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时在利比亚撤侨前后,国内有不少对他和大使馆的非议,比如说他们事先对 利比亚局势缺乏准确把握和预测,对在利中资企业和中方人员的情况了解太少等等。 王旺生听后十分淡定地笑笑说,从突尼斯动荡开始,他们就已经警惕和动员起来。 当时他们就向国内报告了针对这一地区的看法:执政者长期以来搞独裁,下层民众 诉求得不到合理解决,早晚将引发国家动荡。这些意见和情报对我国日后处理中东、 北非地区的外交事务起了积极作用。 对于在利中资企业和中方人员,大使馆了解的情况与实际差异确实很大,这也 是后来加大撤离工作难度的—个突出问题。 “中国对外开放后,尤其是近几年,国内企业和普通公民在‘走出去’方面的 动作比过去大大加大,渠道也多种多样,比如在利中资企业。他们有的是直接投标 进去的,有的是通过搭乘外国公司进去的,有的甚至是转承包第三国、第四方才进 去的。这导致了我们官方估算的在利人数与实际人数有很大出入。利比亚时局一乱, 中资企业、中方人员都来找我们使馆,都希望使馆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使馆工作人 员全力以赴,扶危济困。我们问心无愧,认真履行了国家赋予的职责。”王旺生大 使说。 在王旺生大使身上,有一种可贵的精神和心态:任何时候,听不出他的急躁, 听不出他的埋怨,听不出他的情绪,听不出他的夸张,实实在在,平静始终,机智 大度……这不就是一个职业外交家的素质和国家大使的典型形象吗? 我听到许多关于王旺生大使和使馆工作人员在大撤离前后的感人故事。 当国家决定撤离后,使馆通知到某中资企业时,对方拒绝接受撤离命令,理由 是他们公司在利的承包工程有十几个亿的金额,且项目已近收尾阶段。“如果现在 走了,我们损失太大!”公司负责人这么说。 “撤离是国家的命令,你的手下有上千人,他们的生命更重要。”王旺生说。 “人的生命固然重要,但国家利益我必须捍卫!”公司负责人态度坚定,仿佛 只有他是国家利益的守护者。 “你要相信,只要利比亚主权在,只要我们使馆在,我们就不会放弃中国在利 比亚的利益。”王旺生回答。 “那我服从你的指令,我们同意撤!”这位公司负责人终于答应。第二天,公 司派人来到使馆,找到王旺生大使,说光有口头的承诺不行,大使馆还得给他们公 司做后盾。他们的项目工地人一走,所有设备和东西都没有人管了,请使馆出面帮 助他们跟当地武装或长老联系联系,争取请对方保护好公司的项目工地,以便利比 亚日后不乱时再回来完成项目。 “这没问题,你们放心撤就是了。”王旺生痛快答应。 后来王旺生大使派武官和参赞数次冒死穿越炮火连连的战乱区,跟当地长老商 谈,请他们看护中国公司施工工地,并签订相关协议。这类事王旺生大使和大使馆 做了不计其数。试想一下,当一个个中资公司的撤离人员大举离开施工现场,甩下 追赶他们的暴徒和躲避子弹炮火之时,王旺生大使和使馆工作人员却与撤离人员逆 向而行,去那些最危险的工地找武装力量或长老们谈判,求取对方出面保护中方公 司利益。这是何等的精神?这样的事,王旺生大使自己说不清做过多少件,使馆也 没有记录过,他们只告诉我一句话:这都是使馆的义务。 我知道这义务是要用生命去履行的。 那批滞留在的黎波里的人员以妇女、儿童为主,其中有十几名年轻妇女是前面 提到过的女留学生。在她们遭受暴徒围攻的紧急时刻,使馆人员挺身相救;她们决 定撤离时,校方坚持“要走就放弃学籍”的态度,为此,王旺生大使多次出面与校 方交涉,直到校方最后同意我留学生撤离,同意保留她们的学籍。 在的黎波里,除中资企业外有一批以私人名义来投资的中方人员,他们大多是 开饭馆或办旅行社的。撤离的指令下来后,这些人不愿离开,他们担心自己的小本 经营泡汤,也有人怀着看看再说的侥幸心理,消极对待撤离。 王旺生大使只得派人去做工作,去一次不行,就去两次,实在动员不了,王旺 生大使还得亲自出面。“都在打仗,你生意何来?”王旺生对中国小老板们说。 “赚不了钱,也不能血本无归。”小老板回道。 “命要紧还是钱要紧?” “两者都要紧,眼看投资就要泡汤了,人想办法毕竟还能活着。” “人能不能活下来,今天说了不算,明天、后天你能保证就活得下来?” “怕啥,你王大使不也在这儿待着吗?” 王旺生大使只能苦笑:“我是代表国家,只要政府没有撤离使馆的命令,我就 得做到人在使馆在。你不一样,你的钱和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小老板开始对大使肃然起敬:“那……我们跟你一起走!” 王旺生又笑:“我是大使,即使利比亚口岸海关全关了,他们还得放我出去。 你不一样,到那时你就出不去了。” 小老板一想,说:“对,还是听你的,我们撤!” 王大使和大使馆在利比亚撤侨过程中,除了指挥成千上万人的国企大队伍,还 要做一些分散的、不知从哪个地方突然冒出来的个体户和自由散居中国公民的工作。 首批准备从的黎波里撤离的人员,原计划在二十一日、二十二日就要走的,但 一直联系不上飞机,后来国内决定直接派包机来接应。可利比亚航空当局处在混乱 之中,连人都找不到,办中国飞机出入港的许可证难住了王旺生大使他们。好不容 易拐弯抹角找到利方人员,人家说:你们中国跟我们友好,干吗要撤?王大使他们 说,你们这儿乱了,不安全。人家满不在乎地说:不会乱,子弹飞不到你们中国朋 友的头上。那人刚说完,就被不知哪儿来的子弹打掉了他的下巴,血流如注。王旺 生他们拿到的中国飞机在的黎波里机场的出入港许可证能闻到血腥味…… 战乱时的大使是最难当的。 二十三日,在听说国内派出的飞机已经从北京起飞,王旺生大使就和使馆人员 清点滞留机场的第一批准备回家的中方人员,以便飞机上能坐多少人就走多少人。 就在这一天的凌晨时分,王大使还没有起床,使馆工作人员在迷雾中看到一个蓬头 垢面的中国人摇摇晃晃地向使馆走来,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短袖衫,手里拿着一个塑 料袋。他说他在—个日本企业工作,老板不放他走,所以连回国的工资都不给他, 他的相机也被收走了,只给了他一瓶矿泉水和一个面包。“我走了四天四夜,我想 回家,我想只有找到我们中国的使馆我才能回家……”这位黄先生到利比亚才十几 天时间,人生地不熟,他说他能走到大使馆,是要归功于他平时爱好摄影。“那天 我从使馆办证后,在去那个日本公司的一路上,沿途拍了不少照片。我这次亡命逃 难,就凭这些照片上的路标和街景。”黄先生哆嗦着从塑料袋里拿出几张照片,这 是他的救命稻草。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为照顾受尽苦难的黄先生,使馆破例在第一架,也 是唯一一架直接到利比亚接侨的包机起飞时,安排他与其他二百二十二名中国妇女 和儿童一起离开的黎波里。 “再见了,的黎波里!” “别了,战乱的利比亚!” 北京时间二十四日十三点三十分(当地时间二十四日上午七点三十分左右), 的黎波里机场突然听到广播里在喊着“请中国乘客马上登机”的话语,已在候机楼 等待三昼夜的二百多名中国妇女和孩子及部分老年男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纷 纷拎起随身行李,走向出境口。 “中国人走了!” “中国人多幸运!” 几万人拥成一团的大厅内,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各国侨民用无比羡慕的目光 看着中国人从死亡线上离开…… 二十五分钟后,CCA060航班迎来瞬间露出的一片晴空,腾空而起,朝着东方古 国飞去。 “各位同胞,大家好!欢迎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包机。我是机长吉学勇, 现在我和机组全体人员,向你们表示祝贺,祝贺你们胜利回家!希望国航的这次飞 行能将祖国的温暖传递给你们,祝大家旅途愉快!” 机长吉学勇通过机舱内的喇叭刚说完这番话,机舱内便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我们回家啦!” “感谢国航!” “祖国万岁!” 此刻,地面上的王旺生大使对费明星说,向国内报告吧,CCA060包机已载二百 二十三名同胞从的黎波里起飞……“黄司!我是费明星,现在向你报告……” 利突边境,上演万人方队…… “费明星啊费明星,部里派你带队冲向火线是干什么的?利突边境现在有上万 同胞出不去,你好意思闭着双眼睡安逸觉?起来!立即出发!”费明星惊出一身冷 汗,“噌”地从地板上跳起来。 “黄司,我没睡!郭司,我真的没睡!”费明星瞪大眼睛,四周寻觅黄屏司长 和郭少春副司长……人呢?他们没在我身边嘛!费明星揉揉眼,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费明星!费明星!回话!回话!”卫星电话里传来的真是黄屏司长的声音! “黄司,有何指示?”费明星迅速用卫星电话请示国内。 “现在你们在哪儿?”黄屏司长问。 “在使馆。”费明星一边接电话,一边见身边的几位队友像几年没睡过觉似的, 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便用脚一个个踢醒他们。 “利突边境和米苏拉塔都很吃紧,这两个地方的撤离一线,你小组全权负责。 出了事,我向你问罪!”黄屏的口气很凶,凶得很像巴顿将军。他顿了顿,很快又 换了种口吻:“你也一定要平安回来!把你的小组成员都平安带回来!无论谁出了 事,我都饶不了你!”费明星听了这话,心里既沉重又温暖。 费明星他们到达的黎波里后,由于王旺生大使不同意他们马上到前线去,无奈 之下他们只好等着使馆下达可行的通知。“也就眯瞪了一两个小时,这不,国内的 紧急指令就把大家全叫醒了!”李玥其实没睡,他悄悄地用QQ跟国内的领保中心同 事发了上面的这句话。 这一天,费明星着急死了,他想出去到的黎波里街头看看局势,王旺生大使不 让他去,说是外面乱得很,要出去也必须坐他的车。可他的车随他忙着跟当地各中 资企业和利比亚政府部门及相关人士联络千头万绪的事情,根本没有一点空闲工夫 给费明星他们使。下午费明星主动与东部班加西、中部米苏拉塔及南部塞卜哈的中 方前线临时指挥部取得联系,得知中部的米苏拉塔形势相当紧张,便又想连夜去那 儿。 “那里在打仗,我要对你们的生命负责!再说,我们的武官在那儿,眼前的事 由他处理。”王旺生大使还不松口。 “我们不是来吃干饭的!”血气方刚的费明星哪受得了这般束缚。 “这样吧,今晚你们先到武官处去住下,等候我的出发通知。”王旺生大使考 虑了一下说。 这一夜费明星和队员们虽有地方落脚,但每时每刻都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盼到 天明,但大使馆依然没有下达允许他们出发的通知。 “不行,我们必须行动了!我们是国内派来的工作组,得对撤离全局负责。” 费明星在请示国内和征得王旺生大使的同意后决定,小组一分为三,由他带懂阿拉 伯语的宗宇和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局的林先昱与使馆的李庆生,负责去利突边境打通 那个地方的万人撤离通道:再派李碉和商务部的郭虎到米苏拉塔;剩下队员留在使 馆帮助协调和联络。 谁心里都清楚,前往利突边境和米苏拉塔的两支小分队,等于是往死里冲,那 两条路线从二十三日起,已经完全处在混乱之中。当时,卡扎菲和反对派都想控制 对首都的黎波里形成直接威胁的胡姆斯和扎维耶,而这两个城市及其周边,是费明 星他们两个小分队必经之地,此番征程,凶多吉少。 临行前,费明星命令小分队成员把从国内带来的全部装备都武装在身上,什么 防弹衣、头盔、警棍……没有当过兵的年轻外交官们颇有些新奇感,仿佛有了真正 军人的样儿。不行,头盔不能戴。你这一戴人家不知你是哪个派的,弄不好子弹先 朝你飞来。王旺生大使不建议他们戴头盔。警棍也太显眼,你一带它,反而让对方 感觉你有袭击他的可能。这也不要带了。王旺生大使又说。 防弹衣最好穿在里面,不能露在外面。 刚刚全副武装的小伙子们全被王旺生大使卸了个光,有些泄气。“这样反而更 安全。”大家最后觉得王旺生大使的意见是对的:我们既然是为人道与和平而来, 就要让激烈打仗的双方理解,最好以平民与和平的方式出现。 费明星拿出从国内带来的两面国旗,自己留了一面,同时给了李碉一面。“关 键时刻,它比什么都重要。”他说。 第一特别行动小组要分开出发了!作为组长,费明星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他看 看从一架飞机上出来的队友,他们的表情也异常凝重。“同志们,现在我讲几句话 ……还是像飞机上说的,如果我们几个人出发了却没能回得了家,但两三万同胞能 够平安回家,那我们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因为祖国和人民会永远记着我们的。请 牢记我们的任务!”费明星用简短的话作了战前动员。 “我们七个人合个影吧!省得到时……”有人提议,但大家互相对视了一下, 没人响应。合影没有照,他们只是相互拥抱了一下,那是无声的、生离死别的拥抱! “出发!”费明星带队上车。他的小分队最先行动,共四辆车,其中有两辆是 中资公司的随行车。费明星雇的是两位利比亚司机,他们相对熟悉路况,并且能应 对路途上的突发事件。 车子启动的那一刻,的黎波里城内突然响起连续的巨大爆炸声,显然是反对派 所为,政府军立即无目标地回击,于是枪声响成一片…… “我们绕道而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费明星对利籍司机说。从的黎波里到 利突边境口岸拉斯杰迪尔其实路程并不远,近三百公里,中间经过扎维耶、塞卜拉 泰和祖瓦拉,而这三个城市则是反对派在控制班加西之后,从西线围攻首都的黎波 里的主要阵地。卡扎菲自然清楚,东部的班加西失控后,他已经等于断了一只左胳 膊,如果西线这几个城市再失去,那么好比他的右胳膊也被砍断。 因此从二十四日起,扎维耶、塞卜拉泰和祖瓦拉的争夺战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而从这一条路逃离突尼斯的难民也是最多的。当东部的利埃边境关闭后,西线的利 突边境就成了唯一一条可以从陆路撤离的通道,几十万各国难民纷纷拥向拉斯杰迪 尔口岸,使得这一小口岸基本处在瘫痪状态。 究其原因,除了它无法一下接纳这么多的人员出境外,更重要的是口岸海关人 员大多数是外籍雇员,他们早就逃之天天了,留守在那里的只有少数利籍职员和大 批军警。口岸的混乱可想而知,然而想从这里走出去的中国公民有万人之多! 形势十分严峻。国内领保中心最为担心的就是这多达万人的同胞被困在这东不 着村、西不着店的沙漠之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泰山之担,现在压在费明星他们肩头。 小分队刚出的黎波里不到十公里,突然大路中央出现一队持枪军人,远远地在 挥手。 “像是卡扎菲的军队。靠过去。”费明星轻声命令司机。 哪知司机做了一个与费明星命令相反的动作,猛地刹车停住。 “为什么?”费明星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我不敢过去。他们会把我们当成班加西派来的……”司机吓得已经在打哆嗦。 “你这样不更容易被他们怀疑吗?”费明星觉得司机思维有问题。 “不行。我不敢。”司机坚持道。 费明星无奈,只得带着队友宗宇从车子里下来。他想这样也好,可以让前面的 军人看到他们是中国人。 “中国人,你们到哪儿?干什么去?”当费明星往前走时,那些持枪的军人远 远喝问道,示意费明星他们把手举到头顶。 “我们是中国政府派来的外交人员,到拉斯杰迪尔口岸去帮助我们的人撤离。” 费明星边说边让宗宇翻译,并且亮出护照。 军人们并没有放松警惕,枪口一直对准费明星他们。验明身份后,进行搜身, 费明星很聪明,离车时有意把手机塞在座位底下不易被找到的旮旯里,但宗宇的手 机却被没收了。 宗宇有些急了:“这个我有用!” 费明星赶紧使眼色:让他们拿去吧。 第一关并没有将费明星他们怎么样,却损失了三部手机、一部照相机。这也足 够要命的,不管是小分队,还是随行的中资公司人员,没有手机等于聋了耳朵。最 引人注目的是那部卫星电话,利方军人没有见过这机枪似的玩意儿,非要没收,费 明星极力坚持道:“我们是中国政府派来你们这儿撤侨的,如果没了它,我们就无 法与国内联系,也没法及时通过我们的使馆与你们政府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军人 们听了费明星的话似乎觉得有些道理,眼睛却盯上了车上的一箱箱物品。 费明星心领神会:“搬!让他们搬几箱!” 这算是第一道关。可就是第一道关下来,帮费明星开车的两个利籍司机开始不 停地嘀咕起来,说他们不敢顺着大路走了。费明星也看到,军人们在盘查费明星他 们几个中国人时,有军人拿着枪,直接对着两位利籍司机的头,叽里咕噜问了一大 通,那口气就像是查问间谍似的。 费明星想了想,觉得司机的话也有道理,绕道走可能会少一些盘查的关卡。于 是,四辆车避开大路,由司机引领,时而穿梭在村庄与沙漠荒野之间,时而越过城 镇偏僻的非干线公路,小分队哪里知道,这些地方其实同样是反对派武装和当地准 军事部队厮杀之地。 “趴下!趴下!” “我们是中国外交官!” “叫你趴下!” “听我们向你解释……” “闭嘴!闭嘴!” 在一个小城路口,一队准武装人员见费明星他们的车队过来,上前不分青红皂 白将车上所有的人拉下来,然后用枪命令他们一个个举起双手,俯卧在地。费明星 想开口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人家根本不予理会,一顿吆喝之后。又在车上抄了个 底朝天,有个头头模样的人一把揪起费明星问:“干什么的?” “我们是中国外交官,去拉斯杰迪尔,那里有我们的中国公民需要帮助出境。” 费明星说。 “那里不能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那边在战斗,你们中国人不能去。” 费明星从对方的口气中品出一些味道:对方在怀疑我们中国人的立场。利比亚 动乱初期,由于中国政府在联合国有几次没按照西方国家拟定的制裁利比亚政府的 方案行事,使得利比亚国内的一些反对派势力认为中国偏袒卡扎菲政权。这种误会 在当时确实存在。 “请你们相信,我们中国政府从来不会干涉你们国家的内部事务。我们尊重你 们国家的主权和人民意愿,同样也希望你们尊重我们的权利。现在你们的国家在打 仗,载们那些前来帮助你们盖房修路的公民无法工作了,他们要通过拉斯杰迪尔口 岸回国,我们前去帮助他们过境,这就是我们往那边去的全部目的。”费明星严正 陈词。 准武装人员用拳头捅捅费明星和其他队员的背心,他们知道是防弹衣。“脱下 来,留给我们吧。”这个要求是否算对方某种回应?费明星等相互使了下眼色,有 队员说,给吧,不给走不了啦! “先别忙着脱。”费明星用眼色制止,“要给也是我给。”战友们的安全是费 明星心头另一个重要职责。 “是这样,”费明星换了一种口气,向纠缠他的准武装人员解释,“你们知道, 我们是政府派出来的人,所有身上的装备,在国内时都有签字,是不能丢失的。如 果要其他的东西,你们可以挑。” 又是一番折腾,车上再次被搜刮走一批物品。 “这样下去,我们到口岸差不多只剩下裤头和背心了!”队员们沮丧地调侃起 来。 “只要能活着到边境,即使被扒光了也算是一种经历吧!”费明星一面鼓励战 友,一面指示大家收拢一些密藏的现金:“后面的关口,恐怕得靠这些‘武器’了!” 前面就是扎维耶了!费明星他们远远就听到了城内激烈的枪声,通往扎维耶的大大 小小道路上,奔走着各式各样逃命的人群,混杂其中的武装人员不时开着乱枪,其 情其景,令人恐惧。 “费,你能放我回家吗?”利籍司机突然一脚踩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哭丧着 脸乞求费明星。“我有老婆和四个孩子,他们希望我活着回去……” 要命!这是费明星最担心和忌讳的事之一。不是离开了雇员他费明星不能开车, 而是有利比亚人在车上,一路与利方各种人员沟通起来必然好处多多。费明星看看 两个司机,皱了皱眉头,然后和蔼可亲地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生命安全,这能理 解。不过我们现在确实需要你们帮助。因为在你们利比亚边境上有我们上万人过不 了境。他们原先是来帮助你们盖房子、修路的,他们家里也都有老婆和孩子,他们 也想回家跟家人团聚,可现在就是因为出不去,面临被你们的人乱枪打死的危险。 一万多人啊!这一万多人都是你们的朋友,是来为你们建设家园的中国朋友……我 们就想请你们帮帮忙,把我们送到边境,事后你们就回家。行不行?” 司机沉默。 “那好吧,如果你们一定要回去,就把这个带给你们的家人……”费明星掏出 两沓现金,分别交给利籍司机。 “我们上车吧。”费明星朝自己的队友挥挥手。 “费,等等,我们去!我们愿意跟中国朋友一起到拉斯杰迪尔!”两名利籍司 机改变了主意。 费明星笑了,高兴地腾出驾驶座。车队继续向扎维耶挺进…… “嗒嗒……”不知从哪儿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枪声。“趴下!”“趴下!”费 明星—个骨碌,从车子里翻滚出来,然后摔倒在路旁的一条浅沟里。他伏在地上, 见车上的其余几人学着他的样子,全都连滚带摔地贴地伏在沟里。 “回国后有人问我,子弹从头顶飞过是什么感觉,我告诉他们,啥感觉都没有。 因为那一瞬,我们的脑袋里都是空的,啥都不知道了!”费明星后来经常对熟人这 么说。过了一阵,枪声消失,子弹不再在头顶飞过了。费明星拢了拢头发,把尘土 拂掉,想竭力表现得镇静,但他发现自己说话时舌根有些硬。再看看大家,一个个 脸色铁青。什么叫恐怖?这是真正的体验。 好一阵子车上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隆隆的发动机轰鸣声,长 龙般的飞尘在车后被甩得远远的…… 前面又是一个关卡。几十名警察见费明星他们的车队过去,一拥而上,举着冲 锋枪、短枪,像赶鸭子似的将费明星一队人赶到一个角落。“完了,这伙人是要对 我们下手了!”有人轻声说。再看两个利籍司机的裤裆全都尿湿了。 “死也要死个明白。”费明星让宗宇跟着他。跑到一个头头模样的警察身边, 先是套近乎,再是聊天。 “你们最好不要出声了!”那警察头目狠狠地瞪了费明星一眼。 费明星把嘴紧闭上,上牙咬着下唇,心想,就这么完了?自己完了不要紧,边 境上一万多名同胞怎么办?不行,临死前至少还得争取一下。 “你看我们……”费明星刚张嘴,那个警察头目就用手做了一个“No”的动作, 说:“现在外面在戒严,你们不能行动!” 原来如此!费明星一下坐在地上。他回头示意同伴:“你们还站着干吗?就地 休息吧!” “不杀我们啦?”队员们欢呼起来。 “没人想杀我们,是他们在戒严……”费明星觉得自己的后背一下变得冰凉冰 凉的,像淋了一场雨。 “从的黎波里到拉斯杰迪尔口岸,我们绕了五百多公里,走了整整八个小时, 前后经过五十多个关卡。这期间,每一次经历,都可以写成一部小说的惊险片段, 用‘惊心动魄’、‘生死考验’、‘彻底崩溃’这样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我看 一点不过分。总之,到过最后几关时,我们的神经基本上麻木了,要剐要毙,随他 们办,只要放行就成!”费明星后来在给我讲述这段经历时,连续用了几个“不堪 回首”来形容。 其实,费明星他们遇到的惊险和困难才刚刚开始。 等到了拉斯杰迪尔口岸,费明星才知道什么叫乱七八糟,什么叫乱象丛生。一 个边境小口岸,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几间房子周围,聚集了准备出境的各国难 民,足足有几万人之多。海关大厅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口岸附近的几块足球场那 么大的沙漠地上簇拥和坐满了人群,在他们身边,是小山一样的垃圾堆。 口岸建筑的门框和栏杆不是破碎就是断裂,持枪的军警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 旦发现可疑者,上前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若有反抗者或逃跑者,必定被无情地击毙 ……这就是拉斯杰迪尔。 费明星找到几个中国工人问利比亚方面为何不放行。 “我们没有证,他们就不放我们!”中国工人有气无力地说。 “你们来这儿几天了?共有多少人?” “两天三夜了,有五百多人。” “有生病的吗?” “有,前一天夜里下暴雨,他得病了。”有人指指地上躺着的人说。 费明星过去俯下身子,拍了拍躺着的工人,顺手在他额头上一摸:“可能发烧 了!” 不能这样下去!必须尽快想法让他们出境。费明星一下感到问题的严重,因为 除了这里的数百名中国工人外,整个西部地区还有近万人正在向拉斯杰迪尔口岸集 结,他们将同样面临无证出不去的问题。 正当费明星想着如何处理眼前的困境时,突然他发现一群又一群的中国工人带 着惊喜的脸,向他奔拥过来。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心头一阵紧张,他们要于什么? 他马上就发现,工人们并没有扑向他,而是绕过了他…… 费明星回头一看,哟,原来是宗宇把他们带的那面五星红旗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们来人了!” “我们有救了!” 中国工人们围着国旗,转啊转,说啊说,有的甚至高唱起来,好像见了久别的 亲人,好像冬日里看到了太阳……费明星感动了,国旗、国家,对那些在海外遭受 苦难的同胞们来说精神慰藉是如此之大,他们对其热爱和依恋的情感是如此强烈, 这样的感动也许只有在海外才能真切体会,才会珍惜其分量!费明星的眼眶一下湿 润起来。 “来,把它高高地竖起来!”工人们真的有办法,也不知是谁,三下两下就把 宗宇手中的国旗用一根杆子挑起,高高地竖在那片沙漠地上,于是四周原本零散坐 着的中国同胞们纷纷地围在了国旗跟前,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抚摸它,更多的人在 凝视它……这一幕让费明星牢牢地印在了脑海之中。 “同志,你们是国内派来的工作组吗?我是中南院的,这里口岸的情况我比较 熟悉,你们需要我时尽管吩咐!”一位年轻的女同志意气风发地主动过来向费明星 请战。 “请问你的大名?” “我叫高晓林,是森林的林。” 费明星笑了,心想,真是一位很有男性化风格的女同志。“晓林同志,刚才我 到口岸上与利方人员交涉时,发现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很不友好,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吗?” 高晓林将费明星拉到一边,轻声说:“是我们这队人白天想过关,可身上又没 证件,于是跟利方海关人员顶起牛来。生气的中国工人把口岸的门给踢坏了,这样 利方人员对我们中国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原来如此! 费明星沉默片刻,叫上宗宇,出现在那几个利方头目面前。他把自己的名片递 上,陈述自己是中国政府派到此地的工作组组长,对方爱答不理地瞥了一眼名片, 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我管不了这事,你们去找头儿。” 辗转了三个来回,费明星总算知道口岸上最大的头目是利比亚军队的一位司令。 “不行,他们没有证件,我们不能放行。”那位司令很傲慢地回答费明星。 这可怎么办?费明星只好拿起卫星电话向国内请示道:“黄司,碰到难题了… …看来得找利方高层来帮我们做口岸工作了!” “好的,我们马上处理。” “王大使,请你想法与利比亚方面联系……” “明白。” 北京和的黎波里的外交专线在黄屏与王旺生大使之间频频连通。 半小时过去,王旺生大使告诉费明星,利方外交部副部长答应帮忙跟拉斯杰迪 尔口岸的负责人通话。 好消息!费明星精神一振。 可又过了—个小时,口岸方面仍然没有动静,那位司令的态度仍然很生硬和冷 淡。 “王大使,能把那位副部长的电话给我一下吗?我想直接跟他通话。”费明星 等不及了。拉斯杰迪尔口岸上,每—个小时都会增加几百几千逃难者,秩序越来越 乱,军警却在随意开枪伤人,饥饿、寒冷、绝望之中的中国工人们的情绪也在不断 激化,随时有可能爆发无法控制的恶果。 “可以。”王大使很快让利方的外交部副部长跟费明星通上话。 “我们正在跟拉斯杰迪尔口岸联系。”那位副部长很热情地告诉费明星。 费明星觉得时机基本成熟,于是他又一次出现在那个司令面前:“长官,我们 的人没有护照并非他们不想带,也不是没有,护照有的放在你们移民局,有的被当 地的坏蛋抢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我们的人不离开这里,也会给你们带来 很多麻烦。” 说着,他拿出一份国内郭少春他们给传来的“回国证”,这是为那些因特殊原 因失去护照的海外中国公民特别制作的证件,上面用英文写着某某中国人,并盖有 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印章。“您看,我们可以用这样的回国证替代他们的护照, 在其他国家我们曾经用过。” 那司令瞅了一眼,然后把证件还给费明星,冷冷道:“不行!” 奶奶的!费明星气得直想骂,但他还是强压怒气,赔着笑脸继续解释、讲理。 “想走可以,第一,你要把回国证明改了,上面的英文要改成阿拉伯文。”那 司令开口了,“第二,必须贴上每个人自己的照片。第三,照片上要盖你们大使馆 的章。” 费明星一听就傻了,眼下这个时候,能搞得定这三样东西吗? “搞不定你就不要来找我。”那司令的口气很强硬。 这回费明星知道不能再跟对方硬了:“好吧。我们一定按照长官的意见办!” 说完这话,费明星自己先犯起愁来:“荒漠野地,到哪儿去给那么多人照相啊?” “我们可以帮你们照啊!”这回司令反倒热情起来。 “是吗?”这是费明星没料到的。 不一会儿,司令真的把照相的人找来了。费明星很高兴,可仔细一看,又跳了 起来,那人用的是数码相机,照完了到哪儿去冲洗照片呀? “祖瓦拉有冲洗照片的商店!”照相的利比亚人说。 天哪!祖瓦拉现在去得了吗?即使去成了,那洗照片的商店还在吗?再说就算 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可等照完冲洗好再送到这里要多少时间呀? “快的话,两天就办到了!”照相的利比亚人说。 “两天?还要两天?”费明星眼珠都要瞪裂了。 “一定要贴照片?” “一定!” “不贴行不行?” “一定不行!” 费明星不用动嘴,盯着司令,用眼神跟他交流。司令不动声色,眼神傲慢,一 副居高临下的神态。 明白了,他是想假公济私赚点零花钱!费明星不再跟司令讲道理,他知道对方 要什么了。 “准备照片吧!我们就按他们的意思办!”费明星对中国工人们说。 照片问题解决了! 英文改阿文怎么办? “喂喂,谁懂阿拉伯文?”费明星问大伙。 “我懂。” “我行。” “好,就你们几个,跟着我们的小宗。他怎么写,你们就照猫画虎。” 现在只剩下大使馆的印章了。有人说,这不难解决,用肥皂或是萝卜刻一个章 就行啦!费明星一瞪眼:“胡闹,丢人现眼都丢到非洲来了!” 是啊,章怎么解决?费明星作难了,世界各国的海关人员可以不通识各国的文 字,辨别不清出入境人员的面孔,但对每个国家的印章必须要熟记,也就是说哪个 国家的国徽是什么样,他们都烙在脑子里,这是海关人员的职业要求。 费明星无可奈何,只好给的黎波里的大使馆打电话。他看了一下表,是当地时 间半夜一点多。电话打过去,是大使夫人接的:“费组长,大使出去办急事了,没 在使馆。” 费明星内心一阵感动,王大使都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还在没日没夜地工作! “这边有几百人出不去,他们没有证件,海关不放他们走,非要盖使馆的章。 我估计这种情况还会有,我想派人回去取一下使馆的章。” “哎呀,这我可做不了主。”大使夫人说。尽管她也是使馆的工作人员。 “使馆的章只有一个呀!”她补充说明。 “嫂子,人家并没有说一定要使馆的章。既然没有说,我们就拿个使馆其他什 么部门的章用一下。” “明白了。我马上找。”大使夫人回答。 费明星立即派人前往的黎波里。“抄近路,越快越好。最好在天亮前返回这里。” 他叮嘱道。 “明白。”取章的人走后,费明星马上着手让宗宇和高晓林等与口岸海关方面 联系,争取让他们给予中国工人出境方便。 一阵寒风刮来,费明星打了一个冷战,下意识地将里外衣服紧紧裹了一下。可 当他把目光转向坐在地上的那些同胞时,心里一阵紧缩,外面太冷了,他们又几天 没吃饭,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绝不能在非战斗情况下减员!这一条适用于你们工作组的成员,也适用于所 有撤离的同胞!”黄屏司长临别时说的话,突然在费明星耳边回响。 费明星看看露宿在沙地里的同胞,心头一阵酸痛。这些有家有室的同胞,不远 万里来到非洲,本来是想给家里挣几个钱的,没想到现在却露宿荒野,身无分文! 如果明天再走不了,病倒一片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费明星心头顿时紧张起来。 “让在利的中资公司先垫钱,我签字,以后还他们。快去给工人们买点吃的! 另外,看看附近店里能否弄到毛毯什么的,大伙不能这样在野地里睡觉!” “我去。”宗宇主动请战。 办事利索的宗宇很快把这些搞定。面包和矿泉水都买来了,每人两个面包、两 瓶矿泉水。 “还需要吗?店里还有。”宗宇问。 “给人家留一点,别全买光。”费明星说。 “为啥?” “你买光了,这里还有那么多其他国家的公民,他们去买怎么办?” 费明星的话令宗宇等佩服。 宗宇又说:“那老板说了,毛毯可以弄到,不过价钱贵。” “多少钱?” “比平常大约贵两三倍。” “不算贵,若有人冻出毛病的话,要花的钱就更多了!买!一人一条最好,不 够的话两人盖一条也行!” 四五个小时后,二百九十六床毛毯发到了工人们手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工人们 拿到毛毯时,激动得直嚷嚷:“这是国家给的。” “真暖和啊!” 一晃眼,就是早上五六点了。太阳从东方升起,风还是吹个不停,但费明星感 到无比欣慰,因为他看到几百名熟睡的同胞身上都严严实实地盖着毛毯…… 费明星有些激动,眼睛酸酸的想掉泪,但他忍住了。他知道,新的一天已经到 来,更大、更艰巨的战斗等待他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