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三数事吃茶 周作人 鲁迅的抽纸烟是有名的,又说他爱吃糖,这在东京时并不显著,但是他的吃茶 可以一说。在老家里有一种习惯,草囤里加棉花套,中间一把大锡壶,满装开水, 另外一只茶缸,泡上浓茶汁,随时可以倒取,掺和了喝,从早到晚没有缺乏。日本 也喝清茶,但与西洋相仿,大抵在吃饭时用,或者有客到来,临时泡茶,没有整天 预备着的。鲁迅用的是旧方法,随时要喝茶,要用开水,所以在他的房间里与别人 不同,就是在三伏天,也还要火炉,这是一个炭钵,外有方形木匣,灰中放着铁的 三角架,以便安放开水壶。茶壶照例只是所谓“急须”,与潮汕人吃“工夫茶”所 用的相仿,泡一壶只可供给两三个人各一杯罢了,因此屡次加水,不久淡了,便须 换新茶叶。这里用得着别一只陶缸,那原来是倒茶脚用的,旧茶叶也就放在这里边, 普通顿底饭碗大的容器内每天总是满满的一缸,有客人来的时候,还要临时去倒掉 一次才行。所用的茶叶大抵是中等的绿茶,好的玉露以上,粗的番茶,他都不用, 中间的有十文目,二十目,三十目几种,平常总是买的“二十目”,两角钱有四两 吧,经他这吃法也就只够一星期而已,买“二十目”的茶叶,这在那时留学生中间, 大概知道的人也是很少的。 看戏鲁迅在乡下常看社戏,小时候到东关看过五猖会,记在《朝华夕拾》里, 他对于民间这种娱乐很有兴趣,但戏园里的戏似乎看得不多。他自己说在仙台时常 常同了学生们进戏馆去“立看”,没有座位,在后边站着看一、二幕,价目很便宜, 也很好玩。在东京没有这办法,他也不曾去过,只是有一回,大概是一九零七年春 天,几个同乡遇着,有许寿裳、邵明之、蔡谷清夫妇等,说去看戏去吧,便到春木 町的本乡座,看泉镜花原作叫做《风流线》的新剧。 主人公是一个伪善的资本家,标榜温情主义,欺骗工农人等,终于被侠客打倒, 很有点浪漫色彩的,其中说他设立救济工人的机关,名叫救小屋,实在也是剥削人 的地方,这救小屋的名称后来为这几个人所引用,常用作谈笑的资料。还有一次是 春柳社表演《黑奴吁天录》,大概因为佩服李息霜的缘故,他们二、三人也去一看, 那是一个盛会,来看的人实在不少,但是鲁迅似乎不很满意,关于这事,他自己不 曾说什么。他那时最喜欢伊勃生(《新青年》) 上称“易卜生”,为他所反对)的著作,或者比较起来以为差一点,也未可知 吧。新剧中有时不免有旧戏的作风,这当然也是他所不赞成的。 维新号鲁迅在东京这几年,衣食住都很随便,他不穿洋服,不用桌椅,有些留 学生苦于无床,便将壁橱上层作卧榻,大为鲁迅所非笑,他自己是席上坐卧都无不 可,假如到了一处地方只在地上铺稻草,他是也照样会睡的。关于吃食,虽然在《 朝华夕拾》的小引中曾这样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 菱角、罗汉豆、菱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 事实上却不如是,或者这有一时只是在南京的时候,看庚子、辛丑的有些诗可以知 道,至少在东京那时总没有这种迹象,他并不怎么去搜求故乡的东西来吃。神田的 维新号楼下是杂货铺,罗列着种种中国好吃的物事,自火腿以至酱豆腐,可是他不 曾买过什么,除了狼毫笔以外。一般留学生大抵不能那样淡泊,对于火腿总是怀念 着,有一个朋友才从南京出来,鲁迅招待他住在伏见馆,他拿了一小方火腿叫公寓 的下女替他蒸一下,岂知她们把它切块煮了一锅汤,他大生其气,见了便诉说他那 火腿这一件事,鲁迅因此送他诨名就叫作“火腿。”这位朋友是河南人,一个好好 先生,与鲁迅的关系一直很好,回国后在海军部当军法官,仍与鲁迅往还,不久病 故,我就不曾在北京见到他过。 诨名鲁迅不常给人起诨名,但有时也要起一两个,这习惯大概可以说是从书房 里来的,那里的绰号并没有什么恶意,不久也公认了成了第二个名字。譬如说小麻 子,尖耳朵,固然最初是有点嘲弄的意思,但是抓住特点,容易认识,真够得上说 “表德”,这与《水浒》上的赤发鬼,《左传》上的黑臂正是一样的切实。鲁迅给 人起的诨名一部分是根据形象,大半是从本人言行出来的。邵明之在北海道留学, 面大多须,绰号曰“熊”,当面也称之曰熊兄。 陶焕卿连络会党,运动起事,太炎戏称为“焕强盗”、“焕皇帝”,因袭称之 为焕皇帝。蒋抑卮曰“拨伊铜钿”,吴一斋曰“火腿”,都有本事,钱德潜与太炎 谈论,两手挥动,坐席前移,故曰“爬来爬去”,这些诨名都没有什么恶意。杭州 章君是许寿裳的同学,听路上卖唱的,人问这唱的是什么,答说,“这是唱恋歌呀”, 以后就诨名为“恋歌。”后来在教育部时,有同乡的候补人员往见,欲表示敬意, 说自己是后辈,却自称小辈,大受鲁迅的训斥,以后且称此公曰“小辈。”这两个 例,就很含有不敬的意思。鲁迅同学顾琅在学堂时名“芮体乾”,改读字音称之曰 “芮体干”,虽然可以当面使用,却也是属于这一类的。 一九五七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