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黎明时分,谢梦娇下班回家,穿着法兰绒大衣走出总统府大门。外面是疏星闪 烁的寒夜,凉意袭人,但东方天边已泛起淡红的曙色。 冷嗖嗖的寒风吹拂面颊,使她丝毫没有睡意,头脑似乎分外清醒。这一切到底 是为了什么,她尚在回味刚才总统同她的谈话…… “……这些年,我们秘密处决了一批共产党的首要分子。有关这些要犯的材料, 必须马上转运台湾。这批材料由黄仲洲押送。为防万一,派你秘密跟踪监视,暗中保 护黄仲洲,遇有情况,你有权处置……”现在,她怀里就揣着蒋介石的手令。使她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共产党方面的材料,肯定属于政治性质,为什么要让一 个文物馆长去押送?难道也有文物价值? 蓦地,她脑海里跳出前几天军统局马天晓约她吃饭的情景。 那天,她接到马天晓的电话,约她晚上6 点钟在鼓楼附近的绿园饭庄吃饭。她 匆匆回家,在穿衣镜前刻意打扮修饰了一番。作为女人,她会长时间在穿衣镜前欣 赏自己丰满的身躯和华丽的服饰。她永远不肯在男人面前穿戴得马马虎虎,始终要保 持一种诱人的风姿。 等到她赶到绿园饭庄,已经7 点多了。马天晓已心神不定地坐在角落一张桌边 喝闷酒。看见谢梦娇像一只花蝴蝶般飘然而进,所有桌子边的人都朝她行注目礼, 马天晓这才慢吞吞站起来,向她招手。 “对不起,我来晚了。”谢梦娇在马天晓身边坐下,嫣然一笑,“这几天侍从 室事情特别多,老头子又老是有事,不让人跑开……”马天晓对她的迟到毫不在意, 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梦娇,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要去执行一项重要公务……”“哦,”谢梦娇 还沉浸在相见的欢愉中,尚来不及作出反应,只是随便问了一句:“什么公务?要 多长时间?”“唔——”马天晓双手握着酒杯,目光呆滞地望着杯中微微晃动的酒 汁,“这很难说……我也不知道……结果究竟会如何……”这一来,谢梦娇心急了, 她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任务的重要性,预感到这将是一项非常神秘的特殊使命。 “你快说!”她抓住马天晓的手轻轻摇晃着,“真急死人了!看你这个样子… …”“我奉上峰命令,要去临时执行一项特殊任务……”马天晓左右环顾了一下, “这是特级机密!非常对不起,我无法向你透露……”“对我也保守秘密?”谢梦 娇不满地噘起了猩红的小嘴。心中想着自己显要的身份。 “对。”马天晓耷拉着脑袋,“这是上峰的命令:执行此项任务的人对家属、 妻子、情人也要严守秘密,否则军法裁决,格杀勿论……”谢梦娇心中一阵寒慄, 感到事态的严重。她和马天晓的关系,是情人? 未婚夫?别人说不清,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她快快不乐地说:“这么说…… 我们只得暂时分手,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是的。”马天晓猛地抬起头, 眼中泛起泪光,双手紧紧抓住谢梦娇羊脂玉一般的手,“只恐怕……我们从此就不 再见面……”“不,”谢梦娇轻声喊了一声,也算是安慰对方,“只要你还在南京, 我一定会想法来看你……”“不要……”马天晓触电般松开她的手,惊恐地喊, “你千万别到博物馆找我……”博物馆?!这又不是军火库、机要室,为什么不能 去找?至少,谢梦娇知道了对方执行这项特殊使命的地点:博物馆。 两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忽然在谢梦娇心中产生一种联想。她似乎已触摸到一 个神秘的计划,更产生一种窥探的强烈欲望。 走!上博物馆。谢梦娇终于对总统的话产生了怀疑,就不顾马天晓的“禁令”, 决定去闯禁苑。 当她身影刚出现,守卫在博物馆门口的哨兵立即从岗亭走了出来,毫不客气地 把枪口对准她。 “站住!干什么的?”“我要找一个人,军统局的马处长马天晓。”她竭力装 得满不在乎,还朝哨兵迷人地一笑。 哨兵朝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感到很惊讶。这是什么地方!你这么个单身女 子敢闯来找人? “你是什么人?这儿不能会客。”哨兵粗暴地拒绝。 谢梦娇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了侍从室的“蓝派司”,朝哨兵一晃。 哨兵接过一看,更是吃惊不小。不知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何方尊神,只得拿起 岗亭里的电话,向里面通报。 谢梦娇的突然来到,使马天晓非常吃惊。当他匆匆赶到门口,一看谢梦娇一副 无所谓的样子立在门口,又气又急,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梦娇,我不是……对你说过,叫你不要到这儿来,不要来找我……可你……” “我还是来了,是吧?”谢梦娇倒显得从容不迫,毫不惊慌。“你还是赶快离开这 里,快!”“不!,我要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以吗?”话未说完,谢梦娇就顾自 向里走去。马天晓只得和哨兵低声打了个招呼,就赶紧跟在谢梦娇屁股后面追了进 去。 博物馆的外观并不漂亮,是民国初年建造的一幢三层楼的灰色建筑物。 可是一走进里边就显出这座房子不凡的气派。 一条宽敞的雕花楼梯通向楼上,楼板是柚木的,明光银亮,还铺着紫红地毯。 穹顶垂挂下巨大玻璃吊灯,把楼道照得如同白昼。 谢梦娇跟着马天晓走进二楼宽敞的展览厅和储藏室。只见一个个房间,全蒙着 厚厚的丝绒窗帘,四壁全镶着深色的木板。一只只玻璃橱和木柜、木箱里,全是贵 重的文物、古董,散发出一种久藏地下的特殊气味,显得古香古色。 现在,这些价值连城的文物俱已装箱,一只只大箱子凌乱地堆放在室内,显出 大撤退的那种杂乱与惊惶。 “梦娇,我不是再三向你叮嘱:千万别来我这儿。你为什么还是来了呢? 快走吧!快离开这儿!”谢梦娇马上明白了马天晓不让她来这儿的原因,就故 意一扭头,装出生气的样子:“好吧,我走就是,有什么了不起……”她刚转身, 面前已站立着一个人,脸孔铁青地冷笑道: “不!不能走。马天晓,你难道忘记上峰宣布的纪律了吗?”马天晓一听,吃 惊不小,讲话的声音也发抖了: “不不,汪处长,我不是故意的……”谢梦娇也吃了一惊,见来人口气不小, 来头挺大,心里也有几分惊慌,但表面上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冷眼望着他,脑 子里飞快地思索对策。 “你是谁?”谢梦娇不客气地问。 “嘿嘿,你不认识我,我可认得你。谢小姐,委屈你了,我准备安排你休息几 天。对不起,跟我走吧!”糟了,肯定遇上凶神恶煞了。 “汪处长,一切全是误会。只怪谢小姐不了解情况。”马天晓慌忙来打圆场, “我替你们双方介绍一下,这位是总统府侍从三处的汪仁暄处长;这位是总统外事 秘书谢梦娇小姐……”汪仁暄,谢梦娇早已听说这个人物,实非等闲之辈。但她现 在仗着手中有蒋介石亲赐的上方宝剑,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汪处长,你所说的要安排我休息几天,大概是想将我软禁起来吧?”谢梦娇 冷艳地斜脱着汪仁暄,漂亮的鼻孔轻哼了一声,“不过、你还没有那份权利,至少 现在还没有,懂吗?”谢梦娇的话既酸又辣,呛得这位汪处长直喘粗气,他顿时怒 火中烧。 “好,来人!给我将这个女人抓起来,快!”一声吆喝,室内奔出几名大汉, 准备对谢梦娇动手。 “谁敢动!”谢梦娇朝左右的人柳眉一竖,杏眼怒睁,毫不客气地对汪仁暄一 瞟,“汪处长,你想动可以,但请你先打个电话给总统,征求一下他老人家意见, 再下手也不晚嘛。”这句话,把汪仁暄震慑住了,一时摸不准谢梦娇这句话的深浅, 不敢硬来。他下颚的肌肉在不住抽搐。 谢梦娇见对方犹豫了,立即抓住时机,反而用话激他:“打哟!汪处长,这儿 就有电话,你为什么不对总统讲哪?”“打就打!”这下把汪仁喧逼得毫无退路, 他只好硬着脖子当着众人面,拨通了总统府的内线电话。 “报告总统,我是汪仁暄……现在谢梦娇突然闯入博物馆……我们决定将她带 走,可她要部下先电告总统……”这个电话,显然使这位总统为难了。因为蒋介石 决定将博物馆这批国宝偷偷运往台湾,除极少数人之外,不容许任何人知道。而且 每个经办人也只知道自己所经管的那一部分,而不了解整个计划,博物馆属核心部 门,只许少数人出入,凡擅自闯入者,一律先抓起来再行发落。这是蒋介石亲自下 的手令。让谢梦娇监送一批共产党要犯的材料去台湾,实在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 是要她监视押送这批国宝的博物馆长黄仲洲。这些事,都是蒋介石单线布置的,现 在谢梦娇突然介入另一条线中,不就像电线走火,眼看就要发生短路,怎能不使蒋 介石措手不及呢。 这位总统究竟在电话里对汪仁暄讲了些什么,谢梦娇不得而知。只见汪仁暄气 呼呼将电话听筒摔到谢梦娇面前,满脸怒容地走谢梦娇接过电话听筒,话筒里传出 了总统那硬梆梆的宁波官话:“梦娇哟,你今晚去博物馆,到底有什么事哟?” “报告总统,”谢梦娇在电话机前也像在蒋介石面前那样笑容可掬,讲起话来轻声 嗲气,“我与马天晓已相爱两年了,我一早想来见见他,你说可以吗?”这一说, 使旁边的马天晓也满脸通红,心惊肉跳,生怕这位漂亮的情人把自己也拖入一场无 端的风波之中。 “哦——唵……”蒋介石一听梦娇这么说,似乎疑虑顿消,连连答应,“可以, 可以,不过,你见过面就早些走,不要妨碍马天晓执行公务。”“你听,总统都答 应了,你们还慌什么?真是疑神疑鬼,疑到自家人头上了。”谢梦娇把电话一搁, 就在室内东看西瞧起来。马天晓也不好阻挡她,其他警卫早随汪仁暄走了。 原来这一晚,马夭晓正同汪仁暄等人将最后一批贵重文物装箱。这些大铁箱外 表颇不显眼,但封条却很吓人,盖有国防部鲜红大印,“军用物资,严禁检查。” 谢梦娇掀开了几只尚未贴封条的箱盖,只见那一件件既是她非常熟悉又令她非常眼 红的贵重文物,正躺在箱内的稻草和谷糠之中…… 谢梦娇作为英文翻译,过去曾多次陪外国人参观过这些文物,对其中有些古董 的价值是心中有数的。有几件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难以用金钱估价,曾博得中外 行家的喷喷赞叹…… 躺在木箱里的这座“百鸟争鸣”的翡翠玉雕,有个外国古董商曾出价100O万美 元求购。据说这是乾隆时从云南深山中开采到的一块巨型翡翠,三名艺人用了整整 两年多时间才将这块翡翠雕刻成“百鸟争鸣”图。一百只鸟,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栖息在一株枝叶婆娑的绿树中。 “天晓,这批东西准备运到哪里去?”谢梦娇试探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只负责装运。”马天晓愁苦着脸说,“梦娇,如果你真心实 意地爱我,就别再问我了,好吗?”“什么?难道我没有真心实意地爱你吗?”谢 梦娇顿时翻脸,面露愠色。 “不不!你是爱我的,爱我的,”马天晓只好朝她苦笑,“我的话不是这个意 思……”“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其实,两人心中都清楚:谢梦娇只是 把马天晓作为自己生理需要时的“替补队员”,几时真爱过他?今晚她来找他也为 了探个虚实,验证一下总统的真正意图。现在到现场一看,马天晓不说,谢梦娇心 中也清楚了。 “天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批东西准备秘密装运到台湾,是吗?”谢梦 娇只不过是猜测和分析,但比马天晓所知道的实情还要准确。 “你、你怎么知道?”马天晓惊愕地望着眼前的情妇,啊——真是一个神秘莫 测的可怕精灵。 谢梦娇哈哈一笑:“我还知道这批东西由黄伸洲负责押运,怎么样,是这样吧?” “啊——”马天晓的嘴巴张得更大,显得有些目瞪口呆,“既然,你都知道……我 也不必瞒你了。这些箱子,明晚8 时从这里启运,至于谁押送,我不清楚,你说是 黄仲洲也有可能。不过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你我都……”“别这样怕死!”谢 梦娇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下,格格笑了起来。 她很高兴。马天晓说的时间和地点,正同总统交代她的不谋而合,看来完全是 一回事。探测成功了,不虚此行。 “拜拜。”谢梦娇一扬手,离开马天晓向外走,高跟鞋清晰地在楼梯上响起, 像钢琴上滚过一串下滑音。 马天晓只得跟在她屁股后,把她送出博物馆大门。此时,整个城市天已大亮, 但昏黄的路灯还在树荫中发出苍白暗淡的光。 回到住处,谢梦娇一肚子不高兴。早饭也不吃,就上了床,但是毫无睡意。她 闷闷不乐地斜躺在床上,点燃了一支烟,边抽边思索着…… 好哇!老头子竟连我也信不过,把这么一个重大计划瞒着我,还叫我去押送什 么共产党的材料,真他妈的骗人!谢梦娇在心中恨恨地说。 按蒋介石的命令去台湾吧,可以加官晋爵。可我一个女人,又能官至几品?从 古到今,谋官的人还不是为了钱?这批宝物值多少钱……? 谢梦娇随着袅袅的烟圈, 开始权衡起利害得失来了…… 一旦这批文物落到手中,虽说不能与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排座次,但一生荣华富 贵不成问题了。尽管要把这批宝贝弄到手充满艰险,可是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太富 于诱惑力了,太使她动心了。她一颗芳心剧跳不已,寝食不安,她陷入了一种奇特 的亢奋状态。 干!她把半截烟往烟灰缸里狠狠一撤,坐了起来。她决定即便是掉脑袋,也豁 出命干。“不成功,便成仁”,这句话已深深烙在她脑子里,成为她的行动准则。 现在她一心想的就是要得到一切! 但是,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断难办成这件事,不啻是“蛇吞象”。她需要几个 得力的人为她效力,既用来对付黄仲洲,又可以把宝物夺到手。谁来为她冲锋陷阵 呢?她脑海里闪电般映出一个个形象……凭自己的姿色,平日的交际,在“中统”、 “军统”里找个把人是容易的。但这个人不光要能帮助我办成此事,而且要今生厮 守在一起,永远保持命运相与共这就难了。挑谁?谁是最合适的人选呢?谢梦娇开 始在她所熟识的人中寻找一个既有能力帮助她,将来又可以成为丈夫的人。 她的内心经过一番紧张的活跃,一个周密的计划已在她心里初步形成。 她推敲着这个计划的每一步,最终的目的是攫取到这批国宝,使自己成为全中 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计划已定,决心已下,她就要不顾一切地去于,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 她。她拨动了床头的电话。 电话筒里响起了一个男人宏亮的声音:“谁?”“我,谢梦娇。”谢梦娇竭力 把自己声音装得更迷人,使男人一听就能全身酥软。“照暄吗?好久没见了,你还 记得我吗?我可是好想念你哟……”“喔唷!怎么能这样说呢,我的大美人。”对 方显得受宠若惊不能自己,“找我有何贵干吗?”“没什么事哟。”谢梦娇格格笑 了几声,“我今天心里很闷,想找你陪我吃一顿饭,肯赏光吗?”“不胜荣幸。” 对方喜出望外地喊,“好吧!晚上7 时,在三元酒家吧!”谢梦娇搁上电话,她第 一步棋下得很漂亮。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