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统论盛行无辜受害 父亲一人过众亲遭殃 1962年,报社领导为了搞好职工生活,我被推选为工人代表进了食堂,这样我 和李继云又工作在一起了。 一天,刚开过午饭,休息的时侯,老邓说有事要找我,我立刻意识到他又要为 我操心了。因为上午我曾看见李继云到他的办公室去过。 我如约来见老邓,他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开门见山就说:“小康,你和李继 云的事怎么样了?人家在听你的信呢!”说着他点上了一支香烟。 “他家里的人不是都不同意吗?” “现在你们都来了张店,离他们家的人远了,以后主要看你们自己啦。上午我 已问过李继云了,看来只要你没意见就成。” “真的?” “我还骗你吗,你得主动找她谈谈,差不多就行了吧!”老邓吐了一口烟雾, 笑着说。 在老邓的撮合下我们经过风风雨雨,又走过坎坎坷坷的道路,几经周折,终于 向着婚姻殿堂,渐行渐近。 今天入春,下雨了。那晶莹透亮的雨滴,像空灵的水晶,像耀眼的钻石,像纯 洁的碎银,在春雨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美丽,那么娇嫩。柳树在细雨中挥洒着秀发, 小草在细雨中频频点头,它们苍翠欲滴,显得格外精神。 我和李继云走在去往磁村的路上,我们商量好的,在结婚前要去磁村拜见一下 母亲。 步行这十里路,我不算什么,可是对她这超肥的身体来说,却要付出艰苦的代 价。我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中午时分才到家里。 我们见到了母亲。母亲把李继云叫到屋里,拉着她的手,亲切地窃窃私语,促 膝谈心。 一会儿,又把我叫到她的跟前,对我们说:“你们都是受苦的孩子,来到今天 很不容易,结婚以后,可要好好过日子啊!”说着她从半橱里拿出一个包袱,找出 一块苏联花布头巾,递给了李继云说:“我也没啥送给你,给你这块头巾做个纪念 吧。” 我一眼就认出,这块头巾是当初要送给张洪英的,张洪英走后,母亲就把它保 留到现在,它却成了母亲和李继云的见面礼物了。在那每天连吃饭都困难的日子里, 这块苏联头巾就算是比较贵重的东西了。 报社给了我们一间八九平方的小屋。学母亲的办法,我糊了顶棚,刷了墙,把 同事们送的画子贴了一屋子;还买了一张碗橱当桌子,把车间凑钱买的暖水瓶和铝 锅摆在上面;床上铺了李继云带来的太平洋大床单。经过一番收拾和装点,一间破 旧的小屋变成了漂亮的新房。 1962年5 月1 日,我们举行了结婚仪式。从此,世间多了一个小家庭。 李继云,她脾气耿直,头脑简单,说起话来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新的家 庭组成之后,双方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在这个磨合期,难免有些磕磕绊绊的事情 发生。 果然不出所料,我们真的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不愉快的事情。 婚后月余,一个空闲的星期天,我想同李继云一起去磁村看望母亲。早晨起床 后,我对李继云说:“今天没大有事,天气也不错,咱俩一起去磁村看看母亲吧?” 我顺手拿起一个旧提包,等她回话。 “幸亏你有这个破妈,才几天没见,有啥好看的,我不去。”她有些生气地说。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与她争执起来。我们各不相让,无奈,我决定独自 一人去磁村。 一路上走着想着,我始终不理解,母亲在她的心目中是什么形象?她和我对母 亲的感情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我烦恼,郁闷,眼里含着伤心的泪花。 中午时分,见到了母亲,她开口就问:“继云怎么没来啊?” 我本想对着母亲告她的状,可话到咀边又咽了回去说:“她今天加班,没时间 来。”说完鼻子一阵酸涩。 傍晚,我从磁村回来,我和李继云都沉默在不言中,谁也不说话,这件事从此 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1963年春,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因为时值立春,故取名叫迎春。 这一消息很快传到了磁村。母亲听说她有了孙女,兴奋不已,她翻箱倒柜找出 来二尺绸子布,用手扎量了一下,就飞针走线给孙女做起衣服来。 我们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孩子的哭笑声,大人的欢乐声,给我们这个小家庭带 来了喜悦。 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女儿就要过百岁了。母亲一大早就从磁村赶来,进门就 把她做好的衣服展示给我们看。 这是一件绿色绸布幼儿连衣裙。它用一块长方形的布对折起来,从中间挖出领 口,再把两边缝合起来,雏形即定。然后再用缝制的无数菱形立体方块缩出腰部, 使整个衣裙肥瘦有别,简易而不单调,繁杂而不落俗套,简直就是一件艺术之作。 母亲亲自给她的孙女儿穿在身上,然后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脸上洋溢着幸福 的笑容。突然她猛一下把孙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又亲又吻,尽情地享受着上帝赐与 她的天伦之乐。 看到母亲那样喜欢她的孙女儿,同时我也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可能这就 是血缘关系吧。 高兴之余,我想到农村生活的艰难困苦。自结婚以后,我发的工资全部自留, 再也没给母亲一分钱,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但是,我每月只有三十二元的工资,全 部买成饭票还吃不到月底呢,我也是有心无力呀,我只有轻声叹息自我安慰。 冬去春至,暑往寒来。春儿一天天长大,到了要送托儿所的时侯了。那个年代, 每天除了八小时工作以外,晚上还要开会学习,若再去托儿所接送孩子真有些力不 从心啊。想来想去,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想把母亲接到我们身边来,一是 让她给我们照料着孩子,同时也想借机改善一下她的生活。 谁知,我把这个想法和李继云刚刚说完,她便一下子怒气冲天,红着脸说道: “我不用她给俺看孩子,你别叫她来,我和这些国民党弄不上来!” 她这一句话像闷雷一样,直打得我晕头转向。 次日,正值星期天,我们刚刚起床,咚!咚!传来两下敲门声,我连忙开门。 “啊!”我意外地叫了一声说:“妈,你来了?” “我想春儿,来看看你们啊!”母亲站在门外,穿着那补了补丁的青色上衣, 手里提着一个旧提包。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李继云,她坐在床上,早已气得脸色通红,猛地站起来说 :“原来你们早已商量好了,嗨!我不用你来给俺看孩子!” 李继云说着抱起孩子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母亲一闪身,她出了屋门。 “她怎么知道我想来给你看孩子啊?”母亲问。 “昨天晚上我正和她商量这事呢,真巧,咱想到一块了。” “看来她是不欢迎我来了,”母亲说着走进了屋里。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被褥,见地下盆里泡着一些尿布就弯下腰去一边洗一边对 我说:“我不来不要紧,可是这样,你就得受累了!” 母亲擦桌子,扫地,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做了点饭菜,放在桌子上。 直到快中午了,李继云才抱着孩子回来,见母亲还没走,就在院子里找了一块 石头坐下躲闪着,我过去劝她:“你怎么这么不理解人呀?咱妈来不都为咱好吗?” “你叫她赶快走,我不用她!”李继云丝毫不让步,大声喊着,有意让母亲听 见。 “斌儿,我走了!你多保重吧!”母亲一气之下拿起旧提包要往外走。 “等吃了饭再走吧。”我劝阻着。 “我吃不下,我走了!”母亲看了我一眼,走出门外。 我知道,母亲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再来了。可怜的母亲一大早从磁村赶到这里, 一片好心却遭遇这样的非礼,怎能使人不心寒呢?我觉得我应该为母亲做点什么。 我突然叫道:“妈!你等等!”我边说边从箱子里拿出一块被面布料,递给母亲说 :“这是我用加班费买的你带上吧。” 我想以此来弥补心中的愧疚,说着我把被面塞到她的提包里。 “你把这给我她愿意吗?”母亲看了看躲在院子里的李继云。 “你先拿去再说吧”我也看了李继云一眼。 母亲一扭头出了大门,走在了大街上。 李继云见拿走了被面吼叫起来。我也顾不了许多,撵出大门外,把母亲送到了 汽车站。 等车的时刻,母亲把被面又从包里拿出来递给我说:“斌儿,你还是拿回去吧, 要不她会和你吵架的。”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了被面。车来了,母亲上了车,这一走,她再也没有到我 家来过。 我望着远去的母亲热泪盈眶,可怜天下父母心。 母亲的爱是无私的。 这件事使我留下了一个至今念念不忘的终身遗憾,我后悔当时不该又拿回这被 面啊! 那天母亲走了以后,我回到家里,把被面往床上一放,打算给李继云消消气。 忽然发现,地面上散落着许多碎纸片,我拾了几张对接起来,然后抬头看了看桌子 上方的墙面,原来在那里挂着一个用小镜框装着的我儿时和母亲的一张合影照片不 见了,它已经被李继云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 我的心像这张照片一样也碎了! 由于不公平的待遇,长期的低收入使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拮据的日子。 天天盼,日日盼,终于盼来一个好消息,我十几年未动的二级工工资,提升为四级, 即由三十二元提升为四十六元了。收入的增加,不仅使我享受到生活的改善,对我 来说更重要的是增强了自尊心,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抬头看人了。 欣喜之余,我想起了母亲,还有弟弟和妹妹。我多么希望她门能够和我共同享 受这这份喜悦啊! 妹妹在博山上学读书,因为吃不起食堂,每星期天得要回家背煎饼,母亲在家 要提早筹钱买粮,等妹妹回来帮着推磨把煎饼摊好,准备好在学校一周的口粮。 我想,她们有钱买粮吗?我现在长了工资,而她们却还挣扎在饥饿线上,我能 熟视无睹吗?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促使我产生一个想法,我决定每月拿出十元钱, 资助妹妹,按照母亲的意愿,一定要支持妹妹把书读完。 但是,我转念又一想,李继云能同意吗?她如果反对怎么办? 晚上,我试探着和李继云商量,果然不出所料,我的话音未了,她就像被点燃 了的爆竹似的,劈啪响个不停:“我跟你都十几年了,你不一直是个二级工吗?我 没占你多少好处,也没享着什么福呀!现在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也得花钱,才涨了这 么几个钱,你又要给你妹妹,什么时侯我们才能过好啊?……” 她的反对是在我预料之中的,又听她说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因而,我并没有 生气,只是暂不做声罢了。心想,等机会再说吧。 由于我经常加夜班,可以额外赚取些加班费,我决定背着李继云每月从加班费 中拿出十元钱给妹妹寄去。 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而且李继云一直没有发觉。正当我暗自庆幸的时侯,我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天我从邮局回来,把寄钱的存根条塞在了墙上的一张画子后面。晚饭时,我 们刚刚坐到桌前,不料那张小纸条竟然从画子后面掉落下来,慢慢飘落在了李继云 面前。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一场风波就在眼前了。 李继云把纸条拣起来,她看出来是一张寄钱的条子,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这 是什么?” 我见事情已经败露,铁证如山,不得不承认给妹妹寄钱的事。 李继云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叫嚷起来:“你给你妹妹偷着寄钱,这日子没法过 了。”她停了片刻,好象想起什么来:“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你和你那个家庭联系 这么密切,你再积极也白搭,要不你怎么连个团都入不上啊!” 她这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想爆发! 然而,我转念一想,她祖辈两代要饭,出身好根子正,她本是无辜的。但是在 这个血统论盛行的年代里,因为跟了我而遭受精神压力已经是够委屈的了,如今她 的担心应该是情有可愿,这有什么可指责的呢?我还是冷静下来,耐着性子任凭她 发泄。 她用发抖的声音斥责我,埋怨我。一直到了晚上,她的嗓子哑了,声音也没力 气了,渐渐地睡着了,紧张的气氛终于平静下来。 看到她那可怜的样子,我同情、无奈和沮丧。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只好以 泪洗面来宣泄着内心的委屈。 这场小小的风波并没有阻挡我的行动。只不过方法由暗改为明。李继云见我铁 了心,很不情愿的就默认了,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怨恨在她心里渐渐积聚起来。 1966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家庭的,是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因为那天下大 雪,另外,雪是洁白无瑕的,就给他起名叫迎雪。儿子的出生本是高兴的事,但他 是否也会受我父亲的影响呢?血统论的阴影怎么也让我高兴不起来,反而使我增添 了忧虑。 另一件是国家大事,那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忆万群众无一 例外的都参加了运动。报纸上宣传说,这是考验每一个人的关键时刻!我怎能等闲 视之?当然,我不肯落后。写标语,发传单,贴大字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我样样跑在前面,争取当一名捍卫真理的革命造反派。 正当我斗志昂扬大干革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给了我当头一棒。 这天,在工厂大门洞下面刚刚贴出了一份大字报,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我也 好奇地凑了过去想看个究竟。突然,几行乌黑的大字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定下神来 仔细看去:“彻底批判走资派大红人、反革命子弟康--国!”“李--云是我们的阶 级姐妹,坚决支持李--云与康--国划清界限!”几行大黑字透出一股杀气,每个字 就像尖刀一样刺痛着我的心。 “四人帮”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理论愈演愈烈,流 传盛行! 我命中注定了是黑五类子弟,夫妻也是两个阶级的人,我已经是破罐子破摔, 无所谓了。可是我的两个年幼无知,天真无邪的孩子,她们可是无辜的呀!接下来 发生了一件事,孩子们也未能逃过一劫,使她们遭受不白之冤,给她们造成了心灵 上的创伤。 在托儿所的女儿小春还不满五岁,按照要求小朋友入托时都要自带一本《语录 》。 一个下午下班后,我刚要去接孩子,托儿所的大姨把春儿送来了,见到我就说 :“你们小春把《语录》上的毛主席像弄掉了,这要是别人家的孩子不要紧,可这 事出在你家呀,你该知道反对毛主席可是现行反革命呀!” 我一听着了急,立刻冲着春儿和雪儿训斥说:“你们说把毛主席像弄掉了对不 对?”我教训孩子是想做给大姨看的,没想到一岁多的雪儿不懂事,他竟然说了一 声“对!”。我立刻打了雪儿一个耳光,雪儿只知道哭,不知为什么打他。 大姨见我打了孩子才说:“行了,行了,以后注意吧!特别是你这种家庭,往 后可要好好教育孩子啊!” 过后我仔细查看了像页,与春儿的书尺寸不一样大,是从别的书上掉下来的。 孩子们承受了一场不白之冤。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孩子。孩子啊!你们投错了胎,命中注 定了你们是黑五类子弟的孩子,要一辈子都受歧视啊!这怎能叫人不揪心呢? 造反派新班子要选一部分人去烟台学习印制《毛选》的技术。论技术,我也算 是骨干了,可是印《毛选》是政治任务,选派的人不光看技术水平,主要还得看政 治表现和家庭出身,能被选上的人都感到无限光荣。 中午,我因上夜班,在家把饭做好了,一会儿,李继云下班回到家里说:“去 烟台学习的人员今天上午公布了,里面没有你。” 其实,这我已在预料之中,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没有就没有吧。但是,看的出 来,李继云正为此承受着巨大的思想压力。她没有吃饭,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突然间,她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叫,使我顿时毛骨悚然,胆战心惊。我扭头看过 去,只见她屏住呼吸,眼球上翻,紧咬牙关,口吐白沫,脸色通紫,两腿僵直,角 弓反张,双臂抽动。口中挤出嘶—嘶—的怪声,原来她在抽风! 我立马慌了手脚,不知所措。我用力掐住她的人中,使劲呼喊着她的名字。几 分钟过后,他慢慢苏醒过来,渐渐恢复了正常,我极度绷紧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急 忙问道:“刚才你怎么了?” 她不答话,只喊头痛,对刚才发生的事全然不知。我意识到由于思想压力太大, 她得病了! 第二天,我和她去济南省立医院看病,医生诊断她得的是“遗传性癫痫病”。 “即然是遗传为什么过去没发作过呢?是不是与精神受刺激有关呀?”我有点 不明白问医生。 医生边开着药方边解释着说:“因为遗传,她脑子里早已埋下了癫痫的病灶, 一旦精神受刺激就会诱导发病,所以精神刺激只是诱因不是原因。以后要尽量避免 受刺激。” 从此,她的癫痫病一发不可收拾,时常在夜间频频的发作,多方求医,医治无 效,成了一个不可治愈的顽疾。她的病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坎上。 李继云,长期的精神压力日积月累,当她的承受能力达到极限时终于失去支撑 而被病魔击垮了!她一个无辜的人,命运让她长期经受着精神和病痛的折磨,饱尝 本不属于她的蹂躏之苦。悲哀! 随着时光流逝,时代变迁,一切都成为历史。当年风华正茂的一代人,如今已 是耄耋之年。老人相聚,抚今追昔,方才知道,当初,因为父亲一人的过错,而受 牵连的何止我们一家人,凡是与父亲沾亲带故的亲戚们都未能幸免遭殃。 在兰州的四舅,是个书香门弟,因受父亲牵连,长期被揪斗批判。 在口头乡东等村的哥哥,早年参加八路军,共产党员,因受父亲的牵连,遭到 揪斗,游街。 嫂子,当时是妇救会主任,因受父亲牵连被开除党籍,含冤自尽。 二弟,三岁就被送养,虽然养父母祖辈都是农民,因受父亲牵连,二弟未能幸 免一劫,也遭受批判。 妹夫,教师,共青团员,因与妹妹结婚受到团的处分。 够了!血统论使多少命运不济的人深受其害,让多少无辜善良的人家破人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