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头发和吃土的作家(1)
回到宿舍,仿佛酒醒了,我后悔不迭:天哪!我真的对方晴说了那些尖酸刻薄
的话吗?我真的像个小市民一样,斤斤计较,对她无理取闹吗?
我赶紧写了张字条。
方晴:
请原谅我今晚的无礼。也许我还是小孩子吧。你那么快乐,我应该为你高兴。
祝你幸福。
毕小明
把字条从方晴房门下塞进去之后,我一个人出门散心。夜空静谧深沉。没有风,
树影纹丝不动。草坪间的虫鸣时有时无。丁宜圆的生日晚会让人沮丧,但这都过去
了。方晴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我想起上学期我对她的痴迷。我想起爱丽丝,想
起我们第一次亲吻的情景,我心里甜丝丝的……
回屋后,我给家里打了电话。约好在半夜十二点,我有时忙学习,有时心情不
好懒得跟他们说话,往往错过了,所以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他们通话了。电话的那一
头,妈妈照旧嘱咐我吃好睡好,别为难自己,多跟家里联系。爸爸接过电话,告诫
我要努力学习。我说赵荣和丁宜圆恋爱了,他沉默了片刻,说学习要紧,恋爱是成
年人的事。
学期将尽,功课一阵紧似一阵。办公室不是准备考试的最佳场所,还是图书馆
好。哈佛校园里大大小小的图书馆星罗棋布。其中Widener 最大,正厅的天花板很
高,人走进去觉得空旷,阅览室和藏书室一个接一个,整个建筑纷乱复杂,像个迷
宫。但Widener 并不收藏数学和自然科学的书,我闲暇时去那里涉猎社会学和历史
等方面的知识,准备专业课则呆在Cabot Science 图书馆,或者A 系的图书馆。A
系的图书馆不大,里面的气氛尤其宁静悠远、远离尘嚣。一排排书架之间散布着几
张古老而依旧结实的大写字台。墙上挂着获得过W 奖或F 奖的教授的照片,不少人
白发苍苍。
记得我第一天来系里,就站在那里看照片,系里的一位秘书向我介绍教授和学
生的情况。一位教授恰好进来,匆匆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借出一本书,又匆匆走了。
“这是Q 教授,他的照片在这里,”秘书指着一张照片说。照片上,Q 教授和
另外几位老教授在聊天。人们举着酒杯,笑容满面。
“当然,这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秘书说,“所以不像Q 教授——现在Q 教
授头发少了。”
“少多了,”我说。
“对,一般来说,大家头发都少了。”
“看来要掉不少头发才能当上教授呢。”我盯着照片上头发稀疏的Q 教授,若
有所思。秘书一笑。
有时我还去燕京图书馆看书。那里收藏了大量中文、日文的书籍。图书馆建筑
面积不大,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进了门,前台常站着一个和蔼的老头,五十多岁,
戴黑框眼镜,风度翩翩。他是日本人,拿过三个博士学位,见人就礼貌地点头,日
本式的口音磕磕绊绊。据方晴说,老头虽然乐于助人,总跑来跑去,实际上都是白
忙——他忙了半天,你要借的书还是没找到。阅览室陈列着各类中文期刊,墙上有
些中文字画,坦白地说,不算精品。
这天我在阅览室看书,身边恰好坐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此人已经谢顶,身子
圆鼓鼓的,右手戴着一个金戒指,上面嵌着一颗钻石。他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字,龙
飞凤舞,不时停下来翻翻杂志。我好奇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是作家,在写小说。
他一直写到阅览室关门。一起出门的时候,我问:“您在写什么题材的小说?”
“噢,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原来是这样,”我笑道,“我以为作家都写大事。”
“其实写作的目的就是把无聊小事写得有意思,让人乐意读。”
“原来如此……”
作家见我在听着,兴奋起来:“我是农村出来的。农民的苦太深太重了!所以
我要写小说——我要歌颂农民。我也是农民!”
“您看来挺关心他们的疾苦。”
“谁不关心自己的父老乡亲!我来哈佛进修一年,时刻都不敢忘记自己是农民。
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了动力,小说就写得有意思。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展示农民的劣
根性的。”
“不过,”我皱了皱眉,“您不是要歌颂农民吗?”
“当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作家说,脸上的表情很沉重,“但我的确深
爱着农民。来哈佛之前,我回了一次乡下老家——那是一个贫瘠的小山村。可我的
父母和兄弟都对我那么好。真的非常感动!一进村口,我看见母亲在老屋门口候着
我,就连忙吃了一口土!”
“吃了一口土?”我糊涂了,“您摔了一跤?”
“不,我从地上抓起一块土,就塞进了嘴里!”
“您为什么要这样?”我更糊涂了。
“不知道!我把土塞进嘴里就嚼了起来。村里谁都猜不透我为什么要这样,连
我自己都不知道!”
接着作家递过一张名片,嘱咐我有空买一本他的小说读读,就走了。回到宿舍,
吃过晚饭,我又琢磨了一阵作家为什么要吃土这个问题,没想出所以然,就把这段
奇遇添油加醋讲给爱丽丝听。近来我和爱丽丝有时闹些小别扭。她生气时从不大吵
大闹,只对我冷嘲热讽,道歉讨好都不管用,她根本不理。我只好找机会哄她发笑。
这次我成功了。
从爱丽丝屋里出来,我一眼看见方晴的男朋友站在她门口。他一边重重地敲门
一边说:“方晴,你开开门!有话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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