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郭容真大清早就从门台赶到了公社,他忙活了大半晌才把要办的事情办好,往 回赶时很晚了,走到堡子边防风林时已是傍晚的光景,为了解决佟德元和吹不响俩 人的入党问题,赶在国庆节前公布出去,郭容真早晨起炕水米没沾牙就往公社蹽。 工作队放了假,干部们都回家过节了,郭容真放弃了休息。他算计着想法儿在入党 表上盖上章,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上墙公布了。此刻里,郭容真觉得疲惫不堪,浑 身一点劲儿也没啦,肝部的疼痛又朝他袭来,他歇下脚靠住道旁的一棵树,肚子咕 咕响、肝阵阵痛让他直不起腰来。他摸了下脑门儿,不知道啥时候已大汗淋漓了。 他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跌倒,眼前的景物在他眼前晃悠,旋转……他一阵心慌,糟 了,要病到这儿了啊!他把手抵在肝部使着劲,慢慢地,慎住了疼痛,身子轻松了 下来。 “郭师傅,您这是咋的啦?快醒醒,你醒醒呀!”杨达洲轻轻摇晃着郭容真, 他急匆匆地往火车站赶,见郭容真病怏怏地蹲在路边,忙凑了过来。他见他醒来, 悬着的心才放下。“郭师傅,您病啦?咱去找大夫啊。” “噢,是达洲呵。”郭容真脸上泛出丝温和的笑,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知不觉 地睡着了。“哦,我去了一趟公社,没有什么,只是觉着有点累……你咋会走到这 儿呀?” “郭师傅,您从镇上过来没见着米拉呀?她自己扛着行李去了火车站……” “是迫于人们的那些舆论吧,她啥时候走的?”郭容真听了杨达洲的话一惊, “我一直想再找她聊聊,她不该走,咱们一块儿去追她!” “不,我先扶你回大队,然后我自己去追。” “我没事儿,能行。”郭容真推开杨达洲,他站了起来,“你马上去火车站吧, 我知道我自己,没事儿的,放心去吧,你一定要把米拉追回来。” 米拉扛着行李气囔囔地出了堡子,她打算走大路,肚子里憋着气胆儿也壮了, 她又钻进了庄稼地里的腰道儿。米拉跟老关的事儿越嚷嚷越蝎虎,让她感到了不知 所措,“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子斜”之类的话在甚嚣尘上的舆论下是那 么的乏力,米拉在舆论中如锋芒在背,她觉着人前抬不起头来,一气下选择了逃避。 避开了是非地她并没有轻松下来,倒让她意识到了一种孤独,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 独。像离群的羊羔儿,像断线的风筝。米拉扛背包疾步走着,越走越感觉行李重, 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走到了一个沟坎她索性在沟底下坐下来歇息,行李靠在沟坎上。 她疲惫地望着天空,空中飘着几朵云彩,聚到一起集成大片的云。稍会儿,一块云 团游离出来溶在苍穹里。她又瞅瞅大地,身前身后都是大片的庄稼,小路曲曲弯弯 前后看不到头。置身庄稼的包围里,孤寂的感觉压迫着她,她觉着眼睛有些发涩, 米拉闭上眼睛任凭眼泪在颊上流淌。 腰道儿响起沙沙的脚步声。米拉忙揩去脸上的泪。杨达洲来到了米拉跟前。 “哟,米拉小姐,想家了?还背着行李,你不打算回来了呀?”杨达洲揶揄米 拉。他从大路插向腰道,急呼啦奔火车站,站里站外寻摸遍了也没见米拉的影儿, 他又急着往回赶,直到瞅见了米拉才顾得上喘口气,“米拉小姐,你好娇气呀。那 么点儿的舆论就受不了啦?就想躲开这里?” “是的,我要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听不到舆论的地方。从此我再也不踏上 这块土地!”米拉勉强一笑,杨达洲在她身边让她宽慰了许多,她像溺水者抓到了 根绳索,像跋涉者看到了块绿洲。“你说的轻巧,是那么一点儿吗!我都让吐沫星 子淹死啦!整天让人家戳脊梁骨,谁受得了啊!我也不愿意这样做,都是叫那些烂 嘴巴的人逼的。没有你这么坏的,人家伤心不知道劝,还奚落人家……” “天上下雨不能拦,姑娘哭了不能劝,呵呵,你再哭呀,我还光管听声儿!” 杨达洲笑着顽皮地说。他像欣赏一个物件似的瞧着米拉的面庞,“你以为,你人一 走议论就没有啦?你的心就会静下来啦?没有的事!人家会更加起劲儿地舆论你, 让你更加不清不白。” “那咋整呀,”米拉气馁了,“不走怎么办,让我在人们的指指点点、嘁嘁嚓 嚓下过日子呀?” “对待谣言啊,就一个招儿,硬着头皮顶住。他们不是说你跟老关这么的那么 的吗,由他们说去吧!不理睬他们,你要跟从前一样接触老关,时间一长舆论不攻 自破。咱要耐得起时间的考验,透过被时间掩盖住的一切看到未来的前景。米拉, 咱回去吧。叫着老关,一起去马号,会餐去!” “达洲,我信你的话。相信你超过相信我自己……我听你的。其实,我走也不 是光为自己,人家也是在考虑你嘛。”米拉颊上润上了层红晕,罩在她心头的迷雾 让杨达洲的几句话点拨开了。“不少的人都知道咱俩好,把我跟老关的事说得有鼻 子有眼,我身上有脏水,你不是也跟着遭埋汰了啊。” “我才不信那些无稽之谈呢,我就相信你。”杨达洲笑着。每当他跟米拉接触, 他眼前总闪现赵瑛的影子。现在,赵瑛的印象在他的心目中淡薄了,是米拉取代了 她。他感觉米拉已经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部分,他还没有对女性这样痴迷过,他的手 每触到她那逊黑的头发,他周身就会感到阵欢愉的颤栗,爱的欲望会像电流一样传 遍全身。“米拉,你答应我,咱要向所有的人公开我们的关系。咱要告诉人们,我 们就是要光明正大的恋爱了!这样做,就可以把关队长从舆论里解脱出来。” “行啊,我愿意这样……”米拉猛地扑在了杨达洲的怀里。“达洲,你真好!” “我喜欢你,爱你!”杨达洲搂紧了米拉,含住她的舌尖儿,使劲儿地咬着。 “……宝贝儿……” “我永远做你的宝贝儿……”她扬起下颌吻他,“我永远是你的……” 西边天的火烧云红得发紫,它给庄稼院的傍晚带来了温馨。堡子里的人们都焖 起了大米饭,像过年吃饺子似的步调一致,也像过年似的兴高采烈,这是门台人第 一次吃上自己种的大米。各户人家的烟囱飘出了袅袅炊烟,裹着大米饭的香味儿, 勾引着人们的食欲。生产队特意杀了口猪,马号里聚起全体劳动力吃大锅饭,还从 各家各户齐兑来了鸡、鸭、鹅,供社员们大饱口福。 杨达洲和米拉来到了老关家。冒风在场院做活儿还没回来,灶坑里不见一颗火 星儿,半盆大米在锅盖上搁着。老关躺在炕上看着天花板出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 子。他见杨达洲和米拉进屋,先是一愣神,随即脸上露出了点儿乐摸样,他像是想 说什么,咔吧了咔吧嘴却啥话也没有说出来。 “关叔呵,关婶儿不在家,你自己就不知道做饭吃呀?”米拉冲着老关莞尔一 笑。她明白,老关也是在为人们的舆论憋着气窝着火。她故意地逗扯他,“我们到 你家来窜门儿,就打算让我们吃生大米呀?” “哦,好,好啊,我立马儿给你们焖大米饭!我给你们宰鸡,咱小鸡炖蘑菇, 烧茄子。”老关脸上的笑容舒展开了,他笑着笑着话又带上了哭腔,眼泪淌到了脸 上,“达洲呵,这几天闹腾得俺心里难受啊,吃不下饭睡不找觉。拿刀砍我的脑袋, 俺若是嫌疼俺就不是人揍的,他们不该这么埋汰人啊!他们这招儿真比往我心上捅 刀子还狠那……” 说着话,冒风从场院回来了。她见杨达洲和米拉来了立马变得乐不可支,她又 叨叨起老关来。 “你看看,挺大个老爷们儿还不如孩子家呢。达洲,你关叔呀,可有出息啦, 这几天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打蔫儿,赶紧把你那雄鸟样儿收起来吧!”冒风斥哒了 老关几句,她又笑吟吟跟杨达洲和米拉说,“倒是你们有文化的人遇事儿想得开呵, 咱不跟马号的大锅饭掺合了,咱就在家吃,我杀鸡去!” 冒风说着话拎菜刀出了屋,随着阵喔喔咕咕的叫声一只母鸡被抹了脖子。米拉 跟着跑出屋,那鸡挣扎着断了气。冒风又抓住了一只鸡要宰,米拉劈手夺了下来。 “关婶儿,你这是干啥哩。杀一只还不行呀,咋就那么舍得?” “傻丫头,我干嘛舍不得呀?”冒风从米拉手里又把鸡夺过来,她凑近她的耳 朵小声嘀咕,“你知道个啥,婶儿拿你当亲闺女哩,是达洲来了呀,姑爷儿进门小 鸡子没魂儿嘛” 冒风的话把米拉说害臊了,米拉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儿。 “米拉呀,你就由着你婶儿的性子来吧。”老关也帮腔道,“吃不了咱拎马号 去。” “对,把杀的鸡都拎着,咱现在就去马号,会餐去!”杨达洲说。 马号院子里、屋子里到处溢满了烧鱼炖肉的香味儿。社员们端着饭盆儿、拿着 饭盒子都凑过来了。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男男女女尽情地喧嚣着,逗闲哏扯屁嗑儿, 尽情地说笑着。你掐我,我拧你,用各种方式发泄着心里的畅快。人们纷纷把自家 的鸡鸭鹅和蔬菜拿到队里来。队里是这样的规矩,生产队有个大事小情开大锅饭, 人们便争先恐后把自己家的东西往队里送,不论谁送的啥队里都给记下账,秋后再 清账。马代表、付二木匠几个人守在门口,忙活着给人们拿过来的东西过秤,记账。 更看重这顿大锅饭的是老佟家爷俩儿,老关这些天自暴自弃靠边儿站,佟德元大权 独揽了,这回权力在他手里也稳拿把掐了。屋里的墙上,大红纸写的“入党公告” 有佟德元的名字,更是让这爷俩儿兴奋异常。吹不响也是起劲儿地忙活,他一刻没 离开那口大锅,舞扯着菜勺子饭铲子连咋呼带嚷。“物质刺激”批判归批判,人们 吃乐呵了也起得到笼络人心的作用哩。佟家爷俩儿铆足了劲儿张罗,早早就把家里 的几只鸭子送马号来了。佟会计见人们都陆续到齐了还不见老关的影儿,他心里涌 起了几分惬意。 “噢!嘿嘿,伙食蛮不错的嘛,菜味儿好香哎!”佟会计脸上神采飞扬,他龇 着两颗黑牙得意地笑。他乐呵的时候极少,平日里总是阴沉着脸,盛气凌人傲气十 足。他似乎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么温和,“嘿嘿,这可真是新官儿上任三把火噢, 新官儿上任就赶上稻子丰收,开祝捷会,队长还亲自给大家掌勺,真行啊。往后, 咱大伙儿得一扑心儿地跟新领导班子往前奔那!小崔队长啊,咱还差几道菜呀,不 离儿咱该开饭了吧?” “忙个啥哩,好饭不怕晚嘛。”丁大黑没好气地撞了佟会计一句,“方林他们 还在下片儿给大伙儿抓鱼呢,咋也该等人家回来再开饭那。再说了,老关还没露面 哩,知青人儿也不全乎呀。” 余娟听了丁大黑的话暗自称意,她和佟德元一块儿从干校回来还没见到方林呢。 余娟回堡子到大队打个照面就来马号帮厨了,择菜洗菜,削土豆块儿……她在心里 盼着方林回来,十几天没见他的面,让她想得直发慌。余娟要去区干校学习的那个 早晨,方林从下片儿赶回来送她。火红的太阳从东边天刚升起来。俩人的心情格外 好,大地静悄悄的,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儿,周围都是庄稼和树木。时间还早,他们 在村北头的防风林坐了下来,俩人搂到一块儿亲热了一会儿。他有些贪婪,他把她 搂得紧紧的,吻过她的唇,又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耳朵……余娟,你这次去学习 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真的有点舍不得离开你。他眼里闪着急切的目光,喃喃地说 着孩子气的话,现在,天若能黑下来该多好!你是瞌睡虫呀,余娟娇嗔地用手指刮 他的鼻子,干嘛这么“小资情调儿”呀?天刚亮起来你又惦着睡大觉啊?我是想把 你再搂得紧些。还不紧呀,人家都喘不上气来啦。他撩起她的衣裳去抚摸她,使劲 地抓紧他,再也舍不得松开。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激动,他眼里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她把头枕在他的腿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微微地合上眼,在方林的怀里撒着 娇,安宁地享受着在爱人怀抱里的舒适和温暖……方林把余娟搂得紧紧的,热烈地 亲吻她……一辆拖斗车突突隆隆地开了过来,把他们从陶醉里惊醒。余娟离开方林 上路了,她却把那温馨甜美的意境留在了心里。这意境让她回味,带给她更加美好 的憧憬,半月里这个情景几次进入她的梦乡。方林就要从下片儿回来了,会餐过后 我们就去散步,去重温那醉人的意境。余娟想着想着,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了。 “哎哟,老关怕是上不来喽,”佟会计也回了丁大黑一句,“瞎子又偏偏赶上 了闹眼睛……” 关队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进院了。他若无其事地抽着烟,脸上挂着平静舒心 的微笑。冒风拎着两只白条鸡,跟杨达洲、米拉挨肩走着,几个人有说有笑。 “哎哟,老冒风啊,你上来啦呀!”付二木匠跟冒风见面就有嗑儿,就有哏儿 逗。他焖大锅饭特拿手,上百斤的大米焖出的饭不糊锅不窜烟,不软不硬,白晶晶 软颤颤,队里每逢做大锅饭都是二木匠掌握火候。二木匠对冒风说,“你老冒风来 了,我的大米饭还不得窜烟啊。” “我干嘛不来呀?好狗还识稠哩,有借花献佛的就有我装大神仙的!”冒风把 湿漉漉的白条鸡甩到了二木匠的怀里,“你不吱声也没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呀,痛 快儿地给我过一下秤!” “哎哟,你要把我干趴下呀!”二木匠险些让冒风砸了个趔趄,他扯着嗓子嚷 了起来,“还用得着给你过秤呀,你有多大的分量还不是在俺心里装着啊?” 一句粗俗的俚戏逗得人们笑弯了腰,以往的斗争面孔在人们脸上消失了,社员 们都沉浸在祥和欢快的气氛里。 肉炖熟了,鱼烧好了,所有的菜都做齐整了,大米饭也该揭锅了。方林和六把 手还没着面,人们都在翘首盼望。 六把手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蹽回来啦,他浑身湿漉漉的,脸上沾着泥巴。他站屋 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喘着喘着,他呜呜地哭开了。 “出事儿啦,方林出事儿啦!……方林……让水给淹啦……呜呜……” “什么!方林他……他咋样了啊?”杨达洲蓦地心缩紧了,像有块冰团落下, 心脏和身躯都缩紧了,凉透了,他抓着六把手的胳膊吼,“方林他到底怎么啦?你 倒是说话啊!” “我们在水楼子下摸鱼……网在水里缠住啦。呜呜……”六把手还是一个劲儿 哭,“我去摘……陷下去了……方林下去把我给推上来……他自己没有上来……” “咋不吼嚎旁人救他?”来关也可着大嗓门喊,“下片儿就你俩啊?不是有旁 队护青的吗?人上来了没有啊!” “我们一帮人把方林捞上来了……可,可……他淹死了呀……呜呜……救不活 啦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