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在大白天,一个人目击这样的场面,他怎能不感到惊骇、诧异、气愤,更何况 是老实巴交的半百老人。 进来的人叫郑忠仁,表面上是田桂花的舅舅。典型北方汉子的身材,一脸的淳 朴与憨厚,腮巴上胡子拉碴,两鬓也已花白,记载着岁月的沧桑与生活的潦倒。他 拉开门,惊愕地看到床上这副情景,如遭雷击般地瘫痪了。靠在门上一动也不动,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舅舅,你回来了……”田桂花毫不动声色地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并把衣 裤扔给魏照暄,示意他不必紧张,一切由她对付。 郑忠仁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向外走去,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老人的小房间在厨房边上,是个矮平房,门口有个鸡笼,房间里陈设很简单: 一张小方桌,一张单人硬板床,几把竹椅子,同门口鸡笼没多大差别。 田桂花和魏照暄穿戴停当,来到老人面前,田桂花笑吟吟地指着魏照暄向郑忠 仁介绍道:“舅舅,他叫魏照暄,是我过去在南京的一位同事……”老人低垂着头, 大口大口地吸着劣质香烟,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似乎漠无表情,突然瓮声瓮气发出 一个声音:“我明白了……你原来有相好的,咋不早说?”魏照暄做人处事向来圆 滑、机灵,连忙凑上去说:“舅舅,这也不能怪桂花,是我这几年事多,未与桂花 联系……”郑忠仁抬起头,打量着魏照暄。老头看人的神态很奇特,眼珠一动不动, 白多黑少,一只眼像瞎了一样,令人感到阴森可怕。魏照暄这样的老狐狸,也经不 起他长时间打量,略略寒暄几句便告辞回房。 其实,郑忠仁心地是很善良的。别看他平时话不多,肚子里全在盘算别人的事, 邻里街坊都很敬重这位老人。别人有什么事,他都很热心帮助。 自从田桂花从南京到衢州来认了他这个舅舅,他丝毫也没有产生怀疑。 他为自己孤独凄凉的晚境中,突然增添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外甥女而感到幸 福与自豪。他常请些老朋友到家中喝酒,像炫耀宝物那样叫出外甥女作陪,并为她 的终身大事四处托人,积极物色对象。他要在他入土之前把外甥女的婚事办得体体 面面的。可是田桂花一连看了好多个,都说看不上眼,连提都不想提。 现在,郑忠仁才恍然大悟,原来外甥女早有意中人。魏照暄虽不年轻,但挺精 神,像是个能干的人,老人心里反倒踏实了。这样,他就不再因为外甥女的婚事牵 肠挂肚了,也对得起死去多年的姐姐,再者,自己以后也多了个依靠,有个照应。 老人越想越高兴。 这以后的几天时间里,田桂花和魏照暄日夜沉浸在欢乐之中。田桂花把店里的 生意交给郑忠仁照顾,自己成天陪着魏照暄一起玩。他们几乎游览遍了衢州的风景 名胜:瞻仰了金轮寺大佛殿;参观了五代多宝塔;到地下龙宫溶洞探奇……他们似 乎是一对新婚夫妇,在欢度蜜月。 夜晚,更不用说,一关门,两人就如痴如醉……。他们虽不是夫妻,但毫无顾 忌。夜晚是属于他们的,这小屋是属于他们的。在这高墙深院之内,谁会探听与干 涉他们的隐私。郑忠仁自从那次唐突闯入以来,便再也不到田桂花的卧室来了,连 看都不看。他从心底希望他们俩早成名正言顺的夫妻。 一个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魏照暄一次次领略这销魂的狂热……他曾遇到过八十 个姑娘,但从没一个能与她媲美的。不过,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谢梦娇。每次陷 入疯狂时,他眼前就恍惚出现谢梦娇,眼前的一切,处处唤起他的回忆……几次他 想乘田桂花正在兴头上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几次在呻吟时他想喊出“梦娇……”,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住了。因为从她凝注自己的眼神中,似乎发现他在想什么,要 问什么。她笑吟吟地告诫他:“我早告诉你,我不是谢梦娇。以后你再说我是谢梦 娇,我可要生气了。”从此,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谢梦娇的事了。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田桂花拿了两张火车票,同魏照暄一起出发去平海市。 平海市是濒临东海的富有南国情调的古老城市,有葱茏茂密的棕榈和榕树,连 房屋建筑的格调都有一种异国风味。平海市也是著名的侨乡,老一代华侨都是从这 海港出发,漂洋过海去欧美或印尼、新加坡等许多国。所以这儿的老百姓穿着比较 洋化,到处一番与内地不同的情调。 这里离台湾、香港都很近,所以走私也很严重,政府一直想刹住走私风,但六、 七年过去了,收效并不大。有的人叫平海市“小香港”。 田桂花和魏照暄以夫妻的名义住进平海市紫云旅馆。 住进房间后,他们便谈起文物之事。 在衢州,魏照暄曾几次提到文物,可田桂花就是讳莫如深地不动声色。 一次,在狂欢之后,田桂花俯在他胸脯上,魏照喧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问: “桂花,你表姐死前,把文物交给了谁?藏在哪儿?”“嗨!”田桂花卟哧一 笑,“除她与我,还有谁知道?!”“难道我也不能看看吗?”魏照暄小声试探道, “连我你都信不过吗?”“放心吧,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田桂花撒娇 地发出梦呓般的呻吟,“不过……现在不行……睡吧,我累了……”魏照暄仍不松 口地问:“就让我看一看,让我开开眼界。”“别说了!”田桂花突然像眼镜蛇那 样昂起头,双眼露出凶光,“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说完将头倒在他胸脯上,很 快发出响亮的鼾声。 “好厉害的女人。”魏照暄在心里骂道,“难怪梦娇把文物交给她保管。 即使这种风流场合她还头脑冷静、守口如瓶。所以他再也没向她提及文物之事。 没想到她带他来这儿,为了想法让文物脱手,看来,她早已安排好了。 平海市是交通枢纽,是从事走私最合适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特别是 海外舶来品,更吸引内陆人。 晚饭时,田桂花领着魏照暄来到市中最豪华的华侨饭店。50 年代,这种饭店 是一般群众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因而顾客寥寥。田桂花大模大样地上了二楼餐厅, 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 整个餐厅只有他们这一对,田桂花穿着一套淡绿的春季外套,乌黑的长发很自 然地披在肩上,衬托出美丽的鹅蛋形脸庞。确有不同一般的吸引力,连服务员都误 以为她是海外来的华侨呢。 “你点吧,”田桂花把菜单递给魏照暄,“不要担心钱,想吃什么点什么。” 她出手这样大方,倒使魏照暄平添几分顾虑,担心树大招风。可田桂花毫不在乎, 夺过菜单,净挑名贵的菜肴,鲍鱼哟、鱼翅哟,甚至叫了“佛跳墙”名菜。那气派 不亚于海外富翁。 魏照暄心神不安地同田桂花在华侨饭店吃完饭,搀扶着她回到紫云旅馆。她今 晚喝得太多了,上楼梯时还绊了一跤,魏照暄连扶带抱把她拥回房间。 她斜靠在沙发上,醉眼朦胧地望着魏照暄:“给我来杯茶……”魏照暄连忙泡 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哺到她嘴里,“嗯……”田桂花满足地呻吟着,“你真好, 小亲亲……”“上床吧,早点休息。”魏照暄想抱她到床上去。 “不——”她推了他一把,“心腹大患不除,我早晚会送命……”“啊!”魏 照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什么心腹大患?”“我那舅舅……郑忠仁。”“你舅 舅怎么啦?”“我的宝物……被他发现了……”田桂花口齿不清,讲出了事情经过 …… 一次,她独自一人从箱里取出那只慈禧太后曾用过的“牡丹花式漆填金云龙献 寿盘”,正细细欣赏,郑忠仁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一见那精巧别致的玩意在灯光 下发着溢彩之光,就说:“什么东西?让我也瞧瞧。”田佳花连忙把它放回箱里, 搪塞说:“没什么,女人用的东西……”郑忠仁虽没看清是何物,但他不大相信, 这东西是女人用的。没两天,郑忠仁在酒场上与老朋友说了他在外甥女那里见到一 件金光闪闪的东西,像是件宝物…… 这话传到田桂花耳里,使她对郑忠仁起了戒心,甚至开始讨厌他。更糟的是, 有一次田桂花外出买东西,回来发现一串钥匙丢在梳妆台上。这下,田桂花吓得不 轻,郑忠仁会不会打开箱子?他见过宝物了?她连忙检查一遍,东西倒没少,但好 像已经移动过。 糟了,秘密有暴露的可能。可她又不能直接问他。 从那时起,郑忠仁成了田桂花的心腹大患。一个可怕的念头产生了…… “郑忠仁不是你舅舅吗?你怎么能对他下得了手?”魏照暄惊骇地问。 “不,他根本不是我舅舅。”田桂花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魏照暄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郑忠仁有个外甥女,但不是我,他的外甥女我听说已去台湾。”“现在他知 道吗?”“迟早会知道的……所以先下手为强。”“不不,千万不能干,万一被人 发现,我们全完了……”“怕什么!只要按我说的办,一切都没事……”田桂花便 把计划一说。 “啊!你……”魏照暄吓得冷汗涔涔,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怎么如此毒 辣。 “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你要生存,就不能不狠点。”她似乎自言自语。 “你到底从哪里来,你是干什么的?”“等以后你会明白的,”田桂花古怪地 一笑,“反正是谢梦娇的安排,我们上床吧……”魏照暄虽和田桂花上了床,但他 怎么也不敢近她的身。田桂花虽睡了,但他却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当他一碰到 她那又滑又软的肉体,不由得想到《聊斋》中的狐狸精或一条银环蛇。 他们从平海市一回到衢州,郑忠仁显得非常兴奋。特意从街上买了许多菜,要 同他们痛快喝顿酒。 田桂花平素在家滴酒不沾,今晚一破常规,竟向舅舅敬起酒来:“舅舅,我先 敬您老一杯!”“好!”郑忠仁仰头把一杯“五加皮”酒喝下,乐哈哈地说:“照 暄,你也喝,多喝几杯。我们今天能在一起,真是祖上有灵,苍天赐福,我只希望 你们早日结婚,给我生个白胖的小外孙……”酒喝多,话也多了,老人从家说到店 里,唠唠叨叨说了不少闲闻逸事…… 魏照暄是个能喝酒的人,可今天却无心喝酒,一场惨剧将要在酒中发生,所以 他喝酒就像喝毒药那样难以下咽。可一看田桂花,她像没事一样,不停地向郑忠仁 敬酒:“舅舅,你喝呀!”田桂花露出那迷人的微笑,显得那样真诚,“平日我也 没好好孝敬您老人家,今天几杯薄酒表表心意,祝您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来,再喝一杯!”郑忠仁见田桂花已带头干杯,虽不胜酒力,但还是勉强举起酒杯 :“好,好,我……我喝了它……我这辈子无儿无女,辛辛苦苦创下的这点家业… … 你们对我这么孝顺……将来全给你们……归你们……”再一杯下去,郑忠仁就 呕吐起来。田桂花向魏照暄使了个眼色,便把他搀扶到小平房的木板床上。不一会, 郑忠仁便鼾声大作“舅舅,舅舅。”田桂花喊了两声。郑忠仁没有任何反应,如雷 的鼾声连床板都在抖动。 田桂花从门口鸡笼里取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竹筒,然后对魏照暄喊了句: “快,把菜刀拿来。”魏照喧只得硬着头皮到厨房拿来锋利的菜刀,抖索地拿在手 中。 田桂花非常镇定地将竹筒靠近郑忠仁裸露在棉被外边的手臂,轻轻拔开了塞子。 一条细细的毒蛇探出了三角形的尖头,伸着细长的红舌。它似乎闻到什么气息,呼 地从竹筒窜了出来,在郑忠仁手臂上咬了一口。只见他的手臂轻轻一抽动,皮肤上 立即出现两道细细的牙痕。郑忠仁似乎被剧痛惊醒,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但两 眼白茫茫。 “快!”田桂花用早已准备好的火钳一拨,毒蛇拨到地上。魏照暄狠狠用刀砍 下去,手起刀落,毒蛇的头被砍断了,钢刀在地上砸起火星,鲜血迸溅一地…… 田桂花用火钳夹起已经死了的毒蛇,走进厨房。她先用刀剖开蛇腹,取出蛇胆, 用酒浸了一下,丢进嘴里。然后很利索地剥去蛇皮,露出雪白洁净的蛇肉,理成丝, 放到锅中烹烧。她回到房间,把地上的蛇血冲洗干净,然后回到餐桌边,端上了冒 着热气的蛇羹,再给自己和魏照暄倒满一杯酒:“来来,尝尝我亲手做的蛇羹。这 可是广东名菜哟!在这里,平日是吃不到的。”这里是不吃蛇肉的,这条蛇还是路 过漕市时,特地去50 公里外的黄水镇养蛇场买来的,这养蛇场正在提取一种蛇毒, 比一克黄金还贵,所以养了不少眼镜蛇、竹叶青、乌鞘蛇等毒蛇。听养蛇场工人介 绍,最毒的是一种叫“三步倒”的剧毒蛇,人一旦被咬,三步就倒,无法抢救。田 桂花就买了一条,装进一只竹筒。今晚这毒蛇正派上了用场,还可用它来佐餐下酒。 她见魏照暄老半天站在门口,就连声催他快来吃。 “不不,我吃不下。”田桂花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一声,独斟独饮起来。瞧她 那神情,不像是刚杀过人,而是像参加了一场什么游戏。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