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水文秀一直在听着,目瞪口呆地盯着对方,感到十分震惊。她简直无法相信眼 前这个谢梦娇竟是她亲生的妈妈。天哪!她一下头晕目眩,脑袋昏昏沉沉,搞不明 白这是怎么回事。 “不不,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她一个劲儿喊着。 “不要说你不相信,我也做梦没想到,失散18 年的女儿突然会来到我身边… …”谢梦娇似乎真动了感情。 “不,我只有一个爸爸妈妈。”水文秀突然责问道:“除了这张照片,你还有 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你的女儿。”“证据……这么些年了,有证据也恐怕不在 了……对了,你知道不知道重庆一个叫陈家杰的中学教师?”“你认识陈家杰?” 水文秀惊疑地反问。 “嗯。”谢梦娇点点头,“他原来在重庆教化学,现在不知还在不在山城?” “在,陈家杰现在仍在重庆教化学。”水文秀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把知道的情况告 诉她,“我曾经是这所中学的学生,他担任过我高三的班主任。”“他当过你的班 主任?”谢梦娇吃惊地问,“他待你好吗?”“你……干吗问这个?”谢梦娇沉思 了片刻说:“陈家杰在担任你的班主任期间,有没有对你说或表示过什么?”一句 话,勾起了水文秀在中学时代与陈家杰说不清是爱是恨的一段痛苦回忆。 水文秀初中是在靠近杨子江边的一所初级中学读的。学校很破旧,校舍是一座 老式饭馆改的,连个操场也没有,只好到江边上体育课。 水文秀在班上学习总是名列前茅。她性格内向,说话不多,但非常爱看书。巴 金的小说,鲁迅的杂文,苏联的长篇小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普通一兵》、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勇敢》等等,她看得如醉如痴。全市 作文比赛,她凭一篇“嘉陵江上”荣膺第一,成为重庆市每个中学生必读的范文。 这在同学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她成为好几个男生暗中追求的对象。 要上高中时,陈家杰老师突然来到她的家,很和蔼地对她的父母说:“文秀这 孩子很聪明,是块好料子。为了让她考进全国重点大学,就让她转到我们那所中学 读高中吧。平时寄宿在学校里,由我负责照顾她、辅导她,一定不让你们失望,好 吗?”“这样,太麻烦陈老师了。”父亲开头还显得犹豫。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经济情况也不富裕。在我们学校上学的费用就由我负担。” 这是实话,近几年他们的状况确实比较困难,文秀父亲在粮食局工作,常常出差到 农村山区,收入又很少。母亲在纺织厂工作又苦又累,得了肺结核病,身体骨瘦如 柴,干瘪得像个麻雀。全家挤在一间粮食局分配的宿舍里,那是大仓库隔成的几个 狭小房间,窗子很高,难得照进阳光,长年充满难闻的霉味。烧饭洗衣全在过道上, 几户人家合用一个水池。到了晚上,文秀复习功课也没有地方。 为了女儿的前途,父母同意了,把文秀交给了陈家杰老师,让她转学到他所在 学校高中部当寄宿生。看来他们对这个身材高大,脸孔方正的陈老师很熟悉,也非 常尊重。 水文秀成了高中部学生了,她住宿在校园后边的集体宿舍里,同五个来自重庆 附近农村的女学生住在一起。除了上课、复习,有空她就到图书馆看书,校园小径 上常可以见到这个身材高佻的姑娘。不少男学生会朝她投来火辣辣的目光,她也没 有把这些放在心里,她只是在憧憬未来的大学生活,雄心勃勃想考进重点大学。 水文秀不仅天资聪颖,到了十六七岁,已出落得像朵花。人长得漂亮,走起路 来很有风度。但她对人并不过分骄矜,对那些目光她均报以微微一笑,就低下头匆 匆走开,从不轻易同男同学交谈。这也是她从小养成的文静性格。 陈家杰特别喜欢她,对她也管得分外紧。他坚持每天亲自给她辅导一次数理化 和英语,一年到头从不间断。因而水文秀成绩一路领先,是全校闻名的优秀生。水 文秀对这位陈老师充满感激之情。他不光在学习上关心她,生活上也百般照顾她, 很多费用都是由他付出的。 就在快要毕业考试的前一个月,一次周末补课后,陈家杰要水文秀留下来吃饭, 这是一个春风醉人的晚上,陈家杰特意买了很多菜,还买了一瓶大曲酒,要同文秀 一起喝。 陈家杰高兴地举起酒杯,动情地望着水文秀说:“文秀,你成绩很好。 如果临场不失常,完全有希望进名牌大学。今天为了祝你顺利毕业,能考取全 国重点大学,干一杯!”水文秀面对这位可亲可敬的师长,当然不好拒绝。她痛快 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不知是酒醉人,还是少女的娇羞,水文秀一下满脸通 红,红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 陈家杰不知为什么,此时显得特别激动和兴奋,马上拿出早已为水文秀准备好 的一件绣花衬衣,递给她:“文秀,我与你就要分手了,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这件 衣服你就收下作个纪念吧!”“不!”水文秀把彩衣推了回去,“陈老师,我不要。” “你拿着吧。”陈家杰一把抓住水文秀的手,硬要把衣服给她。 几年在一起,今天还是第一次两双手紧紧抓在一起,两张脸靠得那样近。 双方都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颤,彼此怔怔地望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许是一种本能的冲动,眼看水文秀那白皙明亮的额角就在眼前,离他那么近, 那么近,陈家杰抑制不住心中强烈的愿望,就轻轻在她额角吻了一下…… 水文秀犹如受到莫大侮辱,顾不得陈家杰往日待她那片情意,以少女时代养成 的自卫本能,“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又把衬衣狠狠地丢还他…… 两人都惊呆了,陈家杰目瞪口呆地用手掩着火烫的面颊,似在防护水文秀的再 次袭击。水文秀也惊惶得不知所措。 “请你原谅我的粗鲁……”陈家杰两串泪水夺眶而出,潸然而下。又突然露出 非常愧恨的神色说:“我决没有恶意,我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将来你会明白。现在 只求你不要告诉你的父母和别人水文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见父母便眼泪汪汪, 一句话也不说,钻进帐子里倒头便睡。她拿不准是否应该告诉他们。 “文秀,出了什么事?”做娘的不住咳嗽,不住询问。 开头,水文秀不想回答,但一听做娘的咳得如此厉害,沉不住气了,就哇地哭 了起来。经过父母细问缘由,文秀才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这也不是坏事,说明陈老师喜欢你嘛。”父亲劝慰了她几句。 “什么?”水文秀惊呆了,“不,我要去告他!”“不行!”父亲非常认真地 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为什么?”水文秀感到莫名 惊诧。不知为什么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对女儿受到别人的欺侮竟无动于衷。难道 是贪图他几个钱吗? 这件事对水文秀来说一直是个难解的谜。自从那天晚上后,她再也不认为陈家 杰是个好人。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让她把陈家杰的事告诉别人,她感到大 惑不解,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尽管她后来在上海读书的几年里和到了南京工作后,陈家杰对她从未间断过来 信,她竟一封信也未复过,但陈家杰始终一封一封地来信。水文秀闹糊涂了,搞不 清这是为什么? 因此,当现在谢梦娇问起陈家杰时,她缄默起来。 “文秀,你知道陈家杰是谁吗?”“陈家杰就是陈家杰,还能是谁?”水文秀 烦躁地甩出一句话来。 “他,他是你亲生父亲……”“啊……你说什么?”水文秀惊呆了,瞪大了双 眼,脑子一阵轰鸣。 “我不想再瞒你了,陈家杰原先是我的丈夫……”好一阵静寂,静得听得出双 方的喘息。水文秀控制不住了,爆发似的喊起来:“不,凭什么一定要说我是你们 的女儿?凭什么?”她这绝望地呐喊,表明内心仍在怀疑谢梦娇所说的一切是真的。 她不希望这是事实,她仍怀恋过去那个家和那对朴素善良的老夫妇。 “文秀,”谢梦娇声泪俱下地喊着,“尽管我是个不可饶恕的坏女人,但我是 你母亲,我为什么要骗你,一个人总不能女儿站在面前还不认吧?我纵有天大的罪, 总还是你母亲……”说着,她嚎陶大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动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水文秀更加迷惑不解。 “说来话长。”谢梦娇慢慢停住啼哭,仍抽抽泣泣地讲了起来,“你本姓陈, 叫陈美珠。你刚两岁时,我与你爸陈家杰离了婚。当时,环境不容许我们留下你, 正好有对善良的夫妇,结婚几年一直没有孩子,他们想要你,我们便给了他们。” “他们是谁?”“他们就是你现在的父母水德旺和焦桂芝,他们一见你喜欢得不得 了。”“陈家杰真是我生父?”水文秀呆了,回想陈家杰在她额头的一吻,确实是 非常神圣,只有长辈才会这样吻。水文秀懊悔自己的粗鲁,整整伤了生父4 年的心。 她又悔又急,“既然他知道我是他女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认我?”“不 是不想认,而是不能认。我们有约在先,永远不能让你知道这段历史。”“你们为 什么要离婚?”“不,这你别问了。”谢梦娇越来越不安,“这不怪陈家杰,只因 一个权力很大的人逼得我们不得不离婚。”“他是谁?”“我不能说,我要说出来, 你手中有枪就会打死我……”“你生了我,却又把我抛弃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 么狠心!告诉我,他是谁?”“我对不起你,我有罪。”谢梦娇已经快到崩溃的边 缘,感情上已承受不了,“他……他就是戴笠!”“戴笠?!”水文秀惊得半天没 合上嘴。 十几年了,谢梦娇很少出现这种巨大冲动,她那冰冷的铁石心肠是任何热流都 无法溶化的,可现在被这一阵狂飚般的激情冲垮了……先前的一切,她本以为已消 失得很远很远,深埋在记忆坟墓里,没想到自己的亲骨肉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一直 在等待这个时刻,有一天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在世上唯一的亲骨肉。尽管她 已富甲一方,但无人继承她的财富。这国宝又有什么用?许多年来,内心只有阴谋、 仇杀、惊恐……现在突然从心灵深处泛出浓浓的爱…… 水文秀也一句话说不出,眼前这个人,同她确实非常相象,特别是尖尖的下巴 和沉思般的眼睛,使她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命运啊!为什么如此捉弄人…… 谢梦娇见水文秀一句话也不说,以为她也动了母女之情。猛地扑向文秀: “美珠——我的好女儿,妈对不起你啊……”“不,”文秀很坚决地把她一推, “我不是美珠,我叫文秀,是水德旺的女儿,不是你的”“不管你是否肯认我这个 母亲,你总是我生的,是我同家杰的骨肉。”“我相信你说的可能是真的。”水文 秀已经历了感情最初的强烈冲击波,现已显得冷静了,“或许我是你的亲骨肉,但 你没资格做我的母亲。至于陈家杰真是我父亲,我会认他的,他是我亲爱的爸爸, 女儿对不起他,让他老人家受委屈了……”谢梦娇见水文秀已认陈家杰是自己的父 亲,也希望让她喊自己一声妈。 蓦地,她跪在水文秀面前,乞求道:“美珠,妈对不起你,你妈是有不可饶恕 的罪行。只求你看在骨肉情份上,饶了妈吧,我的女儿……”“不!”水文秀斩钉 截铁地说,“我不是你女儿,我不叫美珠,我是水文秀,我是专程从南京前来调查 你的案子的公安人员。”“什么?”田桂花大惊失色,霍地站起来,“我有什么案 子,你弄错了吧?”“我没弄错,你不叫田桂花,你是谢梦娇!”谢梦娇一阵惊慌, 难道他们已掌握到什么材料?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盘问。她只得连连摆手道:“我 不叫谢梦娇,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水文秀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这照片上 的女人你总会认识吧?”谢梦娇一看是杨丽兰的照片,十分惊慌地否认,“不,不 认识,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你再仔细看看,好好想想。”谢梦娇直楞楞地望着, 额上渐渐渗出汗珠。 “好吧,就算你不认识她,那么这张照片上的人,你总不能再不认识吧?”水 文秀又拿出一张谢梦娇当年的照片。 “啊——”宛如雷电击了一下,谢梦娇脸色刹时变成灰色,睫毛一上一下地颤 动,上颚与下颚明显地发起抖来,一副惶恐不安的苦相,眼前的一切,都使她感到 突然和惶恐。 “你敢说谢梦娇你也不认识?”水文秀的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刀直插谢梦娇的心 窝。然而谢梦娇却冷冷地说:“认识,她是我表姐谢梦娇,不过她在解放前已经死 “死了?你有什么证据证实她死了?”“这还有假,南京为她开过盛大追悼会,不 少人都参加了,报纸上都发了新闻,你们可以查对。”“我们已经查了。”水文秀 毫不回避地说,“现在有人证明,她没死,她还活着,躲在一个小县城里……” “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谢梦娇慌了神,汗珠沿着脸颊往下淌。 “你与她一起生活过吗?”水文秀追问。 谢梦娇白了水文秀一眼:“我与她从小在一起长大。”“谢梦娇乳房上有颗蚕 豆大小的黑痣你知道吗?”“这……我倒没注意。”“可是有人知道!”“谁?” “魏照暄!还有原南京市警察局长也知道。”水文秀准备摊牌了,“这个警察局长 写了份交待材料。”谢梦娇惊愕地望着水文秀,心里格登一下。 水文秀从文件夹里掏出一份材料,大声念了起来:“解放前,我任南京警察局 长,1948 年深秋早晨,玄武湖边发现一具女尸。经检验,面貌被毁,只好脱去衣 服寻找特征……因此对死者的乳房有无黑痣,我可以肯定说:没有。如有,一定会 有记录……”“现在,这个乳房有黑痣的谢梦娇就在眼前。你肯让我看看吗?”水 文秀合上夹子,“其实,我刚才已看见了……”谢梦娇见水文秀步步紧逼,只得往 后退。退到门口眼见无路可退。“刷——”她从裤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女式手枪, 对准了水文秀。 “住手!”背后突然一声高喊,石亦峰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门口。 谢梦娇一见石亦峰,不由得瘫软了,举枪的手也垂下来。好像一下子老了10 多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旦真相大白,她也就彻底完了。她无法想象自己如何 见人,成千上万张嘴会议论她,成万上千双眼会盯着她!一个偷盗国宝的千古罪人, 一个双手沾满血的杀人犯,一个魔鬼似的女人…… “呯——”她使出所有的力气,开了一枪。——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谢梦娇缓缓向地上倒去,殷红的鲜血从胸口冒了出来…… 这个死了又复活的神通广大的女人,这次再也不可能活转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