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自己
文/ 吴福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 由于在鲁迅文学院兼课,我和张新蚕有
缘相识。也因此,当这本“文化大革命”的少女日记“出土”之后,我算得是幸运
地先睹为快的一个读者。它的价值一眼就能识别,并不需要怎样深奥的学问和多么
敏锐的见地。它的历史价值在于它是一种“民间文本”。从中,我们能了解到一个
“时代青年”如何成长的文化人格模式。这不是个别的,而是时代群体缩影;是了
解、认识我们共和国成长历史的一篇重要文献资料,也是中国人自己教育自己的一
面镜子。故当时连忙推荐了相熟的朋友来注释,无非是考虑别人比我更熟悉这一时
间段的文化和文学的事件,他们评价起来会更得心应手罢了。如今,日记在注释者、
点评者、考证者各路英雄的手里辗转了一圈大大丰满了起来,又回到我的案头,要
求我来通读一遍,再续貂般加上个序言。承作者的美意,我答应了下来,但总怕这
些外加的东西太多,不要破坏了原作本身才好。心里是微微有些不安的。
史无前例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算起,已经逝去整整35年
有余了。用鲁迅的话来说,“忘却的救世主”已然降临。到了现在,面对即便是加
了这么多解释性附类文字的日记,我想我们的后代或后后代,许多地方读来还是会
觉得如同雾里看花,不甚了然,或许竟会发出疑问:这是可能的事吗?很不幸,这
本日记的第一位的价值正是它的“真实”。真实到如入其境,真实到毫发毕现,连
同它的缺点也是真实的。在世界性的文学出版物中,曾有犹太少女等日记笔记的发
表,受到人们瞩目,本书也是这类纪实性文学的佳构。
现在习惯于像吃冰淇淋一样来读书的青年人,读到本书大段大段发豪言壮语的
章节,或者读到没完没了批判自己,不断挖出鲁迅《一件小事》里说的皮袍下(那
时是红卫兵洗白了的时髦旧军装)藏着的“小”来的章节,不知会如何作想。假如
你不耐烦了,请不要把书放下。这就是你的父辈、祖辈们所经历过的、而且千万不
要以为是与自己无关的那部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从来就是连续的。哪怕是出现
“五四”那样一个区分现代和古代的断裂的运动,回过头去看看,它还是有“连续”
的一面。不然,我们如何解读“文化大革命”在现代中国的出现呢?我们又如何解
释在山西洪洞县关过苏三(京剧《苏三起解》里的苏三,且勿论其有无)的监牢里
参观,会冷丁地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各种古老刑法的沉渣泛起呢?
我觉得这本日记的历史功用之一,便是叫我们一代一代的中国人不要忘记自己。
拿我这个1966年已经教了七八年书,在“文化大革命”中主要是扮演“被革命对象”
角色的人来说,张新蚕的这本日记足够让我惊醒,分明地悟到那个时代的思想模式、
文化人格模式原来并没有离我们太久太远。当时的青年是多么纯洁,无心机,爱学
习,向上,远离物质享受和商业市场。这本日记替我们保存下来的当年“时代青年”
的模样,是我们研究共和国文化的重要文献资料,也是我们自己教育、启迪自己的
一面镜子。现在的红卫兵的一代,上山下乡的“知青”一代,还有我这“青春万岁”
的一代(我用王蒙的小说名字来概括1949年期间正值少年的人),不是爱用“青春
无悔”这句话吗?这是对的,没有错。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我们不能全盘否
定我们年轻时赖以生存的所有基础。但是,我们不能把脓疮当作烂漫鲜花看待,我
们只能否定我们应该否定的东西。而挣脱上一个时代套在我们身上的枷锁,不能靠
别人,只有靠自己。至于比我们更下一代的人,我相信他们比我们更聪明,一定更
善于总结以往,开辟未来了。
如果了解了我以上所说的,我要对海外的华人读者多说一句,你们中间的年轻
者,可能就更难理解这“文化大革命”一代人的思想、思维和行为方式了吧。但说
到底,我们都是处在中华文化大圈子里生长的人,只要稍微地想一想,也就能理解
了。我还想特意地提醒一下,许多中国大陆文化大革命境遇外的人现在读了有关
“文化大革命”的书,总觉得生活在其中是多么可怕、恐怖,其实对于我这个“文
化大革命”的“过来人”,在当时大部分的时间里是不知道害怕的。因为你已经具
有那个时代的同质性,已经没有别的感觉。只有当你取得了异质的眼光和感受的时
候,才会害怕。记得我当时也是在努力地学习毛泽东的著作,一心想脱离中间偏右
的政治处境,以为经过“文化大革命”的荡涤冲刷,我们先辈前贤一百多年来所理
想的强盛、幸福、干净的中国就会在地平线上出现。现在读了张新蚕的日记,在亲
切之余回忆起梦魇一样的岁月,感到后怕。
我盼望留住那青春的日子,我又诅咒那个荒唐的年月。呜呼!那个我最好的年
纪和无谓浪费的珍贵时间,是永远回不来了。我也在逐渐老去。但是像本书,及类
似本书的保存于民间的无数“文化大革命”的文本,它们所具有的那份记录的丰富
性、逼真性和思索性是不会老去的。我这里只是道出其中深有同感的一二体会而已。
我仍然如最初的那样,极愿推荐本书,并相信读了这本日记的各色人等,都会得益。
知道后怕了,才有希望,对吧?
2002年4 月18日于京城小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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