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风景属伊人——赵元任其人其学 成之隅 一九八二年早春,赵元任先生在美国麻省剑桥去世,念着唐诗告别了他在世上 的大号儿、中号儿、小号儿的朋友们,那是在去国四十载难得又一次回乡访旧后的 第二年。按足岁他活了八十九年,论虚岁便是九十老人仙去。 倒回去看,一九二五年,赵元任由美回国,应聘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同时 导师还有王国维、梁启超,后加入陈寅恪),其时也还才三十出头,一晃儿似的, 读赵元任不乏语言学情趣的传记材料,真觉得“一晃儿”。大概,他这一生,总在 忙着读书、做事、教学,满世界走动,还顾不到“老”字的迫累,其实终究是对人 生对学问事业永怀热诚,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成见的人。 友直、友谅、友多闻,他的女儿常常笑他每经过一个信筒总有信要发,一生不 闲,却真是懂得人生趣味。孔夫子自铭“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话,正好说明 我读赵元任自述得来的印象。 古今文人学士每多感时叹逝。“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白头骚更短, 浑欲不胜簪”种种,就不说也罢。明人徐树丕《识小录》有云:“五十之年,心怠 力疲,俯仰世间,志术用尽,西山之日渐逼,过隙之驹不留,当随缘任运,息念休 心,善刀而藏,如蚕作茧,其名曰老计。六十以往,甲子一周,夕阳衔山,倏尔就 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谦,其名曰死计。”照这样,五、六十岁便预备下“老 计”、“死计”,可见戒惕之心虽好,也带了无奈于世故的光景。联系到赵元任一 生长程,也许是另一番情形:作为闻名中外的语言学者,他到了晚年,依然想着该 做什么就做什么,高高兴兴的,恬淡随和,也真有他特别的地方——“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尚不以“老之将至”为念。他女儿回忆, 一九八一年赵元任归国,到南京,去看当年工作过的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旧址, 路上童心犹在:“……当汽车驶过南京逸仙桥小学时,我们姐妹几个跟着父亲一块 儿唱起他为这所学校谱写的校歌:‘中山路,逸仙桥,平平坦坦的大道……’”赵 元任是江苏常州人,一小儿却是在北边住家的。十岁上跟着父辈回常州,然后又出 来求学。他这一辈子,在乡时少,在外时多,风土南北,纵横东西;丝缕乡情不混, 却也不肯守土怯离,以至后半生成了一个典型的中国海外客、海外故国人。他自称 宋朝始祖赵匡胤的第三十一代孙,六世祖赵翼,即著有《计二史札记》,并以“各 领风骚数百年”句子闻名的瓯北先生。赵元任号宣重,这个大号让他在外国念书时 给扔了。他说:“回了国以后,在清华大学的时候儿,有人请客在知单上用了我的 号——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查出来的,我就在上头当着送信人的面前,在‘赵宣重 先生’几个字的底下签了一个‘已故’,后来就再没有人管我叫宣重了。”行事、 说话总有些不经意的轻淡诙谐,读书、作学问,态度多为带着兴趣的认真,似乎不 累,也不容易有偏见,我想也是彬彬君子风度。有位外国语言学者送他个评价: “赵元任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得不好。”仿佛从学问中还领略到人的风度。 想去该是很远了。宣统二年(一九一○),赵元任考取清华学校庚款留美官费 生(第二批),录取七十二人,居第二。同舟放洋还有胡适、竺可桢等。然后,一 学就是十年,先在康奈尔读数学、物理,又转哈佛读哲学,拿到博士,又获谢尔顿 旅行奖学金,去芝加哥、加州游学。与其说学有耐心,不如说求知不倦,涉猎广博, 而不落“死读硬读”,除了修科学、哲学,兼好语言、音乐,还有“玩儿”,所以 赵夫人杨步伟后来在《杂记赵家》中说: “这几十年来我总觉得元任是能不要钱总是不要钱,有机会学总是学。”比如 学语言,有过人之资,反过来也就不满足、不守窠臼。虽然是有成的学者了,他的 兴致盎盎于学问,大约还在不忘学问的本意——学而不厌,问而不厌,太阳底下总 有新事物的。 “五四”以后不久,赵元任回国来教书,没教完一学期,罗素到中国来,找他 去作翻译。那一年(一九二○),他说“日子渐渐越来越有意思了”。 意思好像在与杨步伟的结识,第二年结婚,办法也新,只是给亲友寄一封通知 书,说“接到这消息时,我们已在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下午三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 均太阳标准时结了婚”。还有,让赵元任觉得有意思乃是:“我太太虽然是医生, 但是能说好几种方言。我们结婚过后就定了个日程表,今天说国语,明天说湖北话, 后天说上海话等等。”(《我的语言自传》)这可以说是因某种格外的兴趣影响到 治学方向的一例,正像有人喜欢玩赏瓶瓶罐罐后来就走到文物考古上去,从那时候 起,赵元任逐渐开始以音韵为厮磨对象,兼弄音乐,成为开辟中国现代语言学、音 乐的前驱者(王力先生也说,在此以前的中国语言学其实只是语文学)。差不多能 说,赵元任同语言、音乐有天生的缘份。记得汪曾祺先生曾说,沈从文的文物考古 学因有几分诗人气质像是“抒情考古学”,这么着,称赵元任的语言学是“兴味语 言学”,也行罢。 关于赵氏语言学研究的成绩,有一份挺长的“赵元任著作目录”,可供专门的 评估。简单说,由语音学实验到国语课本、字典到议定注音符号,由方言调查到新 诗歌谱曲,由《汉语口语语法》到《现代英语研究》,直到晚年完成《通字方案》, 东一片儿西一段儿的,虽没有砖头形的巨著,也还发凡知著,瓣香中西。按说, “但开风气不为师”也不错了,至于“也开风气也为师”自然更好,赵元任的学生 遍天涯,就开风气而言,他当然还够不上登高壮怀天地间,其实倒是将一种具体的 学术工作渐渐地做去,不怕无头绪、繁琐,用比较实证的科学的方法来发现问题, 钩陈因抉浑沌,就从旧学里开出新规模,显出新工作的意义。当年胡适搞中国哲学 史,也差不多在眼光、方法上有这种优势。赵元任治语音学走描述、比较、分析的 路子,在当时能和西方学术对话,他的工作推进西方人了解汉语,弘发了汉语在人 类语言中的地位。早期主持方言调查,虽为抗战所中断,所录唱片二千余张,仍被 世界语言学界誉为一大贡献。 虽说如此,一种近于“纯学术”的工作以及赖以支持的文化心理态度,毕竟不 易被人们所理解——恐怕难免不够实用。比如有人会问:难道在有语言学之前人们 不是已经在说话、写字了吗?批评者当然可能忽略了,在一个幅员广阔、语音纷杂 的国度里,用于公共交流的普通话(国语)之所以能统一,曾有包括赵元任在内的 许多人的学术努力。中国第一套国语留声唱片就是由赵元任录制的,时在一九二一 年。说回来,学术有它自己的规律。到今天,语言学似乎如日中天,成了与自然和 人文科学发展息息相关、有潜力的新兴学科,有今日,也幸亏学术终究不能为急功 近利的实用理性所取消掉。 当初赵元任的选择似有某种聪明,“竹外桃花三两枝”,“三分春色到我家” : 而浅近的看法无非浅近,狭隘的态度也总归狭隘罢了。 那时,在湖南,“我翻译了罗素的讲演,讲完后,一个学生走上前来问我:‘ 你是哪县人?’我学湖南话还不到一星期,他以为我是湖南人了。”(《赵元任早 年自传》)从这儿能觉得,一个人对语言的敏感把握,是件有兴味的事。类似游戏, 所以赵氏常说“觉得好玩儿”。“好玩儿”自然还会及于对生活、对文化领略的兴 趣。这样也自然就会有:一好学,二不偏执。 比如关于语言的“变”,他说:“……看到人们渐渐不再保持某些区分,纯正 的语言在词汇和语法上变得愈来愈洋气,而哀叹着语言的退化。其实,尽管我对事 物的感受的确有很多这样的情绪,但是在对待语言的正确性问题上,不论是就一般 语言而言,还是具体就汉语而言,我却肯定不是死硬的纯语派……遇到要注释《孟 子》的语法的场合,你即使用纯正的文言写作,我也不会感到吃惊,但是如果需要 我报道国际时事,我只有使用那些已为新闻界所经常使用的新的欧化词语。由此可 见,什么是正确的语言,这要看什么场合适宜于说什么话和说话人(或写作者)是 什么身份,如果你要在交际上达到最大的效果,那么你就应该怎么怎么做。”(《 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选》) 我想这样通脱的意见,恐怕端着权威架子是说不出来的。规范是导引性的限制, 如果只当消极地去扼制自然的创造和活泼生气,便不免朝僵化去了。可能不独语言 现象如此,思想文化以及人生意蕴又何尝不如此! 人如其论,论如其人。赵元任的不偏执还表现于对民族音乐建设取开放的看法, 比如讲到共性与个性、西乐与中乐:“……算学就是算学,并无所谓中西;断不能 拿珠算、天元什么跟微积、函数等等对待;只有一个算学,不过西洋人进步得快一 点……可是只要有相当的人才……中国还少了人吗?……在很短时期内就可以有人 站在世界上做中国的代表的。要是中国出了个算学家,他是中国人算学家,并不是 ‘中国算学’的专家。这是讲算学,一个人在这上头要找国性发展的可能,那是很 少的,至于音乐上,国性跟作者个性发展的可能就多好些了……我并没有一点什么 消极的主张,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我所注重的就是咱们得在音乐的世界上先学 到了及格程度,然后再加个人或是中国的特别风味在上,作为个性的贡献。”(《 新诗歌集序》)说得挺简明,其实意思也不只涉及音乐方面。但是赵先生六十多年 前一定不能预想,西化与民族化的矛盾在中国总是更复杂。 复杂归复杂,赵元任还是任着他的不偏执的风度,正如做人的“浅而清”之于 “深而浊”。他有很多的朋友,许多中外学术界的有名人物都相与知契,如刘半农、 张奚若、金岳霖、陈寅烙,如杨杏佛、傅斯年、梅贻琦、胡适。 但他从不作官,不愿也以为自己不宜作行政工作,以至于朋友们请他作大学校 长,也绝对不干。二次大战后,赵元任原准备动身回国,后来终于没有成行,据《 杂记赵家》说,正是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做中央大学校长的缘故。 结果他在美国住下去了,住得久,不免是“洋派”,且非假洋鬼子,比如做过 美国语言学会会长、东方学会会长。但读他写的文字,兴许觉得还不如国内人的某 种文章更具洋味儿,反而不合于“近朱者赤”。大约只能说他对汉语有着深的感情 联系,是内蕴,正如文字中间的韵味还带着母体的温热。如他写《早年回忆》,用 的是向幼时感觉还原的口语白话,不像一般文章的白话,使我想到人们所主张的 “如话”,也就这个样子了:“我是在光绪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生的以前他们还 预备了针,打算给我扎耳朵眼儿,因为算命的算好了是要生个女孩儿的。赶一下地, 旁边几的人就说:‘哎呀,敢情还是个小子呐!’这大概是我生平听见的第一句话。” “他们给我留了一碗汤面在一张条几上。没人看着,赶我一走到那儿,一个猫在那 儿不滴儿不滴儿的吃起来了。”——口语风格,作为丰富文学的因素,好处一是通 俗,二是有味儿,生活味儿,当然用起来也还得分场合、身份及交流的需要。可惜 还没有看到赵元任讲“口语”的书翻译过来。晚生者也难得听到他早年谱写的歌曲, 人琴俱沓,燕去楼空,只有白云依旧悠悠。心里还留着些影儿的,或可唱出:“… …西天还有些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或可窗下吟一曲:“满插瓶花罢出游,莫 将攀折为花愁,不知烛照香薰看,何似风吹雨打休……”兴许有一时神往。 鲁迅先生曾有“小而言之为国家”、“大而言之为学术”的话,过去曾疑惑莫 不是讲颠倒了。现在想,那不是在比哪个更重要,只不过说学术有着更广泛的世界 性。赵元任其人其学显然超越了国界,同时又为中国争得了荣誉。其学广博,其人 有逸气。但也有“专精”有“执着”,不为流俗所移,始终不离他所热爱、钻研的 学术,以学入世,尽管只是学之贤者,做不到学之圣人。这也不容易,咱们原不一 定都要“修齐治平”、心存廊庙或“三不朽”不可罢。人已成尘,惟风范长留天地。 读其书,犹觉逸致栩栩然,如曹子桓评阮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一九九 ○年三月北京东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