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心是铁石铸成的 小儿麻痹后遗症被人们认为是痼疾,属于不治之症。可父亲却从不放过一丝一 毫的希望。母亲刚参加工作那年,父亲听别人说中医的针灸疗法对这种病疗效很好, 便设法请当时西安有名的郭大夫来家里给我诊治。因为要作长期治疗,郭大夫决定 利用晚上休息时间隔一天来给我扎一次针,间隔的一天由父亲在头天扎过的针眼上 用艾卷熏炙。那时各单位的政治学习都比较多,加上找郭大夫看病的人也多,他难 免不能如期赴约。为了不影响治病效力,父亲只好用增加熏灸来补救空缺。每次要 扎十几个穴位,第二天父亲要在每个针眼上熏烤五分钟,加起来得用一个多小时。 那时我已经懂事,知道应该配合治疗,不管是艾炙还是扎针,所有的痛苦都能 忍受,可是那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却躺得我实在焦急。我躺在床边,父亲坐个小板凳, 点着艾卷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熏得特别耐心。我却感到一个穴位总也熏不完,闹着问 :“咋还没到时间?”不管我怎样催促,父亲从不生气,只是想方设法转移我的注 意力,给我讲一些读书学习的事,要不就每炙一个穴位让我数三百个数。为了早点 儿炙完,我数得特别快,父亲说我不按钟摆的节奏数,不能算。搞得父亲实在没辙, 他只好把他们正在组织学习的《鲁迅文选》拿出来让我读给他听。记得第一次读的 是《狂人日记》,文章里说他们家的人都吃人,读的时候我感到特别恐怖。父亲说 那不是真有人吃人,是讲那种社会就像人吃人……父亲给我讲了许多,终究也没能 让我摆脱“人吃人”对我的困惑。我就这样生吞活剥地读了《药》、《阿Q 正传》、 《祝福》等文学作品,但却都是似懂非懂,倒是让父亲教我认了不少字,懂了不少 词汇。 炙的时间长,艾卷用得特别快,中药店的艾卷比较贵,父亲索性去药材公司买 了一大包艾叶,用手一把一把搓绒了装进用麻纸糊成的比大拇指稍粗的纸筒里,再 用筷子捣实在,就是自造的艾卷。我也帮父亲搓过,但是那艾叶粗糙,加上我的手 没劲,搓的我手痛也搓不绒,只好帮着父亲往纸筒里装。 就这样一直针灸了很长时间也不见病情好转,实在不好再麻烦郭大夫,最后只 能不了了之。过年时母亲对我说:“给你扎了那么长时间针,郭大夫说啥也不要出 诊费,你爸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好送去了两瓶茅台酒。”我知道父亲也是嗜酒如 命的人,可他每次总是去巷口打散白干过瘾。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听说有一位祖传中医,可以用中药治疗瘫痪症。于是父 亲又请这位中医给我作了诊断,大夫认为可以试治,只是病期太久,得吃一百付药 才可看出成效。 那时正是1960年前后,由于自然灾害,家里的经济十分艰难,药方里有几种名 贵中药价格相当昂贵,父亲为了一点难得的希望却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困难时期药 铺的药也奇缺,一次抓七付,得找好几个药铺才能抓齐。黄芪是每付药共用之品, 父亲托人买了大把的上等黄芪,拿到中医院药房请人加工切成片,又专门借了药房 的戥子,自己称了一份一份地分放在每付药中。只要父亲不开会学习,就利用晚上 的时间亲自熬给我喝,实在抽不出时间才让祖母代劳。父亲熬药特别认真,一晚上 守在炉子边熬三道,和在一起分成两大碗,每天早晚各服一碗,除了汤药还有由大 夫自配的用黄酒冲服的药粉。怕药不能及时配齐,接不上趟,父亲总是前七付配齐, 就开始着手配下一个药方。 企盼着出现奇迹,我含泪吞服着难以下咽的苦汁。有一次我皱着眉,端着满满 的药碗,发愁地问父亲:“为什么人的嘴里对各种味都能适应,惟独不能接受这药 汤里的苦味?”父亲说:“那是因为人的味觉神经接触的苦东西太少,如果接触的 多了,日久天长就适应了。”听了父亲的话,我咬牙承受着,期待着有一天药汁到 了我的嘴里会变得像蜜糖一样甘甜。 不知过了多少天,父亲还在默默无声地忙于抓药熬药,丝毫都不间断。锅里的 饭越来越稀,成长中的弟弟瘦得皮包骨头,父亲的身体也明显出现浮肿,给我买药 的钱却照样源源不断地流向药店,而我的味觉神经不但没有适应苦味,还产生了强 烈的逆反,每次只要看见那药碗和药粉,就像孙悟空也钻进了我的胃里,在里边搅 个没完。 父亲的辛苦、我的忍受都未能感动上帝,病依然照旧,没有好转。我不得不恳 求父亲,不要让我再承受无益的痛苦;不要再劳人伤财,让全家人为我挨饿受苦。 父亲接受了我的请求,我也得以解脱和心安。而我恢复健康的可能却变得更加渺茫, 失望笼罩着全家人的心。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