样迅速激起中国人的强烈愤慨。之所以具有这种特殊情绪,这只要看看中
国人的生活状况,就可理解了。在生活水平极为低下的状态下,中国人把自己仅有
的一点资产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所以,虽然偷盗者窃去的可能是为数不多,
或不值钱的东西,但是中国的老百姓却感觉失去了许多,所以他们会对偷盗者恨之
入骨。通常情况下,如果人们听到某处当场抓获了盗贼,会群情激愤,一拥而上。
他们甚至会抓住盗贼的头,将其痛打一顿。在中国,我曾多次遇上此类事情,深感
中国人拳脚的厉害。不过被打的中国人虽然像面袋子一样东倒西歪,但是他能始终保
持站立姿势。我曾见到一位被众人当场捉到的偷盗犯,在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下不
住地哀叫求饶,看样子他几乎要送上命。但是,当他退守到一处墙角时变得精神抖
擞起来,而求饶的声音也随之变小了,脸上的表情全然不是一个偷盗者所应有的神
态。
在中国,人们对偷窃者的惩罚程度还取决于各自的情绪。一次,当我路过一所
房子时,看到旁边围满了人。从那情绪高涨的样子和哈哈大笑的神态看,那里肯定
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过去一看,果然,他们正围着一个小偷在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情
绪。小偷的样子很可怜:他被五花大绑地吊在树上,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嘴里不
停地求饶着,希望惩罚的人能给他放到地上。见到我以后,一下子把目光投过来,
希望我能帮助他摆脱困境。虽然我很同情他,但是,我深知要想说通惩罚的人是一
件很难的事。再说,如果把他放了,说不定他还会重操旧业,弄不好还殃及到自己
身上。就让他再忍受一下皮肉之苦吧,免得自己也跟着遭殃。但是这样一来,自己
的良心就会受到谴责。所以,最终,我还是为他向众人说情。小偷被放了,但是我
还是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疑虑:对偷窃者仁慈意味着什么呢?但愿这种仁慈不会给
社会造成新的损失。
私刑的实施方式与程度更取决于被偷盗者的权势与地位,而不是通常人们所认
识的,取决于偷窃者的动机、窃取的钱财多少等因素。比如说,如果偷盗者盗取的
是当地的望族的钱物,那么他肯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而这种严厉的程度是超乎想
象的残酷无情。
一次,我到华南的沿海城市的一家教会医院去办事。只见医院里里外外地围着
许多人。从他们的装束看,既有城里人,也有乡下人。而那些乡下人打扮的人看起
来好像头一次来城里医院。那些城里人也穿戴贫寒,好像都是些跑堂或做苦力的下
等人。此外,还有一部分人,从他们饱经风霜、风吹雨淋的面容上看,像是常年跑
船的船工。人群中,几乎每个人都显得身心疲惫,并且还有身患疫病的迹象。
以上的人都是来看医生的。其中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几乎是躺在地上的,
身边还站着一个满脸忧愁的少年。我走过去,想靠近一些,看个究竟。等我来到他
们身边时,我几乎惊呆了,倒在地上的男人的眼睛被刺瞎了。" 这是谁?" 我转过
身问旁边的少年。" 他是我父亲。" 少年答道。" 他的眼睛怎么被弄成这个样子?
"我继续穷追不舍地问道。于是少年向我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孩子父亲的双眼是被同乡的富人刺瞎的。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孩子家的水牛挣
脱开缰绳跑到邻近的富人家的田里,踏坏了那里的麦苗。没想到仅几分钟的工夫,
富人就知道了此事。于是,他就不依不饶地发誓要惩办水牛的主人。
写到此,请允许我暂此搁笔讲一点题外的话。迅速传布消息是中国人特有的传
统习惯。这一点尤其会使外国人惊叹不已。在中国,不论您做的什么事,瞬间,就
会在您周围传播开。又比如,本来您独自一人在一处幽静之地散步,但是很快此地
就会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他们在寸步不离地盯着您的举动。而您为了避开他们,
准备选择一个山坡,并在那里与您的一位老朋友见面……您本以为这下可以无人打
扰了,但是,就在您坐在宽阔的草坪上自以为得意时,突然间从不远处的树丛里就
会冒出令您生厌的面孔。这些人可谓是形影不离。而不多时,整个村落或整个街区
的男女老少就都会知道您在哪儿,在干什么。
准确无误地快速传播传闻与消息--这的确使人万分惊奇。设想一下,上千公里
的消息瞬间就会传到您的耳朵里,这还能不使人惊奇吗?当您收到一份发给好友的
某种普通通知函的电报后,想马上转给当事人时,您一定会料到:此人已经早于您
知道了电文的内容。当您不解地问:您从哪儿知道的消息?对方会平静地回答:我
的朋友早就告诉我了。那么,他的朋友怎么会先于电报得知全部内容的,这就不必
追究了。如果出于好奇,您会自圆其说,比如,他的朋友已经较早地收到同样内容
的电报。但是这听起来非常离奇。因为目前在中国,电报是一件很昂贵的邮件。通
常情况下只有高官或巨商才能使用它。所以,最好的结局是留下思索,即在中国是
如何快速准确地传递消息的?不过,当您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他不该让外人知道
的消息,又已传到几千公里之外了。听吧,不论是城镇,还是乡村,市场里、地头
上到处都在讲着相互传播的消息。甚至是深山老林都不例外。要知道,目前中国是
没有报刊的,而电报也只是新近才由皇帝获准开发起来的。设想一下,若按以上的
传播速度,那么,如果全中国都普遍使用上了电报等通信方式,那时的中国将会是
什么样子啊!这真是一个绞尽脑汁也不好轻易回答的问题。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位被刺伤双眼的可怜的农民身上吧。正是某个人添枝加
叶把水牛越界并踏坏了一些幼苗的事迅速告诉给了被踏田地的主人,才使对方大动
肝火,又不问青红皂白地纠集族人将水牛的主人双眼刺伤。
" 你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我向已经双目失明的农民问道。
" 听说这里有位英国医生治眼病很好,所以我想请他治好我的双眼,使我能重
见光明。" 盲人农民答道。
几分钟后,医生接待了他。他先是把病情的由来叙说了一遍,然后祈求医生能
还给他光明。可是,经过检查后医生明确地告诉他,他的双眼已经不能治愈了。听
到这个消息后,父子俩抱头痛哭,他们一方面抱怨自己的命苦,另一方抱怨医生没
能治愈自己的双眼。
被实施私刑的窃贼大部分都是惯犯。这种窃贼除非捉不到,一旦捉到都要受到
当地居民的最严厉的惩处,比如说判处死刑,而死刑的执行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
行的。执行时,当事法官与官府都不会前来干涉。前不久,我赶上了一个农民的儿
子被执行死刑的全过程。据说,该人从小就行为不轨,长大后,吸毒、赌博、嫖娼,
总之,按中国人的说法叫五毒俱全。后来,由于无钱再支付以上的恶习,所以,他
就开始了偷盗。渐渐地同村人先是发现自己鸡窝的鸡没有了,耕田的水牛被偷走了,
后来甚至地里灌满浆的山芋、香瓜等都被挖尽了。于是全村人引起了警觉,他们相
互约定好,如果抓住这个窃贼一定不能轻饶了他。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窃贼是谁,
但苦于没有证据,所以决定暂不动他。长期以来,由上层沿袭下来的做法是:没有
证据就不能乱捕人犯。甚至宫廷与官府办案时也很注意这一点,即没有书面供词就
不能随意给人定案。当然对那些证据确凿的案犯,虽然他极力抵赖,但经过长期的
严刑拷打还是会使其招供的。不过,在案犯签字画押之前,刽子手是不会擅自执法
的。
虽然案犯迟迟不能落案,但是富有耐心的村民们在静静地等待机会。他们确信,
窃贼终将落入他们的" 法网"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天夜里,当案犯再
次行窃时被一直窥伺他的村民当场捉获。第二天清晨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而窃贼
则被五花大绑地推倒在作案的现场。他在等待着村民们的私刑审判。虽然他知道自
己命运的结局,但是其表情上却流露出毫无畏惧的样子。
中国人的确不习惯低声说话。就是面对性情温和的好友说话,他们也会是大吵
大喊的。这喊声会伴随着风声传得很远、很远。而这天早晨,随着人们长期积压在
心头的怒气的释放,高声说话的习惯变得更加无拘无束了。人们雷鸣般地冲着窃贼
叫喊着,要求给罪犯以极刑的处决。很快,处死的决定通过了。人们把罪犯拖到了
他父亲的院子里,并当着主人的面宣布:不但要对他儿子处以极刑,而且还要主人
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活埋处死。
听到这种判决后,当父亲的惊慌失措起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村民们能改
变这残酷无情的判决。但是,判决非但没有得到更改,而且他本人还受了警告:如
果本人不服从判决的话,那么,村民们有权立即烧毁他的家园。也就是说,父亲没
有能解救自己的儿子。
看到村民们满脸怒气的样子,父亲不得不操起铁锹,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出一
个坑,然后按判决者们的要求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绑在儿子的脖子上,再将石头与
儿子一起推入坑洞里。此时虽然父亲悲痛得肝肠欲裂,但是他还是要屈从于村民们
的判决的。在极度愤怒的人群的吼叫下,他不但一锹锹地把活埋着儿子的坑填平,
而且还要踏上去将土夯实。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院内的那些被皇权授予私刑权力的村民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私刑当然也适用于杀人犯。但是除了"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的判罚外,对杀
人犯的处决主要取决于递送银两的多少。在中国,由于杀人案不被朝廷认作为特殊
的刑事案件,所以一般情况下,朝廷既不派员下来侦察,也不派兵前来捉捕命案人。
接到通报,他们会授意民间自行解决人命案的。因此说,就杀人犯而言,世界上任
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像在中国那样能轻而易举地逃避罪责。
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出现杀人案后,罪犯的所有亲朋好友会齐聚到一起推举
出代表来与被杀者的家属洽谈善后事宜。而被杀者的家属就此会得到一大笔数目可
观的罚金。如果说死者生前是自己家庭中无足轻重的一员的话,那么死后,他将受
到家庭所有成员的重视,因为他的死能给家庭换来钱财。
下面让我们看看他们的交易吧。正常情况下,如果遇到这种不幸事件,我们自
然会想到为了正义与公平要严惩犯案人。但是这里的人并不这样处理人命案。由于
有了金钱的诱惑,被害人家属不再向犯案人讨回公道,而只是计较罚金的多少。案
犯一方需要推选出一位主事的代表与被害家属进行周旋。同样,被害方也要推出个
代表人来,通常情况下是被害人的妻子。如果被害人是未婚人,其代表当然是父亲。
在众人的簇拥下,被害方代表要早早地堵住案犯的家门,以便使对方尽快拿出罚金
或理赔方案。
尽快了却此事,是双方的共同看法。被害方会直接了当地向案犯人或家属说出
具体的罚金数额。不可否认,任何被害方都会过高地抛出罚金的额度。尽管如此,
双方还是很严肃地进行探讨。当然,这种探讨绝不是和风细雨、面带微笑的。相反,
他们会装得满腔怒气,迫使对方做出让步。为了增强罚金的效果,被害人的老父亲
会浑身颤抖、老泪横流地向案犯家属倾诉苦衷:杀人犯是多么残忍无情呀,被杀的
儿子是他的惟一依靠呀,他还指望死去的儿子养老送终呀等等。听到对方的哭诉,
案犯方会打断他,并争辩道:悲剧完全是由对方的儿子引起的,他是肇事者。而自
己的儿子是在防卫、自卫的情况下无意间杀害了对方。
在双方激烈争辩时,如果有已婚妻子在场,那么,她会更多地增加悲剧色彩:
让对方还回他的男人;她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等。哭诉时,她会披头散发,声
嘶力竭,一副悲痛欲绝的可怕样子。
面对被害方的表演,案犯方也不会消极应对,他们也会渐渐地进入角色:抗争、
叫骂,以致相互攻击。不多时,这里便会被闹得乌烟瘴气。不过,经过双方的表演
--也就是特殊的讨价还价方式后,他们才能自觉地坐下来平静地解决问题。几个小
时之后便会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罚金以合适的数额被交到被害人家属手中。
罚金交割后,这桩本该由官府审判的命案才正式结案。
这种民间断案的方式对于预防性犯罪有其一定的价值。与我们处理死刑的影响
力相比,中国民间的这种处决方式有着更大的威慑力。起码它要时刻地警醒人们:
杀人,对于杀人犯或其亲属来说是要赔付巨额罚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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