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日,那位颇受知青尊重和爱戴的张敬尊连长突然要调走,前往甘肃靖远一条 山(十六团)农场任参谋股股长。 临别时,许多人都哭了,依依惜别,悲痛不已,那一个个发自肺腑的无声啜泣, 真正体现出一个好干部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当时情景感人,张连长的心也被震撼了, 竟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与知青们一一握手作别,话也说得过于感人,情景难忘。 继之调来接替连长职务的是个面目可憎的人物。叫尹庆仁,也是“三不变”, 还是张连长同乡。中等个头,四十来岁,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大脸紫黑,就像厚橘子 皮,疙瘩噜苏,布满棕眼。蒜头鼻子,嘴大唇厚,一口黄牙还镶着黑边,那是吸烟 过度的标记。右腿有点瘸,可不知是啥毛病。 有人说“二连倒霉嘛!摊个好连长也留不住!能留住的准保不是个好连长,好 在还有个指导员。”由此可见,知青们垂注于干部的素质,渴望得到一个能够关爱 他们生活的好领导。 前不久二班调来一个济南知青吕华升,他性格开朗,很瘦,长脸小眼,戴近视 镜,是个老高中。他精通乐理,擅长文艺,曾在团演出队呆过。原本在一连(济南 连队),后调四连(天津连队)。“清队”时被批斗专政,多受煎熬,“解放”后 被调到二连,分在二班。 二班住在一家富农出身的大院里。所谓富农是土改时定的成分,有名无实,其 贫困状况与村中其他农户差不多,只是从房屋院落构筑上看比较规范。大院套小院, 又分东西,各有院门。 大门呈弧形,砌砖雕墙,朱漆厚门,因年代较久,漆已剥落。拱门右侧是一马 院,现为九小队马厩。 进入大门是东西两个院落,伙房和炊事班在东院,二班和房东同住西院。这东 大院两边是游廊厢房,北厢住着一党姓老汉,只有个养子,其妻于低标准年代自己 走掉了,生死不知,音信全无。后院住着一班和房东的叔。 这房东叔叫张守财,一家三口,有个女儿年方十六。老汉喜欢狩猎,有只土造 猎枪,经常出外打黄羊。 二班院里房东,看上去敦厚朴实,不善言谈,中上等个头,长方脸,紫黑的面 孔透出辛劳的本色。他只知干活,好像生来就不会讲话。一家六口,上有老母,下 有三个儿女。女儿为大,年过十七,刚刚出嫁。长子圆娃九岁,次子明娃五岁。母 亲身板还硬朗,能做些零星家务和照料两个孙子。其妻个头不低,壮壮的,能干活。 模样长得像个藏族妇女,也很少说话。两口子都默默无闻,起早贪黑,忙活劳碌。 小院里喂养着一头老母猪和一群鸡。前不久这老母猪下了一窝猪仔,他们家只 留养一个,这些家禽家畜都是撒着放养,到处游逛。尤其那母猪更是自由自在,没 人管牠。 房东大儿子圆娃长得蛮好,与城市儿童没啥两样,只是没学上!每日里只放羊, 边玩耍边游逛,很自在的。他的弟弟明娃很顽皮,时哭时闹,整天跟那猪仔玩耍, 地上一起滚爬。他赶猪仔,猪仔撵他。也像个小泥猪。 明娃玩耍够了就坐地哭上一回,一哭就是个把小时。家里人没工夫管他,哭够 了再爬起来玩。只有他的奶奶时不时的呼唤他几声,或递给他点东西吃。总之,这 明娃唯一的玩具和伙伴就是这小猪仔,时间一长,只见猪娃长却不见明娃长。 眼下二连任务较重,既要担负水泥予制板生产任务,又要在东闸庙西侧承建一 截水闸门,还要清淤。又因予制场位于大沙坵北端,干渠东侧,为便利施工和运输 需要新架一座大木桥,连里将这任务交给了二班,所用木料由大满水利工程指挥部 提供。 孟庆春自来到二班之后,一直干得不错,连里干部挺满意。然而,好景不长, 到张家湾来也不知咋的,就像换了个人,以往那事事争先,积极向上的劲头没了, 仿佛是看破了红尘,一副玩世不恭的消极态度。 这日早起天天读,值班哨子早已响过几遍,可二班大屋里仍跟没事一样。然而, 只要当官的一来,这里准是在学习,因为班里自有望风放哨的。 这里孟班长涮过饭盒,桌上一放,擦了把手,便从被子后面摸一盒恒大烟来, 说“穷哥们,会抽烟的都过来,今天本班座请大伙抽好烟!”大家一听,忙围拢过 去分烟。 当下伙计们抽着烟,你一言我一语的瞎扯聊天,气氛颇为融洽。那吕华升的床 铺正冲着大门,一眼就能望见院门和伙房。这时忽听他说了句“尹瘸子来了!”大 家听了,迅速各就各位,并立时摆出一副正在学习的样子,这孟庆春也像演戏背台 词一般,装腔作势的大声讲道“刚才吕华升同志的发言我很满意。机动灵活这是我 们军垦兵的一贯作风!连里将这次架桥任务交给我们班,说明连长对我们的信任… …” 说话间,连长尹庆仁已颠着步子走了进来。孟庆春一见,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前 去,佯装殷勤的样子“连长来了!你请……”接着,万德功将班里唯一的一个方櫈 搬到连长跟前“连长请坐。”大伙也齐都朝他皮笑肉不笑的客气打招呼。把这个新 来不久的瘸子连长弄得顾此失彼招应不过来,连忙说“你们继续学习,我不过随便 走走转转。” 这里孟庆春可打心里烦他,便趁机对大伙说“尹连长调我们连,这还是头一次 到我们班来视察,大伙欢迎!”大家一听,齐都鼓起掌来。尹连长也只好欠身致谢。 孟班长接着又说“连长这是对我们班的关心和鼓励!我们是不是应该请连长讲个话, 作个指示?”大伙一听,立刻心领神会,随即又拍手叫好。 这尹连长毫无思想准备,不知所措,只咧着个大嘴笑,一脸尴尬。忙站起身来, 连连摆手,吞吞吐吐地说“不,不啦!我也没啥要说的,你们学习,我还得到伙房 去看看……”说着,转身要走。 孟庆春越发来劲了,假意地说“你看,连长你……”吕华升也会拍马屁,忙插 言说“我们尹连长没说的,一到连队先抓伙房!”肖国平在旁不冷不热的说“就是, 这伙房是该抓抓了,自张连长走后就没改善回生活!” 郭凤杰也不失时机地说“伙房欺生!以为咱新连长不了解情况。尹连长来一抓, 准保没错!”身旁坐着的那位“三音号”于永利,不说几句自然也憋得慌“么,没 说的!只要尹连长一句话,他们就得赶快行动起来。” 孟庆春在旁忍住笑,瞅着连长那张糟脸,心想“好嘛,该促促他!” 这尹庆仁被二班这帮兄弟冷嘲热讽的奚落了一番,还给他戴了些高帽,心里倒 也高兴,然而,他可听说这二班挺难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然,也只好 不住的点头,应诺几句,便匆忙走了出去。孟班长送他到门口,又打趣的说“当连 长也难!么都得劳神操心!”尹庆仁默然了,摆了摆手,瘸着条腿去了。 这孟庆春回转身来,立马打了个飞脚,只见他从床上抓起扫帚作执枪式,然后, 嘴上叫板,脚踩鼓点,便在大屋地上转起圈来,两圈下来忽又打了飞脚。接下,学 样板戏杨子荣打虎上山动作,纵身一跳,“叭叭”朝门外就是两枪。随即自问自答 “好枪法。” “不咋地。” “好嘛!天灵盖都打破了!” “他撞我枪口上了!” 念罢,扫帚一摔,一个倒立翻竖到墙上,头朝下,脚朝上,一动不动。 班里顿时荡起一阵大笑。 正在这时,排长周同贵走了进来。原来屋里的笑声他都听见了。幸好孟庆春拿 完倒立刚下来。周排长问他“天天读时间笑什么?!” 孟庆春不以为然地“没事,尹瘸子刚走,我们正讨论架桥的事。大伙跟他提改 善生活的事。” 周排长说“我正为架桥事来的。指挥部通知咱明日就开始往现场运送木料,你 再派两个人明天去场部生产股仓库领取架桥用的把锔,别忘了,得赶个毛驴车去。 还有件事我得当着大家说下,大前天,在靠近指挥部不远的一家老乡门前拴着只狗。 生人路过那里狗叫的很凶,其实不理也就完了。可谁知我们班三位二爷可能是被这 狗咬火了,一人一副弹弓结伙去打那狗,三面火力交叉,打了足有一刻钟,那狗快 给打疯了,牙齿都被打掉几只。那老乡风风火火从地里跑回来,说了他们几句,谁 知这三位二爷非但不听,反要揍人家!还要吃人家那狗!这老乡不知是气的还是吓 的,跑到连部来找指导员告状。七班长看见了,说三位都是咱二班的!肖国平一个, 大万一个,还有小狗子!”说完,排长笑眯眯的挨个瞅。 肖国平笑了笑“对,就俺仨!排长,你是不知那狗多么可气!那天我和大万从 四十里店子回来,差点咬着我!所以我俩回来拿上弹弓,叫上狗子一块去收拾它。 后来才知那老乡就是党熙,才没揍他。我不认识他,听说这伙计还行!” 周排长笑道“你小子注意点影响,别让连里抓典型,要搞好军民关系嘛!” 孟庆春冷冷一笑“么军民关系?咱又不是正规部队,管他呢!” 周排长气的瞪他一眼“你当班长的怎么说话?”当下操着天津快板的腔调指着 他“你这小班长,有么了不起,把你小子搞臭,调了出去!”大家一听,齐都笑了 起来。吕华生笑道“老排够幽默的!” 周同贵正在要走,忽然又回转身来,望着孟庆春说“还有件事指导员找过我。 最近男子排聚众喝酒的不少!二排前些天喝醉了两个。我们排也有,开会时强调一 下,今后不过年不过节的不许喝酒!” 孟庆春不以为然地“礼拜天你们有家属的都回去改善生活,我们这些穷哥们凑 点钱聚聚有何不可?谁还管得着么?” 周同贵又朝他瞪眼,一边打量着他,一边不住地点头“好小子别嘴硬!你可是 班长,出了问题我拿你试问。” 次日凌晨,李秉川叫醒吕华生之后,便去后院牵出那两头毛驴,到伙房大院子 来套架子车。因要走远路,昨晚特意为两条毛驴多加些草料,一夜之间那毛驴都吃 得肚子滚圆。又牵去大门外毛渠边饮了水,栓于树上,便到伙房来捎饭。 炊事班在做早饭,司务长费治中正跟杨班长嘀咕着什么。一见他过来,司务长 连忙扬起眉头,笑着打招呼说“李秉川,这么早套车是要去哪?”这司务长不笑不 说话,怪道叫他笑面虎。李秉川说“去场部,再去张掖火车站,都是提货。我来打 几个馒头带上。” “嚄!这么远的路一天能赶回来?”司务长说着,连忙给李秉川递过一支烟。 杨立德告诉司务长“昨晚还说,团里有两包红砂糖让老李给捎带回来。”司务 长连连点头“可不,这些日一直没车。葛义光去河西堡三天了,再没人能去!不好 意思烦劳你。” 李秉川“没事,两包糖也不过百斤,架桥用的把锔也不过百斤,顺便捎回来就 是。” 司务长听着点点头,回过脸又冲杨立德说“给老李多带些馒头,上回不是还进 了些腐乳,找个饭盒也带上些。路上可没地方买饭吃,这我知道。”杨班长听后, 连忙去为李秉川备饭。 这里李秉川要付饭菜票,司务长看见连忙说“你这是干嘛!给伙房办事历来都 是管饭的。别这样!”说着,又递给他一支烟。李秉川笑了“这还抽着呢!”司务 长道“没关系,抽吧。” 李秉川提着饭从伙房出来,才见吕华升惺忪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面系 着衣扣,一面走出院来。望着他问“走这么早干嘛?你叫我时正上睏呢。” 李秉川“你想咱先去团部,再去张掖,然后进城当天返回大满。如不及早赶路, 啥时间能回来?你快些,这就走!” 当下二人又回到宿舍,收拾一下,便夹着棉衣提着挎包出来。吕华升问“这大 热天还带棉衣?我看到晚上回来也不会太冷!”李秉川回过头来,说道“你去带上 没错!”李秉川来到车前,看了看,一只轮胎气不足,连忙又去炊事班宿舍找来气 棒捅了阵子,这才赶上驴车上了路。 夏日的早晨,清凉凉的。晓月已经西沉,天上还有星星在闪亮。二人抄近路直 插新沟。双套的小驴车只载着两个人,一路小跑,不多工夫已走出了老远。回头遥 望那片沙丘,有如无数头海象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平阔的原野,一眼就能望到天边。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从东面升起,阳光洒满大地。天气极晴,只有东南天空还漂浮着 几片白云。 他们一路急赶,不到八点就过了新沟。又从陀隍堡西面径直向北老寺庙方向走 去。 吕华升坐在车上,忽然“嗳呦”了一声,伸了伸腿“伙计,腿坐麻了!咱不好 停下车撒泡尿?”李秉川坐于车前,喝住毛驴,回过头来说“你不会躺下还舒服!” 吕华升跳下车来“躺下晒人,还看不见风景。”李秉川说“这里有啥风景可看?” 吕华升道“荒凉野景,别有一番看头!”李秉川朝北看了看,回过头来说“这阵子 赶得挺快!你看,都能望见古城外边那土埧了。”吕华升一边撒着尿,一边扬起脸 来,透过那带着光圈的近视镜暸望一番,然后摇头说“远处我是看不清!”二人撒 完尿正扎裤腰带时,吕华升突然惊叫一声,连连后退“老李快看!这是什么?”李 秉川忙近前看时,只见地面上已塌陷出几个窟窿,下面有条电缆般的长蛇正在缓缓 蠕动,颜色呈棕褐色。乍看有点瘮人。李秉川望他笑了笑“伙计,是条长蛇也不值 得大呼小叫!挖出来弄张好蛇皮做二胡蒙子。”吕华升已蹦到架子车上。连连摇头 “免了吧!还不知有多长呢,咱又没带铁锹,咋挖?”李秉川笑着走过来,递给他 一支烟“抽支烟,压压惊。我看这条蛇少说也有两米长,这要是让咱班万德功遇上, 少不得去用手扯出来装包里,回去美味一顿,还赚张蛇皮!”吕华升听了,咧咧嘴 “行啦,快走吧!这里靠近水渠,怕是有个蛇堂,万一出来让它给咬了,那啥时才 能跑到场部卫生队!”李秉川不以为然地看了吕华升一眼,又坐到车前,一边赶驴 前行,一边回过头来对他说“看来咱俩都不忍心残害生灵!那就放他条生路罢!不 过,咱俩都是属鸡的,原不该怕蛇,看你刚才吓的那样!”吕华升一边吸着烟,一 边笑着说“反正我望着发怵!从不敢接近。”二人一前一后,说着话儿,不一会工 夫就走近古城那边的土台子了。 一路上,吕华升心情不错,他那清瘦的面孔上透露出一脸喜色。顾望四野,天 似穹庐,那一马平川的荒野却是人影不见,遥望远处似有一股狼烟在徐徐升散。一 阵热风吹来,恍如置身于沙漠之中。天地间混混沌沌,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存在。 时近九点他们就到了老寺庙,越过兰新铁路,去场部提上货,也没顾上休息又 直奔张掖火车站。 二人办完事要赶进城里去吃饭。那吕华升一直嘟囔着饿了,包里倒有干粮,可 没水喝,也吃不下,只能忍着。不一会工夫便睡着了。 李秉川将毛驴车赶进张掖管理处大院里停下,才叫醒了吕华升。 吕华升一轱辘爬起来“这是到哪里了?”一看是管理处,不由笑了。 李秉川“咱就在这里吃饭,顺便喂下毛驴。现在已经三点多,还有四十来里地, 争取天黑前赶回连队。”说完,便去找肖健。 肖健一见是李秉川来了,不免又是一番热情招待。 二人吃过饭,稍事休息,赶着驴车走出了南关,过了张掖火电厂才算出了城。 路旁的农舍已袅袅升起了炊烟。驴车在沙石路上走看,发出有节奏的蹄声和沙沙声。 大道上没人,远处传来阵阵的驼铃声。毛驴不用赶,只一个速度,缓缓地朝大满走 着。 天黑下来。一轮明月悄然从东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月光撒满大地上,四周一 片通明。此时云淡天清,更无一点风,那皎皎洁洁的月光使周围的一切景物都显得 一清二楚。 李秉川见吕华升久无动静,便侧过脸去看了看,见他已经睡熟,便扯过棉衣给 他盖上,继续行路。 回首眺望,张掖县城的灯光在平野上闪烁。走着走着,忽见前面路边站着两个 人,正朝他这边张望。李秉川有提防,只用眼盯着这俩人,手里却握着那根用三角 带制作的皮鞭。 两个人一高一矮,看上去倒像知青。来到近前就见那高个迎上前来问“我说同 志,你们是走大满么?”对方是天津口音。李秉川默然片刻“你要干什么?”至近 前便停住车。这人忙说“大哥,我们是九连的,住在古庙大队那边。去张掖回来晚 啦,怕迷路,想搭个伴一起走,行吗?”这大个说这话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 李秉川仔细看时,这俩天津知青年龄都不算大,小个子正望着他,不住地点头。 李秉川说“行,那就一块走吧。”回过头来看看吕华升,恰好也醒了。他抬起头来 瞅着眼前这俩陌生知青,问“你们哪个连的?” “九连。你们是二连的吧?” “不错。”吕华升坐起身来,接连打了两个哈欠,问李秉川“还没到大满?” “刚过九公里。”李秉川赶着车又继续走,他见跟在车旁的小个子走路一瘸一 拐的,便问“你脚怎么了?”大个子连忙解释说“他脚打泡了!进城往返几十公里 都是走着来的。” 李秉川停下车来“吕氏,你到前面来,让这俩兄弟上车歇歇脚。”吕华升犹豫 了下“这车能坐得下吗?下面还有两包糖。”他一边说,一边穿上棉衣“这阵子怎 么冷了呢。”李秉川直接说“那好,我们都下车走回,你在车上卧了一整天,也该 下来活动活动了。” 吕华升笑了“谁说不是!我是真坐累了。”说着,便跳下车来。 李秉川冲两位天津哥们说“上车伙计!”二人听了,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大个 子连忙说“这怎么行!不用,不用,跟车走就得。”吕华升下车伸了个懒腰,又顿 了顿脚,也说“没事,上车休息会,我正想走走。” 两个人听说,不禁感激万分,又看了看吕华升的脸色,这才上了车。 四个人车上车下,顺着大路,说着话儿一直向大满走去。 吕华升满精神的,跟在车旁,一边走,一边问那大个子“你们进城咋才回来?” 大个说“别提了!我是父亲有病,医院里都下了病危通知了,家里来电报盼我回去 见一面。可连里说团里不批假。这不,哥几个帮我凑了二十块寄家去,父亲见着见 不着也没么,反正咱尽心了。我俩走到城里就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办完事再买些饭 吃就晚了!亏得遇上二位大哥!不然我们俩都不熟路,只知沿大道走,可也找不见 古庙大队的路。” “你叫啥名字?”吕华升又问他。 “我,郑海伦。他,张小迪。这兄弟在家跟我是邻居。”再看他身边坐着的矮 瘦青年,却是一副老实可怜的样子,那憔悴的面容上显出极度疲惫的表情。 吕华升说“大满邮电局不办汇款么?干么舍近求远?” “不办电汇。再说那管汇款的一个星期没上班了,说是老婆生小孩。”大个说 完,又给吕华升和李秉川递烟。走了一会,才望见大满周围那片房屋和树林了。 这时明月当空,光华如水。大地一片沉静,却仍无一丝的风。不料吕华升突发 情感,不知不觉唱了起来“月儿高高挂在天上,再看看我的家乡……” 车上的大个笑吟吟的瞅着他,十分欣赏地夸赞道“这歌唱得倍棒!” 李秉川走到前面,回头望他笑了笑说“不一般吧?” 吕华升却置若罔闻,依然边走边唱。 过了一会,车从大满向左拐弯,又朝东走了一段路,李秉川将车停下,冲他们 说“你俩从这向东南插过去,就是古庙大队。再见吧。”两个人从驴车上下来,感 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大个又拿出烟来,说道“二位大哥贵姓?有时间到九连找我 们玩去!”小个子也笑着不住的点头。当下说了姓名,二人谢过,便从一条小土路 走了。 吕华升当即又跳上车去,望着李秉川说“总算快到连队了,够累的!”李秉川 也望着他漫然一笑,说道“你累?路上睡了两觉。这还有五六里地呢!”说着,便 也坐上车去,继续赶路。 李秉川一回头,看见西面涌起一排白云,那白云如雪似棉横在西边地平线上, 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美丽。他并没在意。仍与吕华升坐在车上聊天。少时,驴 车颠着跑下一大土坡,随着又是大上坡,李秉川顺脚跳下去,推了一把,车才爬上 这陡坡。崖头上那座年久而被遗弃的寒窑像个荒塚坐落在路旁。前面已经望见地面 上的那条斗渠,过了渠就是四十里店子。 此时皓月当空,天清地明,那月亮似乎比先前更明,大地如同白昼,连那四十 店子供销社的白墙都看得非常清楚。旷野上却是一片死寂,空幽幽,凉森森,使人 心悸。回头一望,那酷似雪山银絮般的白云愈积愈厚,越升越高,眼看就要遮住这 中天高悬着的一轮明月。 李秉川猛然醒悟,大声疾呼“吕氏,不好!风来了。”说着,挥起皮鞭,喝着 毛驴飞奔起来。这吕华升顿时也着了慌,紧抓住车挡。 这两条小毛驴虽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殊甚,此时也像预感到这沙暴的危机, 奋蹄直跑,霎时间,已越过了斗渠,沿斗渠堤边土路继续狂奔。 吕华升异常惊慌,如同大难临头,紧张的心都提到嗓眼里来了。这可怕的气象, 不测的风云!由白渐变灰黄,继而又变黑,并带着丝丝凉气,伴着异常声响,有如 龙吟,犹如虎啸。风头卷起杂物飞旋在空中,随之而来一阵狂风平掠于地。顿时烈 烈黑风遮天盖地的压过来。旋即连人带车被卷进尘暴之中。犹如一下子沉入千米海 底,万丈深渊,啥都看不见了。迅猛的砂尘如同一群疯猛的野兽肆虐,砂砾抽打在 身上和脸上以及浓密呛人的尘土令人窒息。两个人就像瞎子,伸手不见五指,更看 不到一丝光亮。李秉川在黑暗中大声寻呼吕华升让他趴住别动。他扶着车搂紧毛驴 脖子。这毛驴倒乖,早已就地卧倒,虽仍套在架子车内,却爬着一动不动。吕华升 被这突如其来的黑风吓傻了,并大声哭号呼喊摸索着李秉川,像个孩子。 的确,从未遇见过的黑风沙尘暴天气,况又在夜间,特别可怕!这沙暴将持续 多久?谁也摸不准,只能就地卧倒蒙上头死等。 狂烈的黑风,越刮越猛。天地浑浊漆黑,地球仿佛濒临毁灭。这风呜呜带响, 顺风传来羊群“咩咩”的悲鸣和惊心的马嘶。然而这声却不知来自何处?好像就在 近前,令人听着特别凄凉。吕华升像陷于死海中得到了救命稻草,迎着声音歇斯底 里呼喊“老乡——救命……,老乡——救救我们吧……”他的声音里充满凄厉和绝 望。 然而,狂烈的风吼似大海在咆哮,这微乎其微的呼叫声有谁能听得见,就是有 人听见,又当怎样! 李秉川在他身边耳畔喊道“行啦,别喊了!蒙着头等吧!”吕华升听了,不再 吭声。李秉川在旁不禁想道“去年在新沟也曾遭遇过一次大风,不过那是黄风。当 时连队正在小四号工地施工干活,黄风乍起也是啥都看不清。营房近在咫尺却有好 多人迷失了方向而回不到营房。但那次风的能见度虽不过半米,可还不至于寸步难 行!今日这风足有十二级!甚至更强,近似飓风,只是没有暴雨罢了。在这广袤数 千里的河西地区,这样毫无遮挡的猛刮,看势头会愈来愈强烈,在这野外遭遇上可 真危险!”因此,他心里不禁也有些犯怵。又一想“如果能捱过风头,只要略能看 清地形,就不愁摸不回连队。因这大风到来之前就已接近了四十里店子。”想毕, 心里又略觉踏实了些。这里李秉川独自卧在车旁,默默地想着。忽闻吕华升又在呼 喊老乡,那声音苍凉,有如海难中落水人的呼救,使人听着毛骨悚然。李秉川不忍 再听,便摸过去搂住他,用棉衣同他蒙在一起,并安慰他“吕氏,别喊了,没用。 只要原地呆着不动,就没危险!你不也是男子汉么?再说还有我跟你作伴!” 吕华升听着,仍哭咧咧的地说“我怎么能听见羊和马的叫声呢?这证明周围有 人!说实在的,自下生我就没经过这可怕的情景!” 李秉川有意岔开话说“这阵子九连那两弟兄也不知怎样了?但愿他们能回到连 里!不然让他们遭上这风就更糟了。”吕华升听了这话,反倒止住了悲声。 风还在吼,马还在叫,这起罕见得沙暴仍在肆虐呼啸。直刮了将近四个小时, 风头才算过去,耳边却依然呜呜作响。扯去棉衣,已渐渐可辨对面的人影,周围像 是笼罩着一片浓雾,能见度仍很低。 李秉川站起身来,仔细的朝四处探看,见旁边还横了棵已伐倒的大树干,周围 是光秃秃的野地。随着再往前察看,不知怎的,他突然发现他们已离开原走的土路 竟然相距有二三十米远!李秉川诧讶的想“怪事!我们连人带车就地卧下,再不曾 动弹过,怎么会移到这路旁野地里?!莫非真是被大风刮过来的不成?这太离奇了! 不是亲身经历实难置信!” 吕华升也随即爬了起来,当下二人就地整理好驴车,牵着驴重新上路,摸索着 往回走。回到张家湾已经是下半夜近两点了。待卸掉毛驴,回到班里。大伙都还没 睡,这场少见的黑风,使得呆在大房子的人都无法入眠。个个床上都罩上了床单和 塑料布,上面一层细土。一看他俩进来,像是刚从黄土里钻出来的土猴,不禁都笑 了起来。 班长孟庆春道“我的天,你们总算回来了。这天气无法去接迎你们!我们一开 门啥都瞧不见!屋里头都尘土飞扬,呛得很。” 郭凤杰、肖国平见状,连忙跳下床去接李秉川搬进来的东西。李秉川一看,肖 国平没穿裤头,赤条条的。便笑道“这伙计,倒利落!” 这吕华升倒像散了骨架似的,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将棉衣一丢,后悔地 “早知如此,我是死也不能去的,老天保佑总算活着回来了。” 李秉川将东西都提拎进屋,便提上水桶去外面毛渠里打水了。 五班马启明,外号“穷酸秀才”。这人性情孤傲自负,目中无人。虽只有高小 文化,却也自命不凡。知青们贬他有股“穷棒子”精神。他不善与人交往,也不合 群,孤芳自赏。这种人在集体生活中是颇受孤立和歧视的。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他却自有远大理想,发誓要成为名人学者!因为他相 信古往今来有“寒门生贵子”和“茅屋出公卿”的话语。因此,他定要奋发图强, 出人头地。 他立志要博览群书,可在这孤闭的农垦连队里,却有憾于这位“秀才”了。在 此发奋读书谈何容易!既没那条件,也没书可读。别说中外文学经典作品难觅,就 是马列主义著作也难找,其他书籍更不易得,唯有《毛泽东选集》四卷不缺,并且 各种版本都有,读也方便。 他以读书作笔记见长,读读记记,抄抄写写,自有好处。可这人怪僻,读腻了 还犯邪!书从后面倒着看,不识的字又无字典可查,也不问人,只读部首偏旁。写 文章,编稿件,出板报,常出差错。闹出笑话来,却不以为然。夜郎自大,还自以 为是。后来他对毛主席诗词引发了兴趣,整日朗读吟诵,揣摩研究,时间一长,竟 背得滚瓜烂熟。言谈话语都引用主席诗词,继而,又开始赋诗填词,班门弄斧,自 鸣得意。什么五言七言律诗,五绝七绝,都能写上几首。后来又按词牌格式填起词 来,自以为才学渊博,思路敏捷,灵感颇多,收获颇丰。 “文革”中的时髦之词,如“红旗漫卷”、“东风劲吹”、“江山多娇”,还 有“风景这边独好”、“风雷激”、“全无敌”、“只争朝夕”之类言词,都是他 常用的“绝句”! 写出来的东西自我感觉良好,不是送去连里宣传,就是自己登写在黑板报上。 一时突发奇想,竟悄悄地给“两报一刊”投稿,岂知投出去的稿件,总是泥牛入海。 像这样一位“怀才不遇”的“文人”,呆在这农建连队里也着实委屈了他。后 来,他一直默默无闻地坚持给“红旗”杂志写文章投稿,署名:马登高。只想有朝 一日他的文稿被选用发表,就会一步登天!到那时,出了名,入了典,成为一代文 豪。 马启明另一个特点是喜欢咬文嚼字,佯装斯文,好像总要显示自己有多大学问 似的。他最常用的一个成语是“包罗万象”,用得频繁,让人生厌。词典释文“包 罗:包括。万象:宇宙一切景象,形容内容丰富,应有尽有。”可这位马大文人竟 将此成语作为口头禅,张口闭口“包罗万象”,使人听后,目瞪口呆! 这时班里人在扯淡取乐,他坐不住了,放下手里书,闷闷地走出屋外。天黑没 去处,望见东头小屋里点着灯,便走了过去。 推门看时,见王元超正在灯下专心地看什么,便问“王班长又在用功学习?” 王元超回过头来看了看他“找我有事?” “没事。”马启明嘟噜着脸,走进屋来,在他床沿边上坐下。 王元超见他闷闷不语,面带戚容,问道“跟谁吵架了?” “没有。”马启明显得有点拘谨,坐在一旁说“大屋里乱,到你这来清静清静。” 说着,边探着身凑到王元超近前,瞅着他手里的稿纸问“王老师又在写诗不是?” 王元超这才放下稿子“是别人写的诗稿,我拿来看看。” 马启明听了,颇感惊讶地“是诗稿?谁写的?我能不能看看?” 王元超沉吟片刻,随即说“看看可以,可不能外传。他们也是初学乍练,跟你 一样,都是文学爱好者。” 马启明点点头“我知道。王老师放心,我不会张扬出去。”说着,便拿起诗稿 凑在灯下看了起来。只见写的是首七言律诗,题目“夺年”。诗云:老寺庙艰难两 载,红沙窝苦度三秋。河西日月风尘久,塞外天涯志未休。 冷月寒风谁把酒?等闲白了少年头。光阴且住流年旧,夺我青春再运筹。 王元超在旁边吸着烟,坦然的瞅着他,问道“咋样?马老弟,有何见教?请给 评点一下!” 马启明回过头来,忙说“别这样,王老师,这话让我无地自容了!我正想请教 于你呢!” 王元超笑了笑“不必谦虚,只要肯学就不难”。说完,王元超掐灭烟,抬起头 来,一面打量着他,一面问“听说你常写诗作词,看来也下过些功夫!” 马启明听后,连忙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瞅了他一眼“哪来!我不过是胡诌猎 扯!” 王元超“你也过谦了,等有时间拿来看看,互相学习嘛。” 马启明“这诗是谁写的?莫非是王老师手笔?” 王元超摇头说“不是,我写不出来。二班李秉川。” 马启明感到有些惊奇,忙说“是他?我早有所闻,只知他会些武术,可不知他 还会作诗!” 王元超“他擅长写今体诗,像律诗、绝句,词也略知一二。他写的一首《西江 月》不错,我抄录在此。既然你有兴趣不妨也给你看看。”说着,翻开笔记递给他。 马启明连忙接到手里,便于灯下仔细看时,只见字迹工整,隽秀则佳,上写着:西 江月(双调50字) 走林荫骑马急驰东乐,午前赶抵山丹。荒原烈日走平川,路道人踪不见。 万里长城关远,西风野旷烽烟。祁连山下古刹边,枯树天涯唱晚。 马启明看了,非常惊讶,两眼直瞅着笔记本,不住地点头。 王元超“你看出了什么?” 马启明“挺好!” 王元超笑笑“咋的个好法?” 马启明迟疑片刻“反正挺押韵的。” 王元超看了他一眼“你到过林荫么?” “没有。” “是了。没去过林荫,怎能理解这词的意境!这首词是他去林荫写于古庙中的。 我觉得词填得不错,就抄录了下来。你方才看了,只说挺好,挺押韵的,未免也太 笼统了些!你想,写诗填词能不押韵么?不押韵还成什么诗词!” 马启明听了不由一阵脸红。才要解释,又听王元超接着说道“说到词,词是从 诗发展而来,所以又叫”诗余“。它的特点是长短句。写词是按照词牌中规定的词 谱填写出来。只要平仄、字数、句数、韵脚不错就行。像李秉川填的这首《西江月 》走林荫,我看就没错!前后两段写的都是景。从整体来欣赏,所描绘的完全是一 副边疆塞外那辽阔荒凉的图景,颇有意境!我很欣赏他写的东西,尤其描写我们支 边知青生活的作品,我喜爱!这些”边塞诗词“积攒多了,将来上了年纪再拿出来 看看,也有些意思……” 马启明从王元超的话语中,听出他颇有些文学见解,并且懂得比自己要多,便 不失时机的说“王大哥,常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听老兄所言,茅 塞顿开!这样说起,单凭自己闭门造车,怕是难成气候!从今往后,我可要拜你为 师,若不嫌弃,果然肯收我这个学生,本人不胜感激!” 王元超听了,笑道“可知我大言不惭了,你我方才所言不过闲谈而已,请别误 会。” 马启明连忙说“王大哥,真事,我诚心诚意,无半句假话!” 王元超默然片刻,将他打量了下,才说“其实不然,既有心学,也未必非拜老 师,互相切磋,共同提高。不瞒你说,我们有几个人都酷爱文学。像李秉川、郭凤 杰、李荣基等都在自学,以补习文化水平的不足。同时也着手于搞点文学创作,如 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学而不厌,学以致用。最近李荣基写了篇”怀乡“,觉得 不尽意,格调不高,想让我给改改,我拿给你看看。” 马启明的心被感染了!他觉得王元超如此坦诚和看重自己,而感到十分欣慰, 心情也变得舒朗起来。他毕恭毕敬地接过手稿,低下头去在灯下默默地看了起来。 只见题目写的是《玉沙岗怀乡》,下面有七段歌词:玉沙岗,风浩荡,天遥地远望 家乡,曾记何年到塞北?几时穿上绿军装? 正西风,西风强,屯垦戍边建设忙,平田整地挖干渠,晒徽盘沽骸?地窝 子,泥土房,青稞馒头葫芦汤,昔日红军征万里,如今男儿当自强! 军垦兵,四不象,艰难莫告亲爹娘,辛苦更当勤发奋,不愧中华好儿郎。 向东方,高歌唱,生铁百炼才成钢,休道孩儿不想家,天涯梦里常返乡。 盼回城,没指望,清泪如水洒沙岗,东风吹走沙枣花,我等何必枉悲伤。 青青岛,自难忘,倘若死葬在边疆,玉沙岗上枯草黄,无悔无恨无泪淌。 马启明看完此稿,深为敬服,瞅着手稿,凝神片刻,忽对王元超说“王班长, 说什么你也要收我这学生。他说这话时,声音里充满至诚。 王元超听了马启明这话后,不禁为他那强烈的求知欲所感动,见他态度诚恳, 才说“拜师倒不必,只要有心学就行。” 但欲速则不达,慢慢来。长期积累,必然得之。“说完,又点上烟,便默然不 语了。 马启明高兴地“想不到你老兄能在这种环境中读书发奋,我很受启发。” 王元超吸着烟,望着他漫然一笑,说道“个人所好,学而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