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说口”
霍:不好整。二人转这玩艺儿,当热闹看,挺有意思,真要往书里写,不好整。
金: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想打退堂鼓?
霍:那倒不是。现在二人转艺人上台的第一句话十有八九都是“不好整”,可
没见哪位这么说完真的就不“整”了。二人转不好整,不等于咱们不“整”。
金:“整”是“整”,我担心咱们“整”不好,让人笑话。
霍:这倒大可不必,俄国作家契诃夫说,大狗叫,也得让小狗叫,咱们把自己
当做小狗就是了。没有大狗凶猛,声音也比大狗小,可不能拿小狗不当狗啊!闲话
少叙,咱们“唱”起来。
金:先来个“小帽”?
霍:来个小帽。不过,不是咱俩唱,是请我的一个朋友唱。
金:和我唱?
霍:他自己唱。
金:那不成了“单出头” ① ?
霍:单出头咋了,单出头也是二人转,更要紧的是他比咱们唱得好。
金:行,把他请出来。
霍:有请刘嘉陵先生上场。
我的家乡东北盛产大豆,高粱,乌拉草,笨棉裤,顺口溜,浪荡小调,胡子响
马,纯粮烧酒,北风烟儿雪,荒漠大甸,还有苦中作乐永远死不绝的一代又一代大
姑娘小媳妇大碗酒大块肉通身酸臭的黑大汉。
我们那“关外”之地还有一样地方特产,就是流传了二百多年的二人转,又叫
“蹦蹦”。它虽然远没有京剧富丽堂皇,但它的容纳百川、博采众长同京剧是一样
的,其中包括了秧歌,莲花落,东北大鼓,皮影戏,太平鼓,霸王鞭,子弟书,评
剧,河北梆子,民间逗哏,杂耍等多种成分,因而它获得了一种强劲的生命力和深
广的民间基础。关外本来就是个多民族杂居、移民化的地区,二人转成长的过程也
正是关外大家庭相互融合、兼容并进的文化积累过程。走遍关东大地,只要你嗅得
到马厩、旱烟和炕洞的浓烈气味,就不愁听不见那咿咿呀呀一波三折的曲调。站在
乡野土道上你问随便什么路人,刚才那个车老板或荷锄而归的农夫唱的是啥呀?那
个随便什么人——挎小筐的老妪、奶孩子的媳妇会脱口而答:《梁赛金擀面》嘛,
这都不知道?
二人转的草台班子就像四处流浪的吉卜赛人一样,顺着小村小店一溜走下去,
几个小钱或一顿饭足矣,把人家的不屑接过来,将自己一身笑料两行热泪留下。街
头巷尾,炕头场院,山林店栈,尽是舞台。马灯松油火把照明,吹吹打打舞舞咋咋
一番,静下,先抱拳客套几句:掌包的南走一千,北走八百,啥好酒没喝过,啥阵
势没见过?唱好唱赖,多多担待。明儿早上起来,车走平川路,开船得顺风,阴天
卖白菜,越卖越支棱,朝哪儿走哪儿平坦,往哪儿去哪儿顺溜……言罢开板便唱。
一男一女,且扭且唱,扭得狂,唱得浪,双手还将那彩巾、扇子弄得七灵八巧,令
杂技艺人咋舌,浑身上下就没一处闲着,也没一处不大汗淋漓。那大红大绿的装束
土里土气燥燥火火,在雅人们眼里简直俗不可耐,但却是辽阔荒远的关外大地上给
苦命人带来瞬时欢乐的大红大绿呀。据老艺人讲,二人转数得着的段子能有二三百
个,咱中华古国各个角落里发生过也传唱过的悲欢离合,忠奸善恶,上下几千年历
史,二人转唱段里几乎无所不包。
关东二人转土得掉渣,永远难登大雅之堂,是下里巴人中的下里巴人。因为它
从来就属于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人,属于长年在井下铿铿抡镐的煤黑子,属于走
南闯北的车老板儿、淘金人和在关东大地走江湖的一切“下九流”。二人转的来源
之一即是河北莲花落,那是漫长的垦荒年代由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打着竹板从关内传
唱到关外的,它永远脱不尽社会最底层穷欢乐的基调。
关东二人转就像关东人一样,粗豪,拙重,可着嗓门大吼。这当然让听惯了越
剧和粤剧的南国人觉得闹得慌,让听惯了豫剧和晋剧的中原文化的正宗传人觉得少
了些端庄。但它与关外高朗的天,广远的地,人高马大的汉,泼辣诙谐的妻,以及
那些随风刷刷起舞、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却是那样的般配。穷欢乐的关东父老虽然
常为《猪八戒拱地》和《猪八戒背媳妇》一类的喜剧唱段哄堂大笑,然而弥漫在农
家土屋柴垛老槐之间经久不衰的,却多半是《包公赔情》、《冯奎卖妻》、《井台
会》、《梁赛金擀面》这类令人鼻酸的悲调。
东北三省经历了日俄战争和几十年的殖民统治,历史上它承接过数不胜数的闯
关者,逃荒人,浪迹江湖的草台艺人和满腹诗书的南国罪臣,因此这块土地上蓄满
了各种辛酸悲凉的人生故事。无论二人转唱的是哪一出戏,在那高亢粗豪的拖腔里,
似乎总挣不脱一条悲情线索。透过那眼花缭乱的大红大绿大喊大跳,你仿佛嗅到了
关外烈日罡风中早年垦荒者们身体的气息,你仿佛已看到列祖列宗们耕耘收获、歃
血为盟,婚丧嫁娶,青纱帐偷情,看到了他们焚香,跪拜,负重,奔逃,忍气呑声,
酩酊大醉,破口大骂,号啕恸哭,鼓着腮玩命吹双筒唢呐,在北风烟儿雪中抄着手
跺脚暖足,甚至看到了他们深褐色脖颈上一道道年轮般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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