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黄脸姑娘、黄发姑娘、黄衣姑娘、黄鞋姑娘,都黄了,崔大伟面临着新的挑战。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人们的观念也在悄然变化。现在的风俗,男方说亲打发女 方五块钱一丈二尺布票过时了,还要看男方是否能操办“三转一响”,就是男方必须 要有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不能满足这个条件者多半靠边站。这样的标准 对崔家来说,比登天还难。于是,崔家的观念也随之改变,托人说亲,取消从大到小 的规矩,姑娘看中哪个就和哪个婚配。在帽塘村里,都认为崔家是厚道人家,异口同 声说好。可是,到处面去提亲,好些人都是老眼光,一句话顶得巴巴实实: “崔家好?好的话,才没有六条光棍呢!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婆娘,从哪里好 起来?” 村里好心的人不住为崔家添花彩:“帽塘村好,崔家确实好,一家人都很贤惠… …” 别人的回答更不中耳:“帽塘村好?咋帽塘村的姑娘要到外面去找男人?崔家好, 帽塘村那么多漂亮的姑娘,嫁到崔家去吧!” 这话又把人回击得哑口无言。因为,帽塘村像江英、金薇、金兰这些美女,从没 有想留在村子里,拼命包装,在外张扬,都想找个坐守金山的人家。 崔家人的脾气也变了,崔富贵爱抽闷烟,每天晚上很早就睡了;孔兰仙的失眠症 又发,在不眠之夜中忍受着痛苦;崔大伟少言寡语,时常连当众说话也勇气也没有, 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崔二、崔三爱发脾气,经常怪母亲将就了大哥,才使得他两兄 弟单身;崔四很勤奋,有考上学校的希望,但高考前夕得了一场大病,耽搁了学业, 最终落选了,但他的情绪稳定,不想再去读书了,争取自学成才;崔五崔六的智力在 萎缩,常常闹恶作剧,玩火还把房烧了,花了不少钱抢修后,才基本恢复了旧观。经 济刚好转,金正新硬要崔富贵当财金保管,说是关心这个大家庭,崔富贵以没有文化 推辞,金正新总是说,生产队没有几笔账,凭记性都行。结果才干几个月,就有好几 百块钱无着落,金正新的责任推脱了,崔富贵却有口难言,赔偿无疑,还得撤职。现 在这个家,不但光棍几条,还有大量欠债,当父母的怎么不担忧呢? 一天,崔大伟找到母亲:“妈妈,我想出去学个手艺,学石匠、木匠都行。我们 这个家要富起来,都呆在家里是没有出息的,只要有了钱,啥事都好办。” 孔兰仙同意:“行,妈早有这个意思,你人精明,出去闯一闯吧。” 崔富贵摇头:“不行啊,上面对五匠人员有规定,要听生产队的统一安排,外出 干活,要交积累才能分得基本口粮。紧工时候,不服从生产队调配的话,处理起来是 不好受的。到处面去累死你,得不到多少实惠。” 崔大伟和孔兰仙觉得这话有道理,暂时取消了外出的打算。 崔大伟现在走投无路了,也得了失眠症。睡不着觉的时候,总爱想他辉煌的过去, 常常把吴玉给他的辫子和金花给他的布鞋摆在床上,面对从头到脚的旧情,一阵悲伤 过后,便是极度的失望。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崔大伟又去箱子底下拿辫子和布鞋,偶 尔发现一张失落的农大学员的照片,虽然已经叫不出名来,但照片上那甜美的笑容让 他兴奋、叫他留恋,把照片贴在脸上,享受着间接的天伦之乐,荡涤着美好的思念情 怀。由于土屋潮湿漏雨,照片在他脸上渐渐毁了色,再也看不见那美丽的姑娘了。怎 样才能恢复旧观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再照一张。这时他萌生一个念头,要是自己 能照像该多好啊,这样可以让很多美好的映象留在自己的眼前。他这样胡思乱想着, 小睡片刻就天亮了。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生产队放了假,庄稼汉都在为过年作准备。崔家今年又没有 盼头,进了一百多块工分款,整修房子搞进去了还欠着债。不过,过年那六块八角钱 是留着的,到时候割十斤槽头肉好好饱餐一顿。腊月十二八,崔富贵不见天亮就到了 街上食品站,割肉的人已排成长队,轮到崔富贵的轮次已饷午。他摸出六块八角钱递 去,屠子喝着又向他伸手: “肉票呢?” 他们很少吃肉和买副食品,糖票、布票、肉票早换钱做零用去了。于是只好说: “对折,就割五斤吧。” 屠子叫他等在一旁,如果有剩的话,他才有搞头。还算有运气,到天黑的时候, 他割了五斤槽头肉提着,兴致勃勃地回家。孔兰仙见肉少,估计肯定不够吃,他把丈 夫和崔大伟叫到跟前,悄声说: “吃年饭的时候,我们三个讲礼一点,让弟弟们吃过够,不要让他们新年就不高 兴。” 崔大伟朝母亲点了点头。 过年这天上午,弟弟们见肉少很不高兴。崔大伟跟他们摆龙门阵,始终都没有乐 起来。这是,听见村东头有热闹声,崔大伟过去看,见来了一个照像的在给江英拍照, 她一会儿戴草帽,一会套围巾,想留很美的影子。周围看的人很多,去照的却很少。 崔大伟为了让大家高兴,把照相师领到门前,动员全家人拍照。这时,崔家人高兴起 来,孔兰仙想到,孩子们都成人了,还没有照过像,这难得机会应该把握。于是,他 们拿了凳子坐在一起准备留影。照像师见这一家子没有光彩,说道: “都去换上新衣服吧,永久性的纪念马虎不得。” 孔兰仙知道家底,别说照像,大初一也只有这个样子,于是说:“就这样照,随 意些。” 崔富贵冒出一句:“多少钱一张?” 师傅说:“方二寸,八角钱一张,全家像人多,要扩成四寸才美观,不贵,四寸 的一块二……” “太贵了,差不多吃两斤肉哩。”崔富贵这样说着,率先提起板凳走开了。 接着,弟弟们也离开,最后只剩孔兰仙和崔大伟,还在争取最好的表情对着镜头。 回头看全家人消失了,他们两也依依不舍地离开。照相师扫兴走了,崔大伟跟在他后 面,那夜的念头在复制着,他也想成为一名照像师,为家里增加收入。崔大伟把这个 念头给母亲说了,孔兰仙支持他,但又苦于没有技术和本钱。崔大伟不死心,匆匆去 了书店,买了一本摄影的书,秘密钻研起来。懂得一定基础知识后,便去借钱买照相 机。他首先找到金正新,争取借到生产队的钱,金正新竭力反对: “不行啊,搞资本主义是要挨生意的。” 崔大伟不死心,去找过去那些他当干部时认识的熟人,得到了支持,很快借到了 两百块钱。这些,只有孔兰仙晓得,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当心,千万不要把本钱打倒 了。崔大伟反复对母亲承诺后,步行去了五十多里外的自贡市,只买到了一台135 型 照像机,只能拍摄小一寸照片。随后,又买了少量像纸、红绿灯、显影定影用的米土 尔和硫酸钠。不幸的是,胶卷缺货,成都才有买。崔大伟又去了成都,两天两夜连水 都没有喝一滴,火车上,他看见别人吃东西,舔舔干裂的嘴唇就过去了;餐车推来, 他拱下打呼噜假装打瞌睡……总算买到了几个胶卷。全套设备,总共花去了一百九十 多元。正月十五过后,社员们出工了,崔大伟谎称有病溜出了帽塘村。为了安全,他 走了很远,一直到了六十里外的成佳场附近。这时,太阳驱散的晨雾,是拍照的好时 机,他拿出照相机来,走村串户叫喊: “相像啰,二角五一张……” 生意不错,所到之处都会围着一大圈子人。受的委屈也不少,有了娃儿要照像, 大人不肯,出来呵斥他“快滚。”有的针对他:“照像,去碗里照吧!”……还有更 危险的,摔了几跟头,裤子还被狗咬了窟窿。总的说来是成功的,这一天他照了四个 胶卷,总共有一百四十四多张照片,每张净赚两角,要收入将近三十块钱,相当于干 两个月农活。他这样美滋滋地盘算着,几十里路不知疲倦就没有了。他回到家里,在 屋里撑起竹架子,搭上被盖、蚊帐当暗室,用钵儿大斗碗当显影定影容器,用手电筒 暴光……一切土办法。孔兰仙和弟弟们想看他咋弄出人影来,被一一拒绝。忙了大半 晚上,照片出来了,虽然劣质,但还能辨认这是人影。天还没有亮,崔大伟背起像机 出发了,天亮不久,他就到了取像的约定地点。这时,要像的人已在那里等候着了。 多数人看到自己的照片很不满意,纷纷闹起来: “我是活人,咋照成死人一样?” “太模糊了,这是我吗?” …… 有一些人没有要像片,有少数人拿了像片没有给钱就走了。崔大伟不住向他们道 歉,并暗暗下定决心改进技术。像片发完他刚想离开到别处去营业的时候,来了两个 执法的,把照相机拖过去了,把他带进了工商所。一个工商干部说: “你这样干是违法的,没收像机,还要处理!” 另一个工商干部说:“谁叫你私自营业?有执照没有?哪里人?交给当地行政部 门处理!” 这等于要崔大伟的命,他哭了起来,把包里的十多块钱倒在桌上:“我是学照相, 没有谋利,就只有这十多块,你们拿去吧……” 一个工商干部说:“你认罪态度好,不作处理,相机收了!” 崔大伟跪下苦苦哀求:“把像机还给我,这是给别人借的,我再也不照像了!求 求你们哪!” 崔大伟反复这样撕人肝胆地说着,工商干部动心了,把像机还给了他,警告他以 后不要再干了。崔大伟叩头后离开了工商所,饿着肚皮回到了家里。这时,孔兰仙出 来关心: “赚了多钱?又照了多少?” 崔大伟这么大了,第一次面对母亲流泪,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后来,孔兰仙知道实情后劝道:“算了,还是当老实农民安稳些,把相机卖掉, 把欠款还了吧。” 崔大伟信了母亲的话,去自贡市旧品市场,一百二十五的像机一百块钱就卖了。 眼下,他不但没有挣到钱,又欠下一百块新账。他并不痛心,因为他摆脱了担惊受怕 的日子,倒觉轻松。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