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连既然被列为全团“清队”运动的重点,那么单独只搞出一个“高英儒专案” 肯定是远远不够,主宰人也决不会善罢甘休。这仅仅是开始,接下就要搞知青了, 搞他们更容易!依照专职搞运动的高红文的理论逻辑“任何一个人,整个材料就够 受的,甚至判刑枪毙都不成问题。”既然问题都已经揭发出来,那就挨个的来吧, 一个也跑不掉! 高红文还沾沾自喜地说“”清队运动“完全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健康的发展, 要再接再厉,把问题全都搞出来落实,把”阶级敌人“统统揪出来。” 这样,二连天天摆上开会,一个劲地揪斗批判,不下半个月的工夫,问题基本 都落实了,新的“阶级敌人”又产生了。这时,全连被“专政”人员已达十几人之 多,近似一个班。 新生“阶级敌人”的增加,意味着“清队”运动搞得好,是成绩。二班的李秉 川,因出身不好,又是逃台家属,这问题就严重了。有人揭发:李秉川安分守己, 老实勤恳,全是伪装的。其实这人本质很坏,打架斗殴是强手,无人敢惹。至于他 的家世和本人平时的表现,同班的副班长严本正都已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写成材 料递交给连里“三结合”小组。因他曾练过拳击运动,到河西之后,经常与二、三 连知青练拳习武,自成帮派,他是“头目”。三连王建民逃跑与他有直接关系。 在农建连队的集体生活中,纵然是再谨慎,然泄底还得老乡亲。李秉川被列为 重点清查对象,正是被战友老乡重重地给参了一本,防不胜防。 在找有关人员谈话,进行分化瓦解时,郭凤杰、肖国平、邢念义、严家明等也 不是孬种,个个咬钢嚼铁,死不承认,干屎抹不到人身上!没有的事承认什么?这 权巧琳不愧是个行家,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为找个突破口,她曾几次单独找邢 念义谈话,做他的思想工作。因为她了解到邢念义与李秉川等人是铁哥们,彼此讲 义气,无论啥事,守口如瓶。但她却相信没有攻不破的堡垒,这次谈话完全是站在 邢念义的角度上谈这问题,苦口婆心,似乎还带有一种深情厚意。邢念义肃然端坐, 面上微露不快,一声不吭,他的心里弄不明白她为啥要盯住自己不放。 权巧琳见邢念义不说话,便开始威胁他“上面知道你与李秉川很铁,并且掌握 你手里有他几本练拳的书,那可是罪证!你要仔细考虑了。直说吧,本来研究也要 对你实行”群众专政“,但我没同意,我单独去找高组长说,你出身于贫农,本质 好,实属受蒙蔽者,不像李秉川骨子里就反动!要求给你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与李 秉川划清界线,杀他一个回马枪,主动到军管组去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得到 群众的谅解。你若执迷不悟,那自己想想后果吧,那时我可爱莫能助了!我是看在 我们之间感情的份上才帮助你,何去何从只看你的了。” 邢念义听了她的这番话,一时竟乱了方寸,不知所措,正摸棱两可时,权巧琳 直接摊牌了,说道“别犹豫了,李秉川的问题是铁板钉钉,你袒护他也没用,其实 很简单,也无须你当面揭发他,只将他的那几本书交给我就行,这样我好说话。不 然,让他们从你那里抄出来,你后悔罢!那时我可救不了你!我是不忍心眼瞅着你 被关押起来。”权巧琳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邢念义还有什么话可说!低头默默沉思 一会,身上忽地打了个哆嗦,心乱如麻。 权巧琳从他那迷惘的神情里,看到他仍在犹豫,有些为难,便望着他深情地一 笑“行啦,听我的,没错!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邢念义还是默不作声。 权巧琳便将他一拉“走吧,我跟你走趟,这事包在我身上。” 就这样,当日晚上召开的全连批斗会上,权巧琳亲自宣布:对李秉川这个反动 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反革命江湖小集团”的头目,实行“群众专政”。其中根 据邢念义的表现不予追究外,郭凤杰、肖国平和严家明三人陪斗,勒令他们反省十 日,对其主谋进行揭发交代,根据态度和表现再做处理,这样充分体现“对敌斗争” 的政策和策略: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反戈一击有功。问题解决了,目的达到 了。 幸甚!除李秉川之外,其余四人都没因此受到影响和牵连。邢念义和严家明依 然履行看管高英儒的职责和任务。 过后邢念义心里明白过来,他们的目的是要抓证据整治李秉川,自己是被利用 了。因此,深感懊悔,被逼无奈,违心地,无形之中出卖了自己弟兄。他难过极了, 一种愧疚和惴惴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心里滋长起来。 有过经历的人都知道,“文革”中,只要被“专政”关押的人,就像是被判处 “死缓”和“无期”,可说是“牛马不如、猪狗不如”!没死拉活!挨打受骂是轻, 重则被折磨致残,甚至被活活打死!这里只用一个词语概括“其苦万状”。 其实也不尽然,李秉川被关押起来之后,竟无人对他进行施暴和笞挞。兴许他 平时没有得罪过人,也没有做过缺德事,反而有人同情他,觉得他有些冤屈,忿然 不平,只能暗暗地帮助他。其中不乏看管人员。然而,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时不时地 挨批斗,那是逃脱不了的。因干活太累,粮食定量不够吃,忍饥挨饿是常事。值得 庆幸的是竟有人敢冒险偷偷地给李秉川送饭票、菜票,甚至还送烟!他的表妹兰美 玲也托三排长给李秉川送钱送物。这样说,在这群遭受磨难的人群中,李秉川算是 幸运的。后来,七斗八斗也没斗出什么新鲜玩意来,矛头自然又转向了其他人。 在“清队”中挨打受折磨的不在少数,其中崔明礼最为严重,并且致伤,日渐 恶化,小便带血,腿肿得走路都困难,但却依然不准他休息,跟着一起干活。其次 是大板车李鸿喜,皆因他平时嘴碎,大大咧咧,挨揍也多。 然而,真正掉运的当属这位前任连长高英儒了,不知他触犯了天上的哪颗灾星, 致使他厄运缠身,大难临头。自从被揪回二连之后,又对他接二连三,日夜不下架 的批斗,在全连众目睽睽之下有多少人向他施暴,拳脚相加。尽管也有“三结合” 小组的人和个别军代表在场坐镇,但他们却视若无睹。这样,再强硬的汉子也架不 住天天这么折腾。惨不忍睹的暴行多在晚上“攻心”时进行,逼他交代问题,经常 持续到深夜,熬鹰一般!原来一个铁骨铮铮的中年汉子竟然脱了相!眼窝深陷,面 上挂灰,目光无神,精神萎顿,身上脸上凡露在外面的都青紫滥肿,已经是遍体鳞 伤了,但他的内伤却无人察觉。每回批斗下来,就像上刀山下火海死过一回,真是 死去活来!苦死苦生。 看守人员宿运歧及时找到权巧琳报告说“高英儒已经三天没进食了,两天前只 喝了几口苞谷面糊糊。咋办?” 权巧琳听后,不觉一怔,忙问“他想绝食?” “不清楚。”宿运歧望着她“他只说吃不下。是不是病了?” 权巧琳瞪着眼瞅着他“什么病?壮得像头牛,这回装熊样!别管他,死不了人!” 宿运歧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尽管权巧琳这样说,可她还是向军管组汇报了这一情况。高红文听后,嘴边略 过一丝轻蔑的冷笑,心里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权巧琳疑虑地“高组长,会不会是打坏了他哪里?据我所知,现在仍有人进那 间屋去打他解气。” 高红文瞟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权巧琳“高组长,这样好不好,写个通知贴出去,除看管人员之外,未经许可 不准进入看管室。” 高红文听了,微微皱了皱眉,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默然片刻,接下点头说 道“行,我同意。” 告示贴出后,倒是起了作用,零星去那看管室的人没了,这原是禁地,不该让 乱人出入。此后,只有得到“三结合”小组和“专政”小组的允许,方可有组织地 到那屋去开“攻心会”,重点落实高英儒的问题。其后几天隐藏于这里的真相,只 有少数人知道。 河西地区的盛夏,酷暑难耐,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人难受;红沙窝又像新疆 的吐鲁番,火盆一般。干燥、炎热,中午地表温度可达摄氏五六十度,“青石板上 烙大饼,罐头盒里煮大米”便可在此体现。站在高处望上一望,但见旷野上如同着 了火,热浪滚腾,虚无缥缈,地平线上似有海水在流动。不远处忽地腾起一股龙卷 风,随之带起一柱尘土,歪歪斜斜,平地飞旋,转瞬间没了踪影。 气温的升高正是改造那群被专了政牛鬼蛇神们的好时机。几个背枪的人押着他 们仍去挖那条山坡下的防洪排渠。烈日当空,微风不动,天蓝得看不见底,满目焦 土,遍地沙砾,从来没有一棵树,全是片荒滩。日头晒得人没处躲藏,先不说这些 “鬼神”们,只说看管人员就挺辛苦,他们只靠一顶草帽遮阳。眼前是条挖得半利 不落、半途而废的鸿沟,再是重重的山,道道的坡,云天无际,荒野无边,真乃广 阔天地!他们也一字排开,纷纷挥动铁锹、镐头干将起来。太阳毫不怜悯地悬在他 们头上肆虐,好像在给这些人加温加劲。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三个看管人员,跟 前放着一桶水,那是上工时抬来的。他们仨一面喝着水抽着烟,一面用草帽搧风, 也是热的了不得,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滚。董德胜在那里嘟囔着骂 上了“他娘的,倒霉!人家开会学习,让咱陪着”神“来这里干活挨晒!”陈振刚 在旁说道“咱比他们恣多了,不干活也不开会,光挨晒算什么!” 这里正说着,只见崔明礼拖着两条沉腿艰难地走过来,看样子是来要水喝。董 德胜立时站起身来,迎面走过去,冲他喝道“老炮,怎么回事?想歇歇?” 崔明礼外号“炮弹”,个头不高,挺魁实,只是被折腾坏了身体,现在两腿还 肿着。他累得汗流浃背,站住说道“我肾不好,想喝点水。”董德胜站在那儿没动, 眼睛紧盯着他,还未曾开口,就见李鸿喜也踮着一只脚走过来。他的一条腿被打瘸 了。走到近前,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央求说“报告,让俺略微喘口气喝口水行吧? 真干坏了,这天热死人!” 董德胜倒背着手没吭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然后才板着脸说“就你们俩 事多!那好,到那边去给我立正站好!” 二人一听,好嘛!不给水喝反被罚站!这不承心折磨人嘛!没辙,只好听从。 再说两个人腿都不好,心里真不是滋味。 这时,就听董德胜冲渠下干活的人喊道“你们都上来,过来歇会,让他俩先晒 会。” 李鸿喜听后,气炸了,心下骂“我赊他娘来!这什么年头!蝈蝈蚂蚱也能蹬死 人”!他这心里正发恨,不料,又听陈振刚喊他道“大板车,你是怎么站的?再站 不好就叫你跪上一个钟头!”李鸿喜一听,连忙立正站好。心里这个窝囊气就不用 说了,真想过去抄起铁锨劈了这两个狗屌操的杂种!可是又一想,忍了罢,好歹不 能因此死在这里。 不想,更令人气愤的是,陈振刚去从桶里舀出半饭盒水端着走过来,到李鸿喜 跟前,瞅着他“你不是想喝水么,先给我顶好,掉下来罚站不说,那你这头午再休 想喝水了。”说着将饭盒平放到他头上,然后嘻嘻一笑,走开了。 天那!幸亏头发略厚些,跟杂技小丑一般,一动不敢动。 董德胜笑了笑“算啦,看他态度还可以,免了。”李鸿喜这才得到解脱,允许 他喝水。 看管人员觉得无聊,跟他们逗着玩。可被专政人员却苦不堪言。 午饭有伙房派一个炊事员挑着担子送来,时早时迟无人计较,饭菜都一样,都 吃在工地上。傍晚收工,都是一身的疲劳,肚子虽饿扁了,但心里却踏实,感觉也 轻松些,不似挨批斗那么被叱咤吼喝,抬不起头来,心情沉重。在往回走的路上, 尽管筋皮力尽,但还要唱歌:来时唱“坦白从宽”,回时唱“日落西山”。唱不好 不行,声小不行,站住重唱,唱好了再走。 回到连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使人震惊和不安的消息:高英儒死了。 哪里话?好好的个人怎么会突然死了!他才被揪回批斗了几天?还不到一个星 期!是被活活打死的?还是得暴病死的?这谁知道,反正是死了。这年月谁敢问! “文化大革命”死个人算什么,全国处处都发生死人的事,不足为怪。但人们却在 背后议论,只感到意外和茫然不解。 高英儒死后,高红文在二连代表军管会表态,并以大量事实罗列了高英儒的罪 证,定论“死有余辜”。 场部卫生队来人验尸:高英儒肝脏、肾脏等多处被打坏,全身百分之九十五以 上肌肉破裂。然后草草收尸,团里来车拉到场部东北坡墓地葬埋了。高英儒就这样 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卒年三十七岁。 盛夏过去,秋天来了,这时河西地区正是天高云淡,清爽宜人的季节。而政治 气侯也好像在随着大自然的气候转变,那充满血腥味的“清队”运动已经不似先前 那么激烈恐怖,风头浪尖扑过去后,便逐渐平缓下来,忙过麦收再无高潮出现。麦 收前军管组的三个人也回部队去了,只不知是何原因。他们这一走,人们也都松了 口气。 高英儒的死虽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可却给某些人的心上留下了阴影。 没过几天,高英儒的父亲和爱人奔丧来到红沙窝,场部派专人接待并陪同。参 观过“清队”展出之后,其父含泪恨恨连声,并说道“这逆子竟敢丧心病狂地反对 文化大革命,反对解放军,真是罪该万死!罪有应得!”尔后当即离去。 大清早,外面下起了雨,天阴的不成样子,那雨紧一阵,慢一阵,唰唰地下个 不停,像要翻天。是该冷了,十月底霜降都过了。再看这天色,灰蒙蒙的,风雨交 加,没个停的迹象。云雨高,晨雾底,远处祁连山已被遮没,红沙窝也被埋进了一 片苍凉的烟雨中。 此日不知是星期几了,反正是月底,连里没安排学习和活动,让各排自行处理, 就像农民歇雨工。 二排六班有个宋枫树,外号“宋半昏”,个头一般,面黄肌瘦,可却没啥病, 只是性格有些意思,既内向又外向,两可之中。其实也没啥可说的,只是他有个嗜 好挺特别,爱唱歌。爱好唱歌也没啥特别,然而,他不是一般爱好,而是爱好成癖! 这就不一般了。他平时没事总唱,唱起来就没完,不厌其烦。 有时能把同班伙计们唱得心烦意乱,甚至朝他发火。可有些人觉得冷落寂寞, 枯燥乏味,还乐意听他唱歌。 这宋枫树会唱的歌目颇多,种类比较广泛,总之,也是块“材”。要说拿手的 当数现代歌剧“洪湖赤卫队”、“江姐”等。 至于外国歌曲也不含糊,尤其是“俄罗斯民歌”会的不少,只是不敢唱,因为 这里是反修第一线。 大家说他是一“歌痴”,也有人说他是“神经”!因此又关他叫“宋神经”。 今逢下雨阴天,伙计们早晨起来,吃罢饭又上铺躺进被窝里。哪里也去不成, 只能睡觉。但这正是宋枫树发挥他唱歌才能的好日子,管你集体宿舍,谁能制止他 唱!早上他没起床,饭也不吃,躺在被窝里翻腾了一会,再睡不着。眯着眼胡乱寻 思了一阵子,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神经,这就唱上了。 他唱歌的特点,很投入,颇动感情。最近可能是受连队政治气氛感染,因又唱 歌抒发自己情感。他选择的歌曲唱段内容多与情绪有关联。这回唱的是歌剧《洪湖 赤卫队》韩英在狱中的唱段:我的娘莫悲伤,让儿好好看看娘…… 一面唱着,一面伴奏;悠着慢板,如泣如诉,再伴着那窗外的雨声,让人听着 煞时凄凉。 这里听的也不知此时此刻是何等心情,兴许是被这环境和歌调所感染,有人竟 在默默地掉泪。这歌的曲词平时听着并不感觉怎样,但这时却使人颇感忧伤,触人 心痛。 那边刘忠杰歪着头瞅着他,咧着嘴骂道“宋神经!别唱了!唱得人怪难受的, 没见高光明都让你给唱哭了。” 再看高光明可不正抹泪呢。他忙说“没事,唱吧,我挺愿听的。” 张长青转过脸来瞅着他“光明,是想家了?” 高光明点点头,依然躺着“刚接到家里来信,有点想家,不过没事。” 胡高月坐在他旁边补裤子,抬起头望着他“几年了还想家?看你这大个子,没 出息!” 高光明听了,转过脸来看着他“你管着了?我愿意。” 另有几个伙计仍躺着不动,呼呼大睡。可有人还想听,忙说“快别打岔捣乱! 让他唱。”班长宋成义是靠墙根的床铺,他正坐着小板凳,爬在铺边上写信。这时 也回过头来说道“宋歌,来段欢快的听听,别尽唱些哭咧咧的!你听见了没有?” 宋枫树不屑一顾,照唱不误。唱段刚结束,接下一个长过门,又联唱“看天下 劳苦人民都解放”,并且越唱越来劲,更是有腔有调,有板有眼,还有声有色。 宋成义望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多嘴了!这下麻烦了,是个大唱段。” 大伙听着,不觉都笑了起来。 张吉祥不爱睡懒觉。起床后,出去一趟又回来。他瞅见张长青刚从被窝里爬起 来,坐在那里卷烟,便走过去坐在他的铺沿上,搭讪着说“张大爷,这下不用睡了! 起来听歌罢。” 张吉祥,外号“小神仙”,人勤快,挺精神,喜欢逗乐,,性格跟五班的李荣 基相仿。而这张长青年令较大,属马,山东潍坊人,长得老相些,又爱耍滑头,大 伙都关他叫“张大爷”,时间一长,他就默认了。他平时说话挺幽默,卷好烟,用 手扑打着落在被子上的烟沫,回过脸来,冲着张吉祥说“怎么回事?你们戳弄他干 么?这下雨天睡觉多好!” 张吉祥笑着趴在他跟前说“你不是爱听歌剧么,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闲着! 听听多好。” 张长青斜瞟了宋枫树一眼,抽着烟说“你还不知道他?属驴屌的,越拨拉越杠 杠!可倒好,都别睡了,听罢!”这话说得张吉祥和大伙都大笑起来。 张长青转过脸去瞅着高光明“唉,俺是真草急他!” 这时宋枫树专心致志,正唱到“含着眼泪叫亲娘,娘啊……” 张长青又回过来,冲着张吉祥“听听,叫开娘咧!还挺伤心的来”。说着,便 掀开被子要起床。张吉祥忙问“外面下着雨,你上哪?” 张长青一摇头,自语般地“我这还拿不定主意,想去拉脬屎罢,还怕拉空肚子 饿的慌! 张吉祥笑着站起来“那就先憋着别拉。伙房里午饭怕是急忙开不着。方才我去 了一趟,都十点多了,连个人影没有,是不开两顿饭。” 张长青听了,又摇了摇头,蹬上裤子靸着鞋,找了件破棉袄披上,推开门一径 去了茅房。 傍晚时候,雨下的更急了。刚开过饭不多一会,天就全黑了,无穷博大的黑暗 吞噬了一切。谁说甘肃不下雨!这时,汇集在空中的雨云更厚,像要翻江倒海一般! 天地之间昏昏沉沉,又黑又暗。“夜来雨,下一宿”时值老秋,冷风飕飕,雨夜茫 茫,一阵阵的风卷着一阵阵的雨,房前屋后横流竖淌,兼着这漆黑之夜,风骤雨密, 急雨敲窗,唰唰作响。 最近一段时间连里出现了运动间歇期,是人们所期盼的,这样可以松弛一下紧 绷着的神经,暂时不必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地过日子。 冷雨霏霏的黑夜,红沙窝像夹在大山峡谷里的神秘部落,一片迷蒙,恍如鬼蜮。 那批在运动中被专了政而失去自由的罹难群体,此时统被羁押在马厩北头的牲 口棚里。干打垒的围墙足有一米厚,近四米高,像个土围子,大门小窗。两大间破 屋是通开的,住着这十多个人,全打地铺,只铺些麦草。遇上这风雨夜可苦了他们! 四下里透风,八下里漏雨,亏得屋大,哪里不漏就往哪挪腾,实在没法就找家什接 雨。觉是别想睡了,只能呆在黑暗里坐等雨住。可谁知这雨始终不停,像是故意在 跟他们作对!这回算是体会到“屋漏遭逢连夜雨”的滋味了。那盏挂在门棂子外面 的马灯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半明半暗。门上扣着把大铁锁,谁也休想从这里出去。 拉尿都在这旧马棚里,白天才能出去倒掉。两个看守定时前来巡视,他们披着黑色 长雨衣,背着步枪走上一趟,然后便躲进马车班喂马人屋里去睡会觉。 在这些罹难人当中,那些已被运动折腾来折腾去的老运动员,尚还能对付这种 艰难困苦的恶劣环境,而新来乍到者可就难以承受了。屋里墨黑,谁也看不清谁, 都各自偎在自己地铺的被窝里,大睁着眼无睡意,瞅着黑洞洞的马棚听雨声,也是 别有一番苦味在心头。 在这些人中间,当数何永刚最为心宽,他对周围一切都默然置之,管它是啥环 境,到哪步讲哪步。正日忍着屈辱,忍着痛苦,熬着疲劳,干完活,吃罢饭,倒头 便睡,其它一概不闻不问。他说“人到这步田地就得想得开,否则,没法活了。人 生再难不过是个死,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天赚一天,依着愁还不愁死!” 崔明礼很佩服何永刚的这种处世态度。然而,新进来的这批人就不行了,他们 对这种被剥夺政治权利的非人类待遇很不适应,觉得比蹲监坐牢还难受,尤其是李 鸿喜,自从到这马棚来从未睡过一次安稳觉,也不知咋的,动辄得咎,天天被看管 人员打骂折腾,有时还被单独押着去干活,拿他当驴使!干完活也不得安宁,时不 时地找借口体罚他。李鸿喜忍受不了这种非人性的折磨,几次都想自杀。 彭迪瑞性情脆弱,就像变了个人,终日哭丧着脸,无精打采,心理充满幽怨和 悲愁,处在生与死的煎熬中。 马启明更为懦弱,自卑的很,甚至还自己作践自己。然而,看管人员见他这般 摸样,越发乐于折腾他。使之精神几乎崩溃,处在极度的恐惧和沮丧中,完全绝望, 好像只在等死! 余者:胡云龙、李秉川、徐正贤只是到时干活,定时挨斗罢了,有时还能得到 看管人员的“优惠待遇”,倘然不会受些额外的折磨,然失去自由的人又能好到哪 里去?可想而知。 也有“幸运者”,前不久揪出来的二连会统兼团支部书记刘铁森,外号“老哈” 曾是“三结合”小组成员。却因追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收藏了些“封、资、修” 的文学书籍和刘少奇的一本“黑修养”而被批斗,罪名是“封、资、修”的追随者。 但庆幸的是不知啥原因而没有对他实行“群众专政”却破例给他开了小灶,放到三 班停职反省。 李鸿喜,皆因他所遭受的磨难和屈辱最多,心里感到万分委曲,充满绝望情绪, 因此才想到死。他曾经对崔明礼等几个年龄较大些的难友们懊丧地说:“完咧,快 治死俺咧,没法活了!” 崔明礼很同情他,见他精神太颓唐,不时地寻些好话来开导宽慰他。说这样平 白无辜地死去太不值,还赚个对现实不满对抗运动畏罪自杀!从此,暗地里帮助照 顾他。李鸿喜从他的身上得到些温暖和慰藉,同时也被他这真诚和好心所感动,才 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然而,他的命不好,看管人员对他的凌辱和虐待有增无减,使 他又萌发了要逃走的想法。前不久他便将这打算透露给了胡云龙和李秉川。皆因崔 明礼极力反对他这种缺乏理智而又不切合实际的盲目决定。所以才告诉了他们俩, 意在寻求二人的帮助。在他心目中这两个人是最信得过的哥们,因乞求道:“两位 好哥哥,快帮我出个主意罢,我实在无法忍耐下去了,不然我真得死!” 胡云龙皱了皱眉:“逃跑倒也是个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过,只怕你那点 本事跑不了!要是再抓回来咋办?我看你得慎重考虑。” 李鸿喜默然无语,陷入沉思。 李秉川忽有疑虑地问:“你怎么跑?往哪跑?心里有底?” 李鸿喜略一寻思:“晚上跑。和三连王健民一样,趁过八月节或下雨天跑。跑 了再永远不回来。” 李秉川默然片刻:“实说吧,从铁路公路怕是都行不通!往北去内蒙?还是往 南去青海?走夜路你有那胆量?万一碰到狼,岂不更糟!” 李鸿喜凝思片刻:“我不能往北,越往北走越荒凉,再说也没个扑头,只能往 南,往南翻过祁连山到青海十二师,那地界有俺院的邻居好几个,格尔木和马海都 有,我跟他们都还通信。” 胡云龙听了,惊叹地:“伙计,你想的倒容易!就算你能走掉,可那祁连山东 西长一千多公里,南北宽也有二三百公里,凭你这架势能越过祁连山去?有没有狼 豺虎豹暂且不说,那终年不化的雪山能过去?依我看,趁早打消这念头。这阵子好 像急板过去了,管它什么运动都是闹腾一阵就算完,不信等着看!没感觉出来这些 天松了,也不大批斗咱了。伙计,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说着,笑了。 李鸿喜嗫嚅地瞅着他:“小声点,别给他们听见,我算是尝到这些人的厉害了!” 胡云龙冷冷一笑:“我日他哈妈!再还能把咱怎样?他们若不留后路自情治咱, 逼急了都是个死!” 李鸿喜坚定地说:“我是豁出去了,死活这条路,宁可叫狼吃掉,也不能让他 们给折腾死!说什么也要逃出这地狱似的鬼地方。” 李秉川见他去意已决,迟豫一会,方说:“老胡说得有道理,往南翻过祁连山 的确不是件应易事,再说十二师能不搞运动?不过,你果真铁心要走,也只有选择 这条路还安全些。既然你想信我和老胡,俺俩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是我倒有个认 识人在祁连县宝瓶河牧场,是个北京知青叫施宏,这人很热情,学畜牧的。前些日 子还给我来过信,连里“专政小组”检查过才给我,幸亏信中没什么禁忌的话语。 这样,你从这里直去新沟,然后搭车到民乐,从民乐便可到宝瓶河牧场。那里地广 人稀,没人认得你,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知青。到那之后,再让施宏帮你打听明白去 青海的路线,我想他会热情的接待你。不过,你得仔细斟酌,再行定夺。云龙你说 呢?” 胡云龙默然片刻,点点头:“这样嘛还行。不然你真得死在路上!依我说,万 不得已不能走这步!” 李鸿喜含泪点头。转念一想,眼里闪起亮光,不禁说:“这下有救了!我就扑 这人去。不过,李哥得写个信我捎着,要不然我怎么去找他?” 李秉川沉吟片刻:“信不能写,万一出事,那是罪证。你见施宏,只说我的姓 名,他就知道了。” 胡云龙凝视着他:“对,一个字不能写!记住宝瓶河牧场和施宏就行。别于外 找麻烦!” 李鸿喜听后,连连点头:“行,我把这施宏记心里。不过我寻思,先到大满去 躲上几天,等风声过了再奔宝瓶河。去年到大满干渠清淤,住在那个光棍老乡家, 人挺好,叫党熙,我和他挺熟,你们说行不?” 李秉川点点头:“行。只是那些老乡都贫困得很,也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住几 天还行。” 胡云龙忽又转过脸来瞅着他问:“你身上有多少钱和粮票?” 李鸿喜眨眨眼:“五六块钱,粮票没有。不过,老崔能帮我点。” 胡云龙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李鸿喜不解地:“你笑什么?” 胡云龙:“我笑你去找死!五六块钱能干什么?起码不得二三十块钱。“ 李秉川:“我给你五块。老崔呢?他能帮你多少?” 李鸿喜:“他有俩钱,等我问问他。 胡云龙:“我还有三斤全国粮票你带上。伙计,穷家富路,何况你是逃亡,能 凑多凑点!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好走我也走。” 李鸿喜一听,随即望着他说:“那好!咱俩一块走,我就不怕了。”胡云龙瞟 他一眼:“现在不行,我还没考虑成熟。现如今这年头还是各顾各的罢,别结伙!” 李秉川一点头:“说得是。” 李鸿喜抱有希望,又说:“俩人做伴多好!放心老胡,车到山前必有路。” 胡云龙笑笑:“路是有,这我知道。不过,大路通路天,各走各边。你大板车 自请走你的,前途光明!我到时再说,凡事总得有个过程。” 李鸿喜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鸿喜决定出逃之后,便暗自做了些准备,他是要孤注一掷了。但他十分清楚 在这“清队”运动还未结束期间冒险逃逸,将是件多么困难和不易的事!虽然也为 祸福不测而犯犹豫,可是眼前的处境却迫使他铤而走险。不管前景如何艰难,他是 铁了心,一定要摆脱这充满危机的险恶之地。 一切等待都是难耐的。这些天他心乱如嘛,一直焦躁不安只盼着时机到来。他 将眼前的境况一再忖度,但求万无一失。他知道摆在面前的将是漫漫的路,重重的 山,道道的水。也清楚他的突然消失将是个什么样的后果,像是要越狱。 机会终于来了。老天有眼,下雨了。 是夜,凄风苦雨,门影灯摇,晚秋天气却十分寒冷,夜黑云底,风急雨密。此 时,李鸿喜心潮澎湃,翻动心境,但却默不作声,坐在被窝里靠墙倚着,暗自盘算 出逃路线。他忽然想到逃出后不能沿大渠走,因为这条干渠要经场部和老三连。因 此,必须先走太平堡经碱滩,然后再去新沟顺大渠到大满`````` 彼时,却听见徐正贤和王孟源在悄声说话,徐正贤道:“土匪,你翻腾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睡觉!”王孟源说:“你不也醒着么!到处都漏雨,谁能睡着?” 徐正贤:“你听,何永刚又打起呼噜来了,多么幸福的人!”王孟源:“人家 那是修的!咱是鬼他是神!” 徐正贤叹了声:“唉,咱就学不会!“ 这时躺在他身边的彭迪瑞也没睡着,不时地翻腾。徐正贤又回头问:“伙计, 想家了?” 彭迪瑞喟叹一声,凄然说:“这日子到那是个头!” 徐正贤无言以对,只说了句:“不久的将来!” 迟志先起来小解,听见他们在交谈,便问:“嘛,都没睡?”说着,走到南墙 角哗哗撒起尿来。又说:“这雨下起来没完了!看样子明儿咱哥们还能休息天。” 徐正贤问他:“神父,你这是睡了一觉啦?” 迟志先忙钻进被窝又躺下,说道:“可不嘛,这下雨天睡觉,倍恣!”。刚说 完,众人又挨个的起来撒尿。 徐正贤笑了:“好嘛!青岛啤酒厂开业了。” 王孟源:“真能凑热闹!见人家尿尿小鸡涨。不愧山东一群羊!” 何永刚撒完尿回来,惺忪着眼问:“你们怎么不睡?” 徐正贤:“下雨天马棚里反出马粪味来,熏得人睡不着,不如听听雨声。” 何永刚一笑:“哥们还挺有情调,‘半夜马棚听雨声’,这跟李商隐的那句‘ 留得残荷听雨声’意境相近!过些年,想想这段光景够惨的!” 崔明礼忙插言:“哪来,只一句表达不出什么意境来,起码前面再加上句:‘ 同病相连陷囹圄,半夜马棚听雨声’。才有点意思。不过,好像声韵不对,不如说 ‘苟延残喘陷囹圄’。” 何永刚躺下后,说:“是了!多咋有工夫,咱这难兄难弟凑上一首诗留着,将 来也是个念语。” 崔明礼:“就是,咱是真尝到这牛马不如的生活了。” 李鸿喜听着又忍不住骂道:“我赊他娘!下生就没想过,来河西还能遭这罪! 呆在这马棚里过日子,身体都垮了。” 崔明礼略带凄怆地:“你们才进来几个月,俺这几个所遭的罪受的苦那是无法 倾诉!连心都磨起了茧子,何况身体。” 王孟源:“快行了罢,别说了。” 徐正贤:“这屋里越漏越急,真没法睡了!” “悄声点!有动静。”迟志先发出警告。 是两个看守巡察来了。关洪奎和刘先明来到门外,从门棂子空隙中朝里瞅,瞅 了半天没动静,关洪奎便咋唬道:“里面的‘神’都给我听着,谁他妈睡得不耐烦 了就到外面来,给我在雨地里跪俩钟头!刚才谁说话来?给我站出来!”刘先明说 :“下雨天,你们睡觉,我们给站岗,级别不小,别恣了不知恣!”说完,侧耳听 听,再没动静,只有雨声。关洪奎才又说道:“没事了,刘膘,走,咱也睡觉去。” 刘先明边走边说:“咱睡觉不能跑了他们?”关洪奎冷冷一笑:“看你说的!这半 宿拉夜的又下着雨,往哪跑?去喂狼!你是替班不知道,别的班都睡觉,谁他娘的 正宿盯着他们!”当下,二人找地方睡觉去了。 马棚里安静下来,都慢慢地睡着了。李鸿喜等的就这时辰,这时他却仍然耐着 性子靠墙坐在被窝里等待最佳时刻的到来。想想就要离开这些难友们,心里又难受 起来,但他不想连累任何人,自己爬窗逃走。这是关键时刻,他的心里直扑腾。 下半夜了,雨还没停。李鸿喜悄悄地穿好所有衣服,背上他那唯一的挎包,里 面装着几个省下来的干馒头。扎束利落,又摸出那根事先准备好带铁钩得绳索,蹑 手蹑脚地蹭到后窗下。小后窗离地挺高,蹿跳是抓不到,只有一窗框,原是留着通 风透气的,但可钻出人去。李鸿喜好不容易才将铁钩抓牢实,刚要攀爬时,却不料 “嗳哟”一声,吓他一跳,不知是谁翻了个身又睡过去。李鸿喜惊愕地望了望,心 里咚咚地急跳,左面颊上的肌肉也不禁跳动了几下,暗自忖道:“我那娘来,惊煞 俺咧!”接下又听到说睡语的,放屁的,咬牙的,憋气的,八成都是累的,好不吓 人! 李鸿喜再顾不上许多,立即爬窗。不想这土墙年久浮着一层沙土打滑,是因反 碱之故。这伙计本来挺俏,可几次都没有跐住,运下劲再往上攀登时,忽觉有人在 后面用力助了他一把,这下容易!借劲攀缘而上,抓住窗框纵身上去,黑影里也看 不清是谁,不敢出声,连忙收起绳索丢出窗外,翻身顺着下去。 然而,这漆黑之夜,四处空旷,哪里逃去?这李鸿喜不傻,他不会来个“林冲 夜奔”,当夜他并没有离开这里,而是躲进另一个盛满干草的大屋里藏匿起来。这 是他早盯准的隐身之地,待避过风声再设法脱身逃遁。 翌日清晨,雨住了。看守人在交接班点名时才发现李鸿喜已失踪。到处找没有, 又挨个地问,皆摇头不知。这还了得!立即报告连里。 当下派人四处追逃,道路设卡,车站立哨,沿途搜寻,缉拿逃犯李鸿喜。一时 间,连里又笼罩着一派紧张萧杀的气氛。有人惊慌,有人担心,也有人怜悯,还有 惊叹和议论,都说:“这小子肯定逃不掉,抓回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皆是枉然,人根本就没走,哪里逮去!李鸿喜一整天像狗一样屏息潜伏 于草垛里,大气不敢出,只为避过这锋芒。也不敢睡觉,只恐出声,并且总侧耳倾 听外面的风吹草动。暗想:“这回是豁出去了!” 幸甚!没人去想他能躲藏在眼皮底下。午后,因过度紧张和疲惫,竟不知不觉 卧在草里沉睡过去。一觉醒来,天又黑了。他是被饿醒的,偎在草垛空里悄悄地摸 出一个干馒头来啃着…… 连里折腾了一整天也没啥情况。缉拿李鸿喜的人回来,个个哭丧着脸,无精打 采,都累的够呛,到连部去汇报。连长和指导员听说没逮着,也没了章程,只得罢 了。 直至夜深人静时,李鸿喜才悄然摸出草料屋,警觉地向周围环顾一下,仍像怀 揣着个兔子,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踏着那软乎乎的盐碱地一直往南,避开太平堡, 越过兰新铁路,从碱滩直奔新沟去了。 大雁从夜空中掠过,留下一阵哀鸣。夜色茫茫,路途漫漫,旷野上一片死寂。 那一弯新月早已沉了下去,借着微弱的星光摸黑走着,一人独行,四下无人,真叫 人魄动心惊。然而,逃出牢笼,安然脱去,心里甭提多高兴。天拂晓时,快走到了 新沟,并寻着那条干渠仍往南走。天亮之后,但见远远大山起伏,峰叠如波,峰顶 白雪皑皑,正是巍峨的祁连山。 李鸿喜沿水渠又走了一会,找个土坡坐下来休息,并到渠边洗了把脸。这干渠 往南仍是土堤,周围人家稀少,他草草吃了几口干粮,喝些渠水,爬起来又走。脚 掌走得生疼,也不去理会,更无心去欣赏这渠边的景色,就这样,李鸿喜终于在当 天中午赶到大满四十里店。 这四十里店子属大满公社古庙大队,稀稀拉拉不过十几户人家,大渠就从这村 外流过。李鸿喜来此投奔党熙只是作短暂停留,打算在此休整一下,然后再奔祁连 县宝瓶河去寻施宏,帮他走青海。 这党熙比李鸿喜小四岁,憨厚老实,性情耿直。其父母低标准时期饿死,那时 他十来岁,被同族一鳏寡孤独的瘸足老人收养,原是近亲,党熙随他种地牧羊,生 活仍很清苦。十六岁那年老汉病逝,党熙开始独立过活,艰难度日。两间破屋勉强 挡风遮雨,一铺大土坑,能睡下一个班。去年李鸿喜所在的五班来此清淤便住此屋。 炕头一角有块破毡,上面堆着一团羊毛破被,鱼网一般,被表已看不出布样,可说 一贫如洗,穷得让人心里发酸发麻,这就是党熙的家。党熙自己说:“贫得很,啥 都没有嘛!” 的确,不知这里的人咋活法,他们好像没有想法和欲望,只是活着罢了。今年 稍好了点,年景不错,打了点粮食,养了一只羊,几只鸡,两只母鸡还下了蛋。 李鸿喜冒死来投,舍命来奔,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党熙见了他挺高兴,那张清 瘦敦厚的脸上有了些喜色。门口栓着条“四眼狗”是他的伙伴,瘦的跟他不相上下, 只是性烈,见了生人拼命狂吠。气得党熙狠骂,要用铁锨劈死它煮肉吃。李鸿喜问 他日子过的咋样,党熙笑笑,点头说:“好着哩!”他身上穿的件破军布褂子,还 是副班长张启凯给他的,腿上套着条破裤子是李鸿喜的,补丁都破了,裤腚上磨破 两个窟窿,膝盖也裸露着。那双勉强靸在脚上的解放鞋,也是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 跟,让人见了好不心酸。 党熙为招待李鸿喜宰了只小公鸡,还煮了些鸡蛋。李鸿喜见状,忙取出一张五 元卷来,叫党熙去供销社打酒,再买两个罐头。党熙死活不肯接,只说:“算毬! 有鸡有蛋,咋再花钱哩!” 李鸿喜想了一想,还想买点别的东西,便自己去了。好在不过一里地,少时回 来,那狗又一阵狂咬,党熙赶忙出来,朝狗踢了两脚,鞋都甩掉了,又捡回来靸上, 骂道:“哈熊,狗日下的!不认客”。 二人进屋上炕,党熙已把鸡和蛋煮好,放在土炕上。一股香味弥漫屋中,不禁 激起李鸿喜的强烈食欲。的确,他是饿坏了。从供销社打了二斤散酒,外加午餐肉 和五香带鱼罐头,齐都打开,便和党熙对酌起来。 党熙未曾喝过酒,执意不肯端那盛酒的碗。推让再三,才勉强接过,连连说道 :“行了,行了”。喝下一口。 酒太烈,却很香,二人都喝不多,只顾大吃大嚼,一顿速吃,便结束了这场 “酒宴”。 几十里地的长途跋涉窜到这里,李鸿喜脚上已磨起了泡,且痛疼难忍。党熙见 状,将添锅水舀来一泥盆子,让他洗脚。 洗过之后,虽略感舒服些,但身上仍然疲惫不堪,酒饭过后,更耐不住阵阵袭 来的困倦,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天擦黑时,党熙将小院打扫干净,将那只羊牵进旁边屋里,和鸡关在一起,才 进屋来。李鸿喜醒来一看,天黑了。屋里已点起一盏小油灯,灯光如豆,还扑扑地 跳。他忙坐起身来,向党熙要水喝。党熙应了声“对”。便从锅里舀出一碗水端给 他。 李鸿喜喝了些水,才说:“党熙,我得在你这里住两天,行不?” “对,住下,没事。” “我要去祁连县宝瓶河找个人……” 党熙一怔,直视着他,半日才问:“去祁连……宝瓶河?” “是的。去祁连是不得走民乐?” “民乐?对,知道。远着哩!” “怎么走?”李鸿喜瞅着他。 党熙又怔了怔,点头说:“对,去新沟,走张民公路……” 再问别的,党熙不是摇头不知,就是所答非所问。李鸿喜情知他也未曾出过远 门,不想再难为他。便又说:“来呀党熙,我们喝回酒再睡。 党熙只说:“对。” 二人又喝了些酒,党熙还擀了些面片,下到锅里,算是晚饭。 这样李鸿喜在党熙这里整整住了两天两夜,洗了衣服,恢复了体力,便于第三 天早晨,辞别党熙,然后取道民乐,辗转直奔祁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