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这样做(1)
可能的亲密与幸福
太多的错误,最初都以爱的名义开始。
我中学隔壁班有位教语文的黄老师,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我们家前面一幢楼里。
我读书的时候,她正值盛年,人美而且精明,教书和过日子都是个厉害角色,一个
儿子毛毛,正上幼儿园,憨头憨脑,顽皮可爱。傍晚我们全家出门散步的时候,常
能遇见黄老师用自行车带着毛毛匆匆而过,问起,黄老师充实愉快地说,学英语,
学钢琴,学乒乓球……;后座上的毛毛要么就困得睁不开眼睛,要么就怒气冲天地
朝人做鬼脸。后来我毕业了在外读书工作,就很少见了。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去年春节的一个傍晚,我回老房子取东西,碰见黄老师
——要不是黄老师主动打招呼,我一点儿也没认出来——一头黑发全都白了,没有
染,没有烫,乱蓬蓬的,身上的羽绒大衣不怎么干净而且冒出不少羽毛岔子,脚下
一双时下根本没人穿的保暖鞋。黄老师一把拉住我,问我的情况,不等我回答,就
滔滔不绝诉起了苦:这一切都是为了毛毛。
三年前,上中学的毛毛,学习非常糟糕,而且经常打架不回家,当时正赶上长
春流行中学生出国,黄老师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凑够三十万元,把毛毛送到了新
西兰,希望毛毛在新环境里有新的开始。结果毛毛读预科一读就是三年,整天胡混,
什么大学都没考上,如今预科也不读了,就整天胡闹着,但坚决不肯回来,说这么
多年受够了,要过自在的生活。每个星期他都打电话回来,要钱。跟他妈妈说,你
不寄钱来,我就去抢,抢不到,我就死给你看。于是黄老师就拼了命地挣钱,办辅
导班,编材料,然后汇款过去。三年来,没有休息过一天。黄老师说,她现在一点
也不想毛毛了,甚至让他死的心都有。家里电话一响,她头就大了,就怕是毛毛,
就怕是又要钱催命来了。
黄老师和儿子毛毛的故事并不罕见:勤勉上进的父母似乎总是摊上邋遢反叛的
逆子。我做记者以来,采访中遇到不知多少类似的例子:为孩子考中央音乐学院,
舍家撇业赁屋陪读的父母们,为孩子的脆弱和敏感而放弃爱情放弃婚姻寡居的妈妈
们……但是这父母的牺牲和放弃,有什么能保证一定换得来子女的成功,换来理解、
爱,换来亲密美好的家庭关系呢?常识告诉我们,被压得太紧的弹簧,弹起来力气
吓人,被冀望过高的孩子最容易在脆弱的时刻走向反叛。常识还告诉我们,让双方
都感到舒畅的关系,是不要背负过多的报答、歉疚情绪的,更何况要求以“远大前
程”为回馈的牺牲和付出呢?从长久看,沉重的爱常常会腐蚀,会破坏。
哪个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宝宝,都会本能地视其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但是,随
着孩子的长大,就像是有一股离心力一样,使得这种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像所
有的人人关系一样,保持适度距离为的是关系持久;为了互不伤害,就要建设完整
的自我。也许这样说,有矫枉过正的嫌疑,但是就我们的现实而言,并不是没有针
对性。而且这也不完全是一件悲哀的事;相反,这样低的起点,正可能生长出更高
级的人人关系、更完整的人的成长、更安全的家的亲密与幸福。
以我们和父母的关系为例。小的时候,我们姐妹三个,爸妈刚刚平反回城,生
活困窘,父母担负着发展自己、发展家庭的责任,所以他们不可能“一心一意”只
做妈妈爸爸,他们不愿意也没有条件放弃自己,所以,虽然他们不比任何一个妈妈
爸爸少爱心,但比较起来,不可能那么全神贯注,不可能彻底牺牲——但反而因此
没有给我们的关系造成什么硬伤。长大以后,渐渐发现彼此,渐渐被对方吸引,对
方更多的是作为独立个人的魅力,而不是“父母”或“子女”这样一种身份带来的
义务,将我们紧密相连:异乎寻常地亲密友好,息息相通。
没有人因为放弃自我而得到幸福,更不容易的是希望在别人身上再现自我而幸
福。血缘关系,也不能给我们例外的权利。父母对孩子有责任心,也不能意味你可
以代替他(她)选择目标,甚至强制执行。因为,“你”和“他(她)”的关系,
不过如此:两个人,必然独立,必然孤单,必然地各有命运、各有分寸。所以,你
就不能强制“他(她)”把“你的完美”当成“他(她)的完美”去争取、去牺牲
和实现。
也许说得过于冷酷和极端了,但,多少有这样一层意识作均衡,爸爸妈妈们,
在对待自己孩子的时候,会学习不那么用心良苦,不那么破釜沉舟吧。让爱,是萦
绕,但不是缠磨;让责任,不是直接的破坏和改造,而是间接的启发和培育。
这本出自谷瑟蕾博士多年临床和调研的小书,非常科学地证明了“管”——压
迫的、强制的关系的不可能和种种弊端;此外还拓展了传统的父母“为孩子理解和
定义的”“成功”和“幸福”的概念。对众多过于“热切”的家长,诚恳地提供了
一个重新审视的角度:父母与孩子之间,成功的未来与现时的愉快之间,人生的真
正价值和流行的社会标准之间……我们需要这样一个时机,从容理性,真诚面对。
刘天时
2004年3 月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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