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前行中“受难”(4)
回到酒店,我一个人也不知干什么,坐一会儿,看一会儿电视,又惦记儿子,
给我爸妈家打电话问了问情况,然后就开始斜歪在床上发呆,接着就和衣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余文乐还没回房间,我坐不住了,想出
去看看他在哪儿,一出门就听见房间的其中一间爆出一阵集体大笑。我推门进去才
发现,余文乐和其他几个人共围坐在一张大床前玩扑克呢,余文乐和杜丽两个人的
头共同顶着三个大枕头。其他人也有顶着。我这气哟,大吼一声:“余文乐!你要
注意影响!”他们本来玩得正来劲,根本没注意我进去,听我大吼一声,全吓了一
跳,大家都这么奇形怪状地定在那儿了。余文乐当时特别尴尬,有点情绪地跟我说
:“你这是怎么了?你先去睡吧!我们再玩儿会儿!”
你说,我实在弄不懂,杜丽和我们老公到底算怎么码子事,你说是婚外恋吧,
他们谁也没怎么着,余文乐那天也明确跟我说了,他不跟我离婚,他也没爱上杜丽,
杜丽也不是什么“第三者”,杜丽只是和他彼此欣赏。他们因为在一个研究室,他
们工作又那么重,每天加班加点,他们俩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在一起长多了,杜
丽和我老公看上去又是那么亲密和熟络,我倒跟个外人似的。你说是一般同事吧,
我看着不是,他们在一起那高兴劲、欢实劲,又不是那么平淡一般!你说是朋友吧,
余文乐就说和她是好朋友,这男女之间能就是朋友吗?我觉得还真不好说,管吧也
不是,不管吧也不是。这次我闹了一次,弄得我反而像是“无事生非”似的,现在
和老余一起生活,倒像我没理似的,我成了受气媳妇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我相信文明的前行方向,应该是越来越接近人性,越来越符合人性吧!但是在
文明进步中,必然会有姚亦泽这样的人,她们在旧的文明道德和新的文明标准撞击
的夹缝中受到伤害和情感的折磨。这不是人为能够阻止的,就像前推一百年,有个
男人碰了一个女人的手,那女人要当个殉死的烈妇,社会可能会普通叫好,立个牌
坊之类的,号召广大妇女向她学习,你想这事要是发生在今天,人们会怎么说她,
估计就是“缺心眼”、“精神病”一类的评价吧。我为什么说,看见姚亦泽莫名恐
惧的样子时被感动,就是觉得她也是这种文明中的不能避免的受难者。
第一次见杜丽,感觉杜丽身上兼有文静开朗两种特质。可能她一直在德国呆了
那么多年,她说话语速不快,但条理分明。她的文静是外表的,开朗是骨子里的,
她给人的感觉很纯粹。纯粹到她对国内惯常的两性道德判断没有概念,所以当她说
“我不想为道德压抑人性”时,你会一点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不想为道德压抑人性
我从大二就去了德国,在大学毕业以后,在那儿又呆了几年,前前后后八九年
吧,你知道德国那种地方挺难呆的,他们对外国人的控制特别严,呆不住,我回来
以后就到了这里。
其实还好啦!毕竟是干的自己熟悉的专业。我知道我和余主任的事,所里有议
论。我觉得特可笑,我根本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而且我跟余主任真的没什么,我?
我结婚了,我先生是我同学,他还在德国,可能也快回来了,我有孩子,上小学一
年级,我和我爸妈住一起,他们可以帮我照顾孩子,我想等我先生回来,我们会自
己过,我们单位给我分房了,赶上最后一次福利分房。
说哪儿了,噢!和余主任,我和他不要说没有上床,就是上床又怎么样,我觉
得对一个女人来说,身体的出轨算不上出轨,心灵的出轨才算出轨。中国人老是拿
性事来界定感情。这不对嘛,性是什么?它是自然的、本能的、动物的。它有欲望
满足了就完了,它和爱不是一回事,爱是要有责任的、包容的。
我在德国的时候,我房东玛瑞和她丈夫德里克斯是恩爱夫妻。他们外国人就是
这样,你如果看他们还在一起生活,那肯定就是还相互爱着,一旦不爱了,就不在
一起生活了。不像咱们这儿不爱了还在一起凑合着,好像离婚率挺低的,但是你看
不出他们还爱不爱,说不定早不爱了,还在那凑合着,也未必。玛瑞和他先生就是
那种特别相爱的夫妻,但是,有一段德里克斯先生驻外半年,在北非一个什么国家,
玛瑞后来就给他打电话,说这期间,他可以找妓女或是什么人解决性欲。玛瑞说这
些时,就好像嘱咐先生“多穿点,别冻着”那样的话一样自然,我那年刚去,听玛
瑞的话,简直就惊呆了,可玛瑞说,这也是爱啊!我是因为爱他,才要他这样的。
还有一次更让我大跌眼镜,外国人特别是德国人的生活特别规律,按部就班,
什么时间做什么,时间观念和交往朋友很规矩的,再好的朋友,见面也要预约,不
像咱们中国那么随意,其实,我对德国生活的印象,就是单调,他们朋友交往经常
是靠家庭Party来解决。就是约一些朋友来家里吃饭、跳舞。不过我第一次受
玛瑞邀请参加这种Party时就晕了。因为那天来了不少女客,大家其乐融融地
围坐在桌子边上,然后,玛瑞就给我介绍:“这个是德里克斯的前妻,这位是德里
克斯的第二任妻子的孩子,这几位是德里克斯的前女友,这位是德里克斯前妻丈夫
的孩子……总之,介绍得我一头雾水,在国内这种关系的一群人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简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她们之间很可能都是“仇人相见”般地蔑视着,一副恨不
得你吃了我,我吃你的架势。后来接触多了,我才觉得这种态度可能才是比较正常、
健康、成熟的,这可能也是一种文明进步吧,其实细想,我们真的要把爱一个男人,
或不爱这个男人的女人之间弄得那么不共戴天吗?夫妻关系,相爱与被爱说到底还
不是人际关系,没那么你死我活的吧。
你知道,姚亦泽那次找我的时候,情形真的很可怕。姚亦泽和我也是一个单位,
虽然不在一个部门,但经常在财务处报销什么的,加上他那位又是我们室主任,我
也就说几句,不跟别人似的办完事就走。那天她来找我,可能刚跟余主任吵完架,
样子有点气急败坏的,说我破坏她家庭,还说他们家老余就是我带坏的。说着,说
着,还用手揍我。其实,刚听她说我,我当时到没觉得什么羞辱之类,反而觉得有
点好笑。那情景真有点像内地拍的几个关于婚外恋电视剧中的某个情节。但是,姚
亦泽说出:“不要脸,搞我老公!”这句话时,我突然有股震怒,这时我好像听见
我发出一声大吼:“无聊!”什么留学德国,出身书香,身为知识分子,我这时才
发现,甭管什么阶层的女人,只要是触动感情这根神经,扫地大妈和豪门贵妇都能
为这种事情撒起泼来,就如同所有事业衰败的男人都会失魂落魄一样,当时我和姚
亦泽就这么在办公室嚷着,说实在的,我自回国以来就没有发出过这么大声的叫声。
在中国如果不是球迷,遇到这样大喊大叫的机会,好像只有吵架,一连串震动脑部
共鸣让血液加快的生理快感,几乎让我忘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喊叫,后来办公室的
同事奋力将我拽开。就在这一瞬间,我怒视着她因气愤涨红的脸,忽然心里闪过一
个被她无辜莫名恐惧的样子感动的念头。她的表情正无端的传递着一种情绪,此刻
我突然明白,姚亦泽在大庭广众间被仓促纷乱羞辱的心情,以现行的价值观和两性
道德判断,她没有错,她应该是愤怒的理直气壮的一方,她被我这个本该羞辱的人
没有道理简直不讲理的混蛋怒吼吓懵了。
按说我和余主任之间发生的事情,按人性原则并没有损害到她的根本利益,余
主任对她很好啊!那是一份真感情,但姚亦泽只允许余主任惟一对她施爱,可是,
一个正常的人需要很多种感情的。我觉得那帮那种关系的德国男女能和平共处,就
是因为理解这种人性需求吧,这也是文明的方向啊,我相信文明的前行方向,应该
是越来越接近人性,越来越符合人性吧!但是在文明进步中,必然会有姚亦泽这样
的人,她们在旧的文明道德和新的文明标准撞击的夹缝中受到伤害和情感的折磨。
这不是人为能够阻止的,就像前推一百年,有个男人碰了一个女人的手,那女人要
当个殉死的烈妇。社会可能会普遍叫好,立个牌坊之类的,号召广大妇女向她学习,
你想这事要是发生在今天,人们会怎么说她,估计就是“缺心眼”、“精神病”一
类的评价吧。我为什么说,我看见姚亦泽莫名恐惧的样子时被感动。我就是觉得她
也是这种文明中的不能避免的受难者。
我知道,我和余主任的事在所里闹得沸沸扬扬,但我绝对不会因此改变我,不
单是和余主任,和其他男士的交往态度,我要真为了这些议论把自己弄成猥猥琐琐、
灰头土脸的女人。那我这么多年西方文明教育不是白受了吗!我的原则是由着我的
性情交往任何我喜欢的人,但我保持不损害别人利益为原则。姚亦泽的痛苦和我有
关系,但不是本质关系。即使我和余主任连工作关系都中止,她还会痛苦和受折磨,
以她对两性关系的认知水平和已高于她认知水平的社会现实,她不因我痛苦和受折
磨也会因别的女人痛苦和受折磨。
杜丽说上面这些话,态度语气干净至极,给人一种知性、透明、优雅、理性的
感觉。她的脸色白润,头发染的是深栗色,一双眸子也略带深栗色。她定睛看人时,
仿佛有一种无距离的清透,而且总是与你毫无躲闪地直视。即使说到那个与姚亦泽
两个泼妇般的对骂情节时,眼神都是不低垂不躲闪的直视。明亮的眸子对应着眼窝
鼻翼边上浅淡朦胧的阴影,在黄昏下的暗暗的办公室中闪烁。如果她笑起来,你还
会看见一口洁白整齐,显然是在德国经过全口烤瓷的牙齿。她粉黛不施,却常常让
看见她的人惊艳其美,但自己却对自己的美浑然不知,她是那种不在乎自己漂亮的
女人。这种美女,比那种特别精于描画自己,而且自知其美,自顾其美,每时每刻
都在用眼神表情告诉周围的人我很美的美女更让人动心。她的双臂环抱着一本硕大
的字典,在和我说话时始终没有放下。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杜丽很快地接电话,“喂”了一声,说“你等一下”然
后握住电话转身对我说:“就这样吧?我先生来电话了,我们得聊一阵子呢,你的
素材够了就这样了,不够改天再聊?”我只好说,好吧!好吧!告辞出来,走出办
公室,我听见身后的杜丽对着电话发出娇滴滴的说话声,那语调一点也不能让你联
想到她就是刚才那个和你平静、理智、知性、优雅的职业女性,而像一个见到喜欢
的人的小女孩。我不敢停下来听她和她先生说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刻她的情感也
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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