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狱中追悼会 龙光章久病不愈含恨而死。难友们开展绝食斗争。面对白花花的大米饭,香喷 喷的回锅肉,没有人心动。 寒冬季节的歌乐山,一片凄冷景象。刺骨的寒风穿过渣滓洞监狱一扇扇牢门, 发出刺耳的怪叫。 这一天是1948 年12 月15 日的深夜。从楼下六室的牢房里,传出一阵阵呼 喊声,牢房的门被猛烈地摇晃着,不时被拍打得啪啪直响。 “快来人呀!龙光章不行了!”瘦骨嶙峋的龙光章躺在床铺上,虚弱得已经连 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他的嘴唇却在不停地动弹着,一位难友俯下身去,把耳 朵贴在他的嘴边,这才听清楚他是在断断续续地说这样一句话: “给部队首长带个信,我不行了,我的革命任务没有完成龙光章是四川乐山地 区的人,1942 年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当时才16 岁。他先是驻防合川,后来调 去湖北作战。在湖北,他起义参加了新四军。 参加新四军后,他被分配到江汉独立旅32 团一营三连当号兵。1947 年,他 随部队由兴东县到巴东县坪杨乡东,与巴东县保安团遭遇,激战半天,新四军打了 胜仗,俘敌500 余人。休整一周后到四川巫山县红岩子,又与巫山县民团发生遭遇 战。龙光章和其他8 名新四军战士以及两位老百姓在突围中受伤被俘。1948 年4 月,龙光章等七人被押解到渣滓洞监狱。 龙光章来到监狱里,就不停地拉肚子。他的这个病根是在押解途中种下的,一 路上总是吃不饱,又总喝生水、脏水,结果患上了痢疾。进到渣滓洞监狱后,虽然 有饭吃,但饮食粗劣,虽然有狱医,但那个名叫刘石仁的中校医官医术并不高明, 而且狱里缺医少药,结果使得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转成了黄肿病。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特务看守们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难友们就是喊破了 喉咙,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龙光章就这样含恨死去了。 在《红岩》小说中,也有一个新四军战士病死在渣滓洞牢房里,他的名字叫龙 光华,龙光华的原型人物就是龙光章。 不过,小说中的龙光华不是病死的,而是因为保卫水源遭到特务的毒打而高烧 至死,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也说着时轻时重,时断时续的吃语。 “班长!……部队……来了!”龙光华猛然伸出激动的双手,站起来,奋身迎 向前去:“指导员,指导员!”他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扑了上去。 “指导员……给我……一支枪!”狱灯闪动了一下,龙光华一动也不动地紧抓 住牢门, 他的头向上昂着,一只手伸向前方,像要抓住他渴望的武器…… 余新江赶过去,伸手去搀扶时,龙光华纹丝不动。一只手紧抓住牢门,一只手 伸向前面,口微微张开,像没有喊完心里要说的话,一双永不瞑目的眼睛,凝望着 远方一汪热泪,从余新江的眼眶里簌簌滚下。 “龙光华,牺牲了!”龙光章被折磨致死的消息通过狱里的秘密联络通道迅速 在难友中传开了,大家的心精不仅十分悲痛,而且无比气愤。 渣滓洞监狱看守长徐贵林(即《红岩》中的猫头鹰,此人由于心狠手毒,当时 难友们给他起的真实绰号就是猫头鹰)指挥几个特务看守冲向楼六室。 “死了个把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赶快抬出去埋了!”回答猫头鹰的却是一 片怒吼: “不讲清楚,不许抬走!”狱中的难友经过紧急商量,决定利用这件事展开一 次大规模的斗争,改善狱中的待遇。 代表很快被推选出来了,他们是肖中鼎、何雪松等同志(小说中是余新江和刘 思扬)。 在渣滓洞看守所长李磊(即《红岩》中的那个身体肥硕,绰号猩猩的家伙)的 办公室里,谈判代表提出了四项条件: 一、为龙光章开追悼会,设灵位,会后集体送葬;二、白布裹尸,备棺盛殓; 三、改善生活条件,不许虐待政治犯;四、今后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 李磊听完上述条件,装出沉痛的样子说:“死人固然不幸,不过,这事有上面 管。我也很难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只是龙光章身体本来就不好,请大家体 谅所方困难……”代表们一下子火了,单刀直入问他:“四个条件,你是同意还是 不同意?”李磊翻了脸,变得强硬地站起来威胁说:“你们想聚众要挟吗?看清楚 这是什么地方,放明白点,跟我提什么条件!”说完,他一转身就走了。 当晚,难友们故意在狱中又吵又叫,闹得特务一宿不安。 第二天早起,难友们又要求进行了第二次谈判。李磊对其他条件都答应了,唯 独不同意开追悼会,并说:“没有这个先例。”谈判破裂了。难友们决定使用最后 的武器,开展集体绝食。 中午,特务看守出人意料地送来了狱中少见的白米饭、回锅肉。 小说《红岩》对这个场面是这样描写的: 中断了几天的送饭哨音,忽然在耳边响了。余新江把头向地坝那边一转,看见 猫头鹰正带着一群特务,走进地坝。 几十个饭桶整齐地摆在院坝正中。里面盛着的,不是污黑发臭的霉米饭,变成 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大桶油浸浸的回锅肉,分成了几十份,搁在每一个板桶上。 对于生活在今天的人来说,白米饭、回锅饭似乎并无多大的诱惑力,但对于长 期处于饥饿状态的难友们来说,一见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实在是一个很强烈的生理 刺激。 曾紫霞在解放后写的一篇回忆文章中,曾有过这样一段极为真实的描述: 说一下吃吧!当人们已经起床很久、很久,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的时候, 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可渣滓洞里送早饭的(准确些是上午饭)还没有进到院子 里来。每间牢房门口都有人在探望、守候,无数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进院坝的小门 那边,看着有没有人挑着饭桶进门的影子。无数双耳朵尖起在听小门那边是否响起 了开门的吱呀声音。一小时、两小时地,一分钟、一分钟地捱!没有坐过牢的人怎 能体会到那饥饿使人头昏眼花、心头发慌、四肢无力、阵阵虚汗的味道?!“饿牢” 二字有多么丰富的内涵!虽然送来的饭菜是那么粗劣,几乎与猪狗之食一般,可饿 牢的人顾不得挑选,就这样的饭还不能吃饱呵,只能比不吃强点。 通过曾紫霞的切身感受,我们可以体会到在当时的环境里坚持绝食,需要多么 坚定的意志。 难友们也想吃白米饭、回锅肉,但为了争取集体斗争的胜利,谁也不去正眼看 它一眼。 饭凉了,菜也不再冒热气了。它们被原封不动地抬走了。 李磊没有想到难友们的决心这么大,有些着急了,一会儿去找一些身体差的个 别谈话:“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是不行的,你们身体差,更要注意啊。”一会儿 又叫来一些非党群众,装作关心地说:“你们案子不重,不要跟着起哄,否则自己 吃亏。”他这些话,得到的只有白眼,没有人动摇。分化瓦解,欺骗拉拢全没有用。 李磊慌神了,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乱子?他想尽快平息这件事。他此时的心情正像 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 僵持下去,说不定,就在明天,也许后天,早晨开门放风的时候就会发现,已 经躺着几十具,甚至几百具僵直的尸体。 被迫接受条件?这是中美合作所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听任几百个人质集体自杀,将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 如果将来清查起来,岂止是“玩忽职守”的一般罪名而已?到那时,不仅是自 己,就是上司徐鹏飞和整个西南特区,也难免不受严重的处分。要是特别顾问一旦 震怒起来,那…… 前两天,他担心政治犯的反抗情绪终会爆发成为可怕的暴动。他日夜加强警戒, 严密地防范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可是现在,他发现监狱里还有比暴动更难对付 的事件。如果是暴动,他还有权命令开枪,可是现在连开枪也没有用。权衡轻重, 也许,赶快接受条件倒是一条出路。李磊找来猫头鹰,对他说:“算了,就让他们 开追悼会吧!”龙光章遭受的种种磨难使很多难友落下了热泪。难友们把他的遗体 安葬在正对牢房的山坡上,为的是每天都能看到他。 狱中追悼会开始了。 这是监狱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追悼会。 高墙上、岗楼里的敌人紧张地架起了机枪,各个岗哨也增加了看守特务。 楼六室的牢门打开了,龙光章的战友们抬着战友的遗体,缓缓地走了出来。龙 光章僵直的遗体上,穿着一件已经破旧不堪的军装。 在他们的后面,打出来一幅墨迹未干的挽联: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永不还家紧接着,难友们抬着早就准备好的花 圈,从牢房里缓缓来到放风坝,这花圈是用放风时从墙角采集到的“鱼鳅蒜”小白 花和青草扎成的。没有青纱,一位难友撕开了自己的一件青布长袍。女同志头上戴 着白布,还有人戴着用白鞋带制作的白花。 院坝正中的祭桌上铺着白布,摆着“龙光章烈士之灵”的灵牌,还放着简单的 祭品。祭桌两边摆放着各室难友送的花圈和挽联。挽联是用一小方一小方草纸联结 起来的,迎着风哗啦哗啦直响,仿佛奏响了愤怒的哀乐。 狭窄的地坝,变成了悼念战友的庄严会场。 几百个战友,整齐地排列在警戒重重的地坝上。几百颗期待战斗和复仇的心, 剧烈地跳动着。 “监狱之花”抱在曾紫霞怀里。两只大大的、泪汪汪的婴儿透亮的眼睛,望着 天空直转动,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疼爱着她、抚育着她的长辈的面孔。 追悼会由龙光章的难友夏金儒主祭。悼词简短而沉痛,一下子使得本来就很伤 感的难友们更加伤感起来,好几个难友泣不成声,地坝里一片唏嘘声。 龙光章被俘后,和战友们被解往巫山。当时正是隆冬季节,大雪纷飞,他们的 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看守动不动就是皮鞭抽,皮鞋踢。还没到宜昌,就死了两个 人。 到了巫山,他们被押进巫山县法院的一间小黑屋子里,每个人都戴着手铐脚镣, 每天只给一个饭团子,刚够饿不死的。 年仅22 岁的龙光章本来就有病,这么一折腾身体更坏了,但是他并没有向敌 人屈服,也从不喊一声苦。他还鼓励战友们说:“总有一天国民党会垮台的,他们 杀不绝天下的穷人。”在巫山县关了两个多月,他们又被押往万县。敌人把他们每 两人编成一组,合戴一副手铐,脖子上合锁一根链子,途中又拖死两人。 在万县监狱里,他们住了两个多月。在这期间,龙光章等人带头成功地组织了 一次暴动,使100 多名难友安全逃脱。龙光章等新四军战士主动担任断后掩护工作, 就在他们眼看就要冲出牢门的时候,敌人发觉了,用机枪封锁住了牢门,他们被阻 在里面,又被逮捕,遭到残酷毒打。龙光章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病倒的。 1948 年4 月,龙光章一行七人从万县转押重庆,在朝天门码头上岸后,特务 们把他们装进麻袋,先是送到二处,三天后又押进渣滓洞。 小卓娅突然哭叫起来。这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冲破了这里沉重压抑的气氛。复 仇的怒火在难友们的心头燃烧。 追悼会快结束时,垂头丧气的李磊迫不得已地对着灵牌三鞠躬,讲了几句官样 文章的话。 追悼会后,龙光章烈士的遗体裹上白布装入棺木,由几位难友抬了出去,安葬 在渣滓洞外面正对牢房向阳的山坡上,这个位置也是难友们选定的,为的是大家每 天都能够看到他。 不要眼泪, 不要人们的慰藉。 记着呵——中国人民还活着, 这册血写的帐簿, 将是一块历史的丰碑! 死,是永生。 死,并不是战斗之火的熄灭。 让他永不泯灭的忠魂, 在青翠的歌乐山巅, 仰望黎明! 这首悼念诗是当时一位名叫艾文宣的难友写的。他是一名共产党员。1939年赴 重庆,在《新华日报》工作。1945 年受组织委派回乡,以乡长和教员为掩护从事 革命活动。1948 年8 月,参加岳武起义,捐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庭财物。起义失败 后被逮捕,关押在渣滓洞看守所,后来在“11·27”大屠杀中牺牲。 楼六室中寂静无声。 追悼会开过了,战友的后事也料理完了,但难友们的心情却还是平静不下来。 望着龙光躺过的床铺如今变得空荡荡的,刚刚止住的热泪又涌流出来…… 那是刚关进渣滓洞的时候,敌人怕他们与其他难友发生联系,采取隔离方法。 每次放风的时候,他们都是单独进行,和别的难友根本见不到面。 那一段时间,大家的心情苦闷极了。龙光章的心情和大家一样,但他没有坐着 等待,而是沿着囚室的墙壁摸索。他用手抠掉墙上斑驳的泥灰,找到较宽的砖缝, 用手指头不断地敲打着。他希望这声音能传过去,引起隔壁难友们的注意。 自从他们几个进狱之后,其他难友也很想了解他们的情况,但总是找不到机会。 当龙光章的敲打声传过来时,他们立刻高兴起来。这声音说明对方非常想和其他难 友取得联系。而怀有这种心情的人显然不是一般的囚犯。 对于这种敲打声,渣滓洞的难友们全都很熟悉,而且知道不同的敲打声代表不 同的含义。这个办法是一个叫余祖胜的难友发明出来的,被大家称为“土电话”。 余祖胜是《红岩》中余新江的原型人物。余祖胜是兵工厂的一名工人,后来, 因为反抗工头的殴打而被开除。1948 年8 月,他接受重庆地下党工运书记许建业 布置的任务,第二次进兵工厂当了临时工。当时许建业布置给他的任务有两个:一 是组织群众、宣传群众,积极谨慎地为党发展组织;二是调查厂情,尽可能从各方 面阻挠军火生产。 为了完成任务,祖胜决心当好“临时工”。工人搬家、生病,他主动去帮忙, 工人也很关心他,彼此之间感情非常融洽深厚。在临时工这个战斗岗位上,他站稳 了脚跟,为开展党的工作创造了有利条件。 许建业被捕后,特务搜查许建业的住处,从箱子中搜出余祖胜的自传和一份工 作报告,因此他被捕入狱。 重庆解放后,据脱险志士罗广斌等同志介绍,余祖胜在狱中很英勇,受过老虎 凳、鸭儿浮水等酷刑,一个字也未吐。 余祖胜心灵手巧,被称为狱中“工艺家”。一根小铁钉到了他手里,三磨两磨 就成了一件锋利的工具。就是靠着这种工具,住在六室左右两边以及上边的难友们 一齐动手,在墙上和地上打出了小孔。通过这些小孔,龙光章他们几个新四军战士 与其他难友们建立起了相互了解和信任。很快,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被女牢的 难友们取走了,缝补得整整齐齐地送了回来,实在不能缝补的就改为他用。 战友们还不会忘记,龙光章虽然有病在身,但对敌人斗争却非常机智勇敢。有 一次,难友们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张报纸残片,上面有一些有关时局的消息,大家便 秘密地传看起来。 不知怎么搞的,这个消息被敌人知道了,半夜时分特务们突然大举出动,进行 突击搜查。 当时,这张报纸残片正好传到楼六室夏金儒手里,他一看情形不对,急忙把它 递给正坐在马桶上拉肚子的龙光章,想让他把报纸残片塞进马桶里。 龙光章觉得这样做也不保险,就一口把它吞下去。结果敌人什么也没查到。 还有一次,看守长徐贵林组织突击搜查,刚好看见龙光章把一张纸片放进嘴里。 徐贵林大声命令他吐出来,龙光章哪里肯听。徐贵林揪住他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子, 登时他嘴里鲜血直流,但他硬是坚持着把纸片吞进肚里,让敌人无可奈何。 在《红岩》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故事:为了破获狱中党组织,特务郑克昌化名 高邦晋,打扮成一个受重刑的政治犯的模样,关进了楼七室,和他一起抓进来的几 个学生受了他的蒙蔽,而余新江、丁长发却对他产生了怀疑。 他们巧妙地设下一个圈套,使他暴露了丑恶嘴脸。 实际上,这段故事不是发生在楼七室,而是楼六室。与伪装特务作斗争的也是 龙光章和他的战友们。 敌人怀疑楼六室的人与狱中党组织有联系,就派了一个特务伪装成犯人住进来。 他自称姓汪,被捕之前参加过党的外围组织。起初,大家对他还不错,但过了不久, 他就露出了马脚。龙光章和战友们暗地里一商量,就开始故意找碴儿折腾他。晚上 不让他睡觉,罚他的站,还找理由罚他把马桶挂在脖子上。 没几天,他就忍受不下去了,灰溜溜地走了。争水斗争的勇士不是龙光章,而 是陶敬之。狱医刘石仁偷偷地为难友们做了不少好事。 1949 年盛夏,酷热难当,干渴的滋味决不比饥饿更好受。 就在这最需要饮水的时候,整个渣滓洞监狱牢房里却连一滴水也找不到了。 火辣辣的阳光,逼射在签子门边。窄小的牢房,像蒸笼一样,汗气熏蒸得人们 换不过气来。连一丝丝风也没有,热烘烘的囚窗里,偶尔透出几声抑制着的呻吟和 喘息。 …… 太阳渐渐偏西了,可是斜射的烈焰给闷热的牢房带来了更燥辣的,焦的皮肉的 感觉。喉头似火烧,连唾液也没有了,这使他更感到一阵阵难忍的痛苦。 奈新江半昏半醒地仰卧在楼板上。他的双手又把衬衫撕开了,胸脯上露出正在 化脓的刑伤,那是炽热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留下的乌黑焦烂的伤斑。 他张着焦裂的大口,一次次吐出一个单纯的字: “水……水!”《红岩》中的这一段段描写、正是当时真实情景的写照。 这次缺水是李磊和徐贵林搞的鬼,虽然当时久旱不雨,但歌乐山中不乏水源。 他们不是找不到,而且根本不去找,他们想利用这个机会报复狱中的难友,企图使 其低头屈服,不敢再搞什么绝食抗议。 天气越来越热,牢房里还是一滴水也找不到。一位名叫吴学正的难友因为干渴 而病死了。 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了。很多难友利用放风的时间,出去寻找水源。 在男牢后面有一块土地比较潮湿,地面覆盖着一层青苔。雨后,渍起了一潭潭 浅浅的泥水,浮着一层肮脏薄膜的水面上不断鼓着水泡,孑和沙虫很快也长满了。 从那里挖下去,下面很可能找到山泉。 放风的时间一到,难友们就轮流到那里去挖坑。没有任何工具,人们就用指尖 去挖。水坑在一点一点变深、变大。 在小说中,这个水坑终于挖出水来,一池清水映着碧天,闪动着微微的涟漪。 龙光华拎着水罐跑来了,舀起一罐水就跑。他接连跑了好几趟。他这是给处在 干渴中的难友们送水。 特务们发现了,把他带进了办公室。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就打得他满身是血, 嘴里也往外流血。正是因为这次毒打,他才发高烧致死。 实际上,龙光章已经在半年前病死了,他不可能参加挖坑找水。但是挖坑找水 却是确有其事,也有人为此而遭到毒打。与小说中的记叙不同的是,这个水坑没有 挖成,水也没有找到,而特务是当着众人的面毒打挖坑找水的同志。 那一天,在宜昌被捕的陶敬之和另一个同志在男牢房后面挖水坑,不巧被特务 发现了。 几个特务气势汹汹地扑过来,给他俩戴上三十斤重的大镣,拉到烈日底下曝晒。 这还不算,特务还用木板打他俩的手心,手心打肿了,又往他俩身上乱打。 “快说,还有谁挖过水坑?”“说了就放你们,不说就让你俩死在这里!”面 对着敌人恶狠狠的逼问,陶敬之和那个同志始终一个字也不说。 烈日的灸烤,镣铐加身的折磨,再加上毒打,很快就使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的陶 敬之和那个同志支持不下去了,眼看着就要昏死过去。 拥挤在签子门前的各牢房的难友们,看到陶敬之他俩为大家遭到迫害,忍无可 忍,一齐用拳头捶打着牢门,高声抗议。整个渣滓洞顿时像炸了锅,特务高举着打 人的木板也不敢往下落。 成善谋也站在牢门口焦急地大声吼叫,忽然,他一眼看见狱医刘石仁走过来, 立刻向他使了个眼色。 刘石仁会意了,凑了过去。 “你快去告诉徐贵林,就说这两个人身体很差,时间长了会出事情的。”成善 谋压低声音说道。 刘石仁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 不大一会儿,特务把已经是奄奄一息的陶敬之和那个同志放回了牢房。 显然是刘石仁的话起了作用。 刘石仁是1948 年三四月间来到渣滓洞监狱的。因为他是医生,毕竟还有一些 人道主义精神,看到这里的难友们的身体状况极差,二十多岁的人竟然满头白发, 还有很多患有严重的慢性病,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难友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主动接近他,争取他的同情。后来又托他往 狱外捎信。几次信都捎到了,而且从未出过事情。胡其芬给姐姐胡庆芬写过多次信, 都是由他带出去的。被捕前担任重庆安生公司经理,负责为党组织筹集活动经费并 担任联络工作的何柏梁,在大屠杀开始前六天11 月21 日还从狱中带出一封信, 就是刘石仁的功劳。 何柏梁也很注意争取这位中校医官。当时,他刚刚结婚,妻子的工作还没有着 落,何柏梁就委托狱外的同志帮他妻子安排工作。 刘石仁除了在狱内外传递消息外,他做的另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利用他医 官的工作之便,把带入狱的药品如维生素、鱼肝油等全部发给了病人,对医治难友 疾病起了作用。他做的比较多的工作是他利用其职权,为难友开过一些应出狱就医 或出狱生产的证明,对有的难友的出狱起了辅助作用。 因为刘石仁为难友们作过一些事,解放后脱险的难友向组织上做了反映,他被 安排在西南农学院任校医,直到1981 年病逝。 在写到找水斗争时,小说《红岩》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使许云峰难以忘怀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女战友, 边挖,还低声唱着一首 歌。娓娓的低音,激昂悲壮的感情, 在他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使他清楚地记 住了那充满战斗激情的歌词:……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颠倒的乾坤扭转, 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世界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这个挖坑的女战士显然就是李青林。不过,自从1949 年春节之后,特务就把 女牢的牢门封死了,而在后墙另开一扇新牢门,女难友再也不能到渣滓洞的院坝里, 只能在新门外一块只有几平方米大小的地方活动。因此,李青林不可能去男牢房后 边挖坑找水。 但是她唱的那首歌确实在当时的狱中十分有名,几乎人人会唱。这首歌的歌词 在《红岩》中反复出现过三次,但都只是截取了它的下半段。我们现在把它的上半 段补出来: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这是混乱的日子,黑夜被人硬当作白天, 在人们的头上,狂舞的人享福了。 在深沉的夜里,他们飞旋于红灯绿酒之间。 呼天的人是有罪的, 据说,天是不应该被人呼喊, 而它的位置却是在他们 脚底下面, 牢狱果真是为善良的人们而设的吗? 为什么大家的幸福被少数人强夺霸占? 这首歌的歌词作者名叫何敬平,是《挺进报》被破坏后受牵连被捕的。 被捕前他在重庆电力公司工作,是重庆电力公司党支部的组织委员。 他被捕后先被关押在国民党重庆警备司令部稽查处,不久后被解送二处,遭到 特务的吊打,因拒不招供而被移押渣滓洞囚禁。 1948 年秋,解放战争已面临夺取全国胜利的关键时刻,难友们既盼望早日胜 利,又提防敌人狗急跳墙下毒手,每个人的思想斗争都很复杂。就在这个时候,何 敬平写出了他那不朽的诗篇《把牢底坐穿》。 当时,他一有空儿,就独自坐在床上,边思考边写。过了几天,他从床上跳下 来,手上拿着一小方草纸,上面写满字迹工整、竖排的小楷诗稿——《把牢底坐穿 》。给同室难友看过,他又修改重抄一遍,才传到楼一室,由另一位难友谱成曲。 于是,这支歌就在渣滓洞、白公馆的难友们中间唱开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