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悠悠醒来,廖凯觉得头昏脑涨,浑身无力。更要命的是由于小便失禁,裆下精 湿,寒意就像一条冰凉的蛇,顺着大腿根缓缓蠕动,沁入骨髓。他大吃一惊,想喊, 却张不开嘴,出不了声,因为嘴巴上被贴了一条强力封口胶。他想挣扎着坐起来, 却发现手脚被捆绑,根本动弹不了,而且捆绑时间太长,影响了血液循环,手足麻 木酸痛。竭力睁开眼,才发现身下已不是锦绣花园租房里那张舒适的席梦思,而是 一堆散发着霉味、不时有惊慌的四脚蛇和蟑螂逃窜的稻草。守在身边的也不再是那 位温柔漂亮的越南妹,而是一个粗壮敦实、满脸横肉的大汉。廖凯终于明白:自己 被绑架了。但还是没弄明白自己成为肉票的原因。是在赌场和酒楼出手阔绰,被误 认为腰缠万贯的大款,抑或是把那位性感迷人的阿碧姑娘弄到手,无意间动了哪位 “大佬”的奶酪?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朝东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阳光照进了 昏暗的小屋,一个魁梧的汉子推门而入,俯下身子察看蜷缩在草堆上的他。虽然是 背光,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但从那宽厚结实的轮廓,剪得露出青青头皮的小平头, 他认出来者正是自己两年来四下躲避的最不愿意见到的苦主。完了!他无声慨叹: 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两年时间,自以为天衣无缝、平安无事,没想到冤家路窄。他 恨自己太大意,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也许,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脱身的机 会?虽然他明白这近乎痴人说梦,但万念俱灰之际还存有丁点儿妄想。 果然,小平头伸出手指粗壮得像小胡萝卜的右手,捏着他的下巴,细看一下, 才用带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了句:先生,他醒过来了。 又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壮汉进屋,把一张竹椅摆在草堆前一米多的地方,然后一 旁背手而立。廖凯对这场江湖仪式并不陌生。他知道,下面,该是“先生”登场了。 两年不见,“先生”还是那副瘦弱、斯文的模样。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脸色 苍白,稀薄的分头夹杂不少白发。穿一件银灰色中式立领上衣,衬得脖子很长,喉 结突出,大概为了遮掩这一缺陷,脖颈上戴了一条驼色长绒围巾,与上衣搭配得十 分协调。戴一副档次很高的金边眼镜,据说他并不近视,镜片是平光的,目的是增 加几分书卷气。他这身打扮往往收到很好的效果,初次交往的人都觉得他温文尔雅, 会减少几分戒备心。廖凯当初也曾被这副面具迷惑过,但他很快就领略到,眼镜后 面那对女人一样的丹凤眼,隐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弱不禁风的外表下,深藏 生杀予夺的威慑力,只要眉头一蹙,就连小平头这样强悍的手下都噤若寒蝉。 让廖凯引以为豪的是,这个威震台南的“白面魔君”,曾经被自己玩弄于股掌 之中。眼下自己虽然由座上客沦为阶下囚,但凭自己的多谋善变,也许还能找到一 条生路。可是这一次廖凯失算了,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先生”坐在竹椅上,并不忙着开口,而是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用围巾的一角 慢条斯理地擦拭。他摆了摆手,小平头立即给廖凯松了绑,撕掉封口胶。他像故人 邂逅一样亲切地说:李君平先生别来无恙? 一声“李君平”,令廖凯心惊肉跳。两年前,他就是以“李君平”的身份闯荡 广东中山市,并取得“白面魔君”的信任,掘得他“淘金”生涯的第一桶金。 2008年春节刚过,廖凯只身从广西宾阳县到广东中山市打工。他此番出行有点 儿不合时宜。当时,次贷危机席卷世界,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广东首当其冲 受到冲击,大批工厂停产或转产,云集珠三角的各地打工者纷纷后撤,另谋出路, 廖凯此行在旁人看来无异于逆潮流而动。没有人知道他实际上另有目的,只要成功, 可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当然,如果出了差池,也有可能搭上一条小命。在赌场上 混迹多年,廖凯已完全是一种不成功则成仁的赌徒心理。 在珠三角辗转近一个月,廖凯最终锁定目标——中山市的豪爵(化名)体育用 品公司。这是一家台资企业,主要生产高尔夫球杆,产品大部分出口欧美及日本、 新加坡、韩国、泰国。次贷危机对这类外向型企业冲击尤甚,豪爵的生产难以为继, 在廖凯到来一个月后遣散员工,只留下一个人数有限的保卫处看守厂区,待来年经 济复苏再招工生产。凭着一米七六的身高和一张武警特勤队员的退伍证书,廖凯以 “李君平”的身份顺利成为豪爵公司的留守人员。当然,除了身高,身份证及退伍 军人证都是伪造的,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月薪一千五百元,包吃住。这样的 工资在珠三角生活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但廖凯不在乎这些。换句话说,他是“醉翁 之意不在酒”。他工作任劳任怨,认真负责,还两次抓获入厂行窃的小偷,很快得 到公司领导的信任。第二个月,就被晋升为值班组长,月薪也加了一百元。于是他 工作更加勤勉。公司领导对他的评价是“忠诚、守责、才堪大用”,公司总裁还破 格接见了他。据说,在豪爵内部,得到这种礼遇的人凤毛麟角。 总裁姓刘,祖籍安徽肥西,据说是台湾巡抚刘铭传的后人。他出身豪门,祖父 是军人,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父亲曾当过蒋经国的侍从副官,后弃武从商,经多 年打拼,成为台南巨贾富商,在大陆和东南亚各国都有分号,设在广东中山市的豪 爵公司不过是其遍布各地的子公司之一,由其小儿子刘继永掌管。刘继永不愧为名 门之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美国哈佛大学取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后,就任刘氏 集团在大陆几家企业的总裁。凭借全新的理念和先进的管理手段,豪爵在大陆有了 很大发展,刘老爷子青睐有加,打算“禅位”小儿子,让他担任刘氏集团董事长。 当然,必须保证平稳过渡,避免骨肉相残。刘继永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掌管了几 家规模不小的企业,却并不盛气凌人,而是一派儒商风采。这种气质非但没有削弱 他在集团中的地位,相反为他赢得极高威望。他对待手下亲切谦和,不喜欢手下称 他总裁或老板,喜欢叫他“先生”。不知别人有何感觉,廖凯初次听后有点儿不寒 而栗,觉得像“军统”特务称呼戴笠“先生”一样,既有崇拜和敬畏,也含着莫名 的恐惧。 了解了“先生”的身世后,廖凯心里认定:目标选对了,但不能操之过急,整 个“淘金”计划要稳步推进。 2008年4 月初,廖凯突然向公司保卫处长告假,说要回乡祭扫祖坟。保卫处长 叫郭海,是“先生”从台湾带来的贴身保镖,留小平头,生得五大三粗,擅长中国 功夫和跆拳道。郭海仗着是“先生”的心腹,平时对下属说话很冲,但这一次对廖 凯却很客气,说过几天就是清明节,已有几名保卫人员请假回乡祭扫祖坟,人手太 紧,君平兄是否稍缓几日。廖凯态度却异常坚决,说祭扫祖坟是忠孝节义的大事, 就是辞职也要回去,没有通融余地。郭海无奈,说这事他做不了主,得禀报“先生”。 刚好昨天“先生”从上海飞回,他要当面请示。没想到当晚“先生”就在郭海的陪 同下,屈尊到保卫人员宿舍来看廖凯。一进门,“先生”就发现廖凯正虔诚地端详 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泪流满面。照片上的人年纪四十开外,一身戎装,领章上两 颗金星,腰佩中正剑,下面一行小字:民国三十七年十月于南京总统府。“先生” 问:这是你的先人吗?廖凯点点头:是我的祖父李德衡。“先生”又问:是陆军中 将,这么说,你是将门之后?廖凯面有愧色,长叹道:辱没祖先了。年届不惑,一 事无成,每日为生计奔走,不提也罢。“先生”说:你我境遇不同,但出身颇为相 似,我的祖父也是军人,在陆军第五军荣誉第一师郑洞国将军麾下当团副,1939年 12月在昆仑关战役中为国捐躯。 廖凯说:如此说,家祖与令祖曾经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呢。昆仑关战役时,家 祖是二〇〇师戴安澜将军麾下五九九团的一个营长,战役结束后,祖父所在的营伤 亡过半,连、排长阵亡三分之二,祖父也多处挂彩。后来因军功擢升中校团长,跟 随戴安澜远征缅甸。在固守东瓜的战役中,祖父奉命以一个团的兵力阻击日军第五 十五师团的增援,血战兼旬,勇挫敌锋,受到远征军总部的通令嘉奖。民国三十八 年初,国军全线败退,国势日艰,时为陆军少将的祖父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四集 团军军长,授陆军中将衔。几天后,持蒋介石手谕,潜伏广西,组织游击纵队。这 张照片就是当时在南京“总统府”拍的。没有想到,这张照片成为祖父戎马生涯的 绝版。 后来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先生”看来颇感兴趣。 一言难尽!廖凯满脸伤时感怀的凄楚。祖父带一个卫士营星夜回到广西,先到 桂林“绥靖公署”拜谒了白崇禧白总长,向他出示了总裁的手谕,然后继续南下, 回到故乡广西宾阳县,也就是七十年前血战倭寇、扬威天下的昆仑关,要在此收集 残部,招募兵勇,组建一支善于在亚热带丛林作战的游击纵队,准备长期与共军周 旋。岂料立足未稳,“固若金汤”的千里江防被突破,南京陷落,蒋介石逃往台湾, 国民政府土崩瓦解。白崇禧的桂系精锐溃不成军,通过雷州半岛退入海南。孤守敌 后的祖父电告台湾,请示机宜,蒋总裁复电“长期潜伏,等待时机”。迫于形势, 祖父把卫士营官兵化整为零,或回原籍,或乘乱打入中共地方政权,待日后时机成 熟即揭竿而起,光复河山。遣散部众后,祖父留下十名宾阳子弟,在昆仑关旧战场 的密林中挖掘地道,藏匿从南京带回的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军饷。地道是利用昆仑关 战役时一个团指挥所改建的,里面布满暗道机关,擅入者不是毒箭穿心,就是飞刀 封喉,绝无生还之理。十名子弟兵都是早年追随祖父打天下的死士,个个忠诚不二。 所以在后来几十年间,这些人或老死田园,或身陷囹圄,但无一人背叛祖父,无一 人出卖藏宝机密。祖父隐姓埋名,清贫一生,始终不敢私自动用这笔掌握在他手中 的巨额军饷。所以直至今日,数百万美钞不损分毫!三年前,九十九岁高龄的祖父 不幸辞世,临终留下遗嘱:香港、澳门先后回归,海峡两岸的统一乃大势所趋,光 复大陆已无实际意义,这笔军饷该是解冻的时候了。我死后,这笔钱要全部用作十 名子弟兵及卫士营全体官兵后人的抚恤金。我们李家子孙十多人跪在祖父病榻前, 当面立誓:谨遵祖训,不欺天地人心,否则天地不容。祖父去世后,根据他老人家 留下的藏宝图,我们在昆仑山的密林中寻找了一个多月,才找到了藏宝地点。开掘 时虽然万分小心,严格按照图纸标明的路线和流程,还是无法避开无处不在的机关, 造成一死一伤,都是我的叔伯兄弟。受伤的六弟被毒弩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来他透 露,在进入藏宝洞的前一个晚上,三哥曾私下与他密谋,摸清洞内秘密后联手盗取 部分财宝。但未等目睹宝藏,三哥即被飞刀割断喉管,当场毙命,可见但存恶念, 必遭报应!经此一劫,我们再次祭告祖父,重申誓言,也赖祖父英灵保佑,最后才 顺利找到这批尘封半个世纪的财宝。 “先生”眼镜后面的小眼发出了异样的亮光。廖凯注意到了“先生”的表情变 化,但仍然从容不迫,娓娓道来。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这些美钞从一元到一百元, 各种面额都有,分别码在二十多个铁皮箱中,总数应该在二百万以上。我们组成了 一个基金会,分头调查核实十名子弟兵和卫士营官兵的最后归宿及其后人情况。这 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虽然祖父临终前提供了一份详尽的花名册,上面标明各人的年 龄、官阶及籍贯,但除了十名本乡本土的子弟兵,其余一百多人遍布广西各地,甚 至广东、贵州、湖南都有。我投奔豪爵前,就曾肩负基金会的使命,来广东肇庆市 封开县江口镇核实一个叫叶金龙的卫士营少校副营长的下落。后来得知此人“文革” 中被害,其后人坐牢的坐牢,逃港的逃港,已多年没有音讯,只好作罢。祖父入土 已经三年,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今年清明节要择地另葬,并立碑纪念。所以基金 会有约,外出调查的不管情况如何,都必须在清明节前回到思陇,一是共议祖父迁 葬大事,二是汇总调查情况。这就是我无论如何要请假回去一趟的原因…… “先生”听罢,不仅准了廖凯的假,还说要陪廖凯一行,去凭吊昆仑关,祭拜 祖父及其他抗日将士的英灵。第二天一早,“先生”轻车简从,只带了郭海一名保 镖兼司机,开一辆黑色奔驰,带上廖凯开始了昆仑关之旅。 廖凯心知肚明,“先生”此行并不是突发思古之幽情,但他并不点破,也不主 动开口说话。果然,在路上,“先生”在一番感慨后,话题迅速转到那笔尘封半个 多世纪的美钞军饷上。他推心置腹地说,这笔军饷如果直接拿到国家银行兑换,风 险是很大的,毕竟国共对立这么多年,中共对“敌资”可能会没收或者冻结,所以 事先稳妥一些、谨慎一些方为上策。廖凯为难地说:这些事情我们不是没想过,但 黑市交易又苦于没有门路,也不了解行情。“先生”见多识广,如能指点迷津,君 平与李氏家族当感激不尽。“先生”笑道:君平兄言重了。你我虽无深交,但都是 抗日军人后代,毕竟血浓于水嘛,帮这个忙是我的分内事。此番昆仑关之行,我想 带几张样钞回去,送香港渣打银行鉴定。不是怕作假,是担心年代久远,旧版美钞 是否还能流通。不知君平兄意下如何?廖凯爽快地回答:就按先生的主意办。 4 月2 日,三人来到广西宾阳县城宾州镇,住进了一家豪华宾馆。“先生”提 议直接下榻思陇镇,一来以抗日军人后代的身份瞻仰“国军中将”迁葬之仪,二来 实地看看“箱头”,以满足好奇心。廖凯说这事他做不了主,要回去禀告族长方能 决定。 4 月3 日下午,廖凯去而复返,带来了三张样钞,分别是五元、十元和二十元 面值。他抱歉地说:族长说,藏宝窟是家族的机密,在其中秘密公诸于世以前,恕 不接受外姓人参观,请先生见谅。祖父已于今日迁葬,墓址就在昆仑关一处高地上, 也是老人生前就选好的,说要与长眠关塞的战友长相厮守。明天清明节,我可以陪 您去看一看,顺便瞻仰昆仑关雄姿。 虽觉遗憾,但拿到样品,主要目的已达到,“先生”也不说什么了。他看到的 三张美钞都是联邦储备银行券,其中五元面值的一张是1938年版的,十元和二十元 的两张是1939年版的,纸面边缘已经泛黄。正面是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的头像, 背面是林肯纪念堂。凭手感,他确认系真钞无疑。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美钞是 经过局部整容手术的。手术其实很简单,就是用1988年或1989年的真钞,用超薄的 刀片把第三个阿拉伯数字“8 ”的左边刮去一半,1988或1989就成了“1938”或 “1939”。这种极为原始的土技术,不要说肉眼,就是最高明的验钞机都难辨真伪。 廖凯同时带来的,还有两张“中华民国政府保密局”和“国防部”签发的“潜伏令” 和“委任状”,上面印着青天白日国民党党徽和蒋中正的头像,还贴有“李德衡” 的黑白照片。“潜伏令”和“委任状”用的都是仿宋繁体字,文字半文半白,有明 显的破绽,但糊弄市井之辈已绰绰有余。“先生”虽是喝洋墨水长大的,国学功底 却不敢恭维,所以对上面半通不通的诸多漏洞无所察觉,唯有顶礼膜拜。至此,他 对廖凯“将门之后”的身份已确信无疑,对“淘金”之行也充满了信心。 第二天就是清明节,桂西难得一见的丽日晴天。“先生”在廖凯的陪同下,兴 致勃勃地游览了名闻天下的昆仑关。他们从南牌坊拾级而上,沿着三百三十一级花 岗岩石阶,到达由杜聿明题写的“陆军第五军昆仑关战役阵亡将士纪念塔”。塔分 三层,上层三面,均镌刻青天白日徽志;中层六面,正南面镌刻蒋中正题词“碧血 千秋”,正北面镌刻何应钦题词“气塞苍冥”,其他四面镌刻李济深和白崇禧撰写 的碑文。在南北牌坊上题词的,还有徐永昌、李宗仁、张发奎、余汉谋、顾祝同、 于右任、陈诚、张治中、林蔚、黄旭初,无一不是国民党内声名显赫的军政要员。 廖凯充当临时导游,他从秦大将屠睢征战岭南始建昆仑关、宋皇祐五年狄青上元三 鼓夺昆仑等历史掌故说起,最后浓墨重彩渲染了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发生在这里的 那场血战。昆仑关一战,击毙敌二十一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以下五千多名日寇,我 抗日军民牺牲亦达一万余人。“先生”听得如痴如醉,感情上与廖凯又贴近了几分。 在纪念塔北侧的阵亡将士公墓石碑上,“先生”从三千四百多个名字中找到了 他心目中的英雄祖父。三炷香,九叩首,细心的廖凯递上一支毛笔和一瓶红漆,让 “先生”亲手为祖父的名字涂上重彩。廖凯说:这几年,每年都有台胞来昆仑关祭 拜祖先英灵,预计今年年底,南宁市政府投资兴建的昆仑关战役博物馆将建成开馆。 明年是昆仑关战役七十周年,届时我还要陪先生重访战地,再拜英灵。 4 月4 日下午,心情愉快的“先生”从广西宾阳县回到广东中山市。第二天一 早,他携带三张旧版美钞,从罗湖桥进入香港。经渣打银行鉴定,三张旧版美钞均 系真品。而且业内权威透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发行的旧版美钞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兑换率比现在通行的标准高出一倍不止。一向处事从容的“先生”此刻甚至有点儿 飘飘然了。半年来,他在生意场上闪转腾挪,寻觅一条抵消次贷危机的冲击、重振 豪爵的途径,没想到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4 月15日,廖凯果然如期回到公司。“先生”立即把他召到总裁室,对他说, 经过市场调查,三十年代的旧美钞与人民币的汇率是1 :2 ,经请示董事会,统一 以这个比率与廖凯兑换“藏宝窟”内的全部旧美钞。如无异议,明天就可带五百万 元人民币的银行汇票,回广西提出那批旧美钞。 令“先生”稍感意外的是,一向言听计从的廖凯竟提出了“异议”,而且一提 就是三条:首先,1 :2 的汇率不能接受。广西虽然闭塞,但与外界的联系正日益 加强。我们对美元行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只因为是地下交易,有悖于现行法律,才 愿意低价出售,但无论如何不能低于1 :3.其次,基金会决定,因卫士营将士后人 尚有一半以上下落不明,所以第一阶段只能兑换其中一半,即一百万美元,其余暂 时封存,以待来日。第三,银行汇票提取手续繁琐,而且又是这么大一笔钱,恐横 生枝节,所以基金会的态度是现金交易,当面点清。 “先生”见廖凯态度坚决,已无通融余地,但提出的条件并不超出可以接受的 范围,便不再坚持,欣然接受了廖凯的全部条件。“先生”还说,为表彰“君平兄” 为豪爵渡过金融危机所作的贡献,公司决定奖励你五万元人民币,并吸收你为豪爵 的股东之一,以后我们将同船过渡,共谋发展。廖凯信誓旦旦地说:能成为豪爵的 股东,是李某毕生的荣幸,今后李某当结草衔环,鞍前马后,以报答先生之厚爱。 2008年4 月18日,受“先生”的重托,廖凯带上郭海和另外两名专门从台北请 来的空手道高手,开一辆性能极佳的三菱越野吉普驰往昆仑关。车后座上,三百万 崭新的人民币整整齐齐码成三十块“砖头”,沉甸甸、满登登装了一只大号旅行包。 行前,“先生”再三嘱咐:途中不许逗留,不许贪杯,尽量避免其他不必要的纠纷, 货到手不管多晚都要连夜返回。 下午三时许,一行人抵达南梧二级公路思陇路段,廖凯让车子拐入国道322 线 旧路,在离思陇镇三公里处一家酒店停下。廖凯说,他要尽地主之谊,请三位品尝 一下思陇特产“南国第一汤”。所谓“南国第一汤”,在当地也称“龙凤虎三雄汤”, 就是把公蛇、公鸡及公猫炖成一锅,配上当归、川芎、人参等名贵中草药,据说可 以壮阳补血,益寿延年。南来北往的游客,不少人路经此地都停车驻马,一饱口福。 郭海平时以贪杯著称,但此刻却不敢造次,板起脸孔对廖凯说:你忘记先生的话啦, 耽误了大事你负得起责任吗?廖凯连忙赔笑,说郭兄所言极是,只是基金会有规矩, 天黑以后才能进山洞,只得委屈几位了。郭海拉出一箱快食米粉和一箱矿泉水,说 先将就一下,回到广州再犒劳大家。 好容易挨到天黑,廖凯指引吉普车沿322 国道前行,在一处立着“昆仑古道” 石碑的峡谷处弃车徒步上山。谷口,早有两个陌生的壮汉等候,廖凯介绍说是基金 会派来的接应人员,自家兄弟。郭海点点头,并不答话,但为防不测,他还是把装 钱的旅行包提在自己手中。 此时是农历三月十三,月亮将圆未圆,寂静的峡谷影影绰绰,笼罩在乳白的月 色中,千山万壑一片迷茫,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才走了不到一百米,廖凯突然 说:基金会有规矩,外姓人进洞前需蒙住双眼,只能委屈三位了。郭海开始并不愿 意,说哪来这么多穷规矩。但怕拒绝以后会激怒对方生意做不成,又想自己一身功 夫,即便蒙了眼,对付三个村夫山民也不在话下,何况身边还有两位身怀绝技的空 手道高手相助,便带头让两名接应人员用黑布蒙上双目,由人牵引着跌跌撞撞往峡 谷深处走去。 在崎岖的山道上转来转去,约莫走了一个小时,廖凯叫停下,说到了。揭开黑 布,郭海觉得昏头昏脑,摸不清东南西北。只看见眼前是一壁三丈多高的断崖,崖 上垂下一蓬结实的葛藤和金樱枝,并无洞口。正诧异间,两名接应人员合力拉开藤 枝,用手电筒一照,一个高不过四尺,宽不过二尺的洞穴显露在眼前。廖凯吩咐两 名接应人员一左一右守住洞口,对郭海说:里面就是藏宝窟,只有一个洞口出入, 三位跟我进去,注意不要大声喧哗,不要东摸西摸,跟着我走,因为里面有不少机 关,有声控的,也有触发的,稍不小心就会命丧黄泉,大家千万不要大意。郭海此 时已身不由己,亦步亦趋,战战兢兢跟在廖凯后面。以郭海一米八五的身高和超过 九十公斤的体重,洞口是爬着进去的,但进去不到两米,空间突然变得宽大,可以 直起腰了。再进去十米,洞穴更加宽敞,简直可以任一辆轻型坦克开进开出。廖凯 说,这是昆仑关战役时二〇〇师的师指挥所,后来遭日寇炮轰,戴安澜和他的参谋 人员差点儿葬身洞中。民国三十八年,奉命潜伏的祖父凭记忆在杂树荆棘中找到这 个坑口,并指挥十名子弟兵秘密挖掘了三个多月,才挖成了这个“藏宝窟”。 又进去二百多米,坑道越来越难走,脚下还不时踩上积水。不时有硕大的蝙蝠 惊慌地迎着手电筒的光柱扑过来,薄薄的羽翼划过人的脸面,就像一只无形的手轻 轻拂过。这时,迎面一块两尺见方的木牌挡住去路,木牌说不出是黑色还是暗绿色, 上面用醒目的白漆画了两根交叉的股骨,交叉点托着一个骷髅,旁边四个字:擅入 者死! 郭海纵然胆大,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毛骨悚然,两名紧随身后的空手道高手 也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廖凯说:诸位不必惊慌,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不会有事。 说着,廖凯带着他们绕过警示牌,再往里走了十来米,突然说:到了。郭海定睛一 看,只见面前一张厚实的草绿色帆布,帆布下面码着弹药箱一样的物件。廖凯揭开 帆布,露出下面五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五个箱子一样大小,长约四十厘米,宽和 高都在二十厘米左右,都是黄铜包角。箱盖呈龟背形,上面有青天白日的国民党党 徽。廖凯拿出一串钥匙,逐一打开铜挂锁,并打开箱盖。郭海目瞪口呆:铁箱里满 是一百或五十元面值的美钞,泛着浅绿色的光,还有一股霉味。廖凯说:不多不少, 每箱都是二十万元,请诸位过目。郭海正要上前,廖凯说:郭兄弟请稍候,待做完 法事再看不迟。郭海不解,廖凯解释说:兑换前,要净手焚香,把钱带到祖父灵位 前祷告。里间设有祖父的灵堂,你们在外间稍等,我进去告知他老人家后,会出来 当面点清钱款。说着,在一个塑料桶内洗了手,点上三炷香,拿过郭海手中的钱袋 子,掀起布帘子进入里间。 钱袋子离手,郭海觉得不踏实,但想到这是个断头洞,他们守住唯一的入口, 这小子就是变成一只蝙蝠也飞不出去,便放心了。隔着布帘子,郭海模模糊糊看见 里面神龛上三点鬼火般闪烁的香头,廖凯就跪在神龛前,口中念念有词:祖父大人 在上,不孝子孙李君平顿首再拜……声音越来越小,先是含糊不清的喃喃细语,最 后竟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大约十分钟,已经站得双腿酸麻的郭海隔着布帘往里面 看,烛火依旧,廖凯也还跪在那里,好像已经睡着了,纹丝不动。郭海心里纳闷: 这头磕得也太长了,半天都起不来。他想喊一声提醒提醒,想到廖凯说的“声控机 关”,赶紧闭嘴了。又过了十分钟,里面还是没有动静,郭海实在忍不住了,轻轻 咳嗽一声,压低嗓子喊:君平兄,时间不早了!里面还是毫无反应。一直不出声的 空手道高手终于开了口:郭大哥,我看情况不对!郭海顿时紧张起来,命令两名助 手:开箱看看!两人揭开箱盖,拿出上面一沓“美钞”,用手电筒照看,不由脱口 而出:是复印的!干脆把箱子倒扣于地,把里面厚厚的几沓印刷品抖出来,全是裁 得整整齐齐的白纸!郭海气急败坏,把其余四个铁箱都倒了出来,无一例外,都是 上面一层薄薄的复印美钞,下面一沓厚厚的白纸。郭海血往脑门上涌,也顾不得 “声控机关”了,怒吼一声“李君平,你小子活腻了”,掀起门帘,闯进内室,照 着背向他跪在地上的“李君平”就是一脚。不料一脚踹空,地上跪着的人悄无声息 地倒下,郭海一看,原来是一张竹椅上蒙着一件黑色外衣,哪里还有“李君平”的 影子!难道这小子扛着钱袋,像《封神榜》的土行孙一样遁地而去了?他用手电筒 四下一照,发现神龛后面有些异样。移开供桌,见有一个大簸箕倚壁而立,揭开簸 箕,露出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洞口。他恍然大悟,这不是个断头洞,而是有多个出 口的地道。二十分钟的时间,“李君平”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携款潜逃。 郭海当然不会想到,“藏宝洞”的前身是五十年前大炼钢铁时挖掘的一道开采 铁矿的坑道,早已废弃。“文革”中一度成为处决四类分子的秘密刑场,一直被当 地人视为畏途,人迹罕至,刚好被廖凯利用。郭海不敢往前追,他心里清楚,在这 样狭窄的空间,自己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拳脚。对方在暗处,他在明处,追 进去就不仅仅是吃亏的问题了,说不定小命都没了。郭海越想越怕,掉头出了密室, 招呼两名空手道高手原路返回。跌跌撞撞出得洞来,不出所料,看守洞口的两名接 应人员也早已不见踪影。因来时一路蒙眼,在密林中转来转去,现在根本弄不清楚 方向。再走下去毫无意义,郭海说,原地坐下歇口气,等天亮再说。此时月亮偏西, 郭海看看表,是4 月19日凌晨3 时,离天亮起码还有三个小时。谷雨恰好是这天到 来,桂南春末的晚间已有些溽热,又在野外,凶悍的花脚蚊子肆无忌惮地围绕着三 名壮汉反复进攻,三人苦不堪言。一个空手道高手哭丧着脸说:郭大哥,三百万打 了水漂,回去怎么向先生交代?郭海仰天长叹:是死是活任由先生裁决了。我郭海 闯荡江湖多年,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李君平,不把你碎尸万段,难解我心头之恨 …… 天亮以后,三人如同三头迷路的野牛,东奔西撞才走出林莽,回到进山的起点。 幸好,那辆越野吉普还安然无恙。三人把车开回宾阳县城,郭海用手机把受骗情况 向“先生”作了汇报,请示是继续留在思陇追寻李君平、追回巨款,还是向警方报 案。电话里好久没有回声,郭海知道“先生”那张白皙的脸肯定变得铁青。果然, 好大一会儿,“先生”才冷冷地说:“蠢货!你以为李君平会在家等你?报什么案, 别给我丢人现眼了,赶快回来!” 回到中山已是19日午夜。出乎意料的是,“先生”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和颜悦 色地询问了整个过程的每一个细节,最后竟对对手赞不绝口:欲擒故纵,李代桃僵, 瞒天过海,金蝉脱壳……看来,李君平不仅对三十六计了如指掌,而且对我们这些 人都做过精心研究。不怪你们,设计如此精密,行事如此果决,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呢。事情到了这一步,急也无益,我会想办法的,无论如何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先生”是江湖上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的人物。廖凯只看到了他作为商人的一 面,而忽视了他隐蔽的黑社会背景这一面,敢于向这样的人物挑战,胆子确实太大 了。 平心而论,廖凯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也缺乏创意,但他成功抓住了“抗日军 人”后代及次贷危机这个契合点,不失时机地增加了某些历史和文化的元素,并且 不计一时之长短,忍辱负重,首先从精神上征服对手,这应该是他成功的秘诀。于 “先生”而言,近似于刚愎自用的固执和自信是中计的主要原因。一个哈佛出身的 工商管理硕士被一个乡巴佬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对一向自视甚高的“先生”来说确 实有点儿丢人现眼。基于这一点,加上他对大陆的政策法律了解不多,终于促使他 再一次作出了错误选择。 几天后,“先生”指派郭海带一个密探组,赴广西秘密探听“李君平”的下落。 “先生”交代:找到人,如果方便,即把人带回广东;如果不方便,即加强监控, “先生”另作布置,无论如何都不能惊动当地警方。郭海半个月后无功而返,报告 说“李君平”行骗得手后已携款远遁,没有人能提供他的确切落脚点。密探组对南 宁、百色、河池、北海等“李君平”的众多亲友进行了秘密调查,结果均未发现他 的踪迹。但此行并非一无所获,已经证实,“李君平”的真实姓名叫廖凯,广西宾 阳县思陇镇廖村人,无业,四十岁,父母已过世,妻子叫莫锦屏。有二女一男,大 女儿十六岁,次女十三岁,均在镇中读书,小儿子在幼儿园学前班。郭海补充说, 小儿子廖小东深得廖凯宠爱,真像人们说的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待郭海把意思说出来,“先生”就摆摆手断然拒绝。“先生”认为冤有头债有主, 没有本事找到廖凯本人,却迁怒于其妻儿,决非丈夫所为,而且目前没有证据表明 其家人参与了“箱头”诈骗。“先生”让郭海继续查访。 前前后后又花了一年时间,密探组的足迹遍及广东、广西、海南、贵州、云南 五省区,却始终找不到廖凯。期间,有两次在机场和火车站与廖凯失之交臂。郭海 这才承认,廖凯确实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其机警、狡诈和隐忍,不是常人可及。 多次劳师远袭无果后,郭海重提劫持廖凯小儿子以逼其本人现身一策,颇有大将风 度的“先生”也感到如此耗下去对自己不利,便同意了郭海的计划,但强调一点: 要不留痕迹,并且保证不要伤害孩子。此计在郭海的头脑里已经酝酿了一年多,他 曾对密探组几位兄弟说,如果先生当初就同意这个最简捷、最有效的计划,何至于 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人力财力!计划被采纳后,郭海立即组织实施。他亲自蹲点思 陇镇三天,摸清了廖小东每天活动的规律。怕“粤”字头车牌引起警方注意,他花 大价钱从玉林市一家汽车租赁公司租了一辆微型面包车。但百密一疏,就在顺利把 人骗上车时,意外地被廖家的邻居发现,并且通知警方,最后功败垂成。万幸的是, 由于租车用的是假身份证,掐断了警方以车找人顺藤摸瓜的线索。这次失败的行动 显然惊动了廖凯,他隐蔽得更深,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而且采取了防范措施, 把儿子秘密转移到外地,留在老家的妻女也高度警惕,极少单人外出。 再遭重创,“先生”并不气馁,反而坚定了信心和决心。经过无孔不入的渗透 和刺探,2010年10月,终于发现廖凯化名“罗旭南”隐藏在中越边境凭祥市。为了 确保成功,“先生”坐镇越南谅山市,精心策划了一起跨国绑架案件。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豪赌。“先生”梦断昆仑的时候,也昭示着廖凯的噩梦刚 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