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亡变得柔和 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芜市的气温骤然降为零下6 度。冷空气像游离在一块 铅色的球体上,这是一种伸手就破的滞重。 17号房的女人们捂在被子里不肯起来。过道上已经响起了哐啷哐啷吆喝打水 的声音。 何清芳跟往常一样把号房里所有空着的盆统统放在天井里,她朝着那个吆喝 声看过去,别的号房的人也都在向外看,小窗口都布满了类似于焦虑的脸。在这 里热水比油还贵重,特别是冬天,女人们要用它来洗澡洗头洗衣服。这样能够弄 到热水的人地位自然就会高起来。 乔萍萍吹着口哨出现在小窗口时,引来了无数的骂声。 那边说:“才是为了一点热水那个臭气熏天的母猪又开始使坏了。” 另一边说:“就是,犯得着吗?男人还没出来,就在那里白费劲起来。” 乔萍萍自然明白对方是因为妒忌17号房得到的热水比她们多。乔萍萍正好闲 得无聊,她肆无忌惮地吹了一阵口哨,她迎着四面过来的眼光笑成了一棵烂白菜 的样子。 乔萍萍说:“不信你们一条腿朝南另一条腿朝北,可怜呀没有人看一眼,就 白白送人都没有人要。” 隔壁号房换了一个人的声音骂道:“你们丢在路上早让人踩烂了,才是已经 没有人要了。” 其他号房看热闹的也东一句西一语地跟着骂乔萍萍。这时乔萍萍看见送水的 车子从通道的另一头滑过来。她感到一阵兴奋,并不去接骂人的嘴,唱道:“人 一走茶就凉……” 乔萍萍看清楚了送水人的脸,连忙朝号房里喊:“唉,陈艺,阿四来了,快 点” 陈艺坐在被子里正磨磨蹭蹭地穿衣服,她趿着鞋拉了件大毛衣穿在身上,飞 快地跑进天井,紧接着又返身跑回号房她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对 用红纸叠成的“心”。 陈艺跑回天井,乔萍萍正在跟送水的人搭话。陈艺搡开乔萍萍说:“再去拿 两个盆来。” 陈艺把脸贴在小风口上,送水的男犯正在给斜对面的号房打水。陈艺感到心 脏突然间鼓胀起来,血液流淌的速度也加快了。她禁不住轻声喊道:“阿四!” 阿四是判刑后余刑不足一年的犯人,留在看守所服刑。他还有几个月就要满 刑了。他爱陈艺,并对陈艺发过誓,刑满之后一定要挣钱给陈艺,让她在服刑的 时候少受点苦,早日回家。而陈艺对他却只是一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利用。 对阿四表示爱意,可以得到充分的热水和饭菜,可以炫耀自己的魅力,在心 理上也有个依靠。阿四为17号通风传信表现得非常积极,这也是陈艺在17号房有 点身份的根本原因。陈艺深知自己占尽了阿四的甜头,因此也不肯放掉他。丢块 表示爱的骨头给他啃啃,是非常必要的。 陈艺也经常委屈地想,如果自己现在不是陷在这牢里头,像阿四这样个子又 小样子又难看气质又猥琐的乡巴类男人,她根本瞧不上,打心眼里轻视。可是在 这鬼地方,哪怕是让阿四摸一下手,心里都会有一股热流荡漾很久。如果有机会 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睡上一觉。 阿四对着陈艺傻里傻气地笑了一阵。陈艺把礼物递给阿四,阿四接过礼物如 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之后,一个劲地往17号天井里舀水。反正水超量了 也不要紧,把别的号房限量再往下扣点就够了。陈艺在接水的时候,故意让阿四 触碰。她脸上热辣辣的,她喜欢这种心驰神往的感觉。17号房的盆子都装完了。 阿四问:“不要啦?” 陈艺说:“够了,明天再说。” 阿四从兜里摸出两张叠得五花八门的纸条说:“男号带给吴菲的。” 陈艺接过纸条在手里翻弄了两下说:“谁写的?” 阿四说:“有文化的那个。” 陈艺嗤嗤地笑起来。 阿四弯下腰去推车说:“那边的人都很关心吴菲。” 陈艺收住笑看着阿四,就有了几分难过。阿四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你要 保重。” 陈艺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见阿四已经给隔壁舀水,那边传来了接水时惯有 的一阵喧闹,有人在故意大骂阿四,接着骂起17号房。陈艺没有理会,她把纸条 打开,是两首诗: 等 待 等待 我们身体里滋生的毒素 在每个清晨来临的时候 照亮我们心中的痛和黑暗 破损的风中 我们遥望着冰冷的早晨 时间穿过指尖 为我们展开了另一个24小时 千金难换的24小时啊 你是否已将那无望的歌唱握在了手心 时间静静地流淌 在我们的血液里 在我们等待的每一个清晨 为我们高举遗忘的火把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么久远 我们仍然无法忘记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是 另一个挟带着死亡的黎明 那些重重叠叠的死亡 让我们向往来世有一个 比别人更好的结果 告 别 无论你要走的路有多远 也无论天的尽头有多么苍凉 我们的灵魂一定会通过歌声 回到先前的地方 你孤单地上路 孤单就是一首嘹亮的歌 上路的时候别忘了 别忘了回过头来望望身后的道路 那些曲折的道路 一定会在枪响以前为你展开 枪声响起 那个永恒的声音 被我们惧怕了一辈子的声音 其实它比生命更短暂 诗行的下面有一段字:我们要把每天都看成一辈子,过好这一天,就算赚了。 陈艺没看懂诗,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一种东西,使她的鼻子酸溜溜的,心脏 也像压上了什么东西很沉重。叠好纸条之后,她走回号房。吴菲还没有起床,她 走过去,附在吴菲耳边说:“男号给你带信来了。” 吴菲慢慢地坐起来,穿上一件外衣就打开了纸条。她的手有些颤抖。几个女 人围拢过来,谁也没有看懂诗,却都能心领神会。 乔萍萍说:“多活一天赚得的,就是说你现在已经赚了。” 吴菲什么也没有说,她又将诗看了一遍。她看得很认真,号房里的人从她仰 起的脸上看到了灭绝的伤痛正一点一点地覆盖了她,覆盖了整个号房。吴菲一动 不动地看着天窗。天空飞过一群鸽子,它们的翅膀将一团阴影投进了吴菲的眼底, 这如灯灭一样的瞬间黑暗,却突然地点燃了吴菲活着的强烈欲望。 “怎样才能不死?怎样才能不死?” 逃出去。 这三个字一跳进吴菲的脑子就如一团墨汁黑沉沉地印在了上面。于是整个晚 上她的脑子都一团漆黑。熄灯之后她来回地在地上走动,脚上的镣哗啦哗啦地响 在黑夜响在她脑子的那团漆黑里。女人们在这样的声音里感受生命在时间里经受 的煎熬,经历着与己无关的死亡。 第二天女人们是在一种撕裂的清脆之声中醒来的。吴菲郑重地坐在铺上,她 的头发如山冈上那些被风吹乱了的茅草样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她撕着被子,十分 认真地撕着。她的认真让人觉着那才是她真正应该干的。她撕得累了,她的手无 力地徒劳地撕扯着,她伏下去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上面,然而她知道了自己的无 能为力。她发出了一声类似嚎叫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发出 来的,磕磕绊绊地经过了很远的路程突然到来的。女人们感到意外的时候她又那 样地嚎了一次。女人们围了过来,她们听到了一阵咯咯嘎嘎的声音,那是吴菲在 笑。她咯咯嘎嘎地笑着像是把什么器官给笑裂了,声音出来后就都带着破损的那 道裂缝。 吴菲疯了。 女人们这样想的时候就听见了乔萍萍的哭声。乔萍萍一哭吴菲突然就安静下 来了。她看着乔萍萍她明白乔萍萍是这里惟一能帮自己的人。那种伤心和立即 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恐惧消失掉了。她内心存活了一个新生的希望,这种方式激 励着她努力地迈出第一步,那就是找一个或两个同谋者,从这里逃出去。 接下来就是紧张,一种比杀人还要恐怖的紧张。 吴菲和乔萍萍蹲在天井里,雪花飘落下来粘在她们的头发上。 吴菲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朋友,还你的情怕是要等来世了。” 乔萍萍说:“不要这样说,看你难过,我恨不得替你去死。” 乔萍萍一阵激动,说话时眼里含着泪水。 吴菲说:“我不想死。你会不会出卖我?” 乔萍萍坚定地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种受到信任后的荣幸。 吴菲说:“我想从这里逃出去。” 乔萍萍显然很吃惊,她愣愣地看着吴菲,心想这不可能,你发疯了。 吴菲说:“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要这么干,我难受,我需要你的帮助。” 乔萍萍意识到吴菲的打算很坚决,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她是个头脑简单意气 用事的人,但她深知越狱的后果。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她在心里暗叫,我的天 你怎么把我往水里拖。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想法。很快地她又反过来想,吴菲这是 走投无路,在这里面她还能求得谁的帮助呢逃跑不成自己无非就加几年也比吴 菲好得多。别人命都没有了,你还在乎几年刑期?尽管乔萍萍这样想,心里还是 乱糟糟的。 风比她们出来时大了些,呜呜地吹动着远处的松树林。偶尔她们还能听见几 声鸟叫。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