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直到全国解放之后,一九五二年贺健才在离家后第一次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湖北省黄安县华家河镇喻家畈村。 那一天,贺健脚步匆匆,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家门。 离喻家畈村还有二里地的时候,贺健忽然发现母亲早已在路边等候着了。母亲 身穿一袭黑色棉布长袍,飘拂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地耀眼。贺健赶紧快步迎上前去, 喊了声,娘,我回来了。母亲定定地看着儿子,嘴唇开始哆嗦起来。突然,母亲抡 起胳膊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大声说,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知道有个家?你还知道有 个娘?说罢,就扑在儿子的身上,拼命地捶打着儿子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拽着儿子的手,把儿子领进了老家的大门。刚进门,母亲就拨开众人,把 儿子带到了东屋的北墙面前。母亲操起一把做饭的铁铲,奋力地铲开墙皮,从里面 掏出了一个油布包,递给了儿子。母亲说,你打开看看吧。 儿子把油布包打开,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边区纸币。儿子惊呆了,他没有想 到经历了那么久的白色恐怖,经过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母亲竟然冒着生命危险把 这些东西一直保存了下来。儿子的心头一抖,眼泪扑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儿子走的时候,母亲把油布包交给了儿子。母亲对儿子说,把这些东西带走吧, 跟着共产党,好好打仗。 战士们说:团长,你不能走!你走了谁带我们打仗啊! 最令我难以理解的是,以贺健的蛮横,他带出的兵何以对他的感情如此之深? 许多老兵都讲述过贺健离开老四团时的情景。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间,贺健 只身离开老四团,去鲁南军区第一军分区任司令员。当时,老四团一百多排以上干 部聚集在徐班庄外的小树林里为老团长送行。 贺健是骑着马来的,他身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脚蹬一双乌黑的马靴,来到小 树林之后,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在了大家面前。 团政治处于主任刚刚开口说了句,今天贺团长要离开我们老四团了……底下就 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哭声。很快,一百多个硬汉的哭声就连成了一片。二连长吕吉山、 三连长李松山、五连长杨三官和七连长温克第等几个连长大声哭喊着:团长,你不 能走啊!你走了谁带我们打仗呀?八连长秦家龙干脆哭得趴倒在了地上,连一营副 营长战斗英雄于凤德也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贺健手持马鞭,面色凝重地站在高处,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些跟随自己从山西打 到山东,几年来共同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老部下。 于主任请贺健最后再给大家做一次指示,贺健却半天也不说一句话。过了许久, 贺健才硬声硬气地说了句:你们哭什么?都别哭了!我走了就少了个天天骂你们的 人了!说罢,飞身上马,用马鞭指着大家说,好好干,别把老四团的精神给我丢了! 见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贺健双手抱拳作揖答谢,之后皮鞭一甩,头也不回地绝 尘而去。 每一次听人向我复述这个场面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深深的震撼。在那样一个粗 糙的年代,那样一群生猛粗粝的男人,以贺健这样一个性情暴烈的团长,怎么会让 他们如此地动情,如此地留恋? 事实上,贺健历来与下级、与战士之间的感情都很深,他没事就喜欢跟兵们呆 在一起。他喜欢骂兵训兵,但也真心实意地喜欢兵,尤其喜欢那些平时调皮捣蛋, 打起仗来生死无畏的兵。兵们对他是既敬又怕,但都愿意跟随他打仗。跟着他打仗 兵们心里觉得踏实,知道贺老头有的是招吃不了亏,更知道真要去赴死贺老头会带 头上。 一九八七年,贺健回山东旧地重游。听说贺老头回来了,两个老兵骑着自行车, 跑了一百多里的路来看贺健。这两个老兵都是当年老四团的战士,他们早就回乡当 了农民。当年的年轻战士如今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他们用自行车驮来了自己 家种的小米,向老团长表达他们难以忘怀的深情和敬意。 老战友说:给我们几个每人弄块手表怎么样? 战友们都知道跟贺健搭班子难。贺健骄傲,仗着自己能打仗,对不能打仗的人 横竖看不上眼。抗战时期,贺健奉命护送一批从延安来的工程技术人员到太行山, 去八路军总部工作。途中渡汾河时,遇到日军的拦击。延安方面带队的负责人老刘 主张暂时撤回河西,贺健不同意,情急之下竟用枪顶住对方的脑袋,说你再胡说八 道,老子就枪毙了你!贺健让老刘听自己的跟自己走,说老子今天教教你怎么打仗! 直到护送这批人冲过了日军的封锁,越过同蒲铁路,顺利完成护送任务之后,贺健 还不忘回头告诫老刘,说我给你一个忠告,你今后千万不要当军事干部,特别是主 力部队的军事主官。你的性格不合适,缺乏狠劲,当军事干部一害自己,二害部队。 在贺健的眼中,对军人的判断只有一个标准——能不能打仗。只要能打仗就是 好家伙,不能打仗再怎么说也是熊包。所以他当副职常常看不上正职,当军事主官 常常看不上配合他的政工干部。他在检讨中承认自己“个人英雄主义又在复活…… 对同级干部的团结上是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如我对分区司令员,因为他带着部队出 去打几次败仗,我去就打胜仗,所以就看他不起,认为自己比他行,有一套。就由 于这种思想的存在,所以使自己以后的工作中背了很大的个人包袱,使自己的进步 和革命工作受到了一定的损失”。还说“由于自己的政治学习不够,修养差,尚未 彻底改造的个人英雄主义骄傲自满情绪随时有隙可乘,以至于犯错误和同志间不能 融合,使党的工作受到了不应有的损失”。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即便如此,贺健也并没有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反倒有着一 帮生死相交、患难与共的好战友。我想象不出像贺健这样的人是怎样与战友沟通感 情的,但我知道他的确把战友之间的情谊看得很重——他曾经因为自己最要好的战 友牺牲了,而拒绝去纵队当副司令。那是在济南战役中,贺健最要好的战友,也是 他的老乡,八师师长王吉文在战斗中牺牲了。济南战役之前,上级曾分别找贺健和 王吉文师长谈话,明确告诉他们,打完这场仗之后就把他们两人都提起来,去纵队 当副司令员。但王吉文师长却在战场上以马革裹尸,再也不能回来了。可以想见贺 健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沉重,但无法理解的是,贺健为此竟执意不肯去纵队当副司令 了。也许,他真的是无法接受不能与王吉文师长同去任职的现实。但这件事,贺健 做得的确是太性情,太不合乎常理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当儿子听说这件事时,怎 么也无法相信。直到后来,儿子在《周恩来军事活动纪事》中查到了一九四八年七 月二十九日的一份电报,看到了电报中的这样一段电文:……四日,中央军委总政 治部致电两中央局,正式批准:张仁初任第八纵队司令员,王一平任政治委员,陈 宏任副司令员兼参谋长,李田文、包奇辰分别任政治部主任、副主任,周长胜任第 十一纵队副司令员,贺健任第十纵队副司令员,芦胜任第四纵队副司令员。 儿子这才相信了,原来真的有过这个命令,但父亲确实没去上任。直到今天, 每当儿子说起这件事时,还多少会感到有些遗憾。儿子说,如果父亲当时去十纵当 副司令,授衔的时候可能就是中将,而不是少将了。 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恐怕也只有贺健这种性情中人才做得出来。我想,这 就是贺健将军,这就是将军在貌似无情的外表下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也许,在他 的内心里,在他的生命中,战友之情比任何感情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