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的差异(1) 卢:关于种族问题的讨论可以从种族的差异开始谈起。1965年您第一次将“差 异”这个词中的字母“e ”改为“a ”。您是在一篇评论安托南·阿尔托的文章中 这样改的。您那篇文章的题目叫《悄悄话》。以后,您于1968年1 月27日在法国哲 学协会作了题为《延异》的长篇演讲。我想要说的是,开始时,尽管您没明确说明, 这个词仍会使人想起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乔治·巴塔耶关于异质的概念。这些 概念指的是一种“负面”的、与众不同的和难以形容的东西。您从中发现了某些与 阿尔托的残酷性戏剧相似的地方。在阿尔托的戏剧中,人们分不清谁是剧作家,谁 是演员,谁是导演。总之,延异是一种“即兴的无政府主义”。它形容的是消极的 事物以及那种总是与同质性相反的异质性 。 通过这个深思熟虑的概念,您对现 代社会提出了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即怎样在承认团体及个人之间存在微观差异 的同时,能够正确地认识宇宙中存在的普遍规律;怎样在承认人类共性的同时,又 不否认不同民族之间在社会文化方面存在的差异,以及各民族心理的特殊性。现在 人们将这种民族心理研究称为民族心理学,其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民族心理分 析学、民族教育学、民族医学、民族心理分析等等)。 德:您是不是在问,我到底是共和派还是民主派?首先请允许我对延异和差异 作些抽象的解释。延异指的是宏观的普遍差别,而差异指的是微观的差别。只有承 认差异的普遍性,才能更好地理解各种微观的差异,不管是文化、民族、语言方面 的,还是人种方面的差异。从地球上有生物的时候起,延异就开始存在了,那是一 种生/ 死或存/ 亡的关系。在很早以前,在还没有人类的时候,在动物界里,这种 关系就形成了。延异现象是伴随着生物和生命的产生而产生的,它超越了“人类” 与“动物”的界限,超越了各种文化、哲学与传统的界限。 延异是一种普遍现象,它并不是分离、偶然或对立的,而是一种阶段式运动, 一种时间上的差异化,一种并非对立的相异性。因此延异包含着同一性和相异性的 双重含义,既有差别又有一致。延异与差异的法文发音虽然相同,但在意思上却不 完全相同(索绪尔学派的语言学家对差异原理进行过大量的研究)。 我对那些具体的带有对立性质的差异也提出了质疑。我想坚持的观点是,延异 并不是对立,甚至不是辩证的对立。延异包含有与他者相同的意思,不能只强调延 异所包含的差别和不同的那些方面。当然,有些人可能会从这个表面上抽象的解释 中找出指责所有提倡社团主义的理由。 从总体上讲,我有充分的理由解释我的理论,尤其是在《他者的单一语言论》 中的解释。我一直对小团体意识和社团主义持有疑义,有人经常将这两者联系在一 起。我一直认为应该把政治概念和地域概念加以区别。我理解您对小团体意识和社 团主义的担忧。与您一样,我反对目前在各地盛行的社团崇拜运动,其中包括女权 主义运动。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必须增强政治上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要求我们加 强与那些反对各种种族歧视人士的团结协作。当一个民族的特性和语言受到边缘化、 少数化和非法化的威胁时,或某些宗教社团受到压制的时候,这种团结就显得更加 重要。 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对小团体意识和社团主义的质疑。不论在哪里,当我谴责种 族歧视的时候,我都要说明我对小团体意识和社团主义的观点。不管是对妇女、同 性恋者还是其他社团,我理解当前解释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觉得各种团体应该团 结一致,哪怕这种团结或联合有时是暂时的、谨慎的和有条件的。但这种联合应该 在清醒和明智的态度下进行。尽管我的力量有限,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支持妇女运动、 同性恋以及被压迫民族的正当要求,但我不会支持他们的那些不合理的或危险的要 求。社团主义和国家民族主义都是危险的,都是不利于这种有限团结的。对危险性 应该随时进行评估,应该针对各个具体情况进行分析。这并不是相对主义,而是负 责任的做法。 负责任的政策是根据当前复杂的、矛盾的形势,采取符合时间及场合要求的、 有分寸的联合。因此我的主张融合了共和派和民主派的意见。两派的意见有相似的 地方。不过在法国,这两派的主张越来越因人为的因素而产生分裂和对立。法国对 这两个派别越来越持批评态度。然而我既是共和派又是民主派,我要根据具体的情 况、场合及对象,才能决定倾向于这一派或那一派。您知道,政治选择往往并不是 表明支持或反对某种意见,而是倾向于某种意见。在两种对立的观点面前,有些人 明确地支持某一派,反对另一派;而更多的人则是根据情况和需要,在两者中间倾 向于某一方。 卢: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您对关于男女平等的辩论有何看法? 德:我对这项法律的论点、逻辑和表述方式持有疑义。我与您的看法一致,对 将性别差异写入宪法的做法心存疑虑。 卢:您担心会制定限额吗? 德:正是这样。但是,当有人对我说“必须对男女平等作出同意或不同意的选 择”的时候,我发现,如果表示反对,我等于认可一种灾难性的事实。法国在妇女 参政方面属于落后的国家之一。如果说对这条法律我必须在同意与不同意之间作出 选择的话,我宁可选择同意,尽管我对这条法律有许多保留的意见。因为如果我表 示反对,那就等于接受下面这种不能容忍的事实:在欧洲国家中,法国可能成为妇 女参政比例最低的国家。这将会引起严重的后果。尤其严重的是,那种男性中心主 义的“理论”或“思维”将会变成实际上的政治行为。近35年来,有些人一直在积 极提倡男性理性中心主义。 卢:我认为可以通过其他的方法来解决妇女参政比例低的问题。我不明白为什 么会是现在这样。实际上,在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妇女与男人做同样的工作,比 例也大体一致。在有些领域中,妇女的比例甚至超过男人,比如在有关心理学的研 究和从业方面。根据某些社会学家和统计学家的观点,妇女从业比例较高的领域正 在贬值。说实话,我不太同意这种观点。 总之,我反对男女平等参政的法律。因为我觉得妇女地位的提高是不能通过确 定名额来解决的,我甚至觉得这带有侮辱的性质。另外,有些男女平等参政法律的 支持者们—尤其是妇 女—把反对该法案的人视为厌恶妇女的人或企图“否认性别 差异”的人,他们把矛头指向西蒙娜·德·波伏瓦,指责她不是一个完整的女性, 因为她没生过孩子。这些男女平等参政法律的支持者们由此而得出了“母权中心主 义”的结论: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是完美的女人。但我认为这些观点都是老生常 谈。 在其他欧洲国家,尤其是瑞典,没有必要通过类似的法律来保证妇女参与政治 生活。也许应该认真思考一下,为什么在某些领域男女之间的比例如此悬殊,原因 在哪里。 德:我在《人道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里谈了我的意见。我指出,通过法律和 修改宪法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的原因,是法国的政党和政界人士希望借助于司法和 政治决定来解决他们本身并不想改变或不能改变的状况。因为他们内部存在着许多 阻力,这些阻力使他们的机构和能力处于瘫痪状态。这种做法与欧洲其他国家的做 法不一样。为了反对人们已不能公开接受的男性优越论以及在欧洲被视为荒唐行为 的男女参政比例不对称问题,法国议会中的某些党派必须采取激烈的行为才能达到 目的。 卢: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所说的意思是不是首先应该用激烈的手段与威胁 自由的所有行为进行坚决的斗争,哪怕事后再对过激的做法进行批判都在所不惜。 德:实际上,应该在不向折中主义让步的前提下,根据实际情况尽量采取行之 有效的措施。我不是纯粹的社团主义的支持者,但在某些情况下,经过具体的分析 后,我也可能做出某些类似于支持折中主义和社团主义的决定,虽然在通常情况下 我是反对折中主义和社团主义的。请不要忘记,那些想用普遍性去反对社团差异性, 用“共和派”原则去反对“民主派”原则的人总是企图掩盖他们的真实意图。也不 能忘记,那些被视为宣扬“社团主义”的社团总是那些少数的、处于社会底层的和 无发言权的社团。然而,那些宣扬世俗的普遍性和共和思想的人其实也在宣传社团 主义思想:法兰西共和国、法兰西公民、法兰西语言、国家统一、领土完整,总之 是一个与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和传统相连的文化体系,而所有这些都是由不同社团的 历史、传统和文化组成的。 我刚才强调了“民族性”和国家主权,它们是与“共和主义”联系在一起的。 但我还想说,男性中心主义者和异性恋的人与女权主义和同性恋者是格格不入的。 因为女权主义者和同性恋者是势力最大的“社团”,而且他们的影响往往是占支配 地位的,所以人们一直否认他们的“社团”性质,以及他们努力维护的社团利益。 因为那些以“共和派”的普遍性名义反对“民主派”团体性的人几乎都来自势力最 大的社团,或自认为势力很大的社团,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他们极力抵抗那些来 自弱势社团和少数民族社团的威胁。 卢:您在美国许多大学长期任教,我想向您请教一下关于“政治修订”的概念。 这个词是由一些保守主义者发明的。这些保守主义者以轻蔑的口吻指责美国的教育 政策“过左和偏激”;他们主张用多元文化的标准去重新审阅传统的文学、哲学和 艺术史。依照他们的观点,就必须对这些著作中关于受压迫的群体(妇女、黑人、 西班牙人、同性恋者、受殖民统治的人)的“错误”见解予以“修订”。由此而产 生了对所有的西方文化作品(从柏拉图、萨德到弗洛伊德)中有关少数群体的“不 正确”的观点进行“审查”的意见。这种教育改革主要在英语、法语和比较文学的 学院里进行。这项运动与另一个名为“正面歧视”的运动同时进行,后者的目的在 于通过法律程序对那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政治群体给予特殊的优待。这个运动的理 论是,为了消除不平等现象,应该以超出平等的优待去对待那些受到不平等待遇的 人。 1995年,我与菲利普·加尼埃联合写了一封请愿书,谴责这场清教徒式的运动。 该运动使我们被迫取消了原准备在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举办的一次有关弗洛伊德的展 览。因为正统的国会图书馆反对这场“修正运动”,故将一部分经“修正主义”史 学家们修改的作品从展览中拿掉。这些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排挤,于是阻止这次展览 的举办。在请愿书中,我们用了“政治修订”这个词来形容这些修正派们的攻击行 为。因为我们使用了这个词,您拒绝在请愿书上签字,尽管您对写请愿书这件事本 身表示完全支持。我很想知道您现在对这场运动的看法。您认为这场政治修订运动 有在美国蔓延的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