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上看戏(2) 那年春天天气特别的冷,而我带的衣服却很少,因为还是下乡劳动的行头,棉 袄被头都是旧的,家里又没有人送寒衣,只好就这么打熬着。胃喜暖而畏寒,生胃 病的人是挨不起冻的,一冻就更会加重病症。但那时却根本无法顾到这些。于是黑 便不断,也即出血不止。 专案组只让我休息了几天,就又迫不及待地来逼供了,说是有什么重要罪行, 胡守钧都已交代,而我还不肯说出来。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与胡守钧有什么勾结,当 然无从交代。于是又受到轮番的进攻。我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在我胃出血未愈时就 迫不及待地来逼供。是乘我病重体弱来进行心理战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直到全市批斗大会时,我才恍然大悟。 这种全市性的批斗大会接连开了两次,规模之大,级别之高,前所未有。据说 与会者有40万人之多。主会场设在江湾体育馆,外面有许多分会场,而且还有电视 实况转播。“四人帮”在上海的头目王洪文、徐景贤、王秀珍、陈阿大、朱永嘉和 林彪集团驻沪总管王维国等人都坐在主席台上。我是被拉上台批斗的人物之一,所 以很受注意。“四人帮”垮台以后,很多陌生人都说认识我,新入学的学生们也说 早已知道我的大名,就得归功于这两次批斗大会,当然还有那些大字报以及印发了 数十万册的批判小册子的作用。有一次我在丁景唐先生家碰到电影演员曹雷,老丁 为我们作介绍,曹雷很风趣地说:“不用介绍,我早就认识他。”于是转向我说: “那个时候你比我们演员还出风头,我们都登不了舞台、上不了银幕,你不但登上 全市注目的舞台,而且还电视转播,在上海简直是家喻户晓。” 这自然是后话。在当时,大家都没有这么轻松,也风趣不起来。风趣和幽默一 样,是要有一定的环境和心境的。 在江湾体育馆开的第一次批斗大会,至今记忆犹新。那天午饭开得特别早,广 播喇叭里不断地催促学生们赶快吃饭,准时集合,我知道,今天要开大型批斗会了。 午饭后,只听见外面整队出发声,喊口号唱歌声,颇为热闹。隔不多久,队伍似乎 走完了,校园复归于沉寂。这时,隔离室的门打开了,军宣队员和工宣队员一左一 右将我押了出去。十号楼门口停着一辆军用小吉普,他们将我押上车,就风驰电掣 般开走了。这副架势,有似押赴刑场。但我并不在乎。在别人看来,我显得很从容, 其实我是相当麻木。如果要问我当时的感想,我可以老实奉告:我想起了阿Q 。我 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阿Q ,于是也就有了阿Q 式的思想:仿佛人生天地间,有些人有 时是难免要被关起来,有时难免要被拉出去批斗的。于是,对此时的处境,也就释 然了。 没有多久,就到达目的地。下车一看,是江湾体育馆。这地方我来看过球赛, 是熟悉的。旁边停着一辆大客车,“胡守钧小集团”的成员们一个个在专案组的押 解下走下车来。我想,等级制度真森严,连对罪犯也讲级别。看来,不但做官要做 大官,就是做反革命也要做得大一点才好。这是老实话。后来听说有许多小案子的 审查对象,都挨饿挨打,甚至被关进水牢,而我们几个人,则因为要做样板示众, 所以倒未受皮肉之苦。会议开始时,司仪高叫:将“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的为首 分子胡守钧、周谷声、邱励欧和他们的狗头军师吴中杰押上来。于是我们分别从后 台的不同房间被押到主席台前。因为是体育馆的格局,所以群众坐在阶梯上,而我 们则立在谷地里。第一个节目是“犯人示众”,主持会议的张扣发要我们四个人抬 起头来,由他加以介绍。对我的介绍辞是:这个人就是嘴上长胡子,额头有皱纹的 藏在幕后操纵的狗头军师吴中杰。这时我恍然大悟:为什么我多次提出要取保险刀 来刮胡子,都遭到拒绝,原来他们要我扮演嘴上长胡子的角色,所以非要我留须不 可。其实此时我只有34岁,并不算老,用现在的年龄标准来衡量,还远未超出青年 的界限。大概他们找不到合适的老家伙来担任这个长胡子的角色,所以就要我来反 串了。好,我倒要看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所不同的是,别人是在台下看戏,我今 天则是在台上看戏,既当演员,又当观众。 就演出而论,这台戏应该说是导演得相当出色的。每个批判者都激昂慷慨,义 愤填膺,全场口号此起彼伏,声震屋宇。在发言的过程中穿插着许多提问,而那些 野性难驯的猴子们竟被驯兽员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每问必答,有时还争着交代,竞 相揭发。除了王志惠仍不买账,顶了一下,使演出的场面略显尴尬之外,整个演出 过程是相当顺利的。最使我惊讶的是王华的反戈。王华是胡守钧的女朋友,与胡关 系最近,对他的情况了解得最多。每次批判胡守钧时,当事者都想从她这里打开缺 口,把她当材料袋使用,但是她对胡守钧十分崇拜,忠心耿耿,每次都坚决地顶了 回去。她坚信胡守钧是正确的,反对别人对胡守钧的政治迫害。但这次不知怎么搞 的,竟被运动的声势压倒了,她也起来揭发胡守钧,并且自己承认是变成美女的白 骨精,这使人感到,胡守钧的防线已全面崩溃,他彻底失败了。 不过,导演技巧弥补不了剧本的缺陷。就内容而言,这出戏编造的痕迹太明显 了。为了证明这是一帮反革命集团,首先要把胡守钧打扮成一个反对毛泽东,并且 要取而代之的野心家。当场抛出了几条惊人的材料: 一是从胡守钧日记中摘出的一首诗:“世人称君孔明灯,汝能将事照分明?劝 君知趣快让位,当今毛著‘孔明灯’。”批判者的解释是胡守钧污蔑战无不胜的毛 泽东思想不能“将事照分明”,叫嚣要毛主席“知趣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