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天晚上,哈尔滨市公安局局长黄华青驱车来到专案组驻地,一是关注案情, 二是慰问侦查员。 黄局长抵达时,殷正源正主持举行案情分析会。黄华青说你们继续进行吧,跟 平时一样该说什么还是说什么,我在旁边听着,正好给我提供了一个学习的机会。 说着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案情分析会开到这时,已近尾声,前面发言的侦查员都认为这个案件之所以到 现在还未能查摸到有效线索,可能是我们没有对症下药。也就是说,本案作为一起 很有可能是有预谋的恶性暴力大案,凶手显然预先对于怎样作案是有过考虑,甚至 是来过现场察看的,问题是我们至今还没有能够获得这方面的相关线索。这么大一 起案件,不相信凶手没有留下什么破绽,所以,有必要对本案重新进行一番梳理。 黄华青局长抵达后,专案组长在发言中为使局长了解情况,把之前一些同志的观点 简单拎了拎,然后阐述了他自己的观点,表示赞同前面侦查员的发言内容。 殷正源发言后,黄华青给大家发了一圈香烟,然后说他听了大家的发言,也想 说几句,他特地声明这是他个人的观点,并非领导指示。时年34岁的黄华青是出生 于安徽大别山区的一位老资格的领导,他早在1929年14岁时就已经参加革命,1931 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经历过举世闻名的长征。在出任哈尔滨市公安局局长前,曾 先后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晋察冀军区担任过保卫部门要职。因此,黄华青对于侦 查案件绝非外行。他此刻的发言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如若从凶手的角度来考虑,他 为何选择在晚上八点半左右这么一个时段下手?他是否还有别的选择?比如深夜? 比如清晨? 黄华青说到这里时,接到了一个电话,市委请他马上去参加临时决定举行的常 委会议。于是,他便起身跟专案组告别,说他的发言是一家之言,不过是想到了就 说一下,同志们还是按照正常思路讨论这个案件。 黄华青离开后,殷正源说我觉得黄局长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们之前 谁也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想过,大家就接着黄局长的这个话题聊聊吧。 黄华青局长的这个话题确实很有意思,专案组众侦查员顺着这个话题聊着,觉 得凶手把作案时间定在晚上八点半左右似乎不是一个最佳选择。之前勘查现场时, 侦查员从凶手打碎厨房窗玻璃后进入洋房现场作案这点上作出的判断是:凶手可能 是一个跟被害人不认识的陌生人,否则他完全可以通过正常途径进入现场的。但是, 现在问题来了:如果凶手跟被害人不熟识,那么,他为何选择晚上八点半这个时间 来作案呢?当时被害人一家三口都在客厅里,他难道不怕在打碎厨房玻璃窗时被主 人发现吗?他可以在更晚的时候潜入现场,那就大大增加了成功潜入的可靠性。但 是,凶手却作出了这样一个似乎与常理不合的决定。 这说明了什么? 侦查员马上得出了结论:这说明凶手可能是跟被害人熟识的一个什么人! 侦查员乔晓光一跃而起:“还愣着干吗?赶快勘查厨房!” 这个提议是对头的,既然凶手是跟被害人熟识的人,那他就不可能选择打碎了 厨房玻璃窗这样一条通道进入现场,而是通过正常的叩门手段进入了叶卡捷林娜的 洋房,作案后为蒙蔽警方,再故意伪造了一个从厨房潜入的假象。 专案组征用叶卡捷林娜一家生前居住的这幢洋房作为办公驻地后,因为自己不 开伙,一天三顿饭食都是南岗分局食堂送来的,所以厨房、储藏室就没有使用。当 时殷正源也没有考虑到竟然还会第二次勘查现场,但从老刑警的职业习惯出发,还 是让人把厨房、储藏室都封了起来。所以,尽管已经时隔多日,但还是具有重新勘 查的价值的。 不过,勘查结果却还是未能发现什么。案犯在作案后离开前很留心地擦拭掉了 现场可能会留下的所有脚印,厨房这边当然也不例外。 殷正源这下傻眼了,苦笑着自言自语:“难道是一个空欢喜?” 一旁的乔晓光盯着被破坏的玻璃窗上的那块碎玻璃。案犯当时是这样下手的: 在这块玻璃的外面贴上了条状白色胶布,然后弄碎玻璃,取下可以伸进半个手掌的 碎片面积,伸进半个手掌轻轻拔起了窗户插销。乔晓光看着看着,忽然提出了一个 问题:“胶布是哪里来的?” 侦查员黄涛说:“案犯是在外面进行这个动作的,所以胶布是他自己带来的。” 殷正源说:“我记得勘查现场时,曾经在客厅里看见过一个家庭医药箱,当时 也没有在意,现在有必要检查一下,箱子里有胶布吗?” 检查下来,医药箱里有家庭内外科的常用药物,有消毒用的酒精棉球等,也有 整卷的脱脂药棉、绷带,独独就没有医用胶布。 殷正源问:“这是偶然的吗?” 乔晓光忽然说声“等等”,一个转身直奔楼上。众人正觉不解时,他又急匆匆 地返回客厅,手里多了一件东西——叶卡捷林娜的那本台历。 台历上的4 月13日那一页上,赫然记着当天的开支,其中有“购胶布一卷”! 于是,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凶手是熟人,他在通过正常途径敲门进入被害人 家里后,跟主人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说话,冷不防突然下手作案,制造了这起灭门 血案。然后,故意制造了从厨房潜入的假象,以迷惑刑警,转移侦查视线。 于是,专案组重新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 谋财吧?女主人的金银首饰、钞票都在,存折也没动。 情杀?被害人之一叶卡捷林娜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绯闻和迹象。 那么,难道是仇杀? 联想到那两个对别尔夫什卡有着刻骨仇恨的日本人中村大郎和兵部娟子,专案 组又重新把思维触角转到了日本人方面。这回应该增加了一个条件:这个日本人应 该是跟叶卡捷林娜熟识的。 本案发生伊始专案组刚开始工作时,就已经通过广泛调查收集了跟叶卡捷林娜 熟识的各类对象,列出了一份长长的名单。现在,这份名单摊到了众人面前,发现 其中有日本人,一共有三人,都是女性。之前,专案组曾找过这三个日本女子,但 当时是为了询问在跟叶卡捷林娜的接触中是否发现过有什么异样的迹象,并没有对 她们本人以及家庭进行过调查。现在,专案组决定对这三名日本女子进行重点调查。 这种调查属于外围调查,跟被调查的对象本人并不接触。据查,这三位日本女 子以前都是在一家日本人在哈尔滨开的私人医院当护士的,战后因为中国这边缺乏 医务人员,就动员她们留了下来,现在其中两人已经当了医生,另一人做了药剂师。 她们跟叶卡捷林娜的结识要追溯到九年前叶卡捷林娜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当时是 难产,去了那家日本医院施行剖腹手术,跟那三位日本女护士的友谊就是那时结下 的。这三个日本女子,当时都未婚,战后留下后两个已经出嫁,丈夫都是铁路局的 技术人员,另一位还是独身。据她们所在单位以及居住地派出所提供的情况看来, 她们都没有可疑表现。 殷正源说:“那就排除这三位吧。” 排除后,侦查工作似乎又回到了原地。侦查员正在烦躁时,忽然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到来使案情侦查发生了变化。 灭门血案发生后,警方将勘查现场时整理出来的财物移交给了苏联侨民协会。 侨民协会负责处理此事的伊万诺夫先生是一个非常认真负责的苏联人,他认为这些 遗产应该由别尔夫什卡和叶卡捷林娜双方有资格继承的亲属继承,于是就分别跟双 方相关亲属联系。跟叶卡捷林娜的丈夫别尔夫什卡的亲属是通过电报与其故乡明斯 克市政府联系的,明斯克政府很快就发来了回电,说经征询别尔夫什卡亲属的意见, 他们表示愿意放弃继承权,请将遗产就近交由叶卡捷林娜中国长春的亲属处置。与 此同时,伊万诺夫也给长春市政府发了函件,请市政府跟叶卡捷林娜——张冬娜的 姐姐张嫣娜联系此事。 张嫣娜的姓名和地址还是专案组提供的,诸位可能还记得,本文开头曾经出现 过一个绿衣邮差,说女主人这几天正在等候一封来自长春的信件。这封信件叶卡捷 林娜没有等到,在信件送抵之前十几小时,她已经被杀害了。于是,该信就到了专 案组手里。 该信寄自长春,写信人就是张冬娜的姐姐张嫣娜。张氏姐妹出生于长春的一个 医生家庭,父亲张震世是留英医学博士,当时是长春的一位著名外科医生。姐姐张 嫣娜比张冬娜大八岁,当年张冬娜追求进步秘密参加中国共产党后被挑选支援苏联 在华情报组织而“失踪”时,张嫣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由于张冬娜所从事 的工作需要严格保密,根据规定她不但采取“失踪”方式离开了长春,而且之后不 能跟家庭、亲友等所有熟人联系。这样,她的父母只有将此行为理解为骤然遇害了。 当时,不但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还向警察局报了案,并出资雇请了私家侦探 寻找。所有努力均无结果,最后,全家人只好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心中留下了 一份永远的悲痛。张冬娜的母亲因此而染上了疾病,健康状况每况愈下。 几年后,张氏姐妹的父亲张震世因为同情抗联,应邀秘密前往抗联部队的密营 为负伤将士诊治,返回长春后事情败露而被关东军杀害。张震世牺牲后没多久,原 就已经身染重病的张氏姐妹的母亲也去世了。这样,长春就只剩下另立了家庭的张 嫣娜了。为躲避日伪特务的追查,她甚至不得不改姓换名,从夫姓郁,用了一个很 男性化的名字:铁林。对于当时的张嫣娜来说,娘家的意识已经是一个一想起就会 使其伤感不已的概念了。 上述情况,张冬娜是不知道的。她参加苏联情报系统的工作后,严格遵守工作 纪律,不能跟以前所有的亲友联系,当然也不能去长春。当然,想家想亲人那是人 之常情,在所难免,但张冬娜不会用悲观的思维去猜测家人发生了什么不测,而只 是一次次地在心里默默地送上一份祝福。这样一直到抗战胜利后,张冬娜才敢把这 份思念正式地对友人、对组织(苏联方面)亮出来,要求跟亲人取得联系。但由于 当时局势未稳,这个心愿未能实现。又过了两年,那时苏联红军已经回国,张冬娜 的组织就是苏联侨民协会,她向侨民协会提出要求:希望跟长春的父母、姐姐取得 联系。苏联侨民协会同意她的要求,让她将此事交给协会办理,也就是由侨民协会 方面出面替她打听清楚长春方面的亲属情况并跟其亲属取得联系后,再让张冬娜跟 亲属直接联系。 不难想象,由于张家上述的巨大变故,哈尔滨苏联侨民协会要想跟张家在长春 的唯一亲人张嫣娜(已改名叫郁铁林)取得联系的难度是何等大。哈尔滨苏联侨民 协会先是通过哈尔滨市民政局、公安局跟长春方面取得联系,要求寻找目标。几个 月后长春方面回复告知:张家父母已经去世,两个女儿张嫣娜、张冬娜不知下落。 然后,哈市这边的侨民协会又派员专门前往长春市,请长春市苏联侨民协会设法打 听此事。如此一直折腾到今年3 月下旬,长春那边不知通过什么路数竟然打听到了 张嫣娜——郁铁林,寄来了几张照片。 张冬娜看到照片后,马上确认郁铁林就是她的同胞姐姐张嫣娜,这项历时数年 的寻亲工程终于有了结果。张冬娜于是就按照侨民协会给她的姐姐的住址写了一封 信过去,4 月10日,她收到了同样激动万分的姐姐的回函。接下来,这对分别了十 八年的同胞姐妹自然迫切希望尽快会面。从后来寄达时因为收信人已经遇害而到了 专案组手里的那封张嫣娜的回信内容来看,张冬娜已经拟定了一个计划,准备在最 近带着两个儿子前往长春探望姐姐,当然,还有其他比如拜祭父母等等的内容,询 问姐姐是否可行。张冬娜在被害前两天就开始等候的那封信件就是张嫣娜的回函。 当然,谁也没有想到,张冬娜最终未能读到姐姐的回信。 张冬娜遇害后,苏联侨民协会负责处理其善后事宜的伊万诺夫致函长春市政府 请求转告叶卡捷林娜之姐张嫣娜前来哈尔滨领取叶卡捷林娜的遗物。这种事情并非 好事,长春方面当然需要张嫣娜所供职的单位协助做好死者亲属的安抚工作,确认 不会发生什么不测之后方能告知噩耗,最好还得有人陪同张嫣娜一起前来哈市。长 春方面把工作做得很到位,最后由张嫣娜所供职的医院指派了两名女同事陪同她来 哈尔滨了。 案情的转折,就是随着张嫣娜的到来而呈现的。这里不说张嫣娜面对着妹妹以 及两个从未谋面的亲外甥的遗体时的悲痛情景了,单交待她在接收遗物时的一幕: 张嫣娜打开伊万诺夫交给她的那个木盒,里面放着三枚戒指、两根项链、两根手链、 一副耳环。看了看,她问道:“伊万诺夫先生,请问哪件首饰是我妹妹遇害时所佩 戴的?” 伊万诺夫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在登记遗物时都一一作了登记并在遗物上做了 相应的旁人难以察觉的记号,当下便挑出了项链、戒指各一,说就是这两件。张嫣 娜马上摇头:“错了!” 为什么错了呢?张嫣娜拿出了妹妹写给她的信说,这封信里妹妹明明写着,在 这十八年里,她经常思念着父母和姐姐,夜深人静时每每对着她过十八岁生日时母 亲赠送给她的戒指项链垂泪不已。这些年来,她一天也没有取下过母亲所赠的那两 件首饰,一直到现在。张嫣娜说着,出示了自己的项链和戒指,说那是她十八岁生 日前妈妈特地去银楼定制的两套首饰中的一套,另一套就留给妹妹了。这两套定制 的首饰上,镌刻着姐妹俩的生肖,她的一套是龙,妹妹的一套是鼠。但是,眼前这 几件首饰中并没有镌刻着妹妹生肖的那一套,因此,这里面可能有问题。 苏联侨民协会当即给专案组打电话,未说张嫣娜转述之语,只是请专案组负责 同志马上去侨民协会,称有急事相商。 专案组长殷正源叫上乔晓光、劳启明驱车急赴,听说情况后立马一个激灵,当 即请张嫣娜前往市局单独谈话,了解情况。张嫣娜又提供了另一重要情况:她在得 知张冬娜还活着的消息后,曾给她那未见过面的两个外甥寄过两对金木鱼作为礼物。 可是,在遗物中,却没有金木鱼。 跟张嫣娜谈话并看了她所带来的其妹生前写的函件后,殷正源倒抽了一口冷气, 作出了一个决定:对这几件首饰进行鉴定。 哈尔滨几家最著名的银楼的顶级首饰专家被紧急召至市局,受命分别对那几件 首饰进行鉴定,结果是一致的:这些首饰都是假货! 迷宫之门由此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