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一家名叫亚细亚的中餐馆里,我和叶土根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跑堂的先 奉上茶水,又递过菜单。我把菜单推到叶土根面前,说:“我请客,你随便点。” 叶土根笑了,说:“你点吧,我们老板说了,他请客,刚才给我带了两千法郎。” 我摇摇头,说:“那也不能花他的钱呀。”拿过菜单,问:“土根,你想吃什 么?” 叶土根说:“你看着点吧田老板,我自打出了国就没进过餐馆,早忘了怎么点 菜了。有醉蟹吗?我点一个醉蟹吧。” 我问跑堂的:“有醉蟹吗?” 跑堂的说:“我们是青田人开的餐馆,家乡风味都有。” 我说:“那好,来两只醉蟹。那种黑糊糊的用酱油腌的鸡翅膀有吗?好,来一 盘儿。我不知道你们家乡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有鸭舌,拌鸭舌是我们那里最好的菜了。”跑堂的介绍说。 “是吗?”我问叶土根。 他点点头,说:“好吃极了。” “好,再来一盘鸭舌。” 又点了一个青菜,要了两瓶啤酒,我和叶土根一边喝一边聊了起来。 我问他到了蒙古以后是否顺利? 他正在大口吃醉蟹,忙说:“还好,一到蒙古,老易派来接应的人就到了。这 人和捷克驻蒙古大使馆的签证官确实熟,在乌兰巴托住了不到一个星期,果然买下 了去捷克的签证,他们就坐飞机到了布拉格。在布拉格住了几天,刘蓉她们去意大 利的先走了。是夜里走的,由一个捷克人领着,说要先偷渡到奥地利,再从奥地利 翻越阿尔卑斯山,才能最后偷渡到意大利。刘蓉大概好一些,听说她姐夫会拿着她 姐姐的护照从意大利过来接。刘蓉她们走了几天以后,我们也出发了。带我们的是 个越南人,会说中国话。也是在深夜,我们坐汽车从布拉格到了德国边境,然后翻 山进入德国。那边有人开车接应,把我们拉到一个地下室里。又住了四天,去德国 的陆续都走了,就剩下一个,家里没钱付,德国的亲戚也不给钱,还在那地下室关 着。我们去法国的又走,还是坐汽车到德国和法国的边境,然后夜里偷越国境。很 顺利,一下就成功了。” 我告诉他,刘蓉已经不在意大利了,我刚从米兰过来,听说她又去了英国。 他笑笑,说:“去哪儿也是漂泊。” 我说:“你在巴黎怎么样?” 他苦笑着说:“没法讲,不知道该怎么讲。我记得在内蒙古时我跟你讲过,我 在家乡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开个油坊,一个月轻轻松松地赚两三千块钱。我不想出 来,守着老婆孩子过小日子,多好。不行,我那老婆非要我出来,不出来能给她骂 死。卖了油坊,再加上几年的存款,一共有十几万,全交给了蛇头。结果怎么样呢? 打黑工,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挣两千法郎。” “慢慢熬吧。”我说。 “不熬怎么办?油坊也卖了,又没赚到钱,想回也回不去了。”叶土根伤感地 说。 “你算不错的了,一到就能把钱付了,安安生生地打黑工。”我说。 “还真是,跟那些打黑工的弟兄比,我已经是在天堂里活着了。真惨,跟别人 我也不敢说,也没人愿意听,只能跟你田老板说说。现在偷渡到法国的价格是十二 三万人民币,根据偷渡的路线有一点浮动。来的人太多,能一下子拿出十几万的人 很少很少。怎么办呢?有的人亲戚可以给凑上这笔钱,他按百分之五的利息一年内 还清。有的亲戚也没钱,你想想看,来的人铺天盖地,左一拨儿右一拨儿,亲戚有 多少钱够支应的?蛇头就关起来打,那是真惨,我刚来的时候也被关了两天,等着 我老婆付款。亲眼看见是怎么打人的,到现在都不能想,一想就浑身哆索,太可怕 了。地下室很小,关了十几个人,还有俩女的,就关在一起。那俩女的可惨了,都 是二十出头儿的小姑娘,不知道已经关了多长时间了。跟一群大老爷们儿关在一起, 墙角有个塑料桶,大小便都在那儿,就当着我们的面。一个叫路嘉,一个叫胡小玫。 长得还都挺漂亮,清清秀秀的。嗨,那罪受的,没法儿提了。我走的时候胡小玫已 经病得很厉害了,别说没钱,有钱也不能去医院呀。什么身份都没有,一去就露馅 儿了。我老婆把钱一交,蛇头问我有没有打工的地方。我说没有,就介绍我去了一 家制衣厂打黑工。” “要是实在交不了钱怎么办呢?”我问。 “真有打死的,但现在一般不会了——尽是穷光蛋,不能都打死吧?蛇头看如 果真是拿不出钱来,就会逼你去他们指定的地方借高利贷。至少是百分之三十的利 息,三年还清。到三年头上如果还不清,就按百分之六十的利息算。一个月拼死拼 活挣上两千法郎,连利息都不够付。”叶土根说。 “那怎么办?”我问。 “多打几份工呗,还能怎么办?” “黑工好找吗?”我问。 “太好找了!中国老板最愿意雇黑工,哪儿都抢着要。” “为什么?” “黑工便宜呀!其实,按法国的标准,中国人开的制衣厂的工人工资本来就已 经很低了,偷渡客一到,工资就变得更低。老板们知道我们没办法,工资多少全凭 他一句话,谁敢说个‘不’字?中国老板的心都太黑了,抓住我们的弱点,让你干 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说加班就加班,说不休息就不休息,钱绝不多给一分。有的老 板更绝,只雇黑工,白工一个也不要。你若是有身份又想来打工,那么对不起了, 和我们这些黑工一个价钱。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走人,反正黑工有的是,源源不 断。在法国,老板必须为工人上医疗保险和社会福利险。还有什么8 小时工作制、 休假、劳动保护等等一大堆东西。一雇黑工,老板一身轻。什么保险都不用上,节 假日全部取消,8 小时工作制一律改成16小时工作制,工资不但不涨,反而大幅度 地降低——这种好事到哪儿找去?” 我只有叹气。 叶土根继续说:“我有很多打黑工的朋友,都是来了好几年了,一直这么干着, 不能说像牛马一样,像牛马一样就太幸福了。他们像机器一样,一刻不停地干。几 年下来,钱多少赚了一点,可是身体不行了,开始生病。这是我们最害怕的事情, 不光是因为看病要花钱,而是一生病就不能工作了。对于我们来说,不能工作就跟 死一样。我见过一对夫妻,男的跟我在一个制衣厂打工,女的在另一家制衣厂打工, 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着几回。天长日久,自然而然的就散了。据说过去中国人见到 中国人都很亲热,现在见了面连理都不理,互相冷漠得很,也难怪,中国人之间的 犯罪案件发生的太多了。你想吧,高利贷到期还不上,偷渡客们谁不急呀?人逼急 了什么事干不出来?过去唐人街社会治安很好的,现在乱得一塌糊涂。” 沉默良久,他说:“现在我才体会到,在法国,我们是最无奈、最可怜的一群 人。被蛇头虐待;被老板盘剥;有了身份的中国人讨厌我们,因为我们使他们的收 入大幅度降低了;法国人也讨厌我们,认为我们扰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法国虽然 是一个法制国家,我们却受不到法律的保护。一天到晚为生存挣扎,什么时候是头 儿呀?” 我安慰他:“也别想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还是 打起精神往前走吧,不管怎么说,法国的机会总是要多一些,没准儿你哪天时来运 转就当了大老板呢,这可都是保不齐的事儿。” 他笑了,说:“你看我,一年多不见了,尽说些丧气话。你吃呀?你怎么不吃? 一盘子醉蟹都让我给吃了。你尝尝这鸭舌,这是我们家乡的名菜。” 我说:“你多吃,我一点也吃不下——早晨在林海光家吃得太饱了。你吃菜, 我喝酒。你也喝点吧,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来,咱们干上一杯。” 他慌忙捂住酒杯,说:“我可不行我可不行,一口酒就上头,你干,我抿一小 口。” 我笑了,说:“那我干了啊!”一仰脖儿,把一杯啤酒喝了下去。 “今天真好,你来了,我能好好歇一天。”他笑着说。 我问他:“你不是在制衣厂吗,怎么又来批发店了?” “朋友介绍的,就是刚才林老板的手下打去电话的那个朋友。刚才他一接完你 们的电话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林海光在找你,你惹了什么事儿啦?我说我什么事 而也没惹呀?肯定是弄错了。他说你好自为之吧,小心一点。刚放下电话,你们的 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是我们老板接的,又下了一跳。闹了半天,是你田老板在找 我。”他嘻嘻笑着说。 “这儿比制衣厂好一些?”我问。 “好多了,首先是劳动强度轻了。我们老板姓李,自己也开着一间小制衣厂。 我跟别人不一样,用不着还高利贷,没必要像他们那样玩儿命。尤其是在国外,没 有个好身体,机会来了也没用。”他说。 我称赞他说得对,又问:“你说的那两个女孩子呢?后来再没有碰到?” “碰到路嘉了,也真是巧。有一天生意特别好,忙得厉害,中午都没来得及吃 饭。李老板挺高兴,就给附近的一家中餐馆打了个电话,让给送几份盒饭过来。谁 会想到,送饭的正是路嘉。我吃了一惊,她也吃了一惊。我问她怎么出来的?她说 是借了高利贷,百分之三十的年利。我说这么高的利怎么还呀?她说管他呢,先自 由了再说。我问胡小玫呢,也出来了吗?她摇摇头,说不知道被弄到哪儿去了,估 计是去了意大利了。我要不是耳朵尖,恐怕也不在这儿了。没顾上多说话,她急着 回去,我们也该干活了,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就再见了。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都是 她来送盒饭。半年以前她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有事找我,问我下班以后能不能到她 打工的餐馆去一下。我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上说吗?她说不能,在电话上说不 清楚。我只好去了,餐馆没什么客人,她让我在一个角落坐下,还给我买了杯咖啡。 我说咱俩还客气什么,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你猜她说什么?”叶土根神情忧郁地看 着我。 “我怎么猜得出来。”我说。 “她告诉我她当妓女了,是兼职的。我问她为什么会是这样?她说没办法,黑 社会的打手已经跟她说了,到日子还不了钱就剁了她的手。这些人说得出做得到, 她怕了。她说她在一个华人开的应召站登记了名字和电话号码,服务时间是餐馆下 班以后。为了方便做生意,她从餐馆搬了出来,自己租了一间小房子。她把新电话 号码给了我,让我给她介绍一些有钱的客人。但是她要求我保密,这家餐馆的人都 不知道这件事。我问她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她说没办法,应召站一个月介绍不了几 个客人,提成儿还提得非常狠。她要想到日子还债,就必须自己开辟客源。想来想 去只能来找我,说我为人厚道,心眼儿好,一定不会出去乱讲的。说来也真惭愧, 好几个月了,我一个客人也没给她介绍过去。田老板,你去一次吧。我知道你不是 那种人,哪怕跟她聊聊天儿呢,也算帮我一个忙。”叶土根诚恳地说。 “把电话号码给我写上。”我掏出通讯簿递给他。 他一边写一边对我说:“你只要跟她讲是叶土根介绍来的,什么都会跟你讲。” 黄昏时分,叶土根和他的老板开着一辆破旧的客货车把我送到林海光的豪宅门 前。 我请他们进去坐坐,李老板执意不肯,说就不打扰我和林老板了。下午回到批 发店,叶土根把两千法郎还给老板,让老板结结实实批评了一顿,说他一点事也办 不成,怎么能让田老板买单呢?我说一样的一样的,我和叶土根是好朋友,今后请 李老板多多关照,我就不胜感激了。李老板诺诺连声,说土根真是有造化,能交上 田老板这样的好朋友,而田老板又是林老板的好朋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发了财 可不要忘记我呀。还坚持要请我吃晚饭,我撒谎说已经和林海光约好,晚上要一起 出去,这才作罢。 我对叶土根说:“多保重吧,我走以前一定还会去看你。”又谢过李老板送我 回来,目送他们掉头开走,才上前去按门铃。 马仔飞跑来开门,满脸堆笑地说:“田老板回来了?累了吧?” 我说:“不累,林老板在吗?” 马仔说:“5 分钟以前林老板刚来过电话,问田老板回来了没有。我说还没有 回来。林老板让我给您做好饭,说他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我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马仔早把茶端了过来,说:“我去准备晚饭,您先 喝茶。” 喝了几口茶,见窗前的桌子上摆着林海光刚刚写好的字,便走过去看。是欧阳 修五代史伶官传中的一段话——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 我心里称赞:这厮真是不得了,难怪这黑手党愈挫愈奋,屡剿不灭,势成燎原 呢。有这等人参与其中,世间恐怕是永无宁日了。 正感叹,马仔来告诉饭做好了,请我去用餐。说实话,还真有点饿了,中午只 顾听叶土根说话,就喝了两瓶啤酒,一口饭没吃。到了饭厅一看,是一大盘火腿炒 饭,一盆虾干黄瓜汤,一荤一素两样炒菜。也许是饿了的缘故,我觉得咸淡适宜, 香气扑鼻。 看我吃得香,马仔高兴了,问:“味道还行吗?” 我说:“太好吃了,真的,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吃家常便饭好。你们林老板 平常吃什么?” 马仔说:“太简单了,早晨是牛奶面包,午饭是一荤一素两样菜,一小碗儿米 饭,晚上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稀饭,一碟青菜就好。” “那你们为什么不问问他,挣那么些钱干什么用?”我说。 马仔笑了,说:“我们不敢问。林老板别看自己很节俭,对人可大方了。国内 水灾旱灾,他都捐款,数目还很大。前两年科索沃难民来了不少,法国一些慈善团 体号召捐款,中国人很少有捐的,谁管那些事儿呀?可林老板就去捐。要说为人仗 义,林老板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他英国有个朋友,十多年前好像帮过他一 点什么小忙。好家伙,他对那朋友真是好。那朋友有个傻孩子在英国读书,进的都 是最贵的学校——林老板掏钱。” 我把碗一推,说:“你就吹吧,反正我也不知道。好了,谢谢你做的晚饭,我 去洗个澡,休息一下。” 洗罢澡又打了个盹儿,睁眼一看已经是晚上10点钟了。掏出通讯簿,给那位路 嘉打电话。 一拨就通了,一个轻柔的女声问:“是哪位呀?” 我怕弄错了,便问:“请问你是路嘉小姐吗?” 对方说:“我是呀,先生您是谁呀?” “我是叶土根的朋友,是他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的。我现在过去可以吗?”我 说。 她轻轻地笑了,说:“您是土根的朋友呀?当然可以来了。不过,您认识我的 家吗?” 我告诉她我不但不认识她的家,而且对巴黎也不熟——我是从布拉格来的。 她想了想,问:“您能找到土根打工的批发店吗?” “应该能。”我说。 “那我们在批发店门口见,您大约多会儿能过来?我好去接您。”她说。 “半个小时差不多吧,我现在就出发。我开一辆红色的阿尔法•;柔密欧, 是捷克的车牌。你知道阿尔法•;柔密欧是什么样的吗?”我问。 “您就放心吧,我不会弄错的。”她说。 “但是我可不愿意见个女人就问你是不是路嘉,——我不会下车的。”我提醒 她。 我匆匆下楼,马仔正在客厅看电视。见我下来,问:“田老板这么晚了还要出 去?” 我说:“去会个朋友,你睡吧,听着点儿我的门铃儿啊。” 夜里的伏尔泰大街行人廖廖,我刚停下车,就有一个年轻的中国小姐敲车窗。 “路嘉?”我问。 她笑着点点头。 “上车吧。” 她跑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说:“掉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