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心 江南的八月,烈日似火。阳光透过笠帽,蒸烤着他,洁白的衬衣,紧贴在身上, 裤子的上半段全湿了,脚下上炎的热,烘干了裤管的汗水,干湿交界处,看得见白 花花的盐花。午间,沿山公路车辆甚少,公路两旁树上的蝉们,不停地唱着“知了, 知了”,洞穿他的内心似的。 “你们知道什么了?”他拣起一块石头,飞向树梢:“爷是臭水沟里钻出的狗, 也轮不着你们嘲笑!”蝉们果然静了一刻,一忽儿又知了起来。他无计,只得自我 嘲解,我心无你,休得烦我!继续赶他的路。 西北角,葱笼剡山后,冒出一团黑云,海宁潮般汹涌而上,一忽儿暗了一大片。 他情知不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场淋是避不过了,他妈的,今天真要淋成落水 狗了! “洗个澡也不错,只是我怎么去见黄茂,怎么进得学校?”他叹道:“出师不 利先遭罪,常使男儿泪满腮!” 一阵大风扑面而来,卷裹着尘土,他背身躲避,霎那间,笠帽被拔,随风翻飞。 落帽风,人转运,樊仲华,遇包公,沉冤昭雪宫闱中,妇孺皆知的故事,我就做个 樊仲华!顺风追去,好不容易才追回,它是目前遮阳挡雨的唯一帮手。 没有班车,连过路的货车都没有。离黄茂家还有十里路,到学校大约还有十五 里。他加快了脚步。几只燕子飘过,“象它那样轻灵就好了”,一道闪电划过,接 着一声闷雷。“来吧,闪、雷、雨!我心中没你,你奈我何!”这样一解,反倒轻 松了,耳边没了风声、雷声、蝉声,眼前没了闪电、飞燕、树影,霎那间,世界似 乎变得空寂,只有轻灵的身影在公路上疾行。 突然,身后轰隆隆响起,他急忙避让,嘎的一声,一辆手扶拖拉机已停在身边, 跳下一个小伙子:“你上哪?” “湖村。” “快上车!” 他迟疑了一下。 “你看看天空!“ 黑云已遮蔽大半天,大雨挨不过半小时。 他跳上车,坐在一包包叠放着的化肥上。拖拉机轰鸣着,风驰电掣般去了。 闪过一座座小山,掠过一串串树影,拖拉机在沿山公路上颠簸,他看着小伙子 的背影,头发被风吹竖起来,很快吹干了衣服,那热透的心也渐渐清凉起来。 昨晚,在公社“工办”工作的干部,特地回村通知他,教育局电话通知,明天 速去仁镇区教办报到。 晴天霹雳! 两星期前,大学的同班好友、班长老袁来家,老袁分配在县中,他分配在县教 师进修学校,老袁有高血压病,县中工作压力大,提出跟他调换一下分配方案,让 袁去进修学校。因为人事股已告知过两人分配去向,不便改动,故老袁来跟他协商。 他们是恢复高考后首届大学毕业生。 “老袁你要换,我同意,任何别人我都不会同意!不过,这几天夏收夏种正忙, 我没时间进城,你去跟俞校长说一声,说我同意,余下的事都交给你了。” 人事股俞股长,是他上大学前任教学校的校长,现已升调教育局,俞股长与老 袁是同村人,彼此都很熟悉。 “我一定会办好的!”老袁心满意足地走了。 今天一大早,宋军就赶去教育局,想问个究竟。星期日休息,教育局没人;赶 到教师进修学校,大门紧闭。无奈之下,他寻到教育局副局长、高中时的班主任梁 老师家。 梁老师说,你呀,头脑单纯,你们两人私下协议,同意交换的事,袁跟俞股长 说了,当日就拿走了分配通知单,你的事,老俞没有通知县中,就出差去了。回来 后又忘了,一直到八月二十五日,教师备课已五天,袁还不去报到,县中校长打电 话到教育局询问,才知道惹下麻烦了。老俞跟县中商量人员变动,县中以事先未跟 他们商量为由,执意要原分配不要他人,去了进修学校的不愿去县中,因此搁下了 你,整个系统,最后一个未落实分配。直到昨天,八月二十八日,袁和县中两方, 都没能做通工作,你只得另行安排,去仁镇报到。 他的脑际,响起了鲁迅的《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编制所限,教师进修学校没你的位置了,去仁镇报到吧。”临走时,梁老师 语重心长地说,“看来,十年文化革命,没有改变你。你太单纯了。县城里条件会 好些,可比乡村复杂得多。今天是星期日,已通知过张校长,会在仁镇等你的。日 后遇到难解事,可到我这里来。别想不开,你既已做了好人,就再宽容别人一次, 宽容了别人,等于宽容了自己。” 在梁老师面前,宋军狠狠地搧了自己两个耳光,向尊敬的老师,深深地鞠躬, 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赶往车站,乘车到仁镇,已近晌午了,因为广益中学缺少教师, 才有缘结识这片陌生的土地。 拖拉机拐过一座小山岗,眼前凸显青山环抱一村庄,他还未开口问何村,震天 动地的爆雷劈头盖脸袭来,小伙子开足马力,冲进了村口。 “这是湖村,你去哪家?”停住车,回过头问他。 “黄茂,黄老师家。” “您是老师?黄老师家我知道,送您过去!”没等到他回应,拖拉机又跑开了, 沿着大路绕到村东头,在一家院子前停住车。 “到了。黄老师,来客人啦!”小伙子大声招呼,他跳下车,只见黄茂穿院而 出。 “哎!想不到是宋军!快快,樟生一道进屋,要下雨了!” “不啦,黄老师,我得赶紧回家,不能让化肥淋着雨。”说着跳上车。 宋军拉住小伙子的手:“谢谢你,我认识了你,真的荣幸得很!我交定你这个 朋友了!” 小伙子长得很帅,宋军看清了他的脸,樟生显得局促不安,说话有点结巴: “您……您是宋老师?” “是的,我叫宋军,到广益中学来教书,今天去报到。” “太好了!我住在湖村,日后见!”拖拉机轰隆着走了。 顷刻,大雨铺天盖地倾泻,风雷欲把大地翻个面似的,天黑似晚,着实可怕。 下吧下吧!让大雨洗尽污淖,还原它的洁净美丽,才是真实的世界!宋军凝视着。 宋军擦洗完毕,黄茂已沏好了茶,两人进客厅品茶、聊天。 “怎么回事,宋军,怎么到广益了?上次我们在教育局,俞股长说过,你分配 在教师进修学校的呀!” 宋军讲了事情变更的原委,两人都沉默不语,听凭雷电轰鸣,风雨交加。黄师 母炒好了瓜子花生,端过来,坐有一旁,劝宋军吃瓜子,愤愤地说:“老袁不是人!” 良久,宋军喃喃地说:“张校长叫我去广益看看,愿留下还是不愿意,明天给 他答复……” “你刚才跟樟生说,你今天来报到?” “是的,他与我素不相识,解人于危难,广益的年轻人那么淳厚!得遇这等重 义利人的朋友,我应该用自己的智慧来回报。真朋假友,已自分晓。途中,我已下 了留下的决心。” “可是,这里真的条件很差,很苦,我在那里教过五年书。雨过后,我们去看 看?” “好。” 大雨足足下了二个多小时,天空又是一派晴朗。黄茂陪着宋军,沿着坡度很大 的公路,大约有五里路程,经过胡家村,到达坡顶,有一个山岗,山岗上有几排小 平房,那就是广益中学。岗的那边也是一段很陡的下坡公路,坡底有一座水库,宋 军后来知道叫明塘水库。这里距县城四十公里。 走进校内,西南角平房有人进出,黄茂说这是校办印刷厂,黄茂跟工人们很熟 悉,一进门,工人们就嚷开了:“黄老师,您好啊,大学读完又回来啦?” “金窠银窠不如自家草窠嘛!” 黄茂跟大家闹笑了一会,一个戴眼镜的排字工突然发现宋军似的:“黄老师, 您的朋友是不是教师?” “是的。” “到这里来教吧,这里还没有一个真正大学毕业的老师!” 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宋军身上,那真诚、期盼的眼神,让宋军心跳,脸红。 黄茂领宋军走进厂办公室,总务主任徐老师兼校办厂负责人,已经接到过张校 长的电话,知道黄茂和宋军的来意,非常热情,领宋军整个校园转了一圈,回到办 公室。 “宋老师,黄老师已去了镇中,不可能回来了,您就留下来吧,我们这里真的 非常非常需要您!”徐老师握着宋军的手,不肯放开。 宋军脑海里没了思维,眼前那么破旧的学校,将与自己的命运连接,我已经站 在这里,纵然是悬崖,也必须跳下去!闹钟滴答声是那么剌耳,黄茂几乎并住了呼 吸。 “好吧,”宋军平静地说,“留下!” 剡中有座山, 山上有间茅草屋, 屋内有个读书人, 朱买臣,朱买臣, 受得苦中苦, 方为功事人。 …… 这首儿哥,是妈妈教给我的,我记在心中,永远!宋军默默地聆听妈妈慰抚的 歌声。,把眼前的一切都淡漠了。 “宋老师留下来了!”原来工人们早已挤在门外,此时一下子拥进屋来,欢呼 雀跃,象小孩般烂漫。 “我……去通知教导主任老傅,让他来……”徐老师有些激动,手足无措似的。 “不用啦,我明天就来校。” “那好,我会按排好您的宿舍。” 这时,黄茂拥抱住宋军,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在宋军的手上:“宋军,真的委 屈你了!徐老师,宋军是数学系的优秀生,以后你会知道,宋军是多么多么好的一 个人!” 徐老师瞟了一眼宋军,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宋军觉得,这眼神有点怪怪的, 是轻蔑?是嘲笑?不得而知,宋军已经无所谓了。 四点半有一趟过路班车,宋军搭车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