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兄弟 2006年5 月到6 月,河北为烈士寻亲的热潮有增无减,随着一篇篇感人至深、 催人泪下的寻亲故事刊登出来,吸引了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和参与,《青岛日报》、 《保定晚报》等报社编辑也给记者打来电话,表示有意加入到“寻亲”行列,晋冀 两省报纸、电视台等媒体联合行动的同时,中央电视台、上海电视台、湖南卫视、 凤凰卫视、山东卫视等多家电视台也对晋冀两省为烈士寻亲活动进行了专访和追踪 报道,为烈士寻亲活动迅速波及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了山西老人王艾甫 的义举。 然而,感受最特别也最深的,恐怕还是那些亲身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老兵们。河 北石家庄某干休所里,有许多老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十八军的官兵,当记者找 到他们的时候,老同志们兴奋地说:你们可算找对人了,找到六十八军的老窝了。 老同志们面对公布的365 份名单,里面的烈士或是昔日的战友,或是同乡,竟能找 认出大半儿,并提供了不少寻亲线索。有的老同志彻夜难眠,连夜画出太原战役的 作战形势图,希望报社刊登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那一场悲壮而惨烈的战役。有的 老同志流着泪读完新闻,马上沉浸在回忆之中。 翻开当时《燕赵晚报》,报纸还专门辑录了几位老同志的口述实录。虽然时间 已经过去半年多,读起来仍然让人血脉贲张,激动难抑。 张树桂:(78岁,原六十八军六○五团五连司号员) 打太原时,我们的部队一夜间奔袭60里,开到了新城机场附近的阳曲县青龙镇 (音)。当时,我们和胡宗南的那个师激战,反复拉锯,部队伤亡很大。拉锯战打 了一天一夜后,我的腿上挂花(受伤),但当时没有下来,三天后伤口化脓,才下 了火线。 那时候,我是连部的司号员,和贾老巴、马保安、赵献都在一个连。马保安、 赵献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们三个人曾在老乡家住一铺炕。赵献是我们的副指导员, 他当过教员,有些内向,但人非常好,他个子比我矮,左眼有些迷糊……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北门外,我受伤没有赶上,贾老巴、马保安、赵献他们都 是在那时牺牲的。我养好伤后回到部队,才知道他们牺牲的消息,那时已经过去了 两个月。太原战役相当残酷,我所在的医院大部分伤员都是六○五团的,这个团9 个连长有的牺牲,有的负伤。 后来,我参加了解放大西南的战斗,并两次入朝作战,抗美援朝胜利后转业。 我当兵11年,绝大部分时间在打仗,能活下来,本身就是幸运的。常常想起睡在一 铺炕上的战友,他们把年轻的生命献给了新中国的解放事业,永远地去了。这么多 年了,我想念他们,却没有办法,只有在梦里见到他们…… 李根茂:(79岁,太原战役时机动连民工兵) 我是武委会民工团的,太原战役前,在天津往前线运粮食,组织看我有经验, 所以打太原时就让我去了。当时我们村一共去了12个人,都是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 受党教育了好几年,什么都不怕。 那时候,我们是晚上挖战壕,白天飞机一直在上面飞着,如果看到下面有动静 就扫射。挖的时候我们身体都是斜侧在地上,手拿着东西往外面铲土,从天一黑到 第二天天蒙蒙亮才结束,一晚上不停手地干。经过三条防线才能到南门城墙,我们 的战壕挖了好几天。 战场就是杀场,不定什么时候就牺牲了,所以上战场的士兵,身上的衣服各处 都写着姓名,像袖口、领口等。战斗的时候,我们就从战壕中弯着腰跑到前线把伤 者背到安全的地方,那里有卫生员待命。阵亡的烈士,不论职位高低,团长、连长、 排长还是战士,被背回后方后,卫生员都会擦干净他们身上的血迹,然后用干净白 布包裹好。我看到埋葬烈士的地方,都插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烈士的名 字。 报纸拿出整版的篇幅连续公布烈士名单的那些日子里,干休所一位老同志显得 非常特别,他每天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读完,然后用铅笔在报纸上勾勾画画的,大 家虽然知道他也是六十八军的老战士,但谁也不明白他内心里翻腾的波涛。 报纸刊登完365 名烈士名单的那天下午,老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头痛哭。 老人叫杜明学,这位78岁的老人,就是当年太原战役“处烈队”的副队长。 “处烈队”全称为处理烈士后事工作队,实际上就是负责组织战士和民工掩埋 烈士遗体。 公布的名单,有111 名是经他的手掩埋的烈士。 太原战役开始,时任宣传队队长的杜明学被抽到“处烈队”担任副队长,“处 烈队”由12人组成,都是从师、团宣传队抽调上去的,他还记得他们的老队长,师 里有名的“老八路”,名叫陈孝儒。仗打在哪里,“处烈队”也跟在哪里。在战前 动员会上,杨成武司令员专门作了指示,给他们定下若干条规定。 一、烈士从火线上背下来只许用担架抬,不许用车拉; 二、对烈士要详细登记,名、尸准确,籍贯无误; 三、记下所有特征,以防重名混淆,又便于无名烈士的查对; 四、移动烈士要轻手轻脚,不可碰撞; 五、烈士伤口要包扎,要用热水净身净面,不许留有血迹; 六、团首长要到烈士墓进行慰灵式; 七、给烈士穿、脱衣服要轻喊其名字; 八、在可能的情况下,入殓、安葬要接近地方风俗; 九、对无名烈士必须查出真名实姓…… 老人说,这份登记册里,有111 名烈士是他亲手给他们脱血衣、擦洗身体、包 伤口、穿寿衣、入殓、下葬、树标牌、对生死簿、查无名烈士的真名……登记册上 二○三师、六○七团、六○八团、六○九团的烈士都是经他亲自掩埋的,上报烈士 名单也是他填写的。 在太原城外西村,他们安置了第一批烈士的遗体。8 位战友牺牲得异常悲壮。 先从他们的上衣兜里找出写着烈士姓名、籍贯的纸条,登记在册,换下血衣,全身 擦洗干净,穿上寿衣,装进棺材,做好标牌,然后把他们埋葬。他们处理的第一位 烈士叫李大海,他的头部中弹,面目全非,“处烈队”队员们一边给他换衣服,一 边喊着他的名字:“大海,侧一下身;大海,抬一下腿……”喊着喊着,泪水模糊 了眼睛。还有一位烈士牺牲的时候就坐着,他的左手抓着一顶敌人的军帽,右手死 攥着一个带肉的眼珠子,浑身血迹…… 太原战役结束那天拂晓,烈士们被陆续送到营盘广场,这时候,“处烈队”队 员进入了最忙碌的阶段,有的指挥摆放烈士,有的仔细登记,有的给烈士净身、穿 衣。队长从烈士的上衣兜里摸出条子,报喊着姓名、籍贯、特征,队员们用毛笔把 队长报的姓名、籍贯写在标牌上……虽说天冷,但队员们脸上淌满泪水和汗水。有 的烈士身上没有纸条,队长只好报喊无名烈士,尽可能多记录下特征。 太原战役中无名烈士较多,有两个原因:一是战前通知每个指战员都要写个有 姓名、籍贯的条子装在左上兜,但有的战士认为写条子是不祥之兆,所以没有写; 二是太原战役炮伤多,容易把上兜炸毁,有的则干脆被火焰喷射器烧毁。 有的人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就是一堆肉。听战地医生说,某连在最后攻城战 斗中,爆破班往城墙上垛炸药包炸城墙,不小心把引信给墩着了,城墙一样堆起来 的炸药包轰地炸开,一个班的战士在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啊!平常人说血肉横飞- 那 哪能看见血肉啊! 老人至今还记得,登记到第二十五名烈士时,只见他眉开眼笑,表情愉快安详, 含笑而逝。杜明学猜想他可能是出色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或者是听到了胜利的消息 ;第三十四名烈士双眉紧锁,左眼微闭,右眼仍旧注视前方,满脸红紫,上牙紧咬 着下唇,双手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登记到92号时,揭开被子,只有一件破军袄 包着一堆血肉混杂的土,用军服和布条缠绑着,布条头上用钢笔写着:“魏占山, 三连六班。” 当年,在太原战场上,处理邢发奎烈士遗体时,杜明学忍不住哭出声来。邢发 奎是深泽人,当新兵时,他们曾在一个班。杜明学后来知道,在攻打太原城时,他 第一个登上云梯,攀到城墙沿,用手雷、冲锋枪打开一个缺口…… 邢发奎的母亲曾经到部队看过他,临走前这样嘱咐他:“奎呀,当兵就不能怕 死,要豁出去。当兵就要立功。我在家里等你的喜报。我可不是那想不开的人。你 活着我当军属,你死了我当烈属,尽忠就是尽孝……” 这就是解放区的母亲。 太原战役过去50年之后,1999年,杜明学去了一趟邢发奎的家,他的老母仍然 健在,已经92岁高龄,一家人热情地招待了他。日子富裕了,餐桌上很丰盛。老人 的女儿、女婿、外孙等围圆了桌子,桌边给发奎留着一个椅子,桌子上留着一碗他 最爱吃的面条,他把一包烟放在了碗边。端起酒杯,老人说:“每逢过节,我就掉 眼泪,我总闻着这酒里有发奎的血肉味……” 娘疼孩子呀,哪能不疼呢? 王艾甫在石家庄拜会杜明学的时候,自始至终流着泪,他感到震动、感动,这 种震动和感动来得如此直接,如此具有强烈的现场感。搞收藏这么多年来,只是从 图片、收藏品中品味那场战争的惨烈与悲壮,此刻,王艾甫和所有在场的人,仿佛 都亲身穿过57年的时光,回到了硝烟未散的战场。 战友们的遗体被集中起来,趁着片刻的休息时光,杜明学看着一字排开的棺材, 他一个个抚摸过去,他希望某一位战友只是暂时累倒了,不是牺牲了,能有什么动 静,把他再救过来。但是,一圈走下来,没有一个活的。 他就纳闷,就不相信,怎么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活的,都是死的?都死啦?就 不兴你们中间哪怕有一个能忽然坐起来,我递一根烟,你点一个火,咱们坐下来唠 唠,说说前线的事,说说部队的事,说说家乡的事……可是,眼前尽是牺牲的兄弟 们。 兄弟呀,好好躺着,好好躺着,你们安息吧。 杜明学老人离休之后,在写一个关于“处烈队”的话剧剧本,这个剧本一写就 是十几年,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