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案件侦破之后,公安机关并没有感到轻松。为了使案件顺利移送、起诉、审判, 最后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公安机关的预审工作容不得半点儿含糊。预审民警在 对三名犯罪嫌疑人的讯问中,问得最多的就是作案动机,因为这是证据链上不可缺 失的一环。 对于认罪伏法,凌小娟跟两个被拉下水的晚辈不一样,不是那么轻松就招认的。 苏可章和刘胜明毕竟年轻,阅历尚浅,手铐一上,没等正式过堂就全招了。凌小娟 虽然从辈分上说是苏可章、刘胜明的小姨,年龄却大不了多少,但比他们多了一份 儿从容淡定。民警找上门时,她还热情地敬茶敬烟,殷勤地问:“你们还要了解哪 方面的情况?”当民警宣布刑事拘留时,她愤愤不平地说:“你们搞错了吧,我是 被害人亲属,你们这样做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当被戴上手铐带上警车时,她还微 笑着对惶恐不安的母亲和围观的邻居说:“没事,公安机关需要我去协助调查,一 两天就回来!” 第一次讯问,凌小娟神情傲慢,旁若无人,还对讯问民警冷嘲热讽:“好啊, 真有本事啊,这么多天抓不到凶手就拿一个娘儿们来充数是不是?”待得知苏可章、 刘胜明都交代了罪行,民警出示了现场提取的证据,她彻底崩溃了。 应该说,凌小娟属于那种敢作敢为、泼辣干练的女性,在家族中素有“王熙凤” 的名声。不招则已,一招就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用她的话说,反正是砧板上的 乌龟,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 凌小娟用充满感情的语调,把她由怨生恨,由恨成仇,最后以玉石俱焚的决绝 手段毁灭二姐凌小云全家的过程娓娓道来。凌小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表演天分。说 到动情处,她声泪俱下;谈到不平时,她柳眉倒竖。讯问民警事后承认:简直是一 部当代版的《拍案惊奇》。 老凌家原来在贺县偏北的水岩坝,后来才迁到县城八步镇。贺州撤县设市,八 步镇升级为八步区,老凌家名正言顺成为贺州市民。老凌膝下无子,有三个如花似 玉的女儿,人称“凌家三枝花”。当时正赶上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老凌夫妇头脑 活络,做起了小生意,虽然是小本经营,全家早出晚归,倒也温饱无虞。但好景不 长,凌小娟读初一时,老凌一病不起,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坍塌,年长凌小娟十五岁 的大姐站了出来,肩负起家庭的重担。 “凌家三枝花”人人漂亮,性格、脾气却相差很大。大姐淳朴厚道,孝敬父母, 爱护妹妹,处处谦让。尤其是对年纪最小的三妹凌小娟,更是呵护有加,比父母有 过之而无不及。凌小娟可以说是在大姐的背上长大的,所以她跟大姐的感情非同一 般,既有姐妹的亲密,又有情同母女的挚爱。二姐是“三枝花”中最艳丽的一枝, 脾气也与大姐大相径庭,比较刁蛮霸道。见好吃的先往自己碗里拨,见好看的先要 拿到手,还经常欺负三妹。大姐处处让着她,但生来倔强、泼辣的凌小娟却不愿被 欺负,经常和二姐吵架,有时还动手。当然,吃亏的总是瘦小的三妹。凌小娟从小 就恨二姐。一次争斗之后,凌小娟捂着被掐出了血的脖颈,狠狠地说:“你等着, 总有一天我杀了你!”这在当时不过是一句气话,不想一语成谶,二十多年后竟然 应验。 三姐妹先后成家,各人的命运、际遇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大姐嫁给了一个老实 本分的集体企业工人,不久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就是苏可章,女儿就是刘 胜明的女友苏某。日子本来相当不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但是天有不测风云, 企业改制,丈夫下岗,仅靠一月不足三百元的生活费过日子,生活日渐窘迫。祸不 单行,四十四岁的大姐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和糖尿病,双腿肌肉萎缩,无法行走, 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后来儿子苏可章又因事故左腿残疾。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 经不起轮番折腾,终于沦为靠低保过日子的城市贫民。 三妹凌小娟成家后生了两个女儿,夫妻俩收入不高,再加上住凌家老宅,年迈 的母亲自然随她生活,日子不算宽裕,但还是比大姐略强。 二姐凌小云可就不一样了。她嫁了个税务局干部,有固定收入,旱涝保收。凌 小云是个有经济头脑的女性,她不满足于做全职太太,靠丈夫的工资过日子,很早 就下海经商。起初是从广州贩卖服装,后来经营钢材和铝材,不久又当起建材代理 商,在贺州城区及富川、钟山等几个县开了加盟店,生意越做越大。从2007年起, 又加入房地产开发商的行列,在市区和富川、钟山都有建筑工程项目。凌小云家住 装修豪华的小洋楼,夫妻俩一人一部小车,听说还在森林公园里建起了别墅。两口 子每年都结伴去国外旅游,新马泰、澳洲、欧洲都去过。 三姐妹一母同胞,照理说应当互相照应,互相帮衬,但凌小云从小就自私、刻 薄,有了钱之后,变得更加冷漠,对姐妹们的寒暖不聞不问,对姐妹们捉襟见肘的 经济状况,不是同情,而是厌恶鄙视。她姐妹们有时因为手头拮据跟她借钱,她的 一张瓜子脸立即拉成长马脸,不高兴地说:“你们要自己想办法嘛,各家有各家的 难处。老是向我伸手,就是一座金山也会挖空啊……”口气之刻薄令对方无地自容。 父亲过世后,母亲轮流到三个女儿家过日子,凌小云却坚决不同意,说谁占着老房 子,谁就该养老娘。 大姐长期疾病缠身,坐了几年轮椅,瘦得皮包骨,一米六五的个头,体重不到 四十公斤。家里遭到接二连三的打击,入不敷出,根本无法支付高昂的医药费用。 大姐对凌小娟情深义重,凌小娟不忍看着大姐被病魔一口口吞噬,即使家庭不宽裕, 东挪西借也要筹钱送大姐去治疗,还给大姐推轮椅、洗澡、换洗衣裤。因为两人年 龄差距比较大,不知情的护士见了居然说:“你女儿真孝顺!” 对于大姐的病,凌小云却是另一个态度。总是借口工作忙,很少去看望。有时 怕人议论,不得不去看望一下,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安慰几句,丢下一二百块钱就走 了。倒是二姐夫周子雄开通,去看了大姐几次,每次都留下一些钱。 到2007年年底,大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经常昏迷不醒。医院建议送到北京或 上海治疗,可能还有希望。大姐家已一贫如洗,根本筹不起这笔巨额费用。凌小娟 急了,到处向亲友借钱。有的人对她说:“你二姐是大老板,十万八万的等于拔根 汗毛,你何必舍近求远?”凌小娟脸红了,不愿解释,也解释不了,掉头就走。后 来百般无奈,才硬着头皮找到二姐。不料二姐支吾了半天,拿出五千元钱,说: “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一家不能当二伙,我有我的难处。” 由于筹不够费用,不能及时送大医院诊治,大姐于五十岁生日前一个月不幸辞 世。在大姐的葬礼上,目睹因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凌小娟对二 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吃斋饭时,凌小娟把二姐的饭碗倒扣在桌子上,说:“大姐 是被你害死的,总有一天,我要你连本带利偿还!”杀机,就从那天开始酝酿。 然而,真正促使凌小娟恶念膨胀,下定杀人决心的,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说到底,还是金钱作祟。 凌小娟的丈夫李某原来是一家运输公司的员工,薪金虽不高,也算有个稳定收 入。2009年年底,由于受次贷危机的影响,这家业务上主要面向广东的运输公司也 受到冲击,大量裁员,李某就下岗了。奔波了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李某心里焦急。 有人提醒他:“你老婆的二姐开公司当老板,接了几摊工程,到她那里去找个饭碗 还不是小儿科?”李某动了心,回家跟凌小娟商量,让凌小娟出面跟凌小云说一说。 凌小娟一口拒绝,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丢不起这张脸。李某到底顶不住再就业的诱 惑,再说跟老婆的亲姐姐赔个不是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背着老婆去找了凌 小云。没想到凌小云不计前嫌,说我早晚要请人,请外人不如请自家亲戚。小李你 跟我干,姐亏待不了你。后来把妹夫派到钟山县城一个工地当监工,说定月薪两千 元,包食宿。李某很感激,说二姐你放心,我一定把工地给您管得滴水不漏。 李某以前在施工队干过一阵,什么成本核算、材料损耗之类的都懂得一点儿, 做事又认真,算半个内行,到任后没日没夜深入施工一线调查,发现漏洞及时堵塞, 果然把工程管理得井井有条,不但工期缩短,还节省了不少费用。凌小云芳心大悦, 宴请了妹夫,鼓励他继续好好干,还答应除了工资,年底可以拿5%的提成。李某心 里有数,别小看这5%,往少了说也是五六万,是工资的几倍。更重要的是,这意味 着他今后就成了公司的股东,再发展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凌小云开的是一张空头支票。头几个月,李某每月还能拿 到足额工资,后来就不行了,只能拿一千五百元,少了四分之一。凌小云对此解释 说,公司最近遇到一些麻烦,资金周转不开,大家只能作出牺牲,共渡难关。等形 势好转,加倍偿还大家的损失,现在等于是公司向大家借钱。可再往后,连这一千 五百元也不能按时拿,有时一拖就是几个月。李某终于明白,自己算是栽了个大跟 斗,亏到家了。提成指望不上,就连讨回欠薪都成了奢望。无奈之下,他几次去找 凌小云,凌小云避而不见。有一次等了两天,总算把人给“逮住”了。凌小云大发 雷霆,说连你都不能体谅我的苦衷,我还怎么去管别人?你爱干不干,悉听尊便。 还说了很难听的话:“这年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李某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决定辞职不干。回来跟老婆商量,没想到一开始 就反对他到二姐手下打工的凌小娟一反常态,没有柳眉倒竖,咬碎银牙,沉吟半晌 后平静地说:“既来之,则安之。你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干下去,我要看看这个没良 心的女人还能得意几天……” 这时,凌小娟心里杀人报复的念头已基本成形。丈夫的委屈成了催化剂。生性 懦弱的李某习惯于按自己的思维轨道去考虑问题,不愿也不敢把事情往严重里想。 他以为性格刚烈的妻子因为最近求职不顺,看透了人情世故,学会了随遇而安。他 觉得这样也好。于是,第二天他又回到了工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勤勤 恳恳、任劳任怨地当他的监工。善良而软弱的李某本来有条件,也许还有机会阻止 一场惨剧的发生,但他自己无意中错过了这个机会。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凌小娟 此刻考虑的已不是简单的报复,而是制造灭门血案,利用李某在工地管理的地位, 顺理成章地接管工程,进而继承二姐的庞大家产!她专门研究过继承法,认为要达 到这个目的,二姐一家必须斩尽杀绝! 凌小娟联络苏可章和刘胜明,答应事成后给他们每人一笔可观的存款,还答应 在市区繁华地段给他们每人买一套豪宅。这两个头脑简单、平时对凌小云就有点儿 怨恨的青年抵挡不住巨大利益的诱惑,根本不考虑由此引起的严重后果,几乎不假 思索就成为了凌小娟的帮凶。此外,凌小娟还作了充分的技术准备——她轻而易举 地从母亲黄女士手里拿到了二姐家的房门钥匙并进行了配制。 据后来因包庇罪被刑事拘留的苏某(凌小娟大姐的女儿、刘胜明的女朋友)说, 三姨(凌小娟)原准备在兔年春节期间实施她的杀人计划。苏某胆子小,担心几个 人惹出大祸,偷偷把钥匙丢进下水道,后来果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苏某没有想 到,凌小娟没在春节期间动手,不是找不到钥匙(事后得知凌小娟配了不止一把钥 匙),而是因为凌小云家人员出没无常,很难掌握规律。周雪读的是寄宿学校,星 期六晚上才回家住;周子雄经常出差,有时节假日也不在家;凌小云忙于打理生意, 整天往店铺和工地跑,有时晚了就住在外面。总之,这一家人很少有聚在一起的机 会。无奈,凌小娟把动手的时间往后挪到了清明节。但清明节仍然是这种情况,只 能把动手时间一拖再拖。 凌小娟很沉得住气,而两个充当急先锋的后生仔早就急不可耐了。终于等到五 一,凌小娟通过周密调查,得知二姐一家这几天团聚一堂。而且5 月2 日是周子雄 的侄女完婚的日子,周子雄全家都要参加婚礼,5 月1 日晚肯定都在家住宿。凌小 娟知道,错过这个日子,以后就很难等到这样的机会了,便通知苏可章和刘胜明, 把动手时间定在5 月2 日零时30分。于是,周子雄一家四口的生命时钟,就永远定 格在了这一时刻。 应该承认,凌小娟对整个行动的设计是十分周密的,她对行动的路线、时间和 顺序,包括凶器的分配,都做了细致的安排。她让苏可章和刘胜明在指定位置待命, 自己甘冒被视频监控发现的危险,在爱民路周宅大门附近蹲守近三个小时,目睹周 子雄夫妇及儿子周重霖陆续回家。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没有想到,周家另一 位重要成员彭女士,已经在她到位踩点之前去了大儿子家,并在那里留宿。等她发 现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彭女士因此逃过一劫,凌小娟恶毒的灭门计划也因此留下 了“遗憾”。 装订成册的三份讯问笔录,总共不到一百页,却如山一样压在预审人员心头。 在制作向检察机关报捕、移送起诉的法律文书时,他们对当初侦查阶段关于案件的 定性产生了怀疑,认为“挟嫌报复”不甚明确,应定为“为侵吞财产报复杀人”。 当然,案件性质得由检察机关和审判机关最后决定,其过程肯定会伴随着大量争论。 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定性,都改变不了审判结果。 “5 ·2 ”特大杀人案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它的形成也有多方面的原因, 其中,性格冲突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因素。 被害人凌小云和凶手凌小娟,姐妹俩性格迥异。一般来说,案件中的被害人往 往获得较多的同情,本不应对其妄加评判,但这不能成为掩饰其性格弱点的理由。 凌小云从小就霸道,恃强凌弱,实际上从孩提时就种下了苦果,埋下了祸根。后来, 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并未带来精神的升华;拥有了金钱,却缺失了亲情,缺失了 同情;自私、刻薄,不仅加剧了姐妹间的怨恨,也造成了与周围邻里的隔阂。案发 后邻居们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多少就证明了这一点。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 七级浮屠。凌小云面对胞姐的生死尚如此冷漠,更遑论承担社会责任? 姐姐如此,妹妹凌小娟性格的局限则更为明显。她的偏执是悲剧产生的主要原 因。她从小就与二姐格格不入。姐姐自私、刻薄,妹妹狷介、执拗,针尖对麦芒, 无法调和。也许,上帝把这一对姐妹先后投到老凌家,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在这样 一个以女性为主的家庭里,这种性格冲突如果没有一个缓冲地带,其发展的趋势是 十分危险的。懦弱的大姐在两个妹妹的争端中充当的不是裁判,而是和事老的角色。 她曾试图用自己的宽容和忍让,换取妹妹的理解和信任。可惜,凌小云对大姐的一 番苦心并不领情,反而认为大姐偏心,这也是她对大姐始终耿耿于怀的原因。大姐 的过早离世,使这片本就不牢靠的缓冲之地随之塌陷,两个妹妹之间的冲突已经没 有任何约束。 实际上,即使没有大姐之死,姐妹俩的战争也迟早会爆发。凌小娟看人看事的 角度与众不同,爱即爱死,恨即恨死。在她眼里,二姐的任何行为都带有自己的目 的。即使二姐主动向她示好,那也是作秀;小小的不敬,更是严重的挑衅,她随时 准备奋起还击。然而,导致她作下这起灭门惨案的动机却并非单纯的仇恨。如果仅 为“挟嫌报复”,作案的对象、时间、地点和方式可以有多种选择,不必非采取灭 门的方式。事实是,凌小娟在仇视姐姐的同时,却又觊觎姐姐的万贯家财。她的作 案动机始于挟嫌报复,后来则演化成不折不扣的谋财害命,而侵吞家产的目的则必 须通过制造灭门惨案才可能实现,只有杀死姐姐全家,她才可能在其遗产中分一杯 羹。凌小娟完全是按这个目标来设计行凶计划的,就连动员、唆使两名晚辈参与行 凶,也是以瓜分家产为诱饵。可以说,当时的凌小娟已处于无可救药的癫狂状态: 不但亲情发生霉变,复仇的快感也嬗变成占有他人财富的快乐! 与一般的侵财杀人案件不同的是,这个案件法学意义上的价值在于向人类社会 提供了丰富的伦理反思和道德观照。在这种反思和观照的过程中,我们会惊奇地发 现:一些看来十恶不赦的罪恶,往往起源于社会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 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而这些罪恶或许都是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