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明吹喇叭 翠翠进歌舞团 临洪恩去学校之前,小妹又去了趟他家。洪恩在家过年这半个月胖了不少,头 发也长长了。两人在默默地收拾着洪恩的行李,只是不说话。还是洪恩憋不住了, 他埋怨道:“你怎么像个哑巴一样一直不说话。看你天天往翠翠家跑,到好像有说 不完的话。”小妹仍是不说话。“我跟你说,你还是少和那个翠翠来往,我看她不 正经,你瞧她平时那不端庄的样儿。”小妹这下生气地说道:“你怎么这样说,翠 翠是什么人,我难道没你清楚吗?”洪恩也来劲了,他冲着小妹叫道:“还有那个 正凯,你更不能跟他交往,我看你还是搬出他家最好。我看他也不是个正经的人。” 这下,小妹忍无可忍了,她生气地大声说道:“你怎么这么俗气,大学没把你教好, 倒是变坏了。从前的那个正义的,有情有义的洪恩哪里去了?”洪恩从未见小妹这 么大声地叫过,他突然觉得这小妹原来跟一般世俗女子一样,亏自己还一直认为她 的不寻常呢。他有些厌烦地说:“别老说以前的我,你看看你,自从来了这,你看 你变得有多俗气呢?人家外面的那些女学生,天天看书求上进,你呢,倒天天管起 这村里的大大小小闲事来,有时间,好好地看会儿书。”小妹心里一直担心的事被 洪恩明口说出来了,她放下行李,冷冷地说道:“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的这些天都 一直避着和我见面,好,你可以去走你的阳光大道,全不用想我该怎么样。我自己 的事自己明白,希望你能如愿!”洪恩喃喃地说:“你倒还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别 拖我后腿就求菩萨了。”小妹心里痛苦极了,她竟有点蔑视这个自己一直崇拜的洪 恩哥哥。心里的那面镜子一点点地在破碎。她跑出去了,洪恩头也不回地收拾着行 李。 翠翠又跟往常一样洗衣洗菜了,这脸上的也经常笑着。倒是旁人觉得奇怪,这 翠翠跟没发生过事一般。也有好事的女人问她:“翠翠,有什么事尽量可以说出来, 现在讲法律了。”翠翠倒奇怪了,“哟,我有啥事,你还懂法律啊?倒是文明不少 噢!”气得这女人干着嘴巴说:“死丫头,竟这么不害臊!谁不晓得你被人给强奸 了?哼!” 学堂又开学了,小妹整天在教室,家里两头跑。她现在一门心思放在教好这三 年级上,经常找学生又是谈话又是开学习讨论小组。这三年级学生往常是最调皮的 了。刚开始时,一到中午男女同学都跑到油菜地捉蜜蜂,跑得是满头大汗。下午一 上课,就尽打瞌睡。有些精力还好一点的学生,便捉了毛毛虫,放在女同学书包里, 结果一上课,吓得女同学一个个尖叫。还有就是这学生嘴巴学得特别会骂人,天天 叫家里卖豆腐的女学生叫“担尿桶的”,叫四只眼的儿子叫“屁屁虫”,叫这强盗 鬼子的崽叫“铁鬼子”,简直是五花八门。男同学被骂了,倒无所谓,你骂我我就 骂你。可这女同学被骂了,仿佛严重伤了自尊,心里一脆弱,有的竟厌起学来不读 了,也有的从此一直自卑,渐渐自闭起来。小妹感到事态的严重,便开起整治班风 端正学风的活动来。到后来,这三年级班级,中午便都在午休,下午上课也精神十 足。就是小妹去乡里开会了,班上自习,也没一个出来玩耍的。小妹这才心情好了 点。 正凯来信了,一封给家里,一封专门寄到学校来给小妹的。信里的意思,大致 是说他在苏州找到事了,在一个叫“天下第一茶”的茶楼里当服务生。他说他在那 边很好,做工的都相处得非常好,掌柜的看他勤快也特别看重他,闲了还教他些经 营茶楼之道。信的末尾,提到苏州园林,他竟有些痴迷了,说这苏州的园林真是做 得好,还说小妹肯定是非常喜欢。他在信上再三要小妹一定回信。 小妹去信了,信里不免提到人们的流言。她问正凯,跟翠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说翠翠竟投河了,现在是好了,但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其余便是,说了下自己 在学堂的一些近况。 翠翠只是不提投河的原因,小妹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便只好作罢。但她确认, 翠翠没有受到身体伤害,这才放下了心。平时,小妹也尽量跟翠翠讲些生活的美好, 翠翠倒觉得好笑,笑这小妹也真是太热心了。不过凭心而论,小妹这是对自己好, 这便任由小妹说。 过了这年,翠翠十九岁了。虽然说媒的人很多,但翠翠还不想嫁,就都推了。 翠翠娘也不急,就凭翠翠这长相,嫁人是不急的。 下午闲了,小妹便和月荷姐扎在一起。月荷姐是个极为贤惠的女子,每次小妹 看着月荷把门前晒好的洗过浆过的衣服折得一丝不苟,看着她把家里天井边的石板 擦洗得光光亮亮,便感慨不已。月荷白皙的肤色泛着做过活后的红晕,她总是低顺 着脑袋,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着快乐的光亮,她总是一副知足快乐的样子。她不明白 小妹为何总是会那么敏感,悲秋伤春的。 老人们相继去世,这二月上,就接连死了四个老人。疏溪古风淳厚,这丧葬必 须办得风风光光,往往这死一次人就要花上一年的收入。这吹打歌舞是少不了的, 哪家要是连歌舞团都请不起,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因此,这二月上是常常乐器声 音不断,歌舞连绵不绝。这仪仗队自然是请细仔的,他这个仪仗队是远近出了名的。 学明还没有出师,吹喇叭还只会几首简单的曲子,这细仔没让他上,因此他也就只 打打杂。趁了闲,他便跑到家中,拿了挣的几个钱全数倒给了细仙,这细仙乐得是 口水直流,傻乎乎地笑着。 歌舞团自然是请县里有名的“锦绣”歌舞团。这歌舞团的老板是南昌人,是个 五十开外的胖男人。他姐姐嫁到县里,他到了这县里,看了这里丧葬舍得花钱,突 然想起了办个歌舞团,便开始招兵买马,招了这二十余人组了这个“锦绣”歌舞团。 歌舞团接下各种婚庆,丧葬活儿,这走村窜户的,便也有了名气,渐渐地把其他两 个歌舞团给打下去了。这团里的二十余人,年轻的居多,个个是多才多艺,能唱能 舞的。 就是在这二月里的一天晚上,在丧家的门外的临时搭建的简单的舞台前,歌舞 团的老板瞅中了翠翠。那会儿,主持人说要来个互动,挑个观众来台上与演员对歌。 这翠翠一直抱着双手,扭着身子站在最后排看表演。台上的小品歌舞引得这翠翠是 娇笑不止,再加上旁边男人都偷偷地朝她看,她显得那样的突出。主持人一下就挑 了她上台,她倒也不推却,大方地走上台,与演员对起了歌。大家算是开了眼了, 原来这翠翠不但模样好,这嗓子更是好。这会儿演员唱起了采茶戏《小和尚锄茶》, 那俊俏小生扮的是小和尚,另一个中年妇女扮的是婆婆,这翠翠扮起了小媳妇。故 事道的是,一个只有一老一小和尚的庙里,一天,这老和尚出门了,只留个小和尚 在庙里锄茶。这小和尚发情了,正好看着这婆媳俩来寺里烧香,便要调戏一番,可 晓得,反倒被这小媳妇给教训了一番。这翠翠扮的小媳妇是步步移情,目目含笑。 她唱得是娇嫩婉转,又厉害非常啊。她这一唱把这两个演员都给比下去了,人们笑 得是合不拢嘴啊,拍手称奇。这戏,翠翠是把演员给比下了,接下来便是流行歌曲。 这更难不倒她,一串歌曲烧,她是唱得又好又准。这旁边的男人更是直着眼睛看翠 翠,有的竟咕咕地吞口水。一直在旁边盯着的胖老板也傻眼了,他看准了,这翠翠 不但身段模样好,这唱的更是好,要是能让她在歌舞团里,这接下的活儿肯定得翻 番啊。他让主持人把她带到布后的后台,跟翠翠说了入团的事。翠翠有点意外,一 时还定不下来,便说好明儿个晚上演出后给个结果。 这丧家是布庄的老板,是本地人,祖辈就一直做着布绸生意。这布庄老板人称 告告,五十多岁了,膝下就只有一个长短脚女儿,也十三岁了。告告婆娘生女儿时 就死了。据郑老师说,本来是不会死的,就是这告告迷信,硬是说她婆娘中邪了, 便关起床门,她婆娘那是难产,很正常,后来硬是被憋得窒息死了。这告告后来还 神乎其神地说,当时他关了婆娘,拿来斧头朝床沿边就是一劈,登时,血溅成一条 线。都是这鬼邪缠身惹得祸,他婆娘就这样死了。后来,这告告也没有续娶,就一 直带着个小女儿过日子。也是老字号,这告告的布庄拖祖辈的福生意一直兴荣。加 之这告告人也老实诚信,这远近很多人家宁愿到他这里来尺布也不去镇里的浒湾。 往常这店铺里的纱布棉布多是这疏溪的妇人们给织染的,小妹记得奶奶就常在织布 机上唧唧地纺线。妇人们把织好的布都直接卖与这告告的布庄,当时还是告告的爹 当家,他爹比告告有魄力多了,自己在后堂屋开了个染布坊,在他的作坊里做工的 就有二十来号人。他爹把收来的白布集中让这些染布工一一按订单染好颜色。现在 到告告手里了,人们纺线的也少了,他便关了这作坊。直接到汉口进货,各种鲜艳 颜色的布料比自己染的是好看多了。绸子是杭州货,他这布庄一直都是在杭州城内 一家有名的大布庄进货,他们与这大布庄是世代有生意来往的。 这告告走南闯北,因此他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他也常常跟人讲汉口汉正街的 繁华,跟人讲这杭州西湖边的白娘子传说。他只要闲了,便端了板凳坐在布庄门口 讲起来,街面上的人也停了脚步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学明就爱听。没出去学喇叭之 前,学明是回回在这布庄门口转,就等着告告开讲了。他好听告告讲些烟花巷里的 事,真是觉得有味;他也听告告讲各种江湖上传奇,还有在火车站边发生的各种骗 术。告告讲起故事来,比专门的说书人还要引人入胜,栩栩如生。他那长短脚女儿 则坐在布庄前柜,嘟着嘴瞅着讲得起劲的爹,她对这些事不感兴趣。逢到告告在讲, 她便拿起织针织会儿小手套,再无趣了,便剥莲蓬或棱角吃。逢了这会儿有人来尺 布,告告去做生意的空儿,学明便瞅着告告这女儿玩。告告这女儿叫美玲,长得不 算美,但也还是很端正的。小时候,这学明看了美玲吃东西还眼馋,到大了点,就 不看她吃东西了,只把着眼睛看这美玲。学明觉得这美玲是享尽了福,他还曾幻想 着要是这告告是自己的爹,那是要甚有甚。不要说眼馋学堂里同学的扑克牌,就是 流行的手表也是想买就可以买的。美玲没上完小学就退学了,她不想读的那会儿, 告告天天追赶着她也不去。告告本来还是想等自己百年之后这布庄的生意就由美玲 接管,可他看到这女儿对生意上的事是毫无兴趣,又这般地不愿读书,便也对她冷 心了。可这生意是不得不传下去啊,不能到了他这代就断了这祖上的业。他这就琢 磨着到时招个郎,让这上门女婿继了家业。但最最紧要的,便是对自己女儿实心实 意。所以这告告每次开讲时,也注意了哪个伢对自家女儿是真有心的。他早就注意 了这呆头呆脑的学明一直瞅着女儿的那眼神,可他有点看不上这学明。 告告老娘死了,他把这丧葬是办得热热闹闹的。别人家请歌舞团就一夜,他不, 他说了,三夜连着唱。 翠翠把歌舞团老板要让她入团的事跟她娘说了,这英癫子起先是不同意的。家 里就她和翠翠俩了,育红也被关了起来,要是翠翠再一走,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但一想,这也许是翠翠要攀高枝的一个好机会,她想,我这女儿啊,不是一般的人, 是要出人头地的。这便同意了。其实主要还是翠翠自己的想法,她要想去,凭她的 倔强劲,谁也拦不住。翠翠已经大了,天天在家里耗着也不是办法,这样跟了歌舞 团出去,还是能赚点钱的。再说,在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没个牵挂,生活一点 乐趣都没了,倒不如出去。第二日,她便跟老板说了,跟了歌舞团去。 翠翠是走了,可这背后的流言却生生不息。牡丹就常在自家门前的水渠石墩上 与对面石墩上的大红说,说这翠翠进了歌舞团,就更花了,外面世界多复杂啊,这 翠翠怕是要染得一身黑哟。大红也火上浇油,说怕是翠翠跟这老板也正常不了。 自从翠翠去歌舞团了,小妹倒常常想起她来。流言听得多了,小妹虽然知道翠 翠不是那样的人,但谁晓得在外她会不会变呢,就是她不变,周围的环境也会逼一 个人变的。月荷倒是挺放心的,说这翠翠在家在外一样,没什么变化。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