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午饭的时间显然早就过了,几个小时前,我的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岳父似乎 一点也不饿,大概回忆也能当饭吃。换乘了两次汽车后,太阳沉到了西边的山头上, 天光渐渐暗下来。我悄悄打开手机,不知道阿瑶发现没发现团里少了两个人,会不 会四处寻找,找不到我们又会有多着急。手机果然很快就响了起来,正是阿瑶打来 了电话。 “你们在哪里呢?”阿瑶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很紧张。 “对不起,我们正往回赶呢。”我说。 “你们没出什么意外吧?”阿瑶说。 “没有,我们很安全。”我说。 “请赶快回来吧!我在宾馆等你们。”阿瑶说。 我正要说话,岳父发觉我在接电话,问:“你在和谁说话?” 我告诉岳父是阿瑶让我们立刻回宾馆。 “你告诉她,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岳父说。 我说这不好吧,岳父说没什么好不好的。我无奈,只好告诉阿瑶我们还要晚一 些回去。阿瑶也有些急了,说话声调提高了不少,我不容她同意与否就匆忙挂断了 电话。 我不知道岳父接下去还要做什么,但不管他想要做什么,显然我都只能陪着。 岳父想喝酒。 岳父在前面走进了一家餐馆,我也只得跟了进去。餐馆的面积不大,里面只摆 了四张条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微笑着招呼我们就座。 岳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吃菜,就先喝下了一大口。我犹豫一下,便也倒 了一杯。岳父喝得很快,一杯酒转眼就下去了一半儿,我不甘示弱,也加快了进度。 我发现他的脸有些红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随即和缓了许多。 “咱们都讲一讲当警察的故事好不好?”岳父说。 岳父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渗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看岳父的意思,显 然是他自己有话要说,这么问不过是拿我当个引子。我摇摇头答:“爸,我刚入行, 还没遇到什么值得讲的事,还是您讲吧,我听就行了。” 岳父却不答应,非逼着我讲,我只好勉强讲了一个。 “刚分到派出所时,我拜教导员当了师傅。有一天晚上,我和师傅值班时管区 内的一家饭店有人闹事,我和师傅还有另一个同事就出了警。闹事的是三个外地人, 喝了酒后因为一点小事儿,砸了饭店的玻璃,还把一个服务员打了。我们把那三个 人带回派出所,其中一个人进屋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指手画脚地说我们没权力 处理他,点名要见我们局长。我说你是谁呀,这么大的口气。他说我是你们的同行, 我是什么什么市局的什么什么副局长,说罢便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我和另一个同事 一听都有些傻眼,不敢上前了。就见我师傅抢步过去,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咔的一 下关了机,说,你这种口出狂言的人我见得多了,把他给我扣起来,关进看守所去。 那家伙比虎都凶,脖子一梗,说,你敢?我师傅一把抽出腰里的手枪,把枪口顶在 那人的脑门上,厉声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那人当时就软了,声音低了八度, 说,我认了,我认栽了,你们怎么处理都行!结果他们都乖乖地按规定交了罚款, 并被我们给教育了一顿。呵呵!” 岳父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后来我师傅被调进刑警大队当了头儿,再后来他就把我也调了过去。” 岳父说:“你这个师傅是个当刑警的料。” 接下来是岳父讲的故事,也是他刚参加工作时的一件事。 “我二十三岁那年从警校毕业后,主动要求来西双版纳支边,被分配到咱们刚 才去过的那个边防派出所。那里离国境线已经相当近了,翻过几座山就是澜沧江, 沿着江边再向下游走,就是所谓的毒品基地金三角。报到那天我是自己去的,那时 候,公路还没有修到山里呢。我从景洪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后,就开始步行,一 直走了三个小时,才到了咱们刚才下车的那个山谷入口处。又往里走了一会儿,我 就稀里糊涂地迷了路,辨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看着天快黑下 来了,再找不到地方,我就只能在原始森林里过夜了。我心里发急,脑袋上也冒了 汗,把带在身上的那张路线图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找不到路。正在我急得团团转 的时候,只见左边的山坡上下来了一头野象。离开景洪时,上级特别叮嘱过我,那 个地区经常有野象出没,让我千万要留神。野象这东西攻击性很强,往往不把人弄 死就不会停手。我愣神的工夫,那头野象已经向我的方向走过来了。那家伙太大了, 两根象牙像两把长长的尖刀。我顾不得辨别方向了,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几里 地,才停了下来。回头向身后看,野象已经不见了。我长舒一口气,转过头来再往 前看,派出所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的眼前。你说奇不奇怪,野象竟然把我送到了派 出所。” 岳父又开心地笑起来,我也跟着一起笑。趁着岳父高兴,我敬了他一杯酒,岳 父爽快地喝了。此时我才看出岳父其实骨子里是个挺性情的人,我和岳父之间的那 层坚冰,也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正在慢慢融化。 岳父接着说:“那个派出所的所长叫老艾,是位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我认他当 了师傅。刚才我提到的岩罕尖是指导员,他是土生土长的傣族人。傣族的男子大部 分都姓岩,罕是金子,尖呢就是老大。在派出所干了两年后,我师傅调到了边防大 队,我也跟着他调了过去,当上了一名缉毒的刑警,结果后来就……” 岳父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愣愣地望着门外的群 山,再也不往下说了。看得出来,后来发生的事情,一定是岳父伤痛难言的回忆。 “算了,天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讲吧!”岳父说。 回宾馆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岳父讲过的故事。我忽然发现,我和他竟 然有着许多相同之处。我们都是二十三岁当上警察,最初都分配到派出所,都在所 里认了一位师傅,两年后又都跟着师傅当了刑警。我好像是在重走岳父曾经走过的 道路,而岳父曾经历过的人生,似乎就预言着我的未来。想到这我忽然紧张起来, 不知道岳父欲言又止的后面,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我和岳父回到宾馆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阿瑶竟然还在宾馆大堂里等我们。我 和岳父刚进门,阿瑶就迎上来,拖着哭腔说:“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真的打算去 跳澜沧江了。”看得出来,她的确是急得火上房了。 岳父没理她,径直向楼上的房间走。我有些过意不去,就小声对阿瑶说,我先 送他上去,一会儿下来跟你解释。阿瑶点点头,目送我们上了楼。 或许是太疲劳了,又喝了不少酒的原因,回到房间后,岳父就躺到了床上。我 则悄悄打开房门,奔向大堂。 阿瑶坐在大堂角落的一把藤椅里,她的身旁摆着一株高大的热带植物。角落里 的光线有些暗,远远看上去,阿瑶和那株植物就像是一幅别致的剪影画。 “真的不好意思,让你替我们担心了。”我说。 “你们单独出去,应该事先跟我说一声嘛。要是你们真的出了事,谁负责呀?” 阿瑶说。 “自然是我们自己负责。”我说。 “说得轻巧,到时候能没有我的责任吗?游客出了意外,我的导游证会被吊销 的。”阿瑶说。 “真的对不起,以后再单独出去,一定事先跟你讲清楚。”我说。 “哎,我怎么觉得你们才是很特别的人呀!”阿瑶说。 “是吗?”我说。 四目相对,我的心头漫过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是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遥远的感觉。阿瑶的眼睛金光灿烂,长发漆黑如墨。她专 注地看着你的时候,一种无法抵抗的东西会悄然滋生。我知道我是男人,我更知道 我是什么样的男人。这种感觉不过是偶尔掠过的一缕光线罢了,照了照我就会戛然 消失。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似乎又从她的眼睛里成功地看到了一丝忧郁。 “我们都是平常人,一点都不特别。真的,我还是感觉你才是个特别的女孩。” 我说。 “可能,我们都很特别吧。阿瑶说。 我回到房间时,岳父已经坐起来了,他就倚在床头上抽烟呢。此时,那个警觉 异常的岳父似乎又回来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我犹 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说跟阿瑶解释去了。岳父冷冷地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我以为是焦珍珍打来的,住进这个房间后,我 把号码告诉过她。我的手机是长途加漫游,她就一直打房间电话或是发短信。我拿 起听筒,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说:“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我现在就上门服务好 吗?”听起来她刚才显然已经打过电话了。 房间里的电话摆放在一张桌子上,桌子后的墙上装着一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 见岳父正冷冷地盯着我,心里顿时有些紧张。就好像真做了什么对不起焦珍珍的事, 我连忙说不需要,就夸张地狠狠撂下电话。岳父嘴里嘟囔了一句,虽然声音很小, 似乎不想让我听到,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岳父说,“如果没有我,你就需要了 吧!”我装作没听见,抓起毛巾进了卫生间。 洗过澡出来,焦珍珍发来一条短信,只有五个字和两个标点符号:老公,怎么 样? 我也回了五个字和两个标点符号:老婆,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