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沙沙的秋雨打在黑色轿车的挡风玻璃上,淋漓的雨水遮住了司机的视线。雨刷 左右不住划动,玻璃上仍是模糊一片。 坐在后座的南京市警察局长尤大维的心比雨刷跳得还急,不住拍打司机的椅背 催促:“快!快!”轿车正开到新街口,这是南京城最热闹地带。十字路口四周那 些高大建筑物笼罩在一片雨雾中,像一群穿着灰衣黑袍的送葬人。他妈的!真悔气, 出门净碰上不顺利的事。新街口广场完全被人群、车流堵塞,挤得水泄不通。 那些黄包车、三轮车、大马车加上破汽车在左冲右突。广场中心又有一辆绿蓬 布的军卡车抛锚在那里,卡住了“咽喉”……喇叭声、马达声、叫喊声响成一片, 那混乱劲比徐蚌会战从前线溃退的景象还要糟。 任你喇叭揿得山响,人们对你这辆警察局长的轿车根本不予理睬。东窜西奔的 行人,横穿过马路,照样从汽车夹缝中挤过去。一个检破烂的流浪儿还在玻璃窗外 朝局长大人做了个鬼脸,“呸!”地吐了口唾沫。 “小讨饭,你找死哟?”司机揿下窗玻璃,朝流浪儿吆喝了一声。 “算了,快开车吧……”警察局长仰身叹了口气,沮丧地说。 他心情十分恶劣。刚才还在那间宽敞、暖和的办公室里处理公务,却被一阵急 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习惯地仰身靠在皮圈椅上,把一条腿搁在拉开的抽屉里, 慢条斯理拉长了声音:“喂——哪里哟……”像针戳屁股,他霍地从椅子上跳起, 在柚木地板上啪地并拢双腿,像一根木桩呆立着。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答应:“是! 是……委座,卑职马上赶到……”不用说,这电话是蒋介石从总统府亲自打来的。 尤大维一撂下电话,就心急火燎驱车出发了。 总统亲自召见,情况非同一般。尤大维的心一下揪紧,身上感到寒毛凛凛,坐 进轿车里,才觉得街上的秋风秋雨是这样凉意袭人,他懊悔早晨出门时没穿那件军 大衣。 此去总统府是吉是凶,难以逆料。说不定警察局长这位置保不牢,还有生命之 虞。早晨那个老家伙临出门甩下的一句话就是个不祥之兆,不啻乌鸦叫。 这天大清早,尤大维刚跳下床,一位白发银须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气冲冲 闯进了警察局长家的客厅。他指着已经一夜没合眼的尤大维狂叫乱吼:“我、我只 给你三天时间……无论如何要将凶手捉拿归案。否则、否则…… 我要叫你好看……”这老者何人?胆敢用这等口气训斥堂堂的南京市警察局长。 此公,夏令正是也。 夏令正在国民党中虽算不上开国元勋、三朝元老,但国大代表、参议员、总统 府国策顾问等桂冠,他轮流在头上戴。什么会议、什么场合,他都以不同头衔去出 席。在国民党上层中颇有几分影响,据说蒋介石有时也让这老头子三分。 就在前一天,夏令正家的男佣人阮小二突然在门房间被人暗杀。在这多事之秋, 夏令正犹如惊弓之鸟,吓得非同小可。硬说是有人企图谋害他,“项庄舞剑,意在 沛公”嘛。他向警察局长提出了强硬的要求:立即侦破此案,查明凶手,并确保他 的人身安全。 尤大维心里直发毛,知道此公不好惹。如果此案不迅速侦破,必然引火烧身, 夏令正一定会去找蒋介石。那时,不要说警察局长这顶乌纱帽,就是脑袋,能不能 继续留在脖子上也难说。 不祥的阴霾,如眼前的风雨遮住了警察局长的视线。红灯!十字街口又亮起了 红灯。糟糕,尤大维心中又格登一下,又一个不祥之兆。唉——他软瘫地倒在车椅 上……到总统府只这么一点路程,汽车已足足开了半小时。没按时赶到,这位喜怒 无常的委员长不火冒三丈才怪呢。尤大维的额头不禁沁出了冷汗。 位于黄埔路国防部大院后面的小院里,曾经不可一世的蒋介石,正面容阴郁, 没精打采地半坐半卧在官邸客厅的藤椅里。他用右手支撑着瘦削的下巴,用漠无表 情的双眼,半开半闭地眯望着庭院绵绵不断的秋雨。 这庭院挺幽静,没有市井的喧嚣、没有缭乱的色彩、没有躁动不安的人群,唯 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坪和浓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现在经过一夜秋风秋雨,金黄的梧 桐叶子飘落在绿色的草坪上,很像法国巴比伦派风景画家的一幅名画。 蒋介石多少次在这幽静的庭院里散步,闭目养神;多少次携着宋美玲的手在这 里回忆逝去的美好岁月;又多少次望着西天的晚霞憧憬未来、思索国事。就在这官 邸的客厅里,他接见过多少党国要人,召集军政大员,制定重大决策。可是这一切, 随风俱灭。桃花流水杳然去,他又显得如此无可奈何…… 这天早晨,秘书捧着一叠还飘着油墨香气的报纸,轻手蹑足地从蒋介石身后走 过,悄悄地将报纸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离去。他怕惊扰总统的 思绪。 蒋介石慢慢张开眼皮,缓缓地立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伸伸懒腰,作了几 次深呼吸,然后从茶几上随便拿起一张《新闻报》,不经意地瞄了一下。 一个粗体黑字的标题,蓦地映入他的眼帘。他把报纸凑近眼前,专注地看了起 来。 猛地,这位总统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顿时大发雷霆,叫喊道:“来人,快把 南京警察局长给我叫来……”像是官邸丢下一颗重磅炸弹,侍从们一下拥进客厅。 一个个吃惊地望着蒋介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总统府军务局长,也就是紧随总统的侍从室主任俞济时,对总统最近一时期发 火已司空见惯了,不动声色地向蒋介石走去,殷切地问: “先生,有什么事?”“你看、你看,南京城里居然发生这等事……”蒋介石 一只手拿着刚出版的《新闻报》,报纸在簌簌抖动,另一只手拼命地在报纸上拍打 着。 俞济时机敏的眼睛往报纸上一瞥,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报纸的头版二条位置,刊登着一张带黑框的女人半身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年方二十七八岁,长得秀媚漂亮,颇有股诱人魅力。照片右边有 一行引人注目的标题:《谢梦娇小姐暴尸湖畔遭暗害》。 谢梦娇,总统府的人谁不知道她是蒋介石的外事秘书、英文翻译。怎么会一夜 之间卧尸湖畔呢? 报纸的记者为了使这则花边新闻更具真实性与可读性,对如何发现死者谢梦娇 作了一番妙笔生花的描述: (本报讯)昨日凌晨4 时许,一名纱厂女工下夜班回家,途经玄武湖畔,忽见 湖边石椅上倒有一人。该女工藉熹微晨光,上前打量,禁不住吓得魂不附休,原来 椅上是一具血肉模糊女尸。 报案后,警勋闻讯赶来,查验死者身上这张照片和身份证件,证实死者为谢梦 娇小姐。目前,此案正在调查之中。 俞济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神色也马上缓和不少。本以为军事上有什么重 大战况,原来是为了一个女秘书之死。 “怪不得有人议论,不爱江山爱美人。堂堂民国总统,竟为一个谢梦娇被杀而 暴跳如雷,也真是……”“为一个女人大动肝火,值得吗?实在不可思议。”身边 的几名侍从人员心里在嘀咕,慢慢扶着蒋介石坐回到藤椅上。 蒋介石仍是余怒未息,气喘吁吁,继续吼叫:“快!快让南京警察局长来见我。 不!我要亲自打电话给他……”俞济时只得把电话机递了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当尤大维气急败坏赶到总统官邸,一脚踏进 客厅,蒋介石看也没看他一眼,就随手把这张《新闻报》狠狠地摔到他面前。 尤大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挺毕立在蒋介石面前,一副诚惶诚恐神情。乘 蒋不注意,悄悄用手抹去额头汗珠。待他捡起地上报纸,看清地上的照片,马上明 白是怎么回事,知道总统召见的原因,他一下定心不少。哦,原来叫我到这儿来是 为了这个……他连忙稳定一下情绪说:“报告总统,这件事我知道。”“这件案子 是谁经办的?”“我亲自主办。”“凶手抓到了吗?”“还……还没有。因为局里 昨晚才接到报案……”“我不管你是昨晚报案还是今天……我问你,有线索吗?” 尤大维知道对蒋介石不能撒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能老实回答: “还……没有。不过……有可能是共产党所为……”尤大维对后边这句补充很 得意,以为一定会迎合蒋介石的胃口。谁知蒋介石反而被激怒,顿时拍案而起,指 着尤大维的鼻子,骂道:“饭桶,你…… 你就知道共产党……不,这是一起谋财害命案,未必就是共产党干的……”警 察局长吓慌了,睁大双眼:“谋财害命?!”蒋介石也发觉自己说得太直露了,连 忙掩饰地转过身去,说:“这,你就不必问了。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自然也不排 除共产党的可能性。”这下,更使尤大维如堕五里雾中,一下摸不着边际。他不知 总统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敢动问。 “我再问你,黄仲洲有消息吗?”“报告总统,还没有。”“唵,你要加紧侦 查,知道吗?”蒋介石的口气缓和不少,竟在客厅踱起方步来。 “是。”尤大维的目光仍随着蒋介石的步子游移不定,小心地观察他每一声足 音的分量,估摸着自己的命运。 黄仲洲,南京博物馆的少将馆长,三天前,突然失踪,杳无讯息。也是蒋介石 亲自发布命令,全城戒严,查找此人。一时兴师动众,大街小巷布满军警宪兵,挨 家挨户查户口,还是人影杳然。尤大维大惑不解,心中老梗着这个疑团。他身为南 京警察局长,也不敢动问总统这样查找是何种目的。 踱着、踱着,蒋介石再次将脸上余怒点旺,脸色非常难看地转过身来,直冲着 尤大维吼道:“你们警察局是干什么的……我问你,黄仲洲的女佣被杀是怎么回事? 栖霞岭4 具士兵尸体是怎么回事?鸳鸯园发生的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杨丽兰,她现 在究竟在何处?你说,你说哟……”连珠炮般怒问使蒋介石脸色铁青,嘴唇苍白, 气得像是要第二次吐血。 尤大维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如堕进冰窟……完了!这下肯定完了,今天恐怕再 也出不了这间客厅。24 小时之内,南京城连续发生6 起大案,老头子能不火冒三 丈吗?这也委实难怪他……在这党国风雨飘摇之际,六起案件,像在石头城上空投 下六枚重磅炸弹,怎能不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作为南京市的警察局长能逃脱 罪责吗? “总统,我该死,我有罪,我对不起党国……”尤大维吓得面如土色,向蒋介 石连连请罪,差一点没双膝跪地、磕头求饶。 谁知蒋介石却没有从嘴里吐出一个“杀”字。一双神思恍惚的眼睛凝望着天花 板,呆怔怔地说:“好吧,事已如此,我命令你尽快查明谢梦娇被害的真相,迅速 找到黄仲洲的下落,把这几桩案件一一查清,向我报告。否则……”否则,意味什 么?警察局长自然明白。 警察局长离开总统官邸,一路上心烦意乱,摸摸脖子上的脑袋,还在。 他仰靠在人造革的车椅上,浑身像是瘫痪一般。真是不走运!好不容易当上南 京市警察局长,想不到会遇到这么多麻烦事儿。 他“啪”地打着打火机,点上一支“三炮台”香烟。他眯缝眼睛在冥思苦想, 想从这一连串事件中理出个头绪来。可脑子里浑浑沌沌,如一团乱麻,根本无法理 清,思绪也如眼前烟圈晃晃悠悠在飘散……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一切都坏在这个漂亮女人身上。他不光见过谢梦娇的 照片,也见过她本人。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一生所见过的女人中令他最激动的一 个。只是碍于她同戴笠和蒋介石的特殊关系,不敢对她抱有非分之想。 对!一切从谢梦娇身上开始,把她的来历身世调查明白,说不定会发现破案的 线索。这个妖艳而神秘的臭女人,本局长对你毫不感兴趣哩,去你的吧! 尤大维掐灭了烟,又一叠声拍着司机的椅背:“快快回局里去。 话音未落,新街口十字路交叉处又亮起了红灯,轿车来了个急刹车,差点儿把 局长大人的脑袋撞出一个大红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